夜读聊斋之——役鬼通神

水如空

夜读聊斋之——役鬼通神

　　

　　莎翁名剧《雅典的泰门》中有一段著名的台词：“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其实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说金钱可以颠倒是非黑白，具有通天彻地的能量。而在《聊斋志异》中，也有一段话，比莎翁说的还要深刻，还要彻底：“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
在蒲松龄眼中，金钱岂止可以颠倒黑白，更能够“役鬼通神”；不仅在人世间神通广大，更可以把整个阴曹地府折腾得昏天黑地。可见，这金钱的能量实在是太可怕了。在《聊斋》的大多数篇幅中，冥司的执法还算是比较公正的，甚至一念之私都容不得。而在《席方平》中，却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上自冥王、郡司、城隍，下到役隶，自上而下整个贪污腐败、徇私枉法的官吏群体，他们的贪婪腐败、残酷无情，无不叫人触目惊心。
　　
　　故事还得从席方平说起。席方平，东安人，他的老爸叫席廉，“性戆拙”，和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一样，是个遵纪守法本本分分的好公民。然而，就是这个朴实本分的老好人，却因为和同乡的富户老羊家闹了点矛盾，为自己惹下了滔天大祸。
　　
　　两家究竟有哪些矛盾，故事中没有交待，只说“有隙”二字，可见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可以想像，如果真是一些涉及重大利益或原则的深仇大恨，一个富家要对付一个贫民，在阳间早就下手了，犯不上非等到姓羊的死后，再贿赂阴司的役隶加以报复。推想开来，大概只能属于睚眦之仇一类的小矛盾吧。
　　
　　然而就是因为这点儿睚眦之仇，先死的羊氏到了阴司后，竟然“贿嘱冥使”叫他们日夜拷打席廉。席廉很快便“身赤肿，号呼遂死。”被他们残忍地夺去了性命。而他的灵魂到了阴间，彻底落到他们手里，自然又受到了更加惨烈的折磨。
　　
　　席方平深知这一点，所以“惨怛不食”，并且做出了“我将赴冥，代伸冤气矣”的决定。从此，他“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这时他的灵魂，已经离开身体，到阴司去了。
　　
　　来到阴间的席方平，果然打听到了城邑的所在，并且见到了“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的老父亲。他一时大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于是急忙出去写好状纸，到城隍衙门前去喊冤告状。有意思的是，当他“大骂狱吏”并且表示要前去告状的时候，那些狱吏既没有如我们常见的加以阻拦，更没有随便动粗，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作恶也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或许是因为他们也只是“身在公门，身不由己”，并非是本质有什么败坏吧？下文的席方平身受斧锯的时候，鬼卒竟然还可以决定“锯令稍偏，勿损其心”，并且在他被锯成两半后“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也可见下层役吏中毕竟还有一些良心未泯之人（而他们不过只是鬼卒）。他们之所以变坏或做了坏事，大抵也都是由于上梁不正，或是制度使然罢了。
　　
　　自然的，他们之所以不理席方平，也可能是由于心里有足够的把握，根本就不怕他去上告。结果，和他们所料的一样，席方平告到城隍那里，“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于是席方平又“冥行百余里”告到了郡司那里，结果被郡司拖了半个月后，得到的却是“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的结果。不用说，这都是县郡两级官府受了羊家贿赂的缘故。不过还好，城隍并没有因为席方平“越级上方”“扰乱治安”而把他送去劳教或关进精神病院，只是在他“备受械梏”之后，“恐其再讼，遣役送归家”，把他遣送回家罢了。
　　
　　不过席方平却并没有回家，而是把状直接告到了“最高院”冥王那里。还别说，冥王的办事效率就是快，他“立拘质对”。看来，席家的冤情可望昭雪了。然而，出身农民家庭，笃信法律的席方平还是太傻太天真了，天真得以致于拒绝了郡司和城隍“许以千金”的求和表示，天真得当店主人告诉他“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的时候，他还“犹未信”。结果便是，冥王一开庭审理，二话不说，“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又“命置火床”“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然后又“命以锯解其体”，这，已属于无间地狱中的酷刑了，而受此酷刑的席方平却并没有身犯任何罪过，只是因为他要替父申冤，要越级上访，要状告赃官。
　　
　　不过还好，冥王并没有要他的命，没有如神话故事里常说的叫他“魂飞魄散”，也没有如常见的叫他“躲猫猫”死。他的目的不过只是要惩戒席方平，叫他不要再告状而已。这一次，席方平也变得聪明了，他“恐再罹酷虐”，便表示“不讼矣”。其实他是看清了这个可怕而可悲的事实：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若走正规程序，他的冤案永远都没有昭雪的希望。惟今之计，就只有一个办法：上达天听。把事情直接捅到最高层去。当然，以他一介平民，是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的，即使他真的能够“上京告御状”，恐怕也会有冥王或郡司之类的“驻京代表”将其遣送回来。这时候，他便选择了古来有冤难伸的老百姓们的唯一出路：找清官。
　　
　　可是清官难遇啊，古往今来，数得上名字的清官大抵不过有包公、海瑞、施世纶等有限的几个，而在灵界，更不知哪位榜上有名。这时候，席方平忽然想到了灌江口的那个二郎显圣真君，在他的记忆中，“其神聪明正直”，又是玉帝的外甥，不怕外来的压力，应当是上访告状的最佳人选了。
　　
　　这时，对他不讼表示相信的冥王居然使出了欺诈手段，告诉他：“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说了这一番话，又怕席方平不信，“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诱迫席方平，趁他不备，使他投胎转世罢了。
　　
　　转世后成为婴儿的席方平却一念坚定，“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重新成为鬼魂的他“魂摇摇不忘灌口”，仍然一心想着申冤，一心想着要去找杨二郎。结果，就在他乱闯乱撞的时候，居然无意中碰见了“上帝殿下九王”，而这位九殿下又把他推荐给了杨二郎，杨二郎禀公办案，替席方平父子申冤昭雪。故事至此，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有意思的是，蒲松龄用骈文替杨二郎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判词”，使上至冥王，下至羊氏，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冥王不是好动极刑吗？那么就“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也让他也尝尝受酷刑的滋味。城隍郡司不是贪赃枉法、人面兽心吗？那么就就把他们“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今胎生”，也叫他们去尝尝当畜生的感觉。那些役隶们不是狐假虎威、飞扬跋扈吗？那么就“当以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也叫他们得到同样惨虐的报应。至于“富而不仁，狡而多诈”的羊氏，则落得个“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的下场。当然，身受国家专政机器折磨的席方平父子，至此已经沈冤得雪，应当更无他念，只有对青天大老爷感恩戴德，或者送去一面“为民作主”的锦旗的份儿了。至于“国家赔偿”，自然是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杨二郎就是杨二郎，倒真不失为“聪明正直之神”。国家赔偿实行不了，民事赔偿还是做得比较到位的。所以席方平父子还阳后，“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
　　
　　自来评价席方平，无不盛赞他的不畏暴力、不畏强权，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席方平》屡被入选各种教材及选本，大概也是为此。就连蒲松龄也对其大加赞叹：“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然而笔者却更加感叹席方平的好运：如果不是遇见一个好心的鬼卒“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那么在一轮又一轮的惨痛折磨下，又怎么能保证他的意志坚定和精神正常？如果不是无意中撞见了“上帝殿下九王”，又有多大的概率可以找到杨二郎并且沉冤得雪？可以想见，在一个“金光盖地”“铜臭熏天”的时世，好人有多难做，清官有多难逢。更可以想见，在一个金钱可以“役鬼通神”的时世，一个人的反抗究竟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夏冰

如空老师读聊斋，已经达到一种境界。这篇“役鬼通神”，读之更感世事、人事之微妙复杂多变。

柳藏

一个人的反抗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一个人的贪欲却可能造成非常大的后果。

时光安然

至少让我们相信，报应还是存在的嘛。

一孔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10-21 09:59 发表
至少让我们相信，报应还是存在的嘛。

报应只是偶然的，甚至只是在阴间才会诱发这如同惊鸿一瞥般的偶然。

水如空

感谢诸位朋友！
上网不方便，很少有时间可以来和大家交流，但偶尔总会想起一个个亲切的名字。现实中几乎没有这样的交流机会，更难得有可以这样交流的朋友。所以这个空间弥足珍贵。

南山菊

世间没有救世主。自救者，人必救之。席生之幸，是侥幸，也是他坚持的结果。也许是他的坚持原则与硬骨头，让小鬼都折服了。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此运气。正因如此，这个故事，弥足珍贵。蒲松龄写出这样的故事，非常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