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家荆向海先生有一枚闲章：不容易。
说的是书法。
要说这书法事，也真是大不易。比如说，像北宋的米芾这米老头儿，在书法上那种勤奋用功可是没得说，大年初一仍然忘不了磨墨展纸写上几笔。他的才气天赋也是没得说，奇才天纵，天资高妙，还做过多年书画学博士，饱览内府珍贵书画名作。还有，虽然他自言是刷字，好像一挥而就，随意的很。其实他作书是认真至极的，那叫个精益求精，尽善尽美，一句话，那创作态度可是严谨得很。他曾说：“余写《海岱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明范明泰《米襄阳外记》)。一首诗，写了三四次，也才只有一两字自己满意。可见，米老头对自己书法的要求是怎样的高标准、严要求。再者，像他这样的书法人物居然也如此慨叹：“信书亦一难事”。可见，书法事，委实是大不易。
多年前，在一位书法家朋友那里喝茶，他要参加一个展览，准备参展的作品是大草，用六尺宣纸整张书写的，内容为李清照词一阕，这位朋友是一位颇有名气也颇有实力的青年书法家，二十几岁时写的书法作品就曾在全国书法大展中获奖。他为了准备一幅自己满意的书法作品，一段时间下来，已足足写了两刀宣纸了，依然没有选出自己最满意的一幅，就在我和另一位书法家朋友闲坐喝茶时，他来了书写兴致，禁不住又挥毫写开了。
“好诗不厌百回改”，“好文章是写出来的，更是改出来的”，说的是写诗做文修改的重要性，一篇诗文写就，还可以从从容容地修改。而书法事却是遗憾事，笔尖一落到纸上，墨便成形，一笔一画写得即使是不满意，却是更改不得，修饰不得，可以说是再无回天之力。像国画工笔、水粉画、油画等，一笔画得不好，还能够做些技术处理，刮掉、修改或者遮掩、修饰一下，可是一个字写得不满意，你总不能挖掉了再贴上一个字吧。既然修改不得，台上那一刻钟的挥洒就依赖于台下长期的临池，在临池不辍中锤炼笔情墨性，需要一个个字、一组组字的反复练习，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精熟、精到。所以，有人总结说，文章是改出来的，篆刻是刻出来的，书法是练出来的。
对此，我也深有体会。砚边笔耕已二十多个年头，向外拿出自己的书法作品时依然是怯怯的，总觉得这个地方没有处理好，那里有个小小的遗憾。有一天下午书写兴致佳好，宣纸用去了小半刀，勤劳一下午写了三十几幅字，但最后只挑出了十几幅，题款钤印时又淘汰了几幅自己不满意的，这样就剩下不到十幅字了。有一个小横幅，前面三个字都写得颇满意，第四个字却写坏了。于是，一幅作品就这么废了。还有一幅，几个字都还不错，落款时一不注意，写坏了一个小字，这一幅又废掉了。有两幅字，则是整体上都还满意，但是一不留神，一幅字钤印时把闲章钤翻了，一幅字溅上了淡墨点子，于是，这两幅字又只好废掉，打回到废纸堆里。想写出一幅完美的书法作品也颇不容易。写意画也是，一幅完美的写意画也不易得。画家画写意画，看似很容易，大笔一挥，几分钟就搞定了。几分钟的后面，也是积年累月的笔墨练习和学识积累，才能挥洒笔情墨趣。
坡翁当年曾经说道：“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坡翁此言是说学问文章之气的关键之功，学问好了书法中自然蕴含着郁郁芊芊的书卷之气。书法事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勤学苦练之外，还要深学深悟，还要加强学问文章的修养。十年能出一个画家，但是十年出不了一个书法家。这句话基本上也成为书画圈的共识。倒不是说画画就容易了，而是说书法家的成长是一个长期而艰难的过程。毕竟，书法是线条的艺术，枯燥，也比较抽象。“笔冢”、“铁门限”的故事，说的都是勤学苦练多年才能书有成就的事。
虽然书法事大不易，但还是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沉浸其中，迷恋其中，乐而忘世，乐而忘忧。有时联想到自己，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年的书法了，这二十多年里，我消耗掉多少支毛笔？消耗掉多少张毛边纸、宣纸？消耗掉多少时间？耗掉的这些若是换算成人民币该是多少人民币？我没有仔细地算过，但那肯定会是一个庞大的、惊人的数字。倒是应了古人那句话：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人生。
财务上有投入产出之说。虽然单纯从经济上来说，写字的投入与产出很不对称，或者说很不合算，但，挥毫书写时的那种种美好愉悦的体验，写到得意时潇洒掷笔的喜悦与快意，临帖中每每与古人心意相合时的那种会心与满足，真是妙处难与君说。还有那些秋雨敲窗的日子，闲卧软榻，清茗在手，闲闲地品读古人法帖，深味古人旨趣，心游墨香，也是无比美好的事情。那些阳光明媚的春日或者冬日，喜鹊欢唱，玉兰馨香，闲写兰亭三两张、六七张，笔走龙蛇、娴雅恬淡的美好情怀……这种种美好、满足、幸福可不都是书法带来的？
有时想想也颇有意思。书法可谓简。一支软软的毛笔，一张洁白的宣纸，一瓶墨汁或者一方墨块，变幻出真草隶篆行的艺术大道，就有了几千年的翰墨逸香。再说下去，书法也无非就是间架结构和线条，两大元素，却能美妙生焉。
书法事，大不易。依然拿老米说事。老米虽然天资超拔，见识丰富，砚边笔耕勤快到大年初一都不停歇，但老米在书法上也并不是无所不能，像他的大字行草、大草就见出局促了，远不如黄山谷来得游刃有余，雄姿英发。
“其实对于文学来说，不是文学需要我们，而是我需要文学，是我们需要文学。因为我需要文学，我才有这样的努力，我才会这样的用心，我才这样认真写好每一部作品。”在微博上，偶然看到女作家方方所说的一段话，我不禁也深以为然。就像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对书法寄予深情，为了写好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勤学苦练，都是因为，我需要书法，这一门古老的艺术。
书法事，大不易。但因为喜欢，更因为内心的需要，知其难为而为之，也就自有一种大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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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7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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