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与二舅

淡淡不如风

我大舅赵铁柱人如其名，一米九十二的身高，穿着五十码的特制鞋，伸出大手跟蒲扇似的。小时候我特别爱和大舅玩，因为他一只手就能把我举到半空，让我感受到腾云驾雾般的飞翔感觉。我二舅叫什么我不知道，似乎也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家里人也只是叫“老二”。我二舅之所以被人忽视，是因为他天生就是小儿麻痹，嘴歪眼斜，话都说不囫囵。与虎背熊腰的大舅比起来，二舅像永远长不大的婴儿。
　　
　　据外公说二舅得了这毛病，是因为外婆怀孕时吃错了药造成的，但外婆却非常肯定是外公天天喝大酒造成的。老两口自打有了二舅以后就没消停过，三天一大架，两天一小吵。从我记事起，外公就整天喝得迷迷糊糊的，酒后经常看着二舅叹气。后来外公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估计也就是和长期借酒浇愁有关。剩下外婆自己，她也愁出了一身毛病，这也难怪，谁要摊上二舅这样的孩子都得犯愁。上学上不了，工作没法找，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吃饭都能弄一身饭粒子……
　　
　　不管怎么愁，日子还得过下去。大舅高中毕业后，很容易就找到了工作。那年月正是提倡“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时候，各工厂都组织了篮球队，每年都要举行大规模的篮球比赛。在这个只有几万人口的小镇上，大舅的身高绝对是凤毛麟角，所以他成了各单位追逐的目标。后来大舅被一家木材加工企业抢走，成了一名工人，自然也是该厂篮球队主力。听说厂领导对大舅极为重视，还出资请了个有名气的教练来训练大舅。我上小学那年，和一群小伙伴们看着大舅在球场上所向披靡，他在篮下动作规范协调，让对手防不胜防，观众们不断为大舅鼓掌喝采。我正扯着嗓子向小伙伴们炫耀，瞧，那是我舅！猛然间场内的大舅高高跃起，竟然把篮球扣进了篮筐，那一刻全场观众全惊呆了，连裁判都忘了吹哨——大家从没有看过真正的扣篮啊！那一天大舅成了小镇上的名人，我成了小镇上最骄傲的小学生。我回到家中和外婆讲述这过程时，外婆乐得合不上嘴，二舅在旁边也拍着巴掌说着什么。我问外婆他在讲什么。外婆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大舅交往的人多了，便找了个机会帮二舅办进了镇里的福利工厂。那里有十几个残疾工人，做些折叠椅子的零件加工，活不复杂，但二舅总是做不好，为此经常受到工友的嘲笑。有一个比二舅还矮的工友，欺负二舅手脚不好使，经常使腿绊，绊倒二舅，看着他在地上挣扎不起来，大家围着笑个不停。二舅挨了欺负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还是大舅赶到了福利厂，正巧那个矮子还在欺负二舅，大舅大踏步赶过来，一只手抓起矮子，就像小时候抓我一样，把他举在半空。矮子在半空中手脚乱蹬，吓得哇哇乱叫。大舅放下他，扶起了二舅，告诉大家，这是我弟。大舅像铁塔一样走了，二舅再没有挨过欺负。
　　
　　大舅结婚后不久，外婆就去世了，临走前她对大舅说，弄点药，让他跟我去吧。大舅明白外婆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流着泪，使劲地摇了摇头。从那以后，大舅就担负起照顾二舅的责任，当时工资都不高，大舅挣的钱只能勉强填饱肚子。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几年，上面来了政策，要保护森林资源，很多木材企业都解体了，大舅失去了工作。那以后他陆续换了很多工作，都是些力气活，他赖以成名的篮球已经成为历史，小镇上再也没举行过比赛，连篮球厂都变成了停车场。
　　
　　我长大成人了，两个舅舅步入中年了。我结婚那天二舅居然喝多了，哭了半天说出了一句我们都能听懂的话——这些年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大舅曾经给二舅物色了几个残疾人，只是二舅生活都不能自理，谁愿意嫁给他？后来总算有个女人勉强同意了，但要求一幢楼房。当时小镇上的楼房不贵，只有三万多点。只是大舅那些年奔波劳碌，既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要照顾二舅，他没有攒下钱。那阵子大舅心情有点低落，还到我家来喝了一场闷酒。酒后他晃晃荡荡地回去了，我不放心，跟在后面，却看到大舅去了墓地，在外公外婆的墓碑前站了好久，抽了好多烟。
　　
　　没过多久，大舅离开了小镇，他去山西挖煤去了，那活给的钱多，而且工资每日一结。大舅给家里打过电话，说干一年就回来。然而，三个月以后，大舅就回来了——被我们接回来的。煤矿遇到了瓦斯泄露，大舅当时已经逃了出去，有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却被薰倒在矿井中。大舅犹豫了一下，还是返回去救人，结果一根矿柱倒下来，正砸在大舅的后脑袋上……
　　
　　大舅捡了一条命。那家矿井还挺正规，给工人上了保险，大舅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人活下来了，只是再没有意识了。接他回家时，他谁也不认识了，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好像怕冷，也好像怕被砸着。大舅病后变得很瘦，这一蜷缩着，那英气勃勃的形象再也找不到了。我们为了唤醒大舅的记忆，挨个站在他面前，让他辨认。但大舅的脑子真的坏了，他连大舅妈都记不得了。后来，我指了指自己说，大舅，你还认识我不？
　　
　　大舅竟然说出了两个字，铁……钢……
　　
　　我一愣，却听到背后有人呜呜地哭着说，锅（哥），我……介（在）这儿呢。
　　
　　我这才知道，二舅的名字叫赵铁钢。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4-5-24 18:39 编辑 ]

碣石清风

“连篮球厂都变成了停车厂”厂应是场吧？。
　　

碣石清风

兄弟两形象鲜活，命运凄惨，亲情感人的故事。首尾呼应好，结构完整。人物刻画成功，细节描写生动。学习。 问好

曾经沧海

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欣赏了。

天下为公

平实的语言，凄惨的命运，感人的故事

若水

兄弟如手足，感人的文字。学习！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5-22 14:48 发表
“连篮球厂都变成了停车厂”厂应是场吧？。
　　

对，修改了。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4-5-23 07:22 发表
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欣赏了。

感谢支持 。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4-5-23 07:28 发表
平实的语言，凄惨的命运，感人的故事

感谢支持:handshake

暴雨迎风

人的命运不管辉煌与悲惨，结局都是殊途同归。小说情节完整，语言娴熟，细节生动，不错！

万里

手足情深，这绝不是一两句动听的话。为了残疾的二舅，大舅付出了常人难以想像的代价，这于时下动辄兄弟反目的现实而言，实在是一件气吞山河的壮举，尽管，于大舅而言，这不过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行为。当一切都从大舅记忆里删除的时候，他口中唯一剩下的只是：铁钢！多么动人！好小说！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4-5-24 21:17 发表
手足情深，这绝不是一两句动听的话。为了残疾的二舅，大舅付出了常人难以想像的代价，这于时下动辄兄弟反目的现实而言，实在是一件气吞山河的壮举，尽管，于大舅而言，这不过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行为。当一切都从大舅记 ...

感谢支持

奉洁

一母生百般，一个地一个天，兄弟情深，亲情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