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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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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18 10: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陌笛 于 2014-10-18 11: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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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从窗口抽走最后的光线,孙厚林窜高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吃晚晌饭的时候,老娘们告诉他今天去书影家看电视。孙厚林急不可耐地望着那扇掉了漆皮的木头窗户,终于等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刻。

  孙厚林很想去看书影家的电视,听说电视老大了,一面墙跟放电影似的,那里面的人就跟在你耳朵根儿说话。孙厚林早就听说书影家买了大彩电。可又碍于和书影老头子李德奎的关系,他宁可在深夜探视书影家的电视,也不能让李德奎嚣张了。

  大热的天,孙厚林穿了厚厚的的卡褂子,戴了那顶出门才戴的鸭舌帽,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孙厚林把自己隐藏在帽子里,心里还是有些飘颤。他挑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小路通向书影家比大路多了三个距离。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他认为只要能达到目的还是划算的。小路上坎坎坷坷,颠簸着他的心脏一起上下波动。孙厚林边走边在心里骂着,你奶个怂的李德奎,凭什么老天爷让你发了财!那三洋电视明明该是俺家的。你奶个怂李德奎。李德奎奶个怂你全家!孙厚林心想不能骂他全家,人家书影还是很好的娘们。紧接着他又开始骂,奶个怂的李德奎,凭什么让你发了财还让你得了书影!那么好的娘们贴了你那身赖皮肤,糟践了呀!

  孙厚林走了一道,想起来就骂一声,就这样到了书影家。

  孙厚林觉得今晚很顺利,路上没有遇到人,他如愿地来到了书影家院子外面,幸好书影家只养花不养猫狗,要不然他的行踪将会毁在它们身上。孙厚林佩服自己的聪明,打去年别人给他起的外号孙猴子,他因此而得意洋洋了好一阵子。从那阵子起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觉得村里的人都傻了吧唧,李德奎算什么,不就是村长吗?他和猴子比差远了!

  孙厚林在家早已经想好隐藏地点,村里的地形他太熟悉,连谁家炕头冲哪都很清楚。他很快蹲在树荫下的墙头上,这里避人,进进出出的人都奔着屋里的电视,根本没人舍得往这里看上一眼。窗户开着的,正好能看见书影在屋子里忙着招呼人,自己家的傻娘们傻笑的样子看得很清楚。李德奎真能装,还给来的人发烟,抽穷他才好呢!孙厚林又在心里骂着奶个怂!没看到电视里面演的啥,竟看两口子在屋里晃来晃去,李德奎一会让书影干这个一会又招呼那个。书影还真听话,李德奎让干啥就干啥呢,像只小猫一样贴服。孙厚林今晚突然有重大发现,以前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书影。人家书影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身段咋那么好呢?紧绷绷的屁股,紧撑撑的奶子。孙厚林觉得自己太亏了,鼻子酸酸的,心想自己家的傻娘们早就卸了骨头的一堆肥肉,哪有书影耐瞅啊。

  李德奎和书影一起送走来家看电视的人,孙厚林跟做了一场梦终于恢复到了现实。他等李德奎和书影收拾完屋子,上了炕熄了灯,才恋恋不舍地从墙头跳下来。跳下来的时候很不小心,碰掉了墙头上面的盆子,咣当咣当,盆子像是故意捉弄孙厚林,一直滚到李德奎家的门口。他吓得大气不敢出,憋在墙角跟个鳖,生怕弄出的动静让他俩听见。他听见书影对李德奎说可能是野狗弄的,别去管了。俩口子咯咯咯笑着,挠得孙厚林心里怪痒痒的。

  孙厚林蹲在墙角已经麻了腿,听见从窗口传来俩口子的鼾声才从墙角站了起来。他本来刚才就想走,后又想再听听书影睡觉的样子。他很想看看书影脱了衣服啥样,当然他不想看李德奎那身赖皮。书影家的窗帘遮蔽得很严实,他希望小风吹动的时候能够把窗帘抬高一点,他的脖子都伸酸了,连书影一寸皮肤都没有看见,他感到有些遗憾。

  孙厚林蹲在墙角想象着书影晃悠的样子,借着月光瞭着树枝上的树叶,仿佛它们才能真正理解孙厚林此时的心情。孙厚林很想发出感慨,可夜彻底深了,八成家里的老娘们都做梦了。他该回家去了。他来的时候已经想好和老娘们撒谎说去打麻将,从内兜里摸摸准备好的块八角钱,就用这哄着老婆傻乐吧。

  回去的路上孙厚林为了赶时间没有从小路走。在漆黑的夜里,他似乎有重新的认识,认识到自己多年来的损失再不补救就晚了。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像赶往胜利,挺着胸膛。夜晚悠悠地风吹在他的身上,感觉无比的滋润,并且肯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能成功!

  2

  如果不想让李德奎得意那就要抓住他的小辫子。这手得紧,就算握个屎橛子也当金蛋子使用。孙厚林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当他听见李德奎家的大儿子出了事,他在院子里咕咚给老天跪下了。弄得家里娘们一愣一愣的,骂他作死啊,大白天拜的哪门子鬼。

  “他李德奎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你看看他家儿子整天鬼混,出事了吧!还强奸妇女!不,是少女!抓进去是迟早的事情。你再看她家姑娘,脸蛋长得跟个人似的,那身赖皮裹在衣服里面不是和他爹一样吗!俩孩子命苦啊,没摊上好爹,这辈子都毁了呀。”

  “你说啥呢?”老娘们听见孙厚林自言自语跟魔杖似地翻来覆去那几句话。

  老娘们哪里知道孙厚林的心思。要是什么事情都让老娘们知道了,还能显示出老爷们的本事吗?孙厚林想好了,他李德奎不是出事了吗?活该!他要在此事上大作文章,趁机把李德奎的伤口扒开再撒上盐花。

  如何去办这件事情着实让孙厚林费了一番苦心。他挑了一个很热的天出发了。

  夏季的酷热掺杂了让人作呕的流感,一件东西会很快发霉,会很快传播,会在不经意间感染其它。

  孙厚林坐在炕头抠着脚指缝里的泥,老娘们骂他窝囊死了,就不会弄瓢水冲冲。孙厚林感觉好热,从嗓子眼到心口有一种澎湃的东西,他刚刚一口闷进去大茶缸子凉水,感觉心灵平静了许多。他刚从外面回来,确切地说他刚从河边回来。他去河边办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告诉正在洗澡的孩子们以后不能再来这里洗澡了。告诉他们李德奎的丫头长了一身赖皮,她和她爹晚上一起来洗澡呐。孩子从水里捞藕似的光溜地跑了。他们哇哇地哭着,骂李德奎乌龟王八蛋把河水染上赖皮了。孙厚林在最后一个上岸的孩子屁股上抓了一把,叹气道,哎!这屁股可是要长出赖了。那孩子猛然回头,一下扑到孙厚林的怀里,喊着孙大爷,我不要长赖皮,我不当赖皮孩儿。

  孙厚林非常欣慰地看着孩子们纷纷回家。这个消息不到晚晌饭的工夫就已经家喻户晓了。

  老娘们今天很想和孙厚林在一起黏糊黏糊。孙厚林自从上次看了书影的身影,回家要求老娘们也收拾收拾。他当然没指出像谁那样,老娘们跟过电一样惊叫,她说要像书影学习,人家书影是老师,有修养还那么贤惠。孙厚林很喜欢听老娘们唠书影的话,他回忆书影晃动的身影,决定晚上再去看看书影,顺道再看看李德奎瘪茄子的样子。

  老娘们没有得到孙厚林的爱护,却遭到孙厚林的冷脸。孙厚林顺口掉出来那么套话,让老娘们利马减掉身上的肉,再把那吊钟似的奶子往上弄弄。

  “呀!孙厚林,你啥时候知道高要求了?是不是有喜欢的婆娘了?现在你嫌弃俺,当初你不就是冲着俺这身肉来的吗?”老娘们不高兴孙厚林对他的冷淡。因为这已经不止一次两次的事情了。她今天憋着气,因为她想去书影家看电视,可书影家出了事情,恐怕没人敢这个时间上她家作闹。无聊当中又让孙厚林打了一闷棍,独自伤心起来,随后又开始哭起来。

  孙厚林没有管老娘们的哭闹,倒是从缸里舀了瓢水洗了洗脖子脸。他要去看书影了,书影是个爱干净的人呐。洗完了脸,站在掉了角的镜子前看着自己,一眼看见镜子前有丫头擦的雪花膏,他打开雪花膏盖子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真香呢,心想着,书影是不是也擦香香呢。他用手指头在上面轻轻沾一点涂在脸上,然后反复搓着。雪花膏的香气登时灌满他的鼻子,他陶醉了。

  老娘们只顾在那哭,哭完了躺在炕上呼呼睡着了。真是没心没肺的家伙!孙厚林瞅了一眼老娘们堆在炕上的肉,一股嫌弃涌上心头。

  孙厚林出了门刚好撞到进门的丫头。丫头问他这么晚是要到哪?告诉他马上要下雨了。孙厚林吱呜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说的啥话,逃跑地出了家门。出了家门,猛然间想起来,他怎么不问丫头干啥去了呢?家里那点地根本不用丫头,他和娘们就照应了,这丫闲的也不知道整天搞的啥东西。丫头长大了,他刚才出门正好撞到丫头的胸脯,丫头随她娘,胸脯已经鼓胀得跟个媳妇似的了。是到该出嫁的年龄了。

  孙厚林心思到这里,一只脚的前进已经打断了他的所有想法,他转向了去书影家的方向。

  书影一直在哭,这让孙厚林心里很不好受,仿佛书影每一声哭泣都和他有关。他舍不得让书影哭,他一看见李德奎叼着烟卷在那装,就气不打一处来。书影都哭了,你还装个屁,还摆出开会的架势给谁看呐!

  孙厚林最讨厌看李德奎这一出。小时侯李德奎就是这样一副大男子的面孔在孙厚林面前装。他孙厚林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德奎。凭什么每次和他在一起玩,他李德奎都要占上风!不就是李德奎的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是村长吗?就因为这个,他李德奎就要站在别人头上拉屎吗?他李德奎是个什么东西!奶个怂的!

  刚出门的时候阴了天还轰隆隆打着雷,孙厚林认为这场雨不会太快下来,风声大雨点小跟人似的总爱整事儿!来了半天了,他已经忘记雨的事情,只顾在墙头听着,看着,琢磨着,这会儿孙厚林感觉脸上有雨点,用手摸摸又抬头看了看天,发现下雨了。

  阴霾的夜晚,让孙厚林很喜欢,因为他在夜晚可以看见书影的身影,可以看见李德奎气馁的样子,这两样都是他最想要看到的。

  雨越下越大,细沙般的雨点落在孙厚林的身上,他感觉很舒服,这样的刺激别人怎么能领略到呢?他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忽然想起脸上还擦了雪花膏,然后用手小心翼翼地在心口擦了擦,仿佛那一缕香气能够停留并渗透到他的心腹。

  他边往家走边高声地唱着“雪花膏啊雪花膏,真是又好闻又好看的味道。

  3

  李德奎最近走背字,他感觉这个村长要干到头了。上头一再批评他没把村里工作弄活了,有人还到市纪委告了他的黑状,他很清楚批评是假,找茬更真。李德奎当然知道他自己做的事情很多人不满意,但为了自己家的孩子,他拼命也要铺好路。再过两年自己就五十了,把孩子照顾好,也就是把自己今后的日子铺垫好。让儿子搞钱,让姑娘坐办公室,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可儿子家宝真是不争气的东西!偏爱招惹女人,快三十的人了不找老婆,女朋友倒找了一大堆,说什么搞对象要撒大网,精心挑选重点培养。

  李德奎认为对家宝说的话恐怕别人家三辈子也不一定说得了那么多。家宝是个任性的家伙,李德奎知道家宝心里不顺当,专门拿对象惹他生气。但李德奎就是死了也不会同意家宝娶孙厚林的丫头当老婆。他一想到孙厚林就生气,村里上下百户人家,只有他孙厚林敢在开会的时候睡觉,敢和他走对面的时候眼皮不抬一下。他知道孙厚林恨他,恨他爹恨他爷,恨他到骨头缝里。孙厚林绝对是个小人,他可以毫不知觉地在你身后给你一刀,捅死你还不让人见到血腥。

  李德奎已经搞清楚了市纪委的匿名信就是孙厚林的杰作。他当然知道孙厚林为什么告他,他的丫头孙巧才更符合要求。但巧儿命不好,野鸡偏就和凤凰争!还不落得鸡飞蛋打!又谁让那凤凰偏就是自家的丫头家心呢?李德奎所负责的村很大,物肥地壮,远远超过了村长的权利,他们村是给个市长都不肯换的肥肉。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爹给他铺好的道路是为了什么!

  家宝已经是第二次进派出所了,这次当然没有少往里面投钱。人放回来了,钱还可以再赚。他李德奎就是不怕花钱,钱能买通太多的东西,钱真是他妈的好东西。

  书影正在厨房给儿子做好吃的。儿子在派出所蹲了几天胡子拉喳,你说他是大人可在李德奎的眼睛里满身的稚气还明显未成型。李德奎给家宝点了棵烟,他没有骂家宝,他知道这头驴是万万不可硬撅腚来的,他要顺毛摸着家宝,儿子是自己生的,儿子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还不是老子没整明白。

  厨房里传来爆炒肉丁的味道。李德奎从腰间掏出钥匙,找到最小铜制磨得发亮的那把,走到电视边的酒柜蹲了下来,他用钥匙喀嚓打开那把小锁头,用手拉开酒柜的石榴玻璃门把,里面装满了名贵烟酒。李德奎从里面挑出一瓶茅台,然后按照原样子小心地锁好了酒柜,将钥匙环别在了裤腰上,把大串钥匙揣到了裤兜里,用手拍了拍裤兜很满意的样子。

  书影麻利地从厨房端出七八盘菜,让爷俩先喝着,她等家心把葱洗好了沾大酱菜就齐了。李德奎就喜欢大葱沾大酱那口冲劲,一口大葱沾大酱一口烧酒能活九十九,最有趣的是在嚼动的时候想象把恨的人吞没到肚子里,那种感觉很爽,这个人总是和他作对,他心里太知道他是谁,每次,不把葱在嘴里嚼烂糊了是不会咽下去的。

  家宝一句话不说闷头往嘴里填菜。李德奎给家宝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茅台酒的香气很快散开,他端起白瓷酒盅在鼻子口吸了吸香气,在家宝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下,然后一口猛喝了下去。家宝拿起李德奎碰过的酒杯,他没有闻,也没有看李德奎,更没有听书影让慢点喝的话,一股脑喝了酒当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又是一口喝了下去。李德奎默默地看着儿子,儿子喝酒的架势他有些欣赏,认为这样才像爷们。

  爷俩你一杯我一杯整瓶酒喝了大半,家心挎着洗葱的篮子回来了。

  家心一进屋里没好气地喊着“爹!娘!我去洗葱的时候他们看见我都躲着,为什么呀?从前也不啊?”

  李德奎慢慢地往酒杯里倒着酒,他当然听见家心的话,这时候正好有一只蚊子叮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放下酒瓶子,啪地一下拍死了蚊子,然后说道“找死!贱货!”

  一家人聚在一起不容易,书影忙着给小子夹菜又忙着给丫头夹菜。一顿饭吃完,一家人一句话没再说。一瓶茅台爷俩喝完了,倒在炕上一左一右呼呼睡着了。

  4

  几茬雨下来,天气更加热了起来,空气跟蒸笼里热臭包子,把人憋出沸热的霉气。

  李德奎起来得很早,一个人在家确实没什么意思,家心说书影学校放假在家没什么意思,非要书影到她在市里分的房子去住。书影和家心娘俩去了市里,家宝那头驴不知道在哪个娘们被窝里混呐。李德奎觉得自己不该算是起得早,应该算是没怎么睡。昨晚孙厚林的娘们来家看电视,书影不在家,那娘们跟屁股长钉似的,坐在那一动不动,一直到电视剧演完了,还不舍得回家。

  李德奎的家这阵子已经没人来看电视了,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家心从河边洗葱回来,也说很多熟悉的人躲着她。这里面肯定有鬼!他觉得孙厚林的娘们敢来家里看电视,得好好琢磨琢磨。他一面假装看电视,一面一句一句套她,套到电视剧演完也没有套出什么,倒是这娘们很天真,似乎很信服李德奎。

  孙厚林的娘们今天兴高采烈地听见了一个好消息,她想很快飞回家,因为李德奎说了,村里卫生所要安置一名医生,还说村里马上要升级了,说村里比市里有发展,以后村里楼房肯定比市里多。问巧儿想不想去当医生,孙厚林的婆娘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乐得嘴没有合拢。

  孙厚林听见婆娘说李德奎要安排巧儿当医生心里很高兴,认为自己上奏的本子一定生效了,他李德奎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这会儿他聪明点就要给村里人办点实事,要不然村长当不成,村里混不下去,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孙厚林也起来得很早,他很兴奋,一早起来脚不知不觉就往李德奎家的方向走去。这条路他在深夜才走,这会儿他的确是往李德奎家走,而且走的是大路。他走得很快,一会的时间就能看见李德奎家的砖房子了。他看见不很高的院墙还在那儿,他在院墙上蹲了好几次,是为了看书影,为了看李德奎生气的样子。今天是一早,太阳十分充足,十分惹眼,孙厚林在路上遇到了村里的人,他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他没说要去哪,只说有点事,当他来到离李德奎家十几步的时候,他看见李德奎正站在院子里往他这边看,他俩四目相对,孙厚林仿佛撞到了鬼,嗷地转身跑回家。他回到家冷汗直冒,婆娘不知道原由,以为他上地里去了,可一见孙厚林穿的是出门的衣裳,更是迷糊了。

  李德奎正在想着孙厚林,孙厚林倒送上门来了。他看见孙厚林从老远往他家走来,以为是路过,心里好奇这么早他是要去哪?索性站在那看着弄个明白。每次与孙厚林走对面,李德奎没有正面和孙厚林对看过一次,但他知道这双眼睛里藏有太多的隐秘,对他是最恶毒的嫉恨。孙厚林突然跑回去,让李德奎感觉很意外,他因此推翻了对孙厚林的一贯认识,孙厚林不过是一只病猫,想学猴还没那智商。李德奎爽快地笑了,他的笑声一直在孙厚林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戛然而止,而后他突然明白,这只猫已经病得不轻,想要彻底地收拾好他,不是容易的事情。

  孙厚林喝了婆娘熬的姜水才缓过神来。他背靠在背垛上,用手拄着后脑。他在逐渐恢复的意志当中清醒过来,认为今天早晨的出行绝对卤莽,用手狠狠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恨自己怎么没有沉住气呐!李德奎死定的日子就在眼前,干吗那么操之过急呢?这可不是猴子的思维!

  孙厚林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他依旧和平时一样,感觉不出内心正在等待着什么。

  5

  河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落,一帮婆娘在河边洗刷。孙厚林婆娘挎着刚从地里摘的水萝卜也去河边洗。一条河水养育着宁河村的人们,她们在河边生活,一代又一代人爱河水,恨河水,河水如人生流淌着百般滋味。娃娃们早就忘记了河水里面有赖皮,撒欢地在水里翻滚,热辣辣的天气经过河水流走了记忆,该忘记的忘记了,不该忘记的始终记得。

  这趟洗水萝卜让孙厚林婆娘多了忧愁,她听见几个婆娘说卫生所的事情,已经有人给李德奎家送礼了。这可怎么办呀?家里的死老头子自以为是神仙下凡,让他去给李德奎送礼比登天都难呐。上次去李德奎家看电视,李德奎答应的事情不该会变化吧?她问过孙厚林,孙厚林说李德奎敢不安排。你听听这缺德话,人家没收礼凭什么安排呀。要是别人也送礼,自己家的巧儿不还像上次去市里坐办公室落个空结局呀?

  孙厚林婆娘神情木然地回到了家,走了一道,叹气一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去给李德奎送礼,本来晚上很想去他家看电视,可人家书影不在家,一个老娘们跑人家老爷们家看电视总是不太好,电视剧也不知道演到哪了?听河边婆娘们说书影还没有回家,到开学还有一个月呢,要是等书影回来了再去,会不会晚呢?回到家,进了屋,将萝卜魂不知地扔在水缸里,孙厚林到缸里舀水喝看见缸里有水萝卜骂她被傻子拍了?

  婆娘没好眼色地看了孙厚林一眼,然后回他“你才被傻子拍了呢!就你聪明整天也不知道显摆啥?你看人家李德奎总是那么稳当,人家家里缺啥?人家孩子干啥?你呢?你自己家呢?”

  孙厚林没答理婆娘,婆娘经常这样骂他,他已经习惯了,不过他今天出了门喊道“你看他好就跟他睡去。”

  这人哎!说的哪是人话!婆娘被他甩来的话气得直哆嗦,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孙厚林走了半天她的娘们蹲靠在炕头一个劲儿地叹气,心疼自己家丫头命不好,恨孙厚林成天不着调。村里已经有两三家买大电视了,没一个是靠种地得来的,看人家过的那才叫日子,别提多羡慕人家了。她越想越来气,太阳西下了,该到做饭的时候也没心情去弄,感觉不到饿,被孙厚林气都气饱了。

  孙厚林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回家了,看见婆娘还没有生火做饭就喊叫起来,骂她不做饭还想上天呐?孙厚林婆娘一听孙厚林回来二话没说,打开炕头的木头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块毛料,夹在胳肢窝,没理孙厚林冲出了家门。

  孙厚林婆娘脑袋寻思事儿,不知觉地就到了李德奎的家。来到李德奎家院子外面,看见李德奎光着膀子在院子当中躺着。低低的日光下,孙厚林婆娘看见他的肤色显得很好看,很干净很光亮。孙厚林的婆娘竟然在门外自言起来,“也没有赖皮呀?怎么没见啊?”李德奎正吃完饭在院子外纳凉,突然从脊梁后跑出女人的声音,还说什么赖皮?他嗖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因为裤带是松的,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差点掉下来。

  “哈哈。看把你吓的。”孙厚林的婆娘根本没有在意李德奎的窘迫,推开院子的门进到了院子里。

  这娘们还真虎!李德奎边心思她边赶紧系好了裤带,跑到屋里抓了件衣裳穿上。这一前一后跑了两趟,等回头一看,孙厚林的婆娘已经把他刚才坐的椅子和旁边乱七八糟的东西拾落好了。

  “我来是给巧儿说工作的事儿!”孙厚林婆娘没有等李德奎问呢,赶紧把布料放在椅子上,还很不好意思地和李德奎使了使眼色。

  李德奎一看布料明白了,但又一想,这是谁的意思呢?要是孙厚林拿的布料,他肯定不能收,而且要把布料送到市里去,说他孙厚林为了闺女送礼。但要是他婆娘送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哪有当官的打送礼的客呀。通过他对孙厚林婆娘的几次了解,觉得这娘们简单明了,不是来和他耍心眼的人。

  他看着布料,然后说着“可别,可别,还是拿回去给孙老弟做衣裳吧,咱家啥也不缺。”孙厚林婆娘一听人家要拿回去急了,赶忙用手抓起布料塞在李德奎的怀里,生怕他不收布料毁了巧儿的工作。

  李德奎看她这么实惠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说道“那好,那好,我拿着。”

  “巧儿的工作定了?”孙厚林婆娘见李德奎挺高兴的样子,以为事成了。

  “你看你弟妹呀,我李德奎啥时候能骗你呀!”李德奎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刺耳,心想不是骗她那是骗谁呀?按说他孙厚林只要对他和气地求一次,巧儿的工作何必还要婆娘丢了脸来办呢?可他孙厚林不来,又怎么可能这么块布料就能办得了事儿呢?

  6

  孙厚林饿得前心贴后心躺在炕上瞪着房顶。房顶上有一只蚊子撞到蜘蛛网里,蚊子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这时候才见蜘蛛不慌不忙地爬到蚊子身边美食它。孙厚林看得非常饿,真想此时自己也是蜘蛛,多美的差使,坐待蚊子的侵入。

  婆娘出去有各把钟头了还没有回来,孙厚林骂她成天就知道看电视,把老爷们饿死了就不看了。正骂着呢,丫头回来了,问咋还不吃饭,问娘到哪去了?孙厚林不吭声,巧儿知道他生气了,赶忙去弄吃的,吃的是现成的,就在锅里放着呐,小声嘀咕爹真是胡搅蛮缠,让娘给惯的毛病,还非得把饭摆在桌子上才知道吃。

  正说道这儿听道孙厚林婆娘在门口扯脖子喊起来“老头子,我回来了,告诉你好事情!”

  孙厚林没有答理她,转过身,故意给婆娘一个后脑勺。

  “快起来,我和你说,我去到李德奎家了,我问他巧儿的事,他说过阵子就安排,我给他拿了那块毛料,他收了布料肯定能答应了。”婆娘一屁股坐在炕上,呼哧呼哧地和孙厚林说。

  孙厚林一听布料猛地翻过身,用力推开婆娘放在身上的胳膊,骂她“你还真被傻子拍了!给他李德奎送礼?你真把我的脸丢尽了!”

  巧儿听见爹娘吵架赶紧跑来,一听是为自己工作的事情,对他俩喊叫起来“以后我的事情你俩少管,用不着成天吵!”

  俩人被丫头这一叫嚷谁都没敢再吭声,这顿饭三个人吃得默默没有滋味,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窗户外细风吹动着树叶刷刷刷响,孙厚林如何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想着那块布料,想着此时李德奎一定在梦中嘲笑他呢,他听着身边老娘们比雷都要震耳的鼾声,真想一脚把她踹到地上。他用脚踢开压在他身上的肥腿,婆娘的鼾声停止一会儿,没有几秒钟的时间鼾声又震开了。老娘们被骂完跟没事儿人一样,呼噜呼噜睡得很香,孙厚林真拿她没办法,索性起来,卷了烟卷抽起旱烟来。老娘们把水已经泼出去了,只能再想其它办法。经过了一夜的思想斗争,他终于想了这么个折子。

  第二天晌午他没有上地,在家穿戴利索了,然后春风满面地去了花花家。花花正靠在门边不知道看什么呢,孙厚林一张熟悉的脸闯到她的视线里,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这个人拎着好吃的往她家走来,还远远地向她笑。花花很开心,她奔着孙厚林跑过去,一把拉住孙厚林的胳膊,将头倚靠在孙厚林的肩上,非要拉着他上炕。孙厚林可不敢上她家的炕。这丫头因为前年谈对象受刺激,拉谁都要上炕,病治不好,落个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脑袋,只记得人不记得事儿,上人家推开门就上炕,见桌子上有吃的抓起来就吃,把村里人吓得远远看见她就关门窗。

  “丫呀,还认得孙叔呀,也就是你有心呀,现在这样对待孙叔好的人不多了。”孙厚林从兜里掏出烟卷,看着花花胡塞到嘴里吃着他拿来的东西,然后自己慢慢卷起烟卷,在鼻子上擦了一圈,撕掉烟卷的边,点着了,吸了起来,花花在一边瞪着眼睛看着他慢悠悠的动作。

  “咋了孙叔,咱上炕说吧。”花花依偎到孙厚林的大腿边去拉他胳膊。孙厚林从花花的手里抽出胳膊,坐在那里没动。

  “对了丫,我听说你的病能治。”孙厚林说道这里停住了,他看了看花花的反应。花花的眼神突然亮起来,又很快暗淡起来。孙厚林知道她能听进去话,心里安定了一半。

  “咋能治?求求你孙叔告诉我吧。”花花突然暴跳似地蹦出问话来,这会儿她显然很清醒,没有一点痴傻的感觉。孙厚林当然知道,只要不和她上炕,她就不能犯病。

  “听说看电视能好,你知道李德奎家的电视吧?你姨总去,你姨以前睡不着觉,现在可能睡了。要不你也去试试?不过……”孙厚林看见花花睁着大眼睛一脸迷惑的样子,心里已经开了花。

  “啥呀?你快说,快说。”花花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清醒,她用手拉开衣服领口,露出雪白的脖子在那煽风。

  孙厚林看见花花的雪白身体,猛一下被激发,对了,这事儿要改变方案了。他哈哈笑起来,笑了半天,笑得花花在身上胡乱抓着,仿佛长就了一身痒痒肉。

  孙厚林终于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又可以走向去李德奎家的大路了。这次去肯定不是去看书影,因为他已经知道书影不在家,这次去也肯定不是自己去,他当然领了花花去。

  “花花,你贴了李德奎的身子你的病就好了。记住不贴不能好。记住不等你姨去别停。”孙厚林领着花花走向李德奎家,一路上反复嘱咐着花花别忘了。花花显得很乖,软绵绵的手捏在孙厚林的手掌里,让孙厚林心里也怪舒坦的。

  孙厚林今天看了场好戏呐!花花真听话,径直跑到李德奎的家里,脱了衣裳就要去贴李德奎,李德奎被吓得在屋里跑了半天,然后没动静了。

  孙厚林听见花花喊着“我要贴,我要贴。”

  李德奎回应着“给你贴。给你贴。”

  孙厚林满意地笑了,再好的男人也难驾御这色戒呀,何况那花花雪白的肉呐。孙厚林在墙头看得听得心里发躁,一片树叶掉到他的鼻子上才把他惊醒,他很快醒悟事情还没有办完,再耽误就白白便宜李德奎了。他飞快地往家里跑去,觉得路好长,比平时来看书影长那么多时间。

  孙厚林急匆匆跑回家,看见婆娘在家,咣一声撞开门,吓得婆娘一声喊叫“谁呀!”

  “是你呀?我还当撞鬼了!”婆娘一看是他没好气地说。

  “老娘们,刚才听说,快去看电视吧,再晚就误了。”孙厚林上气不接下气地推让婆娘快点走。婆娘正在家呆着发傻,一听这好消息,赶快应了孙厚林,出了门小跑地往李德奎家跑。孙厚林见娘们跑去了,心里炸开花地笑了。

  婆娘一走,孙厚林拎起那把瓷茶壶嘴对嘴喝了起来,那种滋味简直太奇妙了。孙厚林夸赞自己太聪明,翘着二郎腿,得意地唱起京剧来。

  可是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娘们跌撞地回来了。孙厚林遗憾刚才自我陶醉的时间太短暂了。看着婆娘满脸通红话也磕巴了,孙厚林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认真细致地听着婆娘的叙述,开始还能装点深沉,等到说李德奎扑通给婆娘跪下,求着婆娘别往外说的时候孙厚林哈哈地笑了。笑得房子也跟着颤抖,笑得夜空也跟着发毛。

  孙厚林听完了娘们的话跟没事似地继续喝着茶水。婆娘学着花花的话喊着“我要贴。我要贴。”孙厚林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肥婆娘。

  7

  李德奎跟做了一场梦,他怎么可能和花花睡了觉?他也绝对想不到这事儿偏偏被孙厚林的婆娘撞到。这事儿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他的村长肯定没戏了,书影要是知道了,不上吊也得下井,这个家眼瞅着就毁了。

  李德奎浑身发冷,点燃一棵过滤嘴香烟,他开始想事情的经过,为什么花花突然跑来了呢?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为什么,花花成天挨家窜,到自己家也不是没有过。但他明知道花花有病怎么就和花花睡了呢?花花的身体的确很诱人,是他知道家里没别人,花花自己送上门来的啊,他也是男人,咋就不能啊。可花花是傻子啊,和傻子睡觉自己成啥了?李德奎的嘴唇哆嗦起来,这是关键的地方,要是和正常人睡觉,还说明不是他的责任,但和傻子睡觉那就是他的责任了。李德奎感到事情非常非常的紧张,这是他多年来遇到的最头疼的问题。

  毕竟是多年的乡长了,李德奎想了一头午终于琢磨出道理,认为事情既然出了,光闷头想是没有用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其实问题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把孙厚林婆娘的嘴封上,自己不说,花花是不会说的。李德奎想好了办法,一是一定要最快安排巧儿的工作,二是把布料还给她,三是这事儿还得继续琢磨。眼下,这前两条非得快办,要不然孙厚林的婆娘把事情一张扬,那就是花万贯家财也堵不住破鞋的窟窿了!

  李德奎发觉自己这一上午的时间都浪费了,这一上午孙厚林的婆娘也许已经把事情说出去了。他开始着急了,赶紧从炕上蹦下地,抓过衣裳胡乱地穿上,他要快速,快速去孙厚林家对他婆娘说巧儿的工作已经安排了,让她下午就去报道。李德奎从没有这样过的紧张,他出了门蹬上自行车,飞速在去孙厚林家的路上。这一路,他的心脏颠簸到嗓子眼,手心里全都是汗,眼珠子瞪得通红,仿佛是被血腥逼急的公牛。

  李德奎认为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孙厚林的婆娘似乎正在等着他来,他的家只有婆娘一个人。李德奎从来没有来过李德奎的家,他知道这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了,还能有他的好日子吗?把他垛碎了还得吐口水践踏他最后落个喂狗的结局算幸运。李德奎就像清楚自己怎么恨孙厚林一样清楚他恨自己。但今天,他必须要用和蔼的口吻向孙厚林的老婆求饶!

  “巧儿娘啊,在家呐!我孙老弟没在呀?”李德奎把自行车靠在墙边,四下打探确定没人将脚挪进了孙厚林的家。孙厚林婆娘一见是李德奎来了,急忙从矮小的凳子上抽起肥胖的屁股。孙厚林不让她跟着上地,说今天家里有人来让她等着,她等了一上午也没有见人来,还怪孙厚林抽风一样,整天神经兮兮的。

  “是李叔啊,你咋有工夫来,快屋坐。”孙厚林婆娘没想到李德奎能来,昨晚见了李德奎和花花在一起,现在想起来还发臊,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德奎真不怕事儿大,还敢跑她家来!

  “巧儿娘,不用客气,我说说话就忙去了。我来是告诉巧儿下午就可以到卫生所报道了。”然后李德奎从车架上取下那块布料递给孙厚林婆娘。

  “这可使不得。都送了。莫不是嫌不好?”孙厚林婆娘推让着,布料掉在了地上。两个人同时蹲下,同时去拿地上的布料,头碰在了一起,手碰到了一起。

  李德奎急中生智,一把抓住孙厚林婆娘的手,哇哇哭了起来,说道“巧儿娘啊,我糊涂啊,我昨天犯傻啊,我不该和花花,其实我好冤枉啊,我是在,是在等着你来啊。”孙厚林婆娘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愣神地看着李德奎。李德奎哭得很伤心,他不是在撒谎,他以前和她说的话也都是真的。想到这里,孙厚林婆娘的脸红了,她的手还被李德奎抓着,抓得已经疼了呐。

  两个人都不吭声。稍会儿李德奎开口了。

  “巧儿娘,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是我李德奎的再生父母,我这辈子就是你牵的驴,你想咋就咋!”李德奎说完又一次扑通给孙厚林婆娘跪下了。孙厚林婆娘哪见过这架势,慌了手脚,赶忙上前扶李德奎。李德奎见孙厚林婆娘没有恶意,顺势把孙厚林婆娘抱在怀里,在孙厚林婆娘的耳朵边边亲着边轻轻说着“我想你好多年了。我怎么可能和花花,我以为是你啊!”孙厚林婆娘更加蒙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地被男人亲吻,她家孙厚林到时候猴急,从来不管不顾她,更没有亲吻过她。她的身子被亲软了,心被亲软了,似乎这么一亲,她的人就是他的了,他的事也是她的了。她被亲地流下了泪花,一连串的委屈全被扯出来,她将肥胖的身子靠了靠李德奎。

  李德奎骑车返回家车铃丁零丁零地响着,小鸟在枝头为他唱着歌。他的那个美啊,在心里数着他睡过的女人,可再多也没有这两个女人让他刺激。花花和孙厚林的婆娘,俩傻娘们!

  孙厚林从地里回来吃午饭正好李德奎刚走。他看见门口土地上有自行车印就知道李德奎肯定来了。他心中很有数没有问婆娘就等着她盛不了事儿的破嘴告诉他。可吃了饭了,婆娘也没有说,他等不急了,然后问。婆娘吞吞吐吐,说了李德奎是来家告诉巧儿安排工作了,让下午就去报道。孙厚林一听还是炸锅地乐了,他乐得非常特别,仿佛炒花生时放的那把沙子,疙瘩人,牙碜人。

  8

  巧儿哼着歌儿从卫生所回来,这几天上班心情不错,卫生所的人私下打探她的话,问她给李德奎送多少礼啊,巧儿只是笑呵呵地做着事情,不言语一声。孙厚林和婆娘见丫头美滋滋的样子心里也舒畅得跟喝了蜜水。

  孙厚林这几天正琢磨给巧儿介绍对象呐。巧安排了工作,找家门的人跟排了队伍买电影票,生怕错过了放映的时间。可把孙厚林家的门槛踩坏了。

  “人啊是最拿不准的东西!”孙厚林送走了来家的人在嘴边恨道着。

  婆娘边也骂道,“这个人可不行,早前儿,他家儿子还看不上咱家巧儿呢,这会儿看咱丫头有工作了,人呀咋这么现实呢。”

  春去夏来,秋去冬来,一年一年来,一年一年混过来。巧儿不想听爹娘给她介绍对象,这会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理他俩。巧儿高兴去卫生所上班,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她可以脱离农民的身份,可以不在泥水里趟日子;她不想像村里的那些丫糊涂地生活一辈子,嫁给勤快的男人还算幸运,嫁给了懒惰的男人这辈子都毁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取代,那个男人很坏,但她就是喜欢,喜欢他坏喜欢他看她的那个火辣辣的眼神。她忘不了他说要娶她,不然的话打一辈子光棍,不然的话就撞死在那棵歪脖子树下,不然的话,巧儿不让他说不然的话,她只说你怎样我都愿意等。

  家宝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尽管做了很多破坏名誉的事情,但他还是肯听他爹的话,他爹说不能娶巧儿,他就不敢娶巧儿。巧儿想着想着,委屈地哭起来,她什么时候能等到家宝来娶自己呢。每当看见村里谁家发送姑娘,她幻想那个穿了一身红的新娘子是自己,她被家宝亲着脸蛋,染着那身红从白天一直闹到黑天。

  明天,明天一定找到家宝,让他来提亲,讨厌死了那些难缠的媒婆,假惺惺的笑容,贼溜溜的眼睛,一身的黏糊肉,跟蚊子一样专门吸人家的缝隙。巧儿下了决心,她谁也不跟,只有家宝铁定了心。

  孙厚林和婆娘俩人忙活了一大堆人选,巧儿眼皮都不抬一下,照旧上班下班,把孙厚林气得直冒火,骂她“这个不成,那个不成,要不然你就当一辈子尼姑吧。我就想不通了,李家宝有啥好,李家宝不是和他爹一样,缺损到家了,傻子都不放过!”说道傻子,孙厚林忽然想起花花来,这两个月都过去了,也不知道花花怎么样了?他该去看看花花了。他向婆娘喊道出去转转,一溜烟拐向花花的家。

  花花正在剥豆子,样子很安静,孙厚林见花花剥豆子和正常人一样,她一边剥一边把皮儿和豆子分离开。这是病好了?花花以前不会剥豆子呀,她看见人家剥豆子上前儿一把把碗打翻了。花花好了?她的样子是那么安静,多美的一个女子,像及了她身边正在开放的那朵小红花。

  “花?”孙厚林轻轻地推开门,凑到花花身边,花花看见他来了,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剥着豆子。

  “花,剥豆子呐。”孙厚林蹲在花花身边,花花还是没有说话,他拿起一棵没有剥的豆角看着,豆角上面有一层绒绒,多么像一个人初始的样子,等豆角老了,上面的一层绒绒脱离了,豆角壳变得坚硬,直到最后,豆角壳破裂了,里面的豆豆跳出来,豆角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豆子再发芽,再成豆角,和人有什么区别呀,只是它不会说话,人可以说到死。

  “叔,我知道我为什么病了,他去城里了,不回来了。”花花慢慢地说,似乎在对豆角说,我知道豆角为什么破壳了,因为一棵豆角死了。

  “花!”孙厚林站起身,他被花花的话吓了一跳,刚才他就感觉花花好了,花花说的话一点都不疯,花花好了。

  “叔,我怀孕了,是李德奎的。”花花又慢慢地说,似乎在说着别人,她一点都不惊慌,这样一个重大的消息,她那么冷静。

  孙厚林几乎要晕倒,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这,这太突然了,花花怀上了李德奎的孩子?!忽然,他有种犯罪的感觉,不敢去看花花冷静的样子。花花仍旧剥着豆角,还在继续说着“我要生下孩子,我和孩子和我娘,三个人好好生活。”孙厚林几乎忘记了,从花花病了之后,花花娘也病了,还躺在屋里,花花的病真好了,她还记得她娘,以前她娘都是村里人你一口他一口伺候活命的。

  孙厚林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他满脑子都是花花的样子,他很想抱住花花大哭一场,很想对花花说对不起,是他使坏让她去贴了李德奎那身赖皮。花花没有怪他的意思,她让孙厚林回去吧。她说李德奎贴了她,她才弄懂自己的病因,当李德奎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她那么疼痛,疼痛地用刀子割了脉搏,血液流了一地,她感觉她死了,然后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扔在废弃的田地里,麦苗是红色的,蓝天是红色的,她流出的眼泪是红色的,她用火烧了那身红衣裳,她疯狂极了,就在那时候她把他烧死了。

  “花啊!”孙厚林的心口堵得难受,他用手锤打着自己,咚咚,咚咚,空旷的声音,夹杂着干燥的撕裂声,风呼啦一下,掀开了整片干草地,裸露出丑陋的地皮。

  孙厚林谴责了自己,拷问了自己,但他最终得了结果,罪魁祸首该是李德奎,要不是李德奎前后整了那么多缺德事,他孙厚林是不会让花花献身的。他铺开纸张挥了袖子写了满满几大篇信纸,在上面清清楚楚写上了事情的前后原由,自己又反复念了好几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嚼了口干粮粘在信封口上,透过光线又看了看,认为绝对没问题了,然后步行去了市纪检,这回他要光明正大去告发李德奎了。

  9

  孙厚林婆娘见孙厚林疯癫地跑出去冲着孙厚林骂着。孙厚林哪里顾得上她,告诉她晚上烫壶酒他回来好喝。孙厚林婆娘骂他就知道灌肠子,巧儿的对象你管不管了?竟整没用的东西,话还没有说完呢,孙厚林已经蹽没影了。

  夏季过了一大半,临秋的季节,庄家地跟成熟的女人似的,饱满的颗粒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挡都挡不住的势头,拦也拦不住的渴望。又是一年好收成,宁河村的光景一年胜过一年了。孙厚林从家里出来,走在通往市里的那条宽阔点的道路,忍不住发着感慨。他一路走,一路看着路的前方。这条路是通往市长办公室的道路,到了路那头他要把一纸诉状递到市长手里。他不去乡不去镇上,因为乡镇都是李德奎的亲信,他非要去市里去告发他,要不然就去中央,告他李德奎贪赃枉法,他睡了花花,那么好的丫头,他作损让花花怀孕了。

  太阳已经过午,他的肚子有些发饿,他后悔出门太着急,吃了午饭再出来就好了。这口急的毛病真是折磨人,饿了就非要塞嘴吃的。孙厚林看了看日头,估摸这会儿市长一定是吃午饭呐,等到他去了市里,正好赶上市长办公,饿这一顿告了李德奎就算值得了。

  路过的庄家住户凑热闹地从烟囱里吹来饭菜的香味,孙厚林从腰间摸出一盒香烟,想打开,又没舍得打开,冲烟盒闻了闻味儿,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翻了翻眼皮,小心地将香烟揣到兜里,烟还要等到市里才打包的好,他看了看前方的路,索性迈开了腿硬着头皮向前进。

  他的目光有些盲目,因为来得突然,有些细节并没有想好,路还长,到长途汽车站还有些距离,他一面走,一面想着该怎么和市长说。正当他的头绪渐到最后市长拍板定李德奎的罪证的时候,身后一辆吉普车嘎地停在他的身边。他下意识地躲到路边,没等自己回头看怎么回事呢,只听见车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孙叔呀!你是到市里吧,远远就看出是你,快上车吧,我也正好去看家心。”孙厚林像是被噩梦惊醒,本来满脑子都是如何告发李德奎的种种情景,没想到在路上遇到李德奎的婆娘书影去看家心。真是冤家路窄啊!孙厚林没法儿不上车,书影已经打开车门,笑呵呵地迎着他。上到车,他坐在书影的身后,心理忐忑不安,生怕书影问他去干啥。人家书影就是文化人,文化人说话办事有分寸,人家不会瞎打听事情,人家说话和蔼亲切像小鸟一样脆伶好听。孙厚林坐在书影身后,像个娃娃一样听书影说话,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这样才好说明他在听书影说话,他嗯得及时,嗯得恰好,嗯得气氛融洽,似乎老相识在久未相遇的时间碰面了,既热情又开心。孙厚林边嗯边想万一问他他该怎么回答。书影说了半天全都是家心,孙厚林只有把刚编好的谎话又放回肚子里,心也没有刚才那么慌张了。他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惊出的细汗,鬼魅心情又开始滋长,因为他从来没有离书影这样近,他能闻见书影身上的汗气加香气,他想起自己擦过雪花膏去看书影,书影一定擦了雪花膏呐。

  “家心咋?”孙厚林磕磕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心中多么想亲近的女人说话。脸热到脖子口,他已经忘记饿,只感觉嗓子发干,两眼巴巴地听书影说话。

  “家心非要我去帮她见对象,市长家的三公子,说是人不错。这孩子,自己就不会拿点事儿!”书影很开心的样子,感觉她很幸福,幸福自己的丫头很听话,幸福自己家攀上了高枝。

  “啥?家心和市长家的三公子?”孙厚林仿佛听见了晴空霹雳,他的大脑被震坏了,他的心脏被震坏了。家心怎么会和市长家的儿子呢?!本来是找市长告状的,告的就是家心的爹,这样看来告的也是市长的亲家了。孙厚林感觉心虚发汗,如坐针毡,这是去得还是去不得了呐?

  车轱辘嗖嗖地往市里开着,不管不顾车上的孙厚林已经大汗淋淋。他背靠在车背上,想着怎么用最好的方法结束这次出行。他看着书影的背影,心想要不是去告李德奎,他就可以多和书影多待会儿了。可现实太无情,他的脚仿佛被捆绑着锁链,锁链被李德奎牵引着。他一面恨一面又舍不得的心情,简直太折磨人啦。

  路途还有些距离,孙厚林终于在狠心决定中下了书影的车。他只能撒谎说胃疼得难受,看样子这次去市里要换日子了。书影那么好骗呢,竟然相信了他的话。他望着吉普车的屁股抛出尘土,飞快地开出他的视线,迷惑着他的眼睛,登时一行泪水涌上心头,仿佛这次和书影的离别成了永远。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和来时的心情截然相反,看什么都那么可气,看到路边的草他上去踢一脚,看见路边的庄家他狠狠骂一声,看见谁家的娃子向他招呼,他认定了这娃子准是在嘲笑他。

  10

  孙厚林回到家一股火上来,病了,病得不轻。他的嘴唇起了一层火泡,嗓子说不出话来,有一面身子麻木,人消瘦了,仿佛霜打了一样。幸好巧儿当了医生,忙里忙外给他打点滴,孙厚林在精心地照料下慢慢好起来。孙厚林这一病,病了有两个月,两个月当中村里的人几乎都来看过他了。李德奎当然听说孙厚林病了,当他听说孙厚林病了后每天跟过年一样喜庆,他认为孙厚林这场病来得太及时,在今年换届调整的时间病了,真是让他高兴得不知用什么语言形容。

  李德奎认为如今的生活是再好不过了。家心和市长家的三儿子攀上了亲,过了年儿就名正言顺是市长家的人了。自己村长的位置板上钉钉,谁能制服得了他?孙厚林上火去吧,就是累死他,也别想打村长的主意。孙厚林不是忽悠村里人在换届的时候拿下他吗?眼瞅着年底到了,他还抱着药匣子过年呢,想春风得意做梦去吧。除了孙厚林还有谁能把他怎么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日子,比神仙还要美呀。

  李德奎一个人在家,身心闲得难受,他觉得越是春风得意,人越是精神倍增。如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劲儿。书影不在家,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开始想入非非。

  书影一去家心那就不回来,说市里喝水有水龙头,上厕所一按水龙头扭,洗衣服用洗衣机,在家能洗澡,还用洗发水呐。哪像村里,就那么一条河,啥都在那里洗。书影过惯了城市生活,回来竟是唠叨话,嫌弃李德奎这脏那脏,没一点干部形象。李德奎说书影娘们见识,包子哪用褶来分明味道呀,只要有钞票放在兜里,到哪不都是城市人。

  李德奎可以肯定地说,他最想的还是花花。听说花花的病好了,还有了身孕,他听说时被吓了一跳,害怕花花把他说出来,更怕花花的孩子是自己的。他安慰自己事情不可能那么巧,花花不可能是因为他改变的,指不定是跑哪家炕头怀上的呢。其次他想的是孙厚林的婆娘,要是能把孙厚林的婆娘装在自己的锦囊中,孙厚林有一天知道了,他不会像这次能躲过劫数。李德奎盼望着天黑,盼望着孙厚林婆娘能再来看电视。

  孙厚林从病痛中走出来了。他在院子当中望了很长时间的天空,天空不再落寞,似乎隐藏着一丝的喜悦,他张开双臂,扩展了肢体,深深吸了口将夜的空气,空气里有泥土泛出的浓韵香,树木液汁的清淡香,还有灵活的思想可以证明他的完好,他活动活动麻木了很久的胳膊,拎起一把锄头试探地锄地,胳膊很灵活,他微微一笑,自言道这场病终于好了。

  孙厚林喊了声婆娘的名字,没有人应声,他知道婆娘出去了。婆娘在家陪着他憋了两个月,终于可以出去透口气儿。婆娘一定是到书影家看电视去了。他有病那工夫,到家来看望的老娘们喳喳喳地白话电视如何好看,还说演什么《渴望》,女主人公特别贤惠,人也长得漂亮呐。孙厚林也听得心里怪痒痒,婆娘忙活完地,再忙活他,两个月下来,人也瘦了很多。孙厚林很感动,婆娘是个实惠人,跟了自己一辈子了,连身好衣裳都没有。他心想,等病好了,去趟城,给婆娘置办一身好衣裳。他没有说,只等着那天给婆娘一个惊喜。婆娘这一瘦,看起来还比以前好看了。老了老了,还爱花哨起来,整天照着镜子,哼哼着曲,感觉她很知足的样子。孙厚林心里也感觉安慰,虽然病了,见丫头和婆娘对自己都好,真正地享受了一把被娘俩伺候的日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德奎正在屋内转圈呢,孙厚林婆娘忽悠忽悠像赶集一样,蜂拥地抢进了他的家。两个月没怎么见她,人瘦了很多,模样和以前大不一样,只是这性子是丝毫没有变化。孙厚林婆娘一屁股坐在帆布沙发上的棉垫上,喊着李德奎快播《渴望》。李德奎像听自己家老娘们的话,站在电视前播台,播了一溜十三招,也没有看见什么渴望。

  孙厚林婆娘没有看见渴望,似乎心中的渴望被打击成失望,人气得直骂,“都怪我家死老头子病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到好电视剧呢!”李德奎听她这样一骂,哈哈笑起来。他再高兴不过了,等待孙厚林婆娘已经多时,这会儿她自己送上门,坐在灯光下,人还挺好看,他点了一棵香烟,然后给孙厚林婆娘倒了一茶杯水,轻轻走到她身边,给她的时候,趁机用双手捧住孙厚林婆娘的手。两双手捧在一起,水杯里的水荡漾出来,把孙厚林婆娘的脸荡漾得粉红,把她的心荡漾得飘扬。

  孙厚林婆娘回到家,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孙厚林的炕上。孙厚林已经睡着了,听见她回家了,哼了声,问她电视好看不?还说等年初卖了粮食,也给她买台电视。孙厚林婆娘跟吃了糠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依偎在孙厚林怀里,牙根狠狠地咬着,听见孙厚林这样一说,她更后悔刚才和李德奎做的事情。回来的路上,她决定不再去书影家看电视了,再也不去了。

  孙厚林婆娘睡不着,窗外的星星明晃晃地挂在她的头顶,仿佛看见她丑恶的举动,正在谴责她的行为。这是她嫁给孙厚林二十多年第一次失眠,人老了老了还整出花花事儿来。她翻来覆去,想用很多方法睡觉,可是她如何也不能立刻抹去和李德奎刚才在他家的事情。李德奎把他抱到炕上,那么温柔,一切都是那样轻轻,从他开始给她端茶,到最后的一刻,都是那么轻轻,轻轻地她不能拒绝,轻轻地这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在回家的路上,她矛盾,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李德奎呢,她该如何跟书影解释?该如何和孙厚林解释?

  11

  孙厚林这场大病让他悟出一个道理。人啊,争不过命,没个好身体干啥都完蛋。所以他决定不去和李德奎争当村长了,并且打算和李德奎讲和,种好自家地,管好自家田,天天开心过大年。决定完了,身心觉得清爽许多,脱离了复杂的争斗心思,整个人跟脱了重重的壳,轻装上阵了。

  他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一是赶快让巧儿嫁个好人家,二是给婆娘买台电视,三是和村里的人相处好,包括他从来不服气的李德奎。

  自从有病到现在好久没有出门,出了门觉得村里怪新鲜的,见到了人热情地和人家打招呼,瞅什么都觉得亲切。孙厚林在村里转悠了大半天,通往书影家的那条路寻摸了好几遍。他很想去看书影,从那天和书影相遇在公路上,到现在他还没有看到过书影呢。他想一定是李德奎不让书影到家里来看望他,凭书影对他说话的语气,书影对他还是有点好感的。孙厚林还是没有去看书影,他想还是晚上去看看吧,隔着窗户,看人家书影的身影,听人家书影的声音,近距离地和书影接触接触。想到这里,他舒心地笑了,笑得很坦然,似乎这一行动是他最为高兴的事情,让他温暖胸怀。

  孙厚林最后鼓足了勇气来到了花花家。花花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照前两个月大不一样。听说花花娘在昏迷醒来,发现花花挺着个肚子,一口气没有上来,恨死过去。花花家里只有花花一个人,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她自己可怎么生活呀?孙厚林还没有走到花花的家门,一条小狗窜到他的脚边,汪汪叫起来。花花扎着围裙从灶屋走出来,看是孙厚林来赶忙吆喝小狗走开。花花的肚子被围裙包裹在里面,肚子明显大了,十足一个妇人,看起来更有风姿。孙厚林哭笑不得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不知道和花花说什么好,只听花花轻柔的声音,像是一团揉好的面,均匀细腻,让人感到浑身舒服。孙厚林跟着花花来到了屋内,屋内一样的洁净,在橱柜的上面摆着花花娘的遗像。孙厚林哪敢看相片,他的心思花花娘一定知道,他做的事情花花娘也一定知道。孙厚林知道他要赎罪,对花花有千刀万剐的罪名,他太对不起花花,太对不起花花娘,他的内心被花花尊敬的态度,更加了自卑的心理,他发誓这辈子要对花花好,他要照顾好花花,让九泉下的花花娘瞑目。

  花花还是那么安静,她喜悦的形态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孩子在一天天接近她的生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已经和她朝夕如命,她很感谢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孩子,她说她很幸福。

  孙厚林总是趁花花不注意的时候擦掉了眼泪。他心疼花花啊,恨自己不该把和李德奎的斗争参加上无辜的花花。花花没有提起李德奎,似乎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和他的,只是她在一个梦里,老天爷特意安排了这样一个事情,好让她在人世间不那么孤独。

  从花花家出来天色已黑,他没觉得在花花家待了很长时间,和花花左一句,右一句,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花花一口一个叔,把他来时的紧张和尴尬心理清理了出来。在他离开花花家的时候,忽然有种舍不得,这种舍不得他似乎熟悉,后来他想起去看书影的时候也出现过舍不得的心情。可是和花花怎么也舍不得呢?直到走出花花家很远,他才肯定出是因为他发现花花和书影共有的善良,这种善良充斥着他的内心感到万分对不起花花,是花花改变和坚定了他从今往后的心态,再也不要做那些小人之事,害人不利己啊。

  初冬的夜晚到处寂寞,有生机的是那些幸福的人坐在炕头上,吧嗒着烟,喝着婆娘热的酒,几个孩子都那么听话,啥也不缺,只等着在热炕上睡大觉,寂寞如何侵扰他们呢?

  孙厚林婆娘热了两遍饭也不见孙厚林回来,靠在炕上迷迷糊糊想睡,她今天给巧儿相中了一个对象,等着孙厚林遛弯回家和他商量,和孙厚林就这一个丫头,丫头就是他俩的命啊。孙厚林遛了一天还没有回来,她知道他病了两个月,在家里最想的就是赶快出去走走,病的时间,孙厚林好像变了一个人,说话也不那样喊了,人也随和起来。她更加后悔和李德奎干那事儿,后来自己仔细考虑了,以后对孙厚林好好的,伺候他想咋就咋,以此来抵消她的悔意。那件事就烂到肚子里吧。等给巧儿说和好人家,一家人该多好啊。她想开了事情,做好了饭菜,等待爷俩回家,可是哪个也没有等回,心里也寂寞起来。照了镜子,转悠了院子,转悠了屋子,转悠了半天,还是很想去看电视,最后还是把那身肉撩到炕上,独自糊思起来,一会听见点动静就赶紧起来去看看,看了还是没见爷俩回家,然后又倒在炕头,人跟霜降了一样,蔫在家里。

  孙厚林终于又看见书影了,人家书影正在灶房炒菜呐,熟练的样子似乎是个大厨师,她过得那么幸福,那么甘心给李德奎做饭,书影说家心和市长家的三儿子处了对象,家心开心极了,就是那小子还不来家里看看,书影有点生那小子的气。李德奎说话的口气似乎他是黄帝,狂妄又那么尖酸,他说书影妇人之道,竟为那些没用的问题瞎闹心,目前关键的是他的村长可以继续担任,他一年赚个大彩电还得是大个的多实惠呀。书影不愿意听李德奎说话,说他天天就知道当官,竟知道钱钱,姑娘的事儿他是不管不问,家宝更是纵容娇惯,说要是有什么事情看他怎么收场。

  孙厚林还是很不愿意看李德奎,但心里既然决定以后好好和他相处,硬是收敛了讨厌,强硬地塞给自己接受李德奎那张厚颜无耻的脸皮。

  回到家,婆娘睡熟了,他听见婆娘肚皮咕噜响着,才发现自己回家太晚了,婆娘一定还没有吃呢。他怕惊吵婆娘,轻轻热了饭菜,摆到桌子上,然后在婆娘的脸上搔痒她。婆娘醒了,发现饭菜摆好,她看见孙厚林正深情地看着她,她像是刚做了梦,梦里也是见孙厚林这样看着她,孙厚林还来亲了她一下,她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发现这不是梦,孙厚林真来亲了她一下。孙厚林婆娘哇地一声哭起来,一把扑向孙厚林在他怀里打着他骂着他“你这个死鬼哟,早知道你病了能变,让老天早就来糟踏你啊。你这个死鬼啊,咋早不知道这样疼人家啊。”

  孙厚林搂抱着婆娘,今天他哭了几回了,去花花那哭了,看书影回来的路上哭了,这会儿又哭了,人老了还娇气起来,他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放不下花花,花花送他出门时的眼神,让他这辈子都要歉疚着过活了。

  12

  李德奎本来打算过年的时候大摆庆功宴席,可孙厚林在竞选的当口突然病好了,还在村里四处地穿走,甚至连傻子花花家都没有放过。这样,让他有了警觉。今年的村长竞选不同于往年,乡镇的领导要亲自来看竞选,并且亲自带人来查票,整得还很隆重,说是要在宁河村打响第一炮,做好公正的典型。李德奎本来是推辞这样的活动的,可乡镇干部说有别人担心的还有你担心的吗?你家亲家都是市长了,你一个村长对人家来说算个球?李德奎心一想,选举也好,这样还可以显示一下他的威力!趁机把孙厚林想当村长的心思扯碎了,让他从此服服帖帖地种地吧。

  不过,事成九十九,可差一条想摆平,还真不容易。孙厚林虽然是一个人,可他这几天挨家地串门,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已经暗箱操作!已经提前下手了!李德奎有些后悔,为什么先把乡镇领导的意图在广播里说出来,让他孙厚林钻了空子,生出了想当村长的念头!可是说了都说了,孙厚林的病也好了,还能怎么办呢?除非自己也搞小动作!不是对村长的职位没有把握,就是想把这一根刺从心底拔出来,撅折他的念头。这根刺横留在他的内心太长时间了,以至于从开始的痒痒感觉变得非常非常的危险了。这根刺也许会要了他的命,断送他对一切美好前途的向往。这样一个人要是不除掉,从此以后仍然会随时对他产生威胁。也许这次竞选是最好的机会,让他孙厚林知道,虽然上了几天初中,写得一手好字,甚至给市纪检写他的黑名状,他李德奎仍旧毫发无损,并且继续逍遥在宁河村,继任村长职位!

  乡镇干部每年上供被他喂得溜肥。但万一出了纰漏,乡镇干部会毫不留情,在所不惜地撤掉村长的职位。他很知道这帮人属于墙头草,尤其会说应付话,对谁都是亲人的面孔,敌人的心肠。他们希望比他们强的人都遭殃,然后他们会俨然一副哀怜的状态同情你,实际上比谁都高兴你的遭遇!

  李德奎快把头皮撑破了!这么多年,他没有朋友,无论大小事情,他从来不相信别人,他认为别人和自己比较,简直不是等次。不过这回他要和儿子商量了,儿子家宝在一些事情上有主见,说起话来还很有道理。一到此时,他会很自豪,儿子毕竟是自己生的,不向着自己老子还能向着别人吗?这点他可以肯定,家宝比一般的孩子都孝顺,只要他李德奎一张口,就算要天上的月亮,家宝也会给他摘的!

  小酒三杯,太阳落山了,家宝还没有回家,让他未免有些担心,怕家宝如果不支持,想好的计谋会不攻自破。他知道家宝在村里村外的狐朋狗友多,要是在选举的时候让那些人看着和孙厚林关系好的人,谅他们也不敢把名单填错了!可是这条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去办的,他知道村里有很多狡猾分子,是看在他当村长的面子上不去招惹是非。可这些人,私下里和孙厚林关系很好,在背后没少骂他,孙厚林有病不就是个证明吗,这帮人不就去看望他了吗。李德奎知道自己之所以坐稳在村长的职位,是因为他出的血多。他更知道这些狼会翻转眉目,以敌换友,变化角色,会在他稍微一疏忽的时间咬他一口,就算不要命也得重伤。

  远山的日头躲进了山林中,稀碎的光彩,落寞地打在李德奎的家中,他喝了半瓶子酒有些醉,心中生怕忘记该办的事情,头脑尽量清醒。书影很讨厌他喝酒的样子,没有理他,从炕上拽过枕头扔在沙发头上,半靠在沙发上看起电视。

  家宝回家的时候已经深夜,李德奎已经把一瓶酒喝干了,桌子上被他糟得一片狼藉,满屋子酒气,跟被人砸抢了一样。家宝也喝得烂醉,咣当撞门进屋,把书影吓了一跳,一见儿子回来了,一副烂醉的样子,又是高兴又是生气。李德奎喝醉了,她懒得管,和他生气没完没了,儿子喝醉了那可不行,她急忙把儿子搀到炕上,把儿子鞋脱了,上衣脱了,儿子迷糊中说着,“事办妥了。”书影知道一定是李德奎边喝边磨叨的事情搞利落了。儿子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他像他爸爸一样长得高大结实,书影倒了盆热水,把毛巾沾湿了拧成半干,又在自己脸上尝试热不热,给家宝轻轻擦起脸,擦着脖子,擦着擦着一行泪水擦了出来。儿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喝醉了,她很想听家宝和自己说说知己话,也像和家心那样谈谈个人问题。儿大不由娘,生了儿子在不久的将来和自己就分心了。

  书影看着儿子英俊的脸膛,心里酸疼,这孩子过的哪叫日子呀,东一口西一口的。书影听见墙面的挂钟敲了两下,深夜的宁河村,寂静得让人无可奈何,让书影拿这爷俩无可奈何。

  13

  选举的日子终于到了。村里人像看帷幕电影一样,搬着长短不齐的板凳赶往会场,小媳妇怀里揣着娃,老爷们别着茶壶,老头撵着顽皮的孩子,嘴里还骂着孩子的淘气。远远看,熙熙攘攘一帮人,各异形态,从不同方向,准时地来到了嗮谷场。

  李德奎穿了一身毛料西服,白衬衣,蓝领带,头发打了家心从城里买的发蜡,立刻变了一个人,说他是中央领导派头也有人相信。李德奎精神十足,就等人到齐了开会。每当来到会场,坐好一个人,李德奎就冲边上的家宝示意这个人的危险程度,然后不知不觉地从人堆里钻出人,不偏不倚坐在危险分子当中,用一种无可防备的角度和姿势看着。李德奎对家宝找来的人很满意,他庆幸中感到,儿子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看样子平时对儿子的担心是多余了。

  孙厚林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这让李德奎没有想到,他本来想等孙厚林来了,给他安排个显眼的位置,把他定在牢笼当中,死无安生的地方。他几乎发狂的想象孙厚林落选的样子,喜悦当中得意忘形。这样的大场合,和孙厚林用的是心,智商。李德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纷纷和来往的人笑语风声,几乎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热情打动,完全没有往日的严肃,似乎和亲人述说平凡的家常,没有压力,只有感情。

  孙厚林拎了把小板凳来的,婆娘说在家睡觉也不去看什么竞选,选举说白了是整事儿,到头来还不是李德奎当村长吗?孙厚林发现娘们的智慧有些清晰见长了,嘿嘿地冷笑,弄得婆娘拿怪眼看他。后了才惶恐地看着孙厚林说莫不是你也想当村长?不过你要是想当村长可不一定有李德奎的份呢!孙厚林哈哈大笑,夸婆娘变得聪明许多,遭到婆娘一顿拍打。

  孙厚林不想来了,他听见广播喇叭李德奎的声音,从耳朵里直往胃里钻酸水。恨了几十年,要想一下子去喜欢李德奎还真难。要不是狠下心来想自己从死亡战线上刚回来,他李德奎算个屌!奶个怂!

  孙厚林最近很喜欢和婆娘平淡的日子,只等巧儿的对象说和好,这辈子安安稳稳没病没灾,讨个下半辈子安生。

  李德奎破锣的嗓音在村中的上空盘旋。婆娘给孙厚林找了身干净衣服,把鞋给他套上,推他出了家门。孙厚林被迫出门,被迫到会场。他告诉婆娘没事儿去花花家看看,然后趿拉着鞋,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会场。

  李德奎真能吹,他好几次都想站起来,想揭破李德奎的发言,心中油然出恶心的感觉,像是在饭碗中见到了苍蝇,苍蝇刚好在饭中扑扇着翅膀,两颗绿豆萤的眼睛还在散放无辜,似乎在说,并没有侵略饭的意思,只是恰好路过。孙厚林懒着听苍蝇的解说,抽了两棵旱烟了,李德奎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为村里人办了多少事。没一件真实的!孙厚林想和身边的人说说话,发现身边的人不认识,还好奇,仔细打量又有些熟悉,四下看看,这样人还很多,估摸快到一半。他明白了,这是李德奎演的戏,穿插跑龙套的。这帮人,神秘鬼祟,整不好,弄出事情,非要毁了和李德奎作对的人。孙厚林哼哼冷笑了一声,索性闭上眼睛,躲开清净,心里虽然不舒服,将就挺过个把钟头,等会议结束,拍拍屁股走人。

  耳朵里传来李德奎的声音,样子依旧那么清楚,他太了解李德奎,李德奎要是当不了村长,他得死,活得多么失败,哎呀,人呀,最好是病一场,要不然真不知道,争的都是寿命呀。孙厚林边听边在心里笑,既然他恬不知耻,看他如何把腚露出来,也算白看一场戏呐。

  村里其他人可和孙厚林不一样想法,他们在犹豫,这一票投给谁?按理应该给孙厚林,孙厚林上过学,懂得道理多,别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到,是村里首屈一指的猴王。李德奎虽然王八蛋,贪赃枉法,没少缺德,但是只要给他送礼,家里的事情也都给办。人家李德奎认识人多,上下道路宽阔,谁家还没有点事儿需要求个人呢?要是得罪了李德奎,就意味着今后若想走个后门,是没门了。选了李德奎,就会昧心孙厚林。在关键的时候还真难。孙厚林呢?还是李德奎呢?村里人犹豫不决,会场的气氛到了紧张时刻,都为手心里撰的票心神不安。

  孙厚林越听反倒越开心,心道自己生病看了佛书,还真当用!李德奎明明暗指他做痴梦,仿佛宣布村长人选只有他才行。孙厚林再明白不过李德奎的不安,真要是选票下来,如婆娘所说,是谁还不一定呢。李德奎话里带话,让他识趣点,别做痴人梦。孙厚林听了半天,凭他智商,如何能不解是说自己呢?叹服自己通过这场病后,真是能忍,佛家境界,不贪名利,不贪财色,心中已然放下,抛却攀比辛苦,善哉,善哉。

  当大家还在为犹豫苦恼的时候,忽然从半空中传来孙厚林婆娘山崩似地尖叫,“花花要生了!”震惊的消息,打破了会场的秩序,人们纷纷争议,交头接耳,乱成一锅粥。孙厚林顾不得听李德奎白话,从人群中跳出来,他感觉花花这几天会生,但不可能估计在这个时候。孙厚林婆娘先喊的孙厚林,然后招呼二婶,然后扭着松散的腰臀,随着孙厚林他们一前一后跑往花花家,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会场才安静下来。

  孙厚林走了,村里人发现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良机,刷刷刷,三下五除二,嘁哩喀喳,快刀斩乱麻,填上了李德奎的名字。李德奎大获全胜,全票通过。

  李德奎没有想到,中间会出这么段插曲,虽然全票通过,可是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看见孙厚林扫兴的样子,甚至听见这样的结果,再一次病倒的样子。

  李德奎亲自把乡镇领导送上车,心里还很不舒服,他为此次选举动用了那么多人手,到头来,没用上,仿佛吃了一个屁,在胸膛当中满是丧气。

  家宝非常得意地领着哥们扬长而去,他怎么知李德奎的笑容是装出来的?

  村里人不愿看别人,不,是怕别人看出自己,一阵龙卷风,散得溜快,颠得没影!

  14

  孙厚林真恨自己没心肺!担心花花,还去听李德奎绕着弯地放狗屁!简直是闲的。听见婆娘着急的声音,他料到事情不好,飞快地跑到花花家,咣当撞了门,一大步抢了进去。

  花花靠在椅子上,额头疼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咬破,白皙的下巴上还有流出的血痕。孙厚林见状,给她铺垫好被单,把她抱到炕上,用手指拿开粘在前额的湿头发,他将手停在花花的脸上,像是对待一珠水莲,轻柔细嫩,看着她说“别怕,王婶马上就来。”花花像听话的小燕子,躺在巢里,变得温静,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她对孙厚林说“叔,我听见孩子喊我妈妈了,是个女孩儿。”孙厚林听了话心内酸楚,这花花,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临产了,然后对她说“是啊,女孩,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儿。”

  王婶子和婆娘一前一后到了花花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孙厚林已经烧好水,等待王婶子接生。村里人接生都是王婶子。婆娘生巧儿是王婶子的娘接,这会儿,王婶子接了班,村里接生的活全靠她。

  花花顺利地生了个女孩儿。孙厚林乐得抱着孩子不撒手,把婆娘嫉妒得直嚷嚷,也要抢着抱抱。屋内由于多了可爱的宝贝,登时气氛不一样,人变得欢乐,家变得温融。

  “叔,给我看看吧。”花花躺在炕上,看着孙厚林那么欢喜,等了半天才说。

  “就是,你给花花看看呀,花花还没瞧一眼孩儿呢!”孙厚林婆娘小心地从孙厚林怀里抱过孩子,轻轻地把孩子放在花花怀里,还说“多漂亮的妮子,你看生下来,眼睛就睁着,像是能看见人呐。咯咯,咯咯。”

  花花接过孩子,孩子睁着眼睛似乎在看她,花花微微笑着,将脸贴在孩子脸上,孩子的小脸嫩嫩的,花花生怕一用力会碰着她,因为刚生产没力气,抱着孩子像驾着云,只感到头晕目眩。花花高兴地流出了眼泪,多少次她描绘着孩子的样子,日也想,夜也想,终于和孩子见面了。她希望能生个女孩儿,这回如愿了,她用尽力气地抱着孩子,不去考虑其它。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小小的样子还不能懂得人生的苦难,只有这个时候,人是最纯净无暇的。

  孙厚林看着花花舍不得放下孩子。让她休息休息,小家伙放在花花身边,小脑袋偏转过来,脸蛋冲着花花,扳正了,小脸又转过来,像是妈妈身边有吸铁石,她总是能找到妈妈的磁性。

  王婶子完成了任务,走了。屋内剩下孙后林婆娘和孙厚林,自然,照顾花花的任务就要靠婆娘了。孙厚林婆娘整天在家傻呆着,自从孙厚林让她来照顾花花,一来二往,喜欢上了这丫头。她没有问花花的孩子是谁的,她喜欢花花,人好,说话温柔,办事有理,处得久了,当她自己闺女一样惦记,每天不早早来,像少了什么。婆娘生气的时候就骂丢下花花跑到城里的死鬼没眼光,娶谁都不如娶花花好。花花从来不怪那人,就说是命,让孙厚林婆娘既是心爱花花,又是可怜花花。

  忙活了一阵,花花和孩子都睡了,孙厚林俩口子才回家休息。走在回家的路上,孙厚林觉得今天特有成就,没完没了地夸赞孩子漂亮。孙厚林婆娘打着哈欠,忽然觉得孙厚林莫名的冲动?然后好奇问他“人家花花生孩子,你兴奋啥?”

  孙厚林被问住了。这一问戳穿了孙厚林掩埋的心事,这一问隐藏不愿人知的秘密,这一问是他和李德奎斗争的产物,这一问难道真是花花的幸福吗?他惶惑,想象花花对待孩子亲近的样子,母亲的伟大是不是能包容一切呢?当孩子长大,懂事,问起这个让人头疼揪心的问题,花花还能坦然面对压力吗?孙厚林没有回答,他停止了欢笑的语调,人冷静起来,这个问题太沉重,压抑得如扛了一座大山,冷风刮来,树木被揭穿,面目变得冰冷狰狞。

  “你咋了?老头子?”孙厚林婆娘用手去拉孙厚林的手,他的手心很凉,以为他受了冷,赶忙拉他往家赶,刚才的一句无心话,早就想不起要答案了。

  这一晚,轮到孙厚林失眠了。他听见花花忙乎孩子不可开交,孩子哭在夜晚,如冷风嚎啕没完。他还听见李德奎在笑,笑得房檐颤抖,用最卑劣的姿势翘着嘴脸。他看见花花在哀怨,他看见李德奎在得意。他睡不着,又困;又困,又睡不着。

  15

  宁河村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正好是大年三十。一宿没人搭理老天爷,它独个下了一尺多厚的雪,窝雪的地方能没到腰。这是好兆头,来年不会旱,庄家地可有喝头了。雪停了,屋外换了个视觉,被风掳干的树条上,房檐上,粮垛上挂满了雪花,景色变得活生生,喜出望外。娃们疯跑在雪地打起雪仗,勤劳一些的家户,已经清扫了自家门前的雪。

  过年了,有人欢喜有人忧愁。孙厚林和婆娘打算把花花和孩子接家里来住,花花娘俩没个亲人在家过年没什么意思,每到过年感情多,没人关心看什么都想哭,好不容易照料好了,得不偿失可就坏了,也正好花花满月就算换地方躲骚窝。孙厚林见婆娘真是喜欢花花和那孩子,自从照顾了花花娘俩,和自己也不吵架了,整个人生出了同情心,每天不去个两三趟不会放心,把花花当亲姑娘伺候。花花被她照顾得特别好,奶水足,孩子出了满月长了好几斤。孙厚林是拿家里那杆铁称称的孩子,孩子包在被子里瞪着溜圆的大眼睛看着孙厚林,心里一定好奇这人是要做什么呀?孙厚林每天过得开心,虽然花花孩子早产生下来小,有骨头不愁肉,孩子和足月没什么区别。孙厚林整天过得有滋有味,想开了,其实人啊,每天开心多好,烦恼想一点多一点,不想就全都没有了,不想就都剩快乐了。

  李德奎可正不快乐呢,他正在忧愁,过年了,家里没有个年的意思,书影整天就知道忙活家心,说挨家待着,不够和他爷俩生气,老了随姑娘到城里过下半生去。家宝过年前开车回家送了一堆年货,算是心里想着这个家,年三十了,也不回来,看样子这个年是要自己单过了。

  李德奎忧愁的不止是这个问题,从竞选村长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他始终弄不明白,孙厚林为什么会那么开心呢?他遇见过孙厚林几回,实际是他想气气孙厚林故意到他家附近转悠,他穿得利利索索,摆出村长的派头,好让孙厚林看看,是谁当上了村长,是谁笑到最后。可他发现孙厚林比以前更瞧不起他了!甚至以前还用余光看看的感觉都没有了!孙厚林背着手,满脸笑嘻嘻地,像是得了什么便宜?李德奎面子是争足了,全村,全票,上级领导还表扬了他,说他把村里人维护得很好,这不还给他发了奖状,大红本,说明啥呀,说明他真干工作了,一个人也没得罪的领导到哪找去呀?李德奎没有感觉光荣,他的村长比谁当得都艰难,他连一个孙厚林都摆不平,他有苦能对谁说呀?

  孙厚林为什么那么高兴呢?你听听他边走还边哼哼着曲子,走路的架势能把地踩出糖水儿来。他哪来的精神呢?李德奎没有一天不去回忆当时竞选的场面,他说得够明显了?连傻子都能听明白他指桑骂槐吧?难道孙厚林真信佛了?上几次去卫生所,巧儿说孙厚林信佛了,看佛书呢。没有什么不可能,他孙厚林也该好好修修德行,好好在家刮刮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脸皮了!

  李德奎翻过来倒过去就是这么点事儿,琢磨得头昏脑胀,酒瓶子喝空一堆,也没有琢磨出个头绪。在他内心有一种感觉,别看孙厚林现在不吭声,指不定又在背后捅咕什么大事儿呢!孙厚林每次默不作声地去告他,不就说明他在背后有一手吗?孙厚林不可能不为村长的事情生气,看他装作开心的样子,演给傻子看还成,难道他李德奎会被这点小伎俩迷惑吗?这人得防,时时都得多个心眼,这么沉静下来,势必有一天会突然爆发,那力量比炸弹轻巧不到哪去,如果那样,收拾残局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李德奎准备去村里转转,这样也显示他关心群众,也别说关心群众,群众当中除了孙厚林和他持反对态度,其他的人不都选了他吗。这点让李德奎很感动,全村人看来都还热爱着他,为此他给村里办了许多好事。不用送礼的好事。

  刚穿好大衣还没有出门呢,听见家心在门外喊着“爸,还不来接我和妈呀!”李德奎赶忙出了门,看见娘俩冻得通红的脸上还流着汗水,知道她们是没少出力。

  “咋?不是到初五才回吗?”李德奎当然高兴,娘俩回家,他就不用一个人在家过年了。

  “车开不进来,我们走了好远才赶回,累死了!”家心把东西扔给李德奎就钻进家里,开始脱外衣,鞋子,扔得到处都是。

  “还是家好呀。”家心看见李德奎和书影从外面也进来,上去就抱住李德奎撒起娇来。

  “好啥好,你瞅瞅哪是人住的屋子,你瞅瞅这是喝了多少酒,你瞅瞅满屋子的臭气。”书影进到屋子,脚底刚好踢了个空酒瓶子,弯腰捡起来,扔在墙角一堆,开使磨叨李德奎。

  李德奎还抱着心爱丫头,哪管书影磨叨,再说这会儿她说啥他都愿意听。几个月没见家心了,说不想是扯淡,他把家心抱起来,在屋里绕了几个圈,然后把家心抱在怀里,坐在沙发上仔细看着,听着家心蹦豆一样的话语,多是开心,他也听得开心。

  家心像个孩子倒在李德奎的怀中,用手揽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李德奎抱着丫头有些累了,一转头,刚想把丫头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休息休息,家心嗷地一声,吓了屋子里的三个人。

  “爸!你的头发怎么都掉了?”家心惊叫的同时,书影也跑过来,一看也吓了一跳。李德奎摸摸自己的脑袋,心也慌玄起来,后脑勺一块一块少了很多头发。他吓出了虚汗,人如病倒了瘫软无力。

  16

  李德奎哪也不疼不痒,好端端的头发没了。书影说这是鬼剃头,让他别整天胡思乱想,心情好了头发就长出来了。李德奎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没少心思事儿,每件事儿都和孙厚林有联系,他做好事是为了气孙厚林,做坏事还是为了气孙厚林,看见孙厚林每天乐呵呵并不生气,倒把他给气坏了。他咬着牙根地恨孙厚林,希望孙厚林再次生病,这一病永远不起来。他诅咒孙厚林的笑颜,可是这些丝毫没有改变孙厚林的样子,孙厚林照样每天过得喜庆。李德奎知道自己掉头发是因为孙厚林,孙厚林已经侵入到他的生命里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他要好好调查调查,究竟孙厚林为啥还能装出快乐?

  这个原因是家心从花花家回来他才确定出来的。家心和花花同学,听花花生了孩子,在城里买了小孩子的东西,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去看看花花。花花不在家,听说被孙厚林接回家了,就跑去孙厚林家看花花,回家了,一直夸花花的孩子和她可亲了,看着她就笑。书影说家心太能夸张,那么小的孩子哪会认识人呢?说花花家的孩子漂亮那也随花花了。

  李德奎就是听到这里才有所启发的。他孙厚林为什么把花花接回家呢?凭他孙厚林穷条件,凭他孙厚林抠门的样子,为啥把花花接到他家住呀?还当自己闺女伺候?全他妈唬人!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他孙厚林不会做亏本买卖的,那么仔细的人能这么傻?一个傻子生的孩子,谁能说得清楚?这孩子没准就是孙厚林的呢!

  对!这孩子一定和孙厚林有关系!

  李德奎终于在掉头发的失落情绪又重新上升到亢奋状态。他转得很特别,对家心和书影忽然九十度的热情,忽然对家心去孙厚林家看花花孩子的事情非常感兴趣,他问了最不该问的细节,问了和孩子毫不相干的问题,弄得家心以为李德奎真得生病了!

  书影担心起来,她没有看到过李德奎会用那么充满热情的语气去关心一个傻子。他让家心再去孙厚林家给花花送好吃的,把家里的东西装了一大兜子,非要家心送去,不送去不让回来。也许如家心说,李德奎真是病了。她没有办法,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孙厚林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老头子这是整的什么景?所以她决定和家心一起去孙厚林家看望花花的同时问问孙厚林。

  孙厚林正哄着孩子玩,婆娘和巧儿和花花三个人正在准备好吃的。书影带着那么夸张的大兜子和家心又来看花花和孩子,让孙厚林没有丝毫防备,听见她娘俩进屋,自己差点被脚下的板凳绊倒。他没有想到书影能来呐,因为没有想到,先是羞涩起来,不敢正眼去看人家书影,他在书影家的墙头看过很多次书影,上次去市里也离书影这么近,但这次是书影到自己家来,他和书影面对面,只有一步远呐,书影看见孙厚林慌张的样子扑哧就笑了,看见花花的孩子真如家心夸奖的那样可爱,也就没去注意孙厚林的窘态。哎呀,人家书影是文化人呐,说话咋那么好听呀,人家书影到家里来那是大驾光临!可是上客呢!孙厚林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什么话,总之他没有想到家心会再来看花花,还和书影来看花花。

  花花没有那么高兴,她的心思只有孙厚林知道呀,花花想快点让书影走,一个劲儿地给孙厚林使眼色,看孙后林慌张的样子好像也很紧张呢,花花就更加紧张了,不是碰了这个就是掉了那个,她真想抱着孩子逃出去,不让书影抱孩子,看孩子。可书影好像来了是专门冲着她,打探个没完,问了这个问那个。是不是书影对这个孩子有怀疑呀?是不是知道了孩子是他家老头子李德奎的呀?花花开始紧张起来,答非所问。孙厚林离书影太近了呀,他也紧张呐,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可真有意思呀,家心为了李德奎安排的任务来的,是想探听花花的孩子是谁的?书影还一边帮腔,娘俩是有备而来呀。只有巧和巧娘俩人乐呵呵地听得高兴。

  书影问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还是把来的原因告诉了孙厚林。孙厚林开始时哈地笑了一大声,但马上警觉地卡住了,他不该嘲笑李德奎掉了头发。虽然他以前在村里造谣说李德奎是赖皮,李德奎还真听话,这回真当了赖皮。这是他自作的结果!孙厚林心里虽然这样想,当然不能和书影这样说。他看书影着急的样子心疼起来。这件事他是管定了,一定让李德奎当不成赖皮也算是对书影的关心,好让人家书影不那样难过呀。

  这一会儿乱的,莫名跑来书影和家心,把孙厚林和花花的心情都搞乱了。送走了家心和书影,吃饭的时候孙厚林和花花两个人还是手忙脚乱的,弄得巧儿奇怪今天是怎么了?终于恢复了平静,但是屋子里人的心安静不起来。

  书影和家心还没有走到院子里,李德奎已经等待不及了,他想让书影她们晚点回来,晚点回来可以问得仔细;又盼着她们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可以早知道原因。

  家心说孙厚林和花花很紧张,还说她自己去的时候没有那么紧张呀。这么一说坚定了李德奎的分析,他听完后拍着大腿乐呀,对家心和书影神秘地说,“你俩知道花花的孩子是谁的了吧。那是和孙厚林生的,要不然他俩能那么紧张?那是心里有鬼!”

  “啊!?不会吧!”家心和书影同时吃惊起来,仔细想想,他俩刚才的样子还真是不正常。莫不是真像李德奎分析的?

  17

  李德奎这个年可忙坏了,恨不得磨破两双鞋呐。

  大年初一开始,李德奎挨家拜年,人还没到家门,在门外隔着窗就开始喊起来“弄啥好吃的呢?”,像是特别熟的亲戚和朋友来了,弄得人家一惊一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村里人认为今年真是太有意思了,李德奎能够给村里人拜年。拜年就拜年吧,还拜出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来!李德奎给村里人拜年的目的很清楚,一是感谢选举的那一票,二当然是传说孙厚林和花花孩子的问题。村里人刚开始听得惊诧,后一听李德奎解说,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孙厚林以前真不是大方人,现在对花花太过热心,热情,热得不分你我啦。要不是花花的孩子和他有关系,换句话说,不是他的孩子,他为什么要那么上心啊?花花的孩子来得奇怪,奇怪的孩子也就奇怪的人孙厚林能制造出来呀。看样子花花的孩子真是和孙厚林生的了。可怜孙厚林婆娘还把花花当自己亲闺女伺候着,这叫啥事儿!整个颠倒黑白,差辈儿了呀!

  李德奎再也没有比今年更有成就了。走了一天,嗓子也干了,脚也疼了,躺在炕上还不忘回忆到人家说孙厚林的情景。他的口才已经压倒了所有听见这一重大发现的人们的疑虑,村里人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并且对他更加敬佩起来,激动地表示今后一定听他的指挥。

  李德奎点燃了香烟,猛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星顺劲儿往前串了一截,吱吱啦啦发着声响,他含住了一大口烟,张开嘴,用嗓子眼一股一股往外推着烟气,烟气从口型出来一个圈套一个圈,很快散开。李德奎数着一个,两个,一口气吐了十几个,一颗烟,咕嘟了几大口,已经剩了小半截。

  李德奎正抽着,书影在一边不乐意了,说他“你拿烟解气,我和丫头跟着受气,想抽烟出外抽去。”

  一句话,停止了李德奎的思想,是呀,光和村里人说孙厚林怎么能解气呢?村里人大多提溜着脑袋不用的主,和他们说也只能在村里议论议论,结果能怎么样呢?不行,这事儿没完!他孙厚林不是去市里告我吗?这回该我告他了!他的性质可就严重了,重婚,欺骗傻子感情,生有孩子更为严重。对!告他去!这回不整死他孙厚林,还等什么时候呢!

  李德奎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两双眼皮里的眼珠子还在里面活动着,他在心里翻滚着告状的内容,打起草稿来。

  孙厚林在家过年接送了这个接送了那个,村里人像商量好了,一拨一拨地来了。来了不问他的身体,专门看花花和孩子,问了不着边际的话不说,就是那不怀好意地笑,让人听得头皮都起疙瘩。孙厚林开始的时候没觉得,只认为,来人看看花花,孤儿寡女,也很正常,可来的人说的话都一样,他就起疑了。村里人话里话外把他和花花安在一起,什么别说孩子住谁家长得就像谁的话,听起来怪难听,不可能是好心好意了。

  花花和孙厚林说要回家,受不了他们来看望,让她更加难受。孙厚林也不好让花花走,每天家里从早到晚不离人,还专门赶饭当,弄得婆娘连喘气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孙厚林婆娘那么老粗的人也开始怀疑,来的人似乎要告诉她什么。她最见不得离开家的人,目光中带着嘲讽,又似乎蕴含着同情。她真想破口大骂,可这会儿,花花在家,还有孩子,村里人是来拜年,如何说得出口?

  还是老刘婆偷偷把孙厚林婆娘拽到屋角,告诉她把孙厚林和花花看严实点,李德奎说花花的孩子是孙厚林生的呐。孙厚林婆娘差点没晕倒,到巧儿的屋,哭得一塌糊涂。巧儿一听娘说,也开始琢磨,孙厚林和花花的确总趁她和娘不在悄悄商量着什么。起先不在意,现在忽然明白,原来,他俩把自己和娘当傻子。巧儿不容分说,拎了菜刀到花花面前,吓得正在喂奶的花花连忙收好衣襟,抱着孩子站起来。巧儿大声叱喝花花,问花花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花花迟疑着,用眼神看着孙厚林,孙厚林没想到巧儿平时温柔,这下拎着菜刀,样子威武刚强。他刚想和巧儿说,让巧儿顶撞回来,然后继续逼问花花。花花已经退到墙边,嘴唇被咬得发紫,她不能说孩子是李德奎的,要那样的话,他该如何生活呀。本来想把这个秘密保留一辈子,她和孩子过一辈子,可是巧儿逼问的样子,看样子是没有结果不肯罢休。

  “是我和村外的人生的。”花花哆哆嗦嗦地回答。

  “对,就是,就是。”孙厚林接话也说。

  “你和别人生的怎么不去找那个男人?别骗我,说实话!”巧儿哪会相信,继续逼问。

  “巧儿,别问了,好吗?我这就收拾回家去。”花花忽然觉得委屈又很无奈,然后哭诉说。

  “想回家,没那么容易,你让我和我娘当傻子?”巧儿怎么可能放过花花,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呢。

  “巧儿!别逼花花,花花不容易!”孙厚林上前抓过巧儿的刀,正在这个时候,婆娘从身后跑过来,啪一棒子砸在孙厚林脑袋上,登时血从孙厚林头发上哗哗往下淌。巧儿手里的刀掉地上了,孙厚林婆娘手里的棒子掉地上了,花花吓得抱紧怀里的孩子,因为用力,怀里的孩子哇哇哭起来,惊飞了落在粮垛上的几只麻雀。巧儿见爹被娘打了,血从爹的头上掉在地上,她猛然醒悟,冲到自己屋子,从床头柜上拿来从卫生所拿回的药棉,纱布,给爹包扎起来。

  一场盘问,在血流的战斗当中息止了,花花半蹲半靠在孙厚林炕边,和他说要家去了。孙厚林点点头,看得巧儿一边狠狠生气。她心疼爹,为了一个花花,让自己身败名裂。她不相信李德奎的话是真的,花花的孩子不可能是和爹生的!但是,为什么爹对花花那么好呢?以至于为了花花被娘打?这事儿一定有原因,为了爹的伤口,她让了花花,帮助花花收拾孩子的东西,还用书影来看花花时拿的那个大兜子装满了吃的,把花花娘俩送到家。临出门,她对花花说,以后别见我爹了,有事情到卫生所找我。

  三十下了雪,年过得真快,一晃,出了十五,天又下起雪,一大朵,一大朵,从莫名的地方跑来,像裹着麻团的心事,像对谁哭的缘由。

  18

  巧儿一早上班,照着镜子梳妆,刚戴好围脖,从镜子反光里看见窗口鬼鬼祟祟的眼睛。她离镜子近,鬼祟的眼神也近,似乎周围透着神秘的踪迹。巧儿拎了门边的笤帚,猛地打开窗户,窗外啊一声,倒下一帮人。巧儿连忙出了屋,看是怎么回事,一帮孩子扑棱得快,像是重振了翅膀,呼啦一下都飞跑了。巧儿骂着“小兔崽子,看你们还敢再来,来了敲断你们的腿!”

  这个年真是怄气,娘和爹已经几天不说话,几天不在一起睡觉。娘非要爹承认花花的孩子和爹有关系。爹也是,没关系就赶紧说明呀,还吞吞吐吐非要娘怀疑?巧儿也怀疑,但她相信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娘小心眼,听了村里人的话,没完没了,这个年过得不安生,气得巧儿真想住在卫生所。

  巧儿出门前和娘声明不要和爹吵架,事情会有结果,她说她解决。孙厚林婆娘见巧儿向着自己,没理孙厚林,在屋和自己闹起别扭来,其实自己心头也有鬼,和李德奎那事儿天知道,地知道,她的心里很知道。她真恨孙厚林做出了缺德事还理直气壮,让她明摆着背黑锅。巧儿说不可能,不可能也要有不可能的证明呀,孙厚林处处维护花花,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烧着自己,她想好就和巧儿单过,让他陪花花去吧。

  说的都是气话,她又开始伤心,把自己这么多年的迁就全都抖落出来,怨自己对孙厚林太依顺,到了今天孙厚林拉的屎扣她脑门子上了,她还要依顺他。孙厚林婆娘越想越来气,索性不去看孙厚林,眼不见,心不烦。

  孙厚林蹲在炕头从木头盒子里翻腾烟叶,烟叶齁辣的味道立刻从指缝溜出,传到屋子,呛人的烟随着他翻腾,一股脑屋子里都是,他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揉碎,然后将烟叶铺在烟纸上一长条,把没有揉碎的烟叶用手指头捻起来,用拇指和中指细细地揉碎了,再洒在空缺的部位,一个烟卷卷了半天,烟叶快搓成细盐沫子,也不知道是抽烟,还是研究烟卷。

  他没有搭理婆娘碎道他,他知道只要一搭讪,婆娘准一个大浪滔天!他不去理婆娘,因为理亏,花花的事情和自己就是有关系,他既然答应为花花保守秘密,实则也是为自己保守秘密。花花不怪他,他感激得都要给花花磕头作揖。他怎么还能让花花再次受伤害呢?只有打下牙往肚子里咽。可这回似乎咽不得了,因为李德奎到处散播孩子是他的,这颗牙可不是说咽就咽,只要他咽了下去,就会毁了婆娘和巧儿,也意味着下半辈子和唾沫星子过日子,他不死也会被别人骂死!这可怎么办呢?说出来自己还是有责任,比现在好不了多少呢?是说还是不说呢?

  正琢磨,巧儿咣当从门外回来,巧儿刚走又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孙厚林把烟卷扔在烟箱子里,刚站定,巧儿将手里的报纸啪地一下扔到他的怀里,他顺势一捧,一张蹂躏的报纸,白纸铅字,映入到他的眼帘。巧儿哭出的泪水被冷风一吹,脸蛋冻得通红发紫,这要是在从前,巧儿非要娇气地喊婆娘和他快来疼疼她呀,可今天这火气,关心不成反倒非得哄爆炸不可。

  孙厚林拿着报纸看起来,气得直哆嗦,报纸上有名有姓,宁河村,党员,孙厚林,违背党的尊严,违背一个长者的风范,违背一个家庭的责任,竟然和村里的傻子花花,同居,生下一女孩,现在孩子未满百天,有凭有据,可查证!

  “全他妈是诬陷人!我要告他!”孙厚林把报纸揉烂了还不解恨,摔到地上,硬是在上面蹦高地踩了几脚,险些没摔倒。

  巧儿见爹生气不像装出的,怕他把头顶伤口撑开,连忙按住孙厚林,让他冷静。

  巧儿让爹冷静,其实自己刚才比爹还生气,她出了门,身后就有人盯梢,回头还没有看见谁,只是听见身后面也有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她停声音停,她走声音走。她不想回头去看了,反正大白天,到卫生所光明大路,她怕啥。可气的是,她到了卫生所,卫生所的几个人对她超乎以往非常热情,一辈子也不读个书的李毅,偏就捧着报纸在那哈哈笑。巧儿正被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情闹心,心想找个转折的乐子也感染感染自己的坏心情,非要抢李毅的报纸。李毅不给她,她还绕着卫生所像是闹着玩地和人家抢。抢到手了,一看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尴尬。李毅说不怪他,谁让她抢了。其他几个人,因为知道隐情,已经乐得喘不上气来。巧儿下意识赶快跑,跑出这个众围的嘲讽。她跑出卫生所的时候李毅在后面喊她,让她慢点,接下来还是哈哈的嘲笑声。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此刻了!这一刻带着耻辱,带着对她家族的毁灭,带着她一连串的委屈,奔驰回家。

  看见爹这样痛心,巧儿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回忆跟踪她的人,明明就是李德奎,李毅也说了,一早李德奎拿着报纸来卫生所。难道是李德奎写的文章登在报纸上吗?

  不是他又会是谁呢?说得有模有样,说得跟来家假装拜年的人传话出的一样。

  孙厚林一家沉静的同时,李德奎乐得快要不行了。巧儿猜对了,跟踪她的就是李德奎,安排孩子去孙厚林家盯梢的也是李德奎,报纸上的文章还是出自李德奎。李德奎忙坏了,他本来想把报纸放在孙厚林家门口,让孙厚林看见气死才好呢,但一想孙厚林那尖玩意,非得把报纸撕碎,为了销赃吃了不可。那不就白忙活了吗?他写那篇稿子可是不容易呢,最少反复读了五百遍。他顶着雪天去市日报社亲自找人发的稿子,还有稿费呐。这么不容易的事情怎么能让孙厚林便宜了呀?他买了几十份报纸,早就在巧儿看到之前先发给村里的大家小户了。村里人已经没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了,都上报纸了,还能有假吗?他们唾骂孙厚林,不是人,痛恨没有把花花照顾好,可怜孙厚林婆娘和孙厚林过了二十多年,老了落这下场,甚至联想到巧儿的终身大事,谁还肯和这样的人家攀亲呢?

  孙厚林不知道如何和巧儿解释,不是一句半句能说清楚,忽然想起最可以证明自己的东西,转身摸索到炕沿,把上面的被子搬倒,用手往里深深地够着,摸出一件用塑料袋包好透明出一个鼓胀的信封来。孙厚林不安地打开塑料袋,哆嗦地撕开信封,忐忑递给了巧儿说道“是爹糊涂呀!”

  巧儿看信的时候,孙厚林婆娘也凑过来,虽然认识字不多,也看了大概,一屁股坐在炕头,呜呜开始哭起来,骂了孙厚林骂李德奎缺德呀,骂他俩该下十八层地狱!巧儿万万没有想到这事真和爹有关系,爹是事情的导火索,李德奎是纵火犯!哪个该杀该剐统一没一个好人呐!

  “把你平时的嚣张气焰拿出来呀!”孙厚林婆娘咣叽一声,打破了沉死的状态。孙厚林此时已经成了落水的狗,不会再嗷唠狂叫了,他理亏,端了这个架势,如何能应对得了婆娘的嘲讽!他眼皮不敢抬,怕看见这个家最心疼自己的丫头也不要了他,他真想钻进地缝,就和蚂蚁一样,用洞穴隐藏了羞辱的心事吧。

  19

  “调查组来了,调查组来了。”

  李德奎还没有从朦胧的美梦当中醒来,听见家宝在门外呼喊他,人似电打了一般,蹦出梦境,换个人换个头脑,崭新在来人面前。

  李德奎穿好衣服,仍没忘记戴上帽子,好遮掩一下秃鹫的后脑勺。家宝不愧是亲生的儿子,为老子办事没有丝毫的马虎。昨个,李德奎让家宝喊来调查组的人想让他们亲自证实本村孙厚林和傻子花花违法生孩子一事,今天他就把人找来了。李德奎认为此举绝对是对本村工作认真负责,不漏掉一个坏人,不诬陷一个好人,管好小事是干好村长的责任,管好大事更是干好村长的全部内容。

  李德奎认为孙厚林和花花的事当然是大事!是他当村长以来出现最大的一件绯闻。孙厚林平时正人君子,甚至还有想当村长的念头。他最大的缺点是目中无人,走路不好好走,还总斜视领导,在村民之间有很不好的影响,愿意制造事端,视法律于儿戏,这个人如今犯了法,要以人民的利益出发,为花花报不平!为村里清除污浊的空气,让宁河村的水清明彻底!

  家宝正在给来的人发烟。来的人拿着照相机,还有一个女的背着个箱子,里面也不知道是啥。来的人样子认真,没有接家宝的烟,一个看似带头的男人,四十开外,长得一脸长胡子,一说话,胡子跟公羊的脸,抻得下巴一动一动,两只眼睛叽里咕噜,正在打探事情的原委。李德奎和家宝连忙解释,说已经登在报纸上了,孙厚林一家已经看了报纸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没脸再出来解释,只是受害者花花好可怜,不把事情评判出结果恐怕村里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长胡子男人边问,一边的女人边记,刷刷刷,写得快,人家那架势真牛,一看就是场面人,问得细致,周密,把李德奎乐得屁颠屁颠,跟在人家一边也显得牛气。这时候村里一传十传百,来了一个人一帮人,人越来越多,刚从被窝里出来,啥样子都有,乌拉乌拉跑来,聚堆搭帮,气氛火热,再现上次竞选村长的场面,几乎全村能走动的人都来了,跟在调查组的后面,像一群苍蝇粘附在一堆肉跟前,吃不到嘴,闻闻味儿,也算见点世面,知道点事情。

  调查组通过去往孙厚林家的路上,坐着车,村里人在车屁股后面跟着跑,年轻的跑得快,像猴一蹦三米高,生怕耽搁了好戏;年老的跑得慢,咒骂这鬼天气,下得什么雪啊,把路途搞得溜滑,一不小心就摔个屁股蹲,队伍从高处瞅,像被猫抓扯出的乱线头,线团中心被调查组的车头牵拉着。

  孙厚林听取了巧儿的意见,不去声张信件,感觉辜负了孙猴子的称号,心中有愧,只好先听巧儿安排,暂时安定。几天下来,面子上听话老实,心里却又开始盘算怎么进行下一步,但也始终没有最好结果。

  窗外嘈杂的声音很大。婆娘和他一起趿拉着鞋从窗口向院子外看,一看吓一跳,黑压压,围满了院落,站在最先的几个人不认识,可他们一左一右的那俩人他太认识!家宝和李德奎一个模子,呲牙的样子,别提多可恨!

  “奶个怂!整家来了!”孙厚林没顾婆娘的阻拦,一股火气冲出,几步跨到门口,用脚从里踹开门,俨然一个英雄凌立在众人面前!

  他的凛然样子让李德奎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丝毫的敬佩感,如此时刻还能这样壮烈?实属男儿!不过丝毫的敬佩还没有上升到最佳高度,调查组的人咔嚓咔嚓一顿拍照,打断了他所有还在继续或者酝酿的思想。

  孙厚林没有想到这招,用手挡着脸,上前要抓抢拍照人的相机。所到之处,村里人唔地让出一片面积,哗啦一闪,像被风吹倒的麦田,风一过,麦田重又恢复姿态,村里人大气不敢出,瞪着眼睛找着最佳视线角度,生怕因为闪失错失了好戏呐。

  巧儿大声喝止照相的人“你们凭什么到我家胡闹?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告你们这些吃里爬外,不了解事实,胡说八道的记者!你们今天的行为将在法院上见!”

  村里人只顾看孙厚林了,没有注意孙厚林的丫头正掐着腰在那恐吓来人,有的人开始小声答话,啧啧,看人家丫头,学没有白念呀,说出的话咋跟电视里的人讲的一样呢。

  “哦!你是?”调查组里的长胡子男人上前问话,还伸手要和巧儿握手。

  巧儿没有和他握手,从兜里拿出孙厚林曾经要去告发李德奎的那封长信,递给他。调查组的人用手向人群一压,人群登时鸦雀无声。他仔细地看着信,一声不吭,信件写得流畅自然,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看完信又给那个女的看,女的看完又给其他人看,直到几个人都看完了信,眼睛齐刷刷落在李德奎脑袋上。李德奎正得意,巧儿拿出的也不知道什么内容的信,调查组的人也不知道都看出啥,只见他们蹙着眉毛,似乎里面有天大的秘密被他们探索着。李德奎瞪着茫然的眼睛,想从调查组人的眼睛中获取什么?调查组的眼神太怪,看得他从额头渗出汗水来,心慌当中抓过帽子呼扇着风,想从风中获取点没有得到的安慰。帽子取下来,人群里马上有人啊地呼喊起来,“李德奎真有赖?他的头发怎么一块儿一块呢?”李德奎忙又戴上帽子,但已经晚了,正像他想问工作组的人怎么回事一样,他的形象和角色在瞬间都改变了。

  “你,跟我们走一趟,还有你,你,你。”长胡子和来的人商量了一会用手指着李德奎,孙厚林还有巧儿和家宝,示意他们上车,几个人逮小鸡一样,塞在憋闷的车厢里,一忽闪的时间车子已经开出了村子。

  村里看热闹的有人喊道,“都没影了,还看个屁!”人群又呼啦散开,呼啦没影,只是在归往家中的路上,更多了好奇?都在心里揣摩,没看明白呀,这是怎么回事呐?

  20

  巧儿挨着家宝,发现他变了,一身时髦的装束,光滑的头发,还打了发蜡,离得近,一股女人用的香水味体现在男人身上总是怪怪感觉。家宝看起来时髦,在巧儿眼里产生了恶心,家宝变得事故,虚伪。这还是自己苦等深爱的人吗?有多少回梦中,她渴望家宝用身心爱护她,此时,家宝贴近自己没有缝隙,没有距离心灵之间怎么越发遥远了呢?巧儿心酸难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强忍住泪水,不想还没有怎么样呢,让家宝和他爹感觉到自己的懦弱。

  家宝眼皮不抬一下,似乎赶往的是朝圣的领地,他的样子那么难以理解?巧儿相信爹信中所写的都是真实的,她能冲出家门把信交给调查组的人,就敢在这件事情上讨个说法。也许家宝和她一样也是相信他爹的话是真的。

  孙厚林没有想到巧儿会把信件公开,但事情执意如此,要想说清楚,交出信件还不是早晚的事情?他看见巧儿英气的样子出现在调查组面前,心里咯噔一下,发现丫头长大了,能掌大事了,一忽间变了个人,觉得自己老了呢?

  汽车徐徐地往前开着,窗外的风景无人欣赏,要去哪,不知道,但四个人心里铁定地清楚到哪都有理由可说!

  车似乎没有回头,跑在雪路上,迷茫的空气正在四处散播着荒凉,天色灰暗起来,正有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从天而降。

  突然,巧儿新发现一样喊道“停车!少来一个人!”

  “对!”调查组的男人一拍即合应道。

  车内的人骚动了一阵,各怀心思,稍许恢复了宁静,只管跟着面包车调转了方向开回村子。

  孙厚林听见巧儿说少来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决定,他无法阻拦。他不想让花花来,花花来了,看见孙叔骗了她,她所尊敬的孙叔为了保全自己,已经把她的事情说出来,花花一定会恨他一辈子。因为巧儿拦着,他已经有好些天没去花花家了。巧儿是自己丫头,为自己好,他心里清楚,如今他当花花也是丫头,是不是想从同样的称呼当中减轻一点心里压力呢。欺骗终究是欺骗,他瞒不了内心的自私,瞒不了虚伪的面子,就算把心挖出来给花花看,还会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骗局。如果还能回到从前,他多么想拉着花花的手,到城里,找个好医生给她看病,而不是把他推向李德奎的坟茔呀。不可挽回的错误,该如何收场,车子不容分说地往前开着,他能停止得了吗?他能停止得了即以的现实吗?孙厚林揪心难忍,他害怕一会见到花花了,花花喊他叔,他该如何应答。人的感情不是一天两天促成,婆娘没有忙着照顾花花和孩子心也空落得难受,花花是好孩子啊,要是没有这些事,花花找个相当的对象,明正地生个孩子,她该多幸福。孙厚林好后悔,一时错酿成一世苦,人啊,只有疼在心了,才去专心为什么疼!

  村里人刚看见汽车扬长而去,弄得满头疑问回到家,没一袋烟的功夫咋又回来了?忙又端着饭碗,抱着孩子,放下手中纳着的鞋底,纷纷伸长了脖子,像是迷路的孩子探问路途,然后,大人,小孩,跟随返回的汽车,尾随而来,发现汽车停在花花家门前。

  车停下来,车内的人跟往外倒东西,一股脑清除了车厢,车厢空了,战火的味道还残存着。孙厚林下车的时候看见李德奎一脸骄傲的样子,真想给他一脚,他的儿子家宝更加得意,爷俩臭到一起已经闻不出自己的味道了。

  村里人期待这回不会没有结果。屏住呼吸,听着,看着,这几个人能整出什么事情,李德奎赢还是孙厚林赢?他们暗自下赌注,等待这大的势头扭转,他们把握好舵,不能让自己的利益偏差了。

  长胡子男人喊着“花花在家吗?”

  屋内没有人应声。紧闭的门户上落着雪花,似乎冷静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的凄凉,让人用尽心思去找花花娘俩,希望从一点一滴的痕迹当中发现什么。

  花花不在家?她没有亲戚!那是去哪了?

  人群中小声议论着。

  孙厚林的心口忽然被什么顶住一样!他猛推开工作组的人,猛去拍花花家的门板,震落了房檐上的雪花,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像两行泪。

  门没有上锁,他轻轻推开门,他似乎看见花花正朝他笑着,花花甜甜地喊他叔,还问婶子怎么没来。孙厚林上前摸了摸孩子的脸蛋,脸蛋柔软娇嫩,像火红的玫瑰让人想掏心窝地疼爱。

  花花没有喊他叔,花花和孩子没在屋,屋里空荡荡,寒冷,冰心。

  孙厚林怕冻着花花娘俩,从炕边拾起他给花花早些天劈的柴火,添到炕里,他看见火苗燃出花花甜美的笑容,花花正在剥着豆子,边剥边和他说“叔!我不怪你!”孙厚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住花花嚎啕大哭起来,“是叔对不起你呀!是叔该死呀!”

  长胡须的男人进到屋子又出来了,屋内不见任何证据。

  花花离开了宁河村,留下了一纸说明。村里人这回没白来,知道了一切。

  因为此事造成的影响极坏,乡领导撤掉了李德奎的村长职位,当天晚上李德奎掉光了所有的头发。书影到市里和家心住了,她没脸见村里的人,走的时候和李德奎办了离婚手续。

  因为没有原告,孙厚林和李德奎没有坐牢。

  李德奎给儿子家宝争得了继任村长的职位。家宝和巧儿走在村里的路上,巧儿揽着爹给她物色的对象大步走过去。家宝在巧儿结婚的那天喝得烂醉,他对哥们说,都是为了他爹。巧儿把家宝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扔在了宁河里,她一个人坐在宁河边好久,没有一滴泪,宁河的水平常而继续。

  孙厚林婆娘本来想告诉孙厚林她和李德奎有过那事,后来她忍住没说。她每天忙着照顾巧儿孩子,重新找到了欢乐。孙厚林开春卖了粮食,给婆娘买了一台大电视,婆娘一天擦几遍,生怕有点灰影响电视效果。

  孙厚林发觉自己老犯困,眼皮上下一搭就是一小觉。太阳从窗口抽走了最后的光线,婆娘哄他睡到炕上去,省得把椅子堆出坑来。孙厚林经常做同一个梦,他看见花花领着孩子从宁河道边回来了,老远喊他叔,笑的样子很好看,他嘴唇哆嗦半天支吾不出半个字来……
2#
发表于 2014-10-18 13:45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厚重深沉。写孙厚林和李德奎两人的暗斗、智斗,人物的人性挖掘深刻,形象生动,擅长人物心理刻画,将孙厚林的正直、善良、纯朴却又有着农民特有的狡黠,在与村长的斗争中最后两败俱伤,赔了夫人又折兵。小说场景宏达,描绘农村真实地生活场景,如身临其境。故事情节逐层推进,波澜起伏,语言丰沛,贴切人物和生活,富有质朴的美感。
3#
发表于 2014-10-18 15:35 | 只看该作者
一气读完这部小说,心里的滋味很复杂,怎么说呢?孙厚林和李德奎原本是庄邻兄弟,可是两个人一直在明争暗斗、各用心计,孙厚林一直对当村长的李德奎不服气,所以自喻孙悟空孙猴子的他也用了很多的心计,包括将神经兮兮的花花设计送到李德奎的手中,但是他在处心积虑的同时,自己的老婆也在李德奎家里城池陷落,至于李德奎,也就是一个暴发的农村干部,那种丑陋和能力,都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体现。整体上来看这部作品的写作厚重深刻,偏重揭示人物内心丑陋的一面,语言生动细腻,值得一读。
    小说中的错字白字很有一些,如“毕竟是多年的乡长了”之类,似乎有点影响阅读,劳驾陌笛老师再挑挑。
4#
发表于 2014-10-18 17:5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以当代农村中围绕竞选村长明争暗斗的故事,深刻揭露其中的不光彩和阴暗,挖掘复杂人性,鞭挞丑陋灵魂,作者真实再现了时下农村人们的思想状况及生存状态,作品容量很大,很有现实意义的小说,小说情节环环相扣脉络清晰,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乡土气息十分浓厚。很有可读性。辛苦了
5#
发表于 2014-10-22 16:11 | 只看该作者
本文值得一读!
6#
发表于 2014-10-22 16:49 | 只看该作者
呵,这篇小说近4万字,达到中篇了。这么厚重之作值得细品。问好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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