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4-11-30 19:30 编辑
村里村外，王二和他媳妇都算是名人。王二有名是因为他好耍钱，他媳妇有名则是因为她太能干。 刚结婚那两年，人们都说他们是少有的一对好夫妻。王二爹死得早，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而且还攒下三间平房，娶上一房媳妇，可见他妈也是个叫得响的女人。不过好人没长寿，在王二娶上媳妇第二年头上他妈也撒手归西了。这一年他们家里添子又丧母，可以说是一喜一悲。不过喜是长久的，随着孩子的长大，这种感觉会越来越深；而悲却是短暂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感觉就会越来越淡。更重要的是，庄稼院里，人老了就是拖累呀。王二他妈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吃尽了苦头，好歹是把儿子养大了，又娶了媳妇，生了孙子，按理说也该享享清福了。可是人就是这个命，她这些年早就坐下病，突然发作，连个吊瓶也没来得及打，就那么咽气了。 王二两口子一顿好哭，尤其是王二哭得真是伤心，村里人谁见了都跟着落泪。王二媳妇也知道婆婆这些年不容易，所以哭得也是实情实意。她想起结婚那天婆婆和她说过的话：“看我这体格，也活不了几年了，你们结了婚我也就放心了。我这儿子哪样都好，就是好玩个扑克。往后你可得给我看住了，千万可别玩大了……” 她含笑答应了，并没把这当一回事儿。村里人逢年过节谁不玩两把呢？不过是图个热闹、图个消遣，输点儿赢点儿算不了多大个事儿。 王二也真不往大了玩，“三打一”一般也就是一毛两毛钱的，每天最晚了也不过八九点钟保证回家。媳妇对这点十分满意。而且，一到农忙时节，他真就一把也不摸了，做起庄稼活儿来也像模像样，把地侍弄得有板有眼。 不过说起干农活儿来，他却万万不是媳妇的对手。别看她人长得不高，也不胖，可是庄稼活儿却样样精通，村里的几个老把式看了都不由得啧啧称赞。 尤其是她给水稻插秧可称一绝，不但速度快、株距匀，更重要的是深浅适度。插秧这活儿有点儿讲究，插深了缓苗慢，不爱分蘖；插浅了一起风，水波一晃，又会把秧苗摇出来。所以把握好这个深浅度就绝对是个技术活儿。 王二媳妇在娘家就是插秧的好手，嫁过来后，家里没有水田，她就和叔伯妯娌搭伙，一起出去做手工。她活儿做得好，所以村里村外都愿意雇，这样，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春天，总有几百元收入。那几年日子艰难，这些钱可起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那一天，当她抱着疲惫的身子，带着满身泥水回到家里时，却发现儿子正在炕上哇哇大哭，而王二则蹲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她锐利的目光四下里一扫就发现，箱盖上的电视机不见了。 那可是她去年整个春天去插秧，辛辛苦苦挣的钱买来的电视机啊。那几年村里电视还并不多，要看，就只有上别人家去。一大群人都凑在人家屋里，半宿半夜的才散。有的人家不烦，甚至还图个热闹，看着别人去他们家里看电视，有一种优越感；可是有的人家就不太愿意，一天两天也就忍了，可是时间一久，就难免摔摔打打的，给人脸色看。有一次，她带着儿子去后院三婶家看电视，一直看到两集电视剧演完，晚上九点多钟才回家。看时人家倒没说什么，可看完了一出门，就听见身后房门被咣的一声关紧了，屋里还传出一大串难听的唠叨。 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就是孩子要看个电视嘛，凭什么要看人家脸色？她一狠心，咬咬牙，就把整个春天挣来的钱全拿出来，买来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回不光不用上别人家去看了，而且还常常有左邻右舍到她家来看。她却从来不给人脸色，总是乐呵呵地答对，有孩子给找个板凳，有老人就让到炕里。她心里高兴，不嫌麻烦，乐得忙些累些，落个好人缘。 可是如今电视不见了。早上她出门时还好好地摆在箱盖上，现在却不见了。大白天的，电视不会凭白无故消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见到王二那副熊模样，她就知道，问题准出在他身上。她顾不得累，急忙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站到王二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问：“到底咋回事啊？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了！” 王二还是蹲在那儿不吱声。 她气极了：“你不说是不是？我找个明白的问问去！”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她从来都是这样，办事和干活儿一样麻利，从不拖泥带水。 王二在后面把她的腿给抱住了，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两块乌青，显然是被人打过的样子。 他终于说了实话，原来他打着打着扑克，被人家勾引着押上了牌九，输了五百块钱，他兜里不够，是庄家垫上的。后来庄家冲他讨了两个月，他都没给答复，这回就追到家里来，不光搬走了电视，还将他打了一顿。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又悲又恨。没想到，婆婆的话真的应验了。这不能全怪男人，她只顾干活儿，竟一点儿端倪也没有发现，她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把孩子放下后，颓然坐在炕沿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是我没有看好你，我没看好……谁让我没能耐了呢……你爱咋办就咋办吧！我走……” 王二一下子跳起来，直接跪在地下再次将她双腿抱住：“你别走，别走……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走就行，我再也不玩了……” 孩子也抱住她，一家三口人哭成一团。 还是她最先止住眼泪，一边哄着儿子，一边问他：“你真有这个记性？” “有，我保证有。”王二指天发誓。 “好！”她擦了擦眼睛，转身上炕，打开炕柜，在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手绢包儿，从里面摸出五百块钱，递给王二，“我也不说别的了，你要真有这个记性，就这钱给人家送去，把电视赎回来，别等到天黑，要不大伙儿又该来看电视了……” 王二接过钱，泪流满面，正要再赌咒发誓，被她给打断了：“快去吧，我也不说别的了，再有下次，我就领着孩子一走，眼不见心不烦；你你闹个清静，也省得有人管你了。”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这一次，她拿出了她整整半年做手工攒下的钱。以后，她仍旧出去做工，春天去插秧，秋天再出去扒苞米，又增加一份收入。 插秧时，她不再和别人搭伙了，弄得和她合作了几年的邻居二嫂和她生气了好一阵子。她也不再用扯着绳子的秧架来取直，只凭着她的一双眼睛，一双手，就能将稻苗插得横竖成行，株距行距丝毫不差，完全符合雇主的要求。 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有的人家竟单单为了欣赏一下她的手艺，专门雇她来插秧。她从来也不穿靴子，嫌靴子在泥水里笨重影响速度。插秧是农田里最累的活，不像别的，好歹还能歇歇脚、喘喘气；插秧时四下里除了水就是泥，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这活儿干得多了，她平时走路时就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像是霜打的茄子。可是，只要她一卷起裤脚，一站到冰冷的稻田里，便立刻来了精神。她似乎漫不经心地，左手随意似的抓起一丛秧苗，拇指与食指飞快地分苗，然后交到右手，右手则鸡牵米般地点在水里，同时，双脚配合着两手，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前进。这一趟下来，白亮亮的池水中就多出一条笔直的绿线。那一株株小苗纵横成行，真比线拉的还要整齐。 没有搭档扯她后腿，不用插拔秧架耽误时间，她的速度简直翻了一倍，她的日收入创下了村里村外有史以来插秧者的最高记录。而且，直到她离开这片水田多少年，有人用上了插秧机，这个记录始终没人打破。 那是第二年春天，儿子上了二年级，她在又一次以奇迹般的速度插秧时，一头栽倒在稻田中。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市医院的病床上了。 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就看见王二正坐在一边偷偷地哭泣着，看见她醒来，急急忙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过来和她没事儿人似的问长问短，她就知道，自己得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病。 住院的这几天，王二对她格外的好，甚至每天都会买来她爱吃的东西给她吃，怎么劝也劝不住。 可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后来，竟连意识也有些模糊了。 终于有一天，别人都被打发走了，院长走进她的病房。 “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院长开门见山直接问她。 这时候，她的意识却突然变得十分清楚。 “我知道，反正不是好病。”她说。 “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瞒你了。你得的是非常罕见的一种病，这种病全世界上只发现过三例，在临床医学上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她愣愣地盯着院长，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院长接着往下说：“照目前的情况看，你最多还能坚持半个多月。如果你同意之后将遗体捐献出来，将会对医学发展做出重要的贡献。如果你同意，这段时间内可以享受医院的免费治疗，而且我们还会给你的家属支付一笔可观的补偿金……” 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她的意识再一次模糊了。朦朦胧胧中，她听见院长还以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个不停。她努力去听，结果听明白了一句关键的话：为了买下她的身体，医院会拿出一万元的补偿费用。 她的意识再次清醒过来，脑子里一直都想着这个问题。这可是一万元啊！整个村子里，能有几个万元户？恐怕村长家也拿不出一万元。有多少家一年下来拼死拼活地干，到了年底却连一分余钱也攒不下，转过年来种地还得靠贷款。难道自己这个身体竟能值一万元？ 可是王二，他会同意吗？有哪个男人会愿意把自己女人的身体交给别人去搞什么“研究”呢？她刚一表示犹豫，院长就接过话头：“我们已经做好了他的工作，是他没法和你开口，我才亲自过来的。你将会对医学发展做出重要贡献，我们都会永远记住你的……” 她苦笑了一下，心里仍在想着那一万元。谁管得了有没有人记得自己呢？看这情形，自己终归是活不成了，自己一走，王二可就成了光棍儿，而且家里条件又不好，恐怕也很难再娶一个了。光棍难哪，饭都不能应时应晌，棉衣服都没人给做……何况还要拉扯着这么大个孩子。自己这一走，儿子可就成了没妈的孩子。没妈的孩子苦哇，没人疼没人热，受屈了都没人给出头，更何况他连个爷爷奶奶都没有…… 可是如果手里有了一万块钱呢？那可是一万块钱啊！自己辛辛苦苦插一春天秧也就能挣个五百八百的，不吃不喝，十年也挣不上一万啊！有了这笔钱，王二可就成了万元户，就能和儿子过上好日子了。想到这里，她嘴角轻轻一笑，终于点了点头，拿手指在院长递过来的印泥上按了一下，而后在协议书上庄严地按了下去…… 院长走了，王二进屋后，跪在她床前泣不成声。 她却很安祥地抚过他的脑袋，向他交待后事：“以后你的手头有钱了，也不能这么干熬着，碰着相当的就再找一个，只好人好就行，好歹别亏了儿子。还有，你往后可得长点记性，再别跟着别人出去耍钱了……” 说着说着，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而且从此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半个月后，王二孤零零地一人回到村里，将她的衣服葬在父母的坟旁。 半年后，王二又被人毒打了一顿，电视则被永远地搬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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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0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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