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5-1-10 15:32 编辑
夜读聊斋之——神仙美眷 世界上最著名的人鱼形象，无过于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小美人鱼。她为了追求爱情，不惜以声音为代价，换取巫婆的神药，不惜忍受巨大的痛苦，脱去鱼尾，换来人腿。可是王子最后却和别的女子结了婚。巫婆告诉美人鱼，只要杀死王子，并使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她就可以重新回到海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她却为了王子的幸福，却宁可牺牲自己，也绝不肯以王子的生命换回自己失去的一切……可以说，小美人鱼的故事完美地诠释了“爱是付出的”这一主题，给那些以爱为名行恨之事的人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然而可惜的是，小美人鱼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即便在故事的结尾，她的身体化做了海上的泡沫，而她的灵魂却升上天堂。可是，这又怎么抵得上她对爱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呢？国人们口中常常会用诸如“只羡鸳鸯不羡仙”之类的句子来表达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所以在神话故事中，天上神仙们往往都会抛弃长生不老、锦衣玉食的生活，而甘愿来到尘世做一个凡人，与相爱的人白头到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安徒生给小美人鱼安排的结局根本就算不上美好。 与之相比，蒲松龄笔下的人鱼白秋练则个性更加鲜明，行为也更加现实，而得到的却是一个美好的结局。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蒲氏通过这样一个人鱼相恋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刻地诠释了爱的真谛。 爱——尤其是爱情——究竟是什么，大概没有谁能真正说得清。正因为说不清，所以才会有“日久生情”的慢热，所以才会有“一见钟情”的速成。《聊斋志异》里的绝大多数爱情故事就都是一见钟情式的，而且多是男子对女子一见钟情，而且所钟情的多是女子的外貌（如《婴宁》《辛十四娘》《花姑子》等无不如此）。仅从这一点来说，《白秋练》就颇有些与众不同。 自然，依《聊斋》笔法，故事仍是从一个作为“异类”对立面的“人类”写起，而且是从一个书生写起。这一点，《白秋练》也不例外。 说的是“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提到“蟾宫”二字，很难不叫人想起“蟾宫折桂”，可惜这位蟾宫姓“慕”，他只是一个商人之子。商人重利不重名啊，当然更没有什么“兼善天下”之类的伟大抱负，所以尽管慕蟾宫长了一颗高智商的脑子，“聪慧喜读”，却因出身于商人之家，便注定了与仕途无缘，他的“折桂”之愿大概也只能“慕慕”而已了。当然，“折桂”二字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这里暂且不论。 而慕蟾宫老爹的名字则更有意思，《聊斋》故事里的老爹，大多都是没有名字的，一般都是以“翁”或“父”之类的字眼称之。而慕老爹不但有名字，而且还是一个挺高雅的名字——慕小寰，和他的商贾身份很不相配。不过细思之：小寰者，小圈子也。在他眼里，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的买卖自己的利益才最重要。如此，这个名字倒也是名至实归。 单说这位只知道一心追逐利润最大化的商人慕小寰，虽然生了一个“聪慧喜读”的好儿子，却目光短浅，“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叫儿子弃学从商，可真是白白浪费了一棵好苗子。这一点，倒是和时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理念颇为吻合。 不过从业如何并不重要，人的爱好才是更重要的。每见西洋人明明是学理工的，却偏爱舞文弄墨；明明是一个学者，却偏爱打球游泳；明明只是个一线工人，却偏爱古典哲学……叫国人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然而这才是生活。在西方社会，普遍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骨灰级”的爱好，否则，整天忙碌于口腹之需，纵使物质生活再怎么富有，也难以抵消精神生活的空虚，而日子过得也就没有了滋味，没有了情趣。 与大多数粗俗而充满铜臭气的商人相比，初涉商场的慕蟾宫就显得颇有些与众不同，经商之余，他“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给整个洞庭湖的商贾气息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所以一下子就把小人鱼白秋练给吸引住了。 一见钟情这东西很难解释得清原因。曾在某名人传记中读到，言其第一次见到对方，就觉得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侣。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具有普遍性，也不知道使其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本原因。而白秋练看上慕蟾宫的原因则是很明确的，就是因为她自己也“颇解文字”，本身就是一个诗歌爱好者，所以“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她作为一只小人鱼，每日生活在洞庭湖中，而且是生活在充满商船的湖水中，面对的都是一群利欲熏心的商人，自然会大有知己难觅之感。而慕蟾宫的出现恰恰弥补了这一遗憾，更何况二人年貌相当，所以爱上他也是自然而然的。而慕蟾宫，作为一位偏爱吟诗的商人，也同样面临着知己难逢之憾。如今，不仅凭空蹦出来一位知己，而且还是一位“红颜知己”，所以也立即对她“心实爱好”了。所以说，他俩相爱，原因无他，是“共同的革命志趣使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然而美好的爱情总是要面临重重考验的，尤其是在美好的爱情故事之中。慕蟾宫与白秋练之间最大的障碍就是慕生的那个老爹慕小寰。研究者们习惯于将其视为封建家长的代表。而同为“封建家长”的白妈妈却开通得很，甚至还亲自上门给女儿为媒，亲自送女儿来和情人幽会，这不能说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那个时代，现实生活中是否会有这样当妈的实在很难想像。当然，只就故事而言，当我们知道她们母女的“异类”身份——一对白鳍豚时，这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实，慕老爹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其实根本就算不是什么正经理由，他家既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甚至连“故家子”——落魄贵族都不是，所以根本就挑不得人家的门第。他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无非有二：一是“涉远”——嫌道路远；二是“薄女子怀春”——嫌人家女孩家上赶子追男生。所以他随随便便就拒绝了这门亲事，“笑置之”。 可是他要对付的亲家母可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妇，那是一个有着一定法力的白鳍豚，老太太主动给女儿为媒遭拒后，自以为“耻孰甚焉”，于是作法使湖中拥起沙碛，使行船搁浅受阻，叫慕氏父子“勿想北渡矣”。当然这种沙碛拥船的事每年也会有的，等到第二年春水大涨也就没问题了，并不怎么影响做生意。所以慕翁“未甚忧怪”，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这样一来，带的钱就有些不足了，他只好把儿子留下来照顾生意，自己回去营办。于是便给白秋练与慕蟾宫的欢会创造了方便条件。这便是《白秋练》中写得最美也最富有诗意的一段——以诗疗疾。 慕翁一走，慕生正“窃喜”有了机会，又“悔不诘媪居里”时，突然“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去。”原来，白秋练因婚事不成，日夜忧思，已经到了走路都要人搀扶的程度，可见病得实在不轻。 不过不要紧，爱情是治疗一切心理疾病的良药，而爱好则是催化这剂良药的药引。白秋练最大的爱好就是吟诗，所以当慕蟾宫“强其一语”时，她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思念的话，却告诉他“‘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而当他“探手于怀，接（月函）为戏”时，白秋练更是“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可是实际上根本就没等到吟上三遍，“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日：‘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一场大病就这样被爱人嘴里吟出的几首诗歌治好了（而且还不是原创）。 诗歌不但治得了白秋练的病，同样也治得了慕蟾宫的病。后来，当慕生与父亲回乡后，同样因相思成疾，当其“久之支离益惫”时，慕翁无奈载着他重新入楚，再与白秋练相见。白秋练便表示“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她先吟王建之作无效，又在慕生的要求下再“吟杨柳千条尽向西”，三吟“菡萏香连十顷陂”。刚刚吟完，慕生便“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 遂相狎抱，沉疴若失。”尽管他们的“心事”略有不同，所用的“诗方”也不尽相同，但其疗效果却是一样的。爱情是治疗一切心理疾病的良药，而爱好则是催化这剂良药的药引。这一点，在慕生身上同样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当然，在这对情侣之间，诗的作用还远不止于此。当慕翁即将归来时，白秋练可以翻书，以诗占卜，得到李益《江南曲》便确定“词意非祥”；而慕生则以“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加以安慰。慕翁回来后，二人被迫分手，又约定“以吟声作相会之约”，是用诗歌代替了微信作为约会的信息。直到最后，二人顺利结合，但由于白秋练是只人鱼，离不开洞庭湖水，因家中储藏湖水用尽而死，又要慕生“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候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侵之，宜得活。”至此，诗歌的作用终于发挥到了极致，有了续命、救死的神奇功效了。一个人的终极爱好所能产生的能量之大，往往可以大得不可思议，甚至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一点在小人鱼白秋练身上得到了极致的发挥。 然而无论是先前的以诗疗病，还是后来的以诗约会，之前阻挡在他们中间的障碍仍然没有根本解除，那便是慕翁的反对。为此，柔弱而充满诗意的白秋练一反常态，变得现实而坚定起来。不过面对家长的反对，她既没有进行反抗，也没有一味逃避，更没有彻底放弃，而是选择了积极应对，主动争取，投其所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变家长的态度。白秋练此举，历来深为读者和研究者们所关注和赞赏。从这一点上来说，白秋练的形象不但独一无二，更有着深刻的思想含义。在爱情的道路 （或人生的道路上），有的社会现实我们无法改变，有的人生道路我们无法选择，但是我们是否想过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别人的看法进而改变我们的人生呢？只以婚姻而言，要想争取对方家长的满意，自己终究也要有那么一两点拿得出手的能叫人家满意的东西，也好有足够的理由让对方的家长相信，当你成为这个家庭一分子的时候，不但不会为这个家庭添堵，反而会为其做出一定的贡献？如此，谁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反对呢？当然，这一点，在那个时代，女子婚后如果生个儿子便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改观；而在成婚之前，的确是很难做到的。 可是同样的问题放到白秋练身上却根本不算问题，因为她很清楚：“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她知道“凡商贾之志在利耳。妾有术知物价……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在白秋练那里，搞定她那个唯利是图准公爹很简单，不过是要投其所好，给他多提供点商业信息、帮他多赚点儿银子也就是了。这种方法，对当下每遭家长反对却因恋爱而失去头脑失去理智的情侣们，也未尝不是一种有益的启发。 故事最后的结果也如西方童话里说的那样：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当然，安徒生《海的女儿》除外。不过，与其他童话不同的是，那些童话中的“美满结局”有着很强的虚幻性和理想性。在此类作品中，王子爱上公主，不过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公主爱上王子，除了漂亮的外表外，顶多再加一身好功夫和王子的尊贵身份。而这些东西，往往都是经不起考验的。不信试看同一故事中的那些喜新厌旧的国王和蛇蝎心肠的王后，他们年轻时，不也曾充当过王子与公主的美丽童话的主角吗？ 而白秋练与慕蟾宫的生活则注定了必然会百分之百的幸福快乐。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们不但是爱人，更是知己，他们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而这一点正是维持爱情之树长青的不涸的甘泉。 与《聊斋》中的其他男人们相比，慕蟾宫绝对更加优秀，也更值得依靠。他的聪慧，他的执着，他的担当，他对爱人的付出和牺牲，都是《聊斋》中的其他男主人公无法相提并论的。为思念爱人忧愁成病，这个人人都会（如《婴宁》中的王子服、《花姑子》中的安幼舆等），而肯为了爱人花巨资买一头白鳍豚放生（后来才知道是他的岳母）者，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了。而在得知爱人是“异类”之后不但不恐惧、不嫌弃，反而能够按其要求拜求真君，就更加困难了。而最难的则是在他老爹死后，能够遵从老婆的意愿，“从其意，迁于楚”——跟随老婆，举家搬迁，可以想像，在那个时代，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要下定多大的决心，更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一点，整部《聊斋志异》中，几乎无人能及。 在《聊斋》中，还有一篇关于人鱼的故事《西湖主》，而且那才是一位真正的“人鱼公主”，因为她的妈妈乃是西湖王妃。与《白秋练》不同的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陈弼教仅因一念之善救了落难的王妃，便被人鱼母女报恩，以致于“一身两奉”，同时享尽凡人的富贵和仙人的自由，并在最后和公主同登仙界，成了一对神仙夫妻。白秋练没有那样尊贵的出身，自然也没有那个本事，可以带领老公慕蟾宫一同成仙，然而他们志趣相投，情深意笃，夫唱妇随，携手白头，不正是叫人们羡慕的神仙眷侣吗？若得如此，神仙何足羡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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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0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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