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台风

孙香汗

　　李小明从教室里走出来。同学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劳动。李小明走上六楼，天台上有一个废弃的教室。

　　有一天晚自修，李小明看见有一个女同学躲在那里哭。她坐在地上，头伏在膝盖上，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脚面。他认出是谁，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劝劝她。但是可能她会吐他一脸的口水，然后歇斯底里冲他喊：关你什么事！？他就悄悄地从门口退了回来。他想，她哭的原因无非就是成绩不理想、和家里吵架了、被人搞大肚子了或者是痛经。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能帮她解决的。但是那个晚上，李小明回到教室里上自修，教室里像往常一样安静极了，48枝日光灯把教室照得雪亮，同学们都低着头安静地看书(或者他们正在低着头安静地意淫，新来的英语老师胸有点大)，他不时抬头看看她空着的位子，她正坐在我们头上冰凉的水泥地上偷偷地哭。他的心里非常难过，想不到这么丑的女同学的心里也盛满了秘密的悲伤。

　　现在这个教室里没有人，他钻到一张桌子下坐下来，地上积满了灰尘，她那天的屁股印还在，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掏出一截蜡烛，把它点着，竖在地上。烛火轻轻跳动着，很多个夜自修，他就躲在这里，看一支蜡烛慢慢地烧完。现在是白天，它好像仅仅就是一朵心形的火，没有放出光来，只有一缕袅袅上升的白烟。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烛火的上方，白烟绕着手指。手指先是很热，然后灼痛。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闻了闻，手指像刚夹过香烟。

　　玻璃窗嗒的一声响，他抬起头看着玻璃窗，又嗒的一声，玻璃上多了一圈水点。玻璃窗外，细小的树梢像脉络一样贴着薄且远的天空，只有等树梢神经质地晃动起来，天空才显得没有牵挂。对面的行政楼，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屋顶。

　　他听见同学们打闹的声音，看来下面教室里的大扫除似乎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张小刚也许正用扫把撩起某个女同学的裙子。

　　蜡烛还没有烧完，他已经看厌了。他从桌子下钻出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他记得表姐说过，以前她上课用的就是这间教室，夏天太热了，不过冬天好，可以在天台上打雪仗。他一听她说就想，有没有人从天台上滑下去呢，或者堆一个雪人，再把它推下去。

　　他走下楼梯，风一阵阵地扑来，刚才看见的那些树梢正猛烈地摇晃着树干，空气被风吹得凉凉的，看见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干净，包括操场上的那个垃圾堆。他从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走过去。同学们翻椅子的翻椅子，扫地的扫地，擦黑板的擦黑板。

　　王绮丽在擦玻璃窗，他没有看见张小刚。他敲敲玻璃窗问王绮丽张小刚到哪里去了。她翻了翻白眼。李小明又问了一遍，她说，我管他呢。李小明就不理她，继续往前走，风在走廊外面越吹越大。

　　他走下楼来，每一层都在进行大扫除。很多同学拎着水桶和拖把跑上跑下，把楼梯弄得湿漉漉的。厕所地板上漾着水，变成了一个浅浅的游泳池，同学们踮着脚，高兴地到里面打水。有一只鞋浮在上面，缓缓地荡来漾去。

　　他走出教学楼。那条每天走七八个来回的水泥路，被风吹得发白。风其实也不大么，偶尔听见那里玻璃窗没有关好嘭的一声，吓得人小心肝扑扑跳。雨还是零星的一滴两滴嗒嗒的砸在地上。

　　他走到寝室楼的前面。老马捧着茶杯仰着头朝楼上喊，关好窗子，关好窗子！衣服收进去，衣服收进去！老马低下头说，娘细匹。灌了口水又继续喊，管好窗子，关好窗子！衣服收进去，衣服收进去！

　　李小明走到他身后，拍拍他肩膀说，马师傅，马师傅，你怎么不去买个小喇叭呢，你这么喊多吃力啊，这帮小畜生听不见的。老马说，我哪里有钱啊。李小明说，上总务处领一个么。老马说，总务处怎么会有喇叭。李小明说，怎么会没有就一个喇叭么，这样喊多累啊，嗓子要喊坏的。老马想了想说，有我也不去领，你当我门口收废纸的！？你这个小畜生！李小明笑着说，你这个老畜生，弄不灵清！

　　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李小明爬到床上看了一会儿书。楼下有一个江边公园，李小明看一会儿书就望望公园里的两只三层楼高的长颈鹿。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爬下来，检查了一下窗户，然后就躲进被窝里睡觉。在梦中他听见一声声窗户被风甩上的声音，大雨的声音，还有噼哩啪啦整东西的声音，嘻嘻哈哈说话的声音。李小明不愿意醒过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寝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领领席子都翻起来盖在被子上。他觉得头非常难受，嘴巴里很苦，唾沫像浆糊一样粘在嘴唇上。李小明拿着毛巾和牙杯到盥洗室去。不断有同学背着包走过去，他们问他怎么不回去，要刮台风了。他不理他们，台风学校里刮，家里不也刮吗。

　　盥洗室里人很少，有一个人在洗饭盆，有一个人在刷鞋。透过玻璃窗，李小明看见王绮丽捧着饭盆从食堂里走出来。食堂的大烟囱冒着浓浓的白烟。有一次在食堂开大会，王绮丽刚洗了头，那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煞是好看。张小刚说，真想摸一下啊。李小明说，那就去摸好了么。张小刚说，你敢去啊。李小明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张小刚说，你真敢吗？你真敢摸我给你三块钱。

　　于是李小明众目睽睽之下摸了一下王绮丽的头发，对她说，头发真漂亮。王绮丽红着脸落落大方地说，谢谢。张小刚给了李小明三块钱，恨恨地说，这个骚货。王绮丽的脸很白，鼻子很挺。

　　李小明走出盥洗室的时候被一个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顺势一个手肘砸在这个人的背上，这个人转过来盯着他，李小明也盯着他，那个人点点头表示记住他了。这个人长着一脸胡子。

　　李小明肚子有点饿了，他坐在床上看公园里的长颈鹿，塑这两只长颈鹿该花多少水泥和颜料啊。公园里的树在风中努力挺得跟长颈鹿的脖子一样直。长颈鹿的肚子下面可以躲雨，它的背是根本爬不上去的。这个时候他听见一阵隐约的笛声，他笑起来，这只鸟！他从床上爬下来，跑到顶层。张小刚果然躺在那个圆形的窗台上吹笛子，鼻子被风吹得红红的。李小明说，吃饭去。

　　李小明和张小刚到女生楼下叫王绮丽。老马骂他们小畜生。他们骂他老畜生。李小明喊了几声，王绮丽出现在走廊上。李小明向她招手。她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跑了下来。李小明说，没吃饭吧，我们吃饭去。他们三个人就一起去吃饭。老马盯着他们走过去。

　　路上全是雨水，风一阵阵的刮来，好像努力要把他们吹起来似的。他们在学校门口的饭店里吃饭。王绮丽看着他们吃，她说她已经吃过了。李小明说，待会干什么去。张小刚说，不知道。王绮丽说，我洗衣服。李小明说，要么我们去复习吧。张小刚笑道：去你妈的。王绮丽抿了抿嘴，对张小刚说，刚才你吹得是什么曲子啊。张小刚说，康德第一保镖。王绮丽点点头说，噢，初中那个连续剧啊。要么待会儿我们去看电影吧。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吃完饭，李小明说，我肚子有点疼，你们去看吧。张小刚说，你赶紧去大个便，我们等你。李小明说，你们去好了，我回寝室睡觉。王绮丽说，那我回来给你带止疼药。

　　李小明走回学校，经过教学楼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已经有些暗下来。他拐了个弯，走进教学楼，一直爬到天台上走进那个废弃的教室，教室里非常暗，那些旧桌椅堆在角落里，黑板上的乱涂乱划几乎都看不见了。那根蜡烛早就灭了。

　　李小明在教室里站了一会儿，又走下楼来，走出教学楼。风已经弱了不少，但天空格外的阴沉，似乎不是没有太阳的缘故，而是因为云太多了，这些吹走了，又从远处运来很多。

　　他走到寝室楼门口的大路上，看见两个人从寝室楼里走出来。等他们走到面前，他看见这两个人都长着满脸胡子，其中一个就是下午在盥洗室门口对过眼的那个。他们停了下来，盯着他，他没有见过的那个胡子说，以后小心点，不要这么鸟。李小明说，你们不来鸟我的话我也不会来鸟你们的。那个胡子就笑了，突然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李小明退了一步，觉得胸口很闷。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路边。两个胡子已经准备好了，等着他。李小明认准一个胡子打，这个胡子被他打得很惨。后来李小明想逃，逃到寝室里，把贴在床板下的那把刀拿过来。但是他们把他扳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有个胡子在他头上踢了一脚。他抱着头伏在地上爬不起来，他们继续踢他的背和腰。

　　这个时候李小明听到了老马的声音，他很愤怒地骂：你们这帮小畜生！你么这帮小畜生，不晓得好好读书，就晓得打架。一个胡子又踢了他一脚，再鸟，见一次打一次。然后他们走了。李小明听见老马在威胁他们，你们两个，我记得了，报到保卫处，把你们全开除了。然后回过来教育他，你一个人他们两个人，就不要和他们搞了，你这个小畜生傻不傻。

　　李小明爬起来，到盥洗室里冲了冲脸上的血，回到寝室里缩在被窝里睡觉。寝室里的人都回家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身上疼得要命。他就想刚来的英语老师，有一天她穿一件很透明的上衣，他看见她的胸罩搭扣是在前面的，大概这样更可以把胸挤在一起。他从床板下摸出那把刀，应该用这把刀把它挑开。这把刀非常的冷，他把玩了一下，把它塞到枕头下面。然后摸自己的身体。

　　他睁开眼，看见张小刚模模糊糊的脸，他的口气喷到他的脸上。他压低声音叫：起来，快起来，出去一下。他没来得及反应。张小刚说，王绮丽来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出去，看见王绮丽站在门边的背影。他在走廊上走了几步，感觉张小刚出来，把王绮丽拉进寝室里，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他走进厕所，厕所的玻璃破了，风钻进来呼呼作响，本来他已经站在小便槽前面了，现在又走回来，跳到窗台上，打开窗户，风哗的一声似乎想猛的一下把他吹下去。尿液像一根鞭子一样在空中挥舞，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对着冷风撒下热尿啊，他小心翼翼的转头看了一眼，担心老马突然出现在门口，骂他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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