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卵石·黑柱[原创]

老土

　　我们在那片鹅卵石上做爱的时候，树林边坐了十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懵懂的孩子，在那里看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在鹅卵石上翻来覆去，云来雨去。天色已经很晚了，月色洒在海面上，洒在海边光滑的鹅卵石上。黑柱粗粗的喘息，使我听不到大海的潮汐，听不清山上林海的涌动。只有黑柱的喘息声，和我一声声浪一般欢快的叫喊。　

　　那天，天色将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红红的晚霞将看似平静了许多的大海罩得红波茫茫。海滩后面是山，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树上结着各种果子。长年结的果子吃不了，吃不了就自然地落地，与树叶和泥土化作一起，于是果树就愈发地繁茂。

　　脚下是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鹅卵石，大片大片的鹅卵石从我的脚铺开，沿着海岸延伸到远方。那些鹅卵石各个都精美无比，随便拿起哪一块，都不失为一种绝伦的工艺品。我常常在那里把玩着那些鹅卵石，我视它们为珍宝一般。

　　我的身子围着几片肥大而美丽的叶子，脖子上挂着成串成串的由海贝穿成的美丽的颈链。这项链是我的黑柱哥送给我的。夕阳照着黑柱哥黝黑黝黑的脸庞，黑黑的眼睛透着不尽的依恋与忧伤。我们对视着，对视着，许久，又是许久。直到天边挂起一轮明月，我们还是那样站着，耳旁只有大海的潮汐，和风刮树林的声音。

　　后来，他走近我，抱住我，紧紧的抱着我。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地挣扎和回避，由着他怎样。我知道黑柱是真的想要我，也是最后一次要我。是的，许多年来我一直也想要他，想把自己像花瓣一样，一片片地撕扯给他，贴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我的脸颊贴在他长满了黑毛的胸膛，我感到他的心“嗵嗵”地响，起起伏伏，他的呼吸像一只狮子，气流在我的耳畔环绕，呼出的热气使我的周身无比撩人。

　　
　　我和车，在沿海公路上缓缓地行驶。是的，我不想驶出这个港湾。这是我所在的城市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曾有过的经历，我敢保证，谁也没有。我的记忆来自己五千年前。


　　我们在海边的鹅卵石上做爱，一次一次，潮起潮落……那是我们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不远处的他们就是我们的观众。我知道，这在几千年后的今天是不可能的，更是不可理解的。那时候我们就那么做了。他们把我们的行为视作至高无上、无比圣洁的仪式，视作这个部落得以生存延续的唯一希望。
　　
　　月光下，我淌了许多血。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染红了我们身下的好几块乳白色的鹅卵石。许多人都是我们的见证，我就应该永远属于黑柱，永远。
　　
　　从此以后，就是黑柱和人们长久的期待，期待。
　　
　　那几块鹅卵石，成了我们那个群落的最为贵重的收藏，成了那个群落唯一的图腾。有人将那几块染了血的鹅卵石捡回来，放回林中最高的香坛上。时隔多年，有人对我说起过，说香坛上的那几块红色的鹅卵石就是用我的血染的。我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从来没有谁会对我说半句谎话。后来，我亲眼看到被我的血染红的几块鹅卵石整齐地摆放在香坛的中央，四周插着各色羽毛，香气缭绕……
　　
　　时光流逝，人们没有从我这里看到任何希望，没有，一点迹象都没有。许多人都在流泪，泪水从一双双男人的眼里流出，波澜而壮观的泪水，与碧蓝的海水容于一体。他们在海边的鹅卵石滩上失望地洒着泪水狂奔，还有的拿着刀子在自己的身体上疯狂地乱扎，鲜血四溅，倒在血泊之中……
　　
　　我是这个部落中唯一的女人。是在那次大迁徙中到达海边后唯一存活下来的女人。人们把希望寄托于我和我的黑柱，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残酷，我没有给这个部落留下生存延续的生命之种！
　　
　　那是遥远、艰苦而又残忍的迁徙。我们在部落与部落的杀斗中败下阵来，几百人的队伍，只能告别了多灾而又苦难的家园。翻越一座座大山，趟过一条条河流，一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在一次次的野兽的袭击中，在一次次病魔瘟疫的侵袭中，在一场场风雨雪霜的吹打中，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少，女人少得更是可怜，在一次次灾难中，死去的往往是那些怀着孩子和分娩后身体虚弱的妇女，以及出生后不久的婴儿，再有就是那些老弱病残。到达海边的时候，就只有我们这几十个人了，而这中间，就只有我一个女人，只有我一个。

　　
　　当五千年后，我驾驶着汽车，行驶在这个海滨都市的街道，便是思绪万千。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有了自己的豪宅，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公司。唯独没有的便是我的黑柱，几千年来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他来到我的身边。说起来，没有人相信，但这是真的。

　　
　　我清晰地记起，黑柱离开我的那个黄昏，他独自一人撑一叶竹排，向海的深处划去。我也清晰地记得，临走时，他要我每天在海边等他，要我不停地在这成片的鹅卵石里寻找，这里边有一块发热的黑石头，就是他，找到它的那天就是他回来的时候。他撑起一叶竹排，划向大海的深处。岸边，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跪在鹅卵石上不住地膜拜，不住地祈祷。
　　
　　此后，我成了那里的女神。那些男人和孩子成了我的子民。
　　
　　每天，我都站在海边，静静地守望。再后来，我就开始了长久的劳作，在海边捡拾那一块块美丽的鹅卵石，一块块地捡，一块块地挑，我要寻找到那块发热的黑色鹅卵石，那就是我的黑柱。开始，我是一块块地摸，只要是不热的，就放回去。后来我发现，这样做我就极有可能上百次地捡起同一块石头。所以，我就把不热的石头一块块堆到岸上，让我的子民在岸边山上垒起一座高高的台子，又让他们在林子里砌成一座座圆形的房子，供他们居住。我不让他们为我帮忙，每一块石头都必须经过我的手抚摸后，才能搬走和使用。


　　透过车窗，我看到了那座建在山上的台子。也许这应该是五千年前唯一留下的遗址，而果树、鹅卵石垒成的房子，早已经不复存在。台子上矗立着一座女人石，她手里握着一块石头，面向大海，痴情地凝望。这已是这个城市中一个重要地景点，成为这个城市的象征。但是我知道，它已经仅仅是一块石头而已，一块石头的空壳儿。而我知道，它曾经不是。


　　脚下的鹅卵石太多了，而我并没有放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每天坚持在海边捡拾着石头，并努力从中辨别和感觉着发热的黑石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与懈怠。随着时光的推移，岁月的流逝，我的一些人，尤其是其中的一些老男人相继死去，当然，我也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变老，皱纹爬满了额头，双手因长年累月地捡拾石头而磨出了层层叠叠的茧子。但是我的眼睛却变得异常明亮，在休息的时候，会就爬到山坡上的高台，久久的凝望。
　　
　　黑柱，你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要等到我老了，你才肯回来吗？
　　
　　若干年过去了，每天依旧要去捡拾那些鹅卵石。但是，为了让这个部落的生命得以延续，我在某一天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开始在天黑以后，走进几个强壮男子的由鹅卵石砌成的房子，开始和他们做爱。我从他们的渴望的眼神里，读懂了他们需要什么，我也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我知道，这样做有背于与黑柱的约定，要等到他从远方把一些女人带到海边，然后分给我们的子民。
　　
　　我常常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而到惶恐不安。我是不是真的背离了我的黑柱，是吗？我一次次地在心里自问。在一次次的愧疚中，泪流满面，却又固执地坚持走进那一座座房子。

　　然而，我最终让他们感到失望，我没有为这个部落留下一个新的生命。若干个月后，我的身体没有任何迹象。

　　可是，奇迹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我发现整个部落的人群数量在扩大，人越来越多。从几十人增加到了上百人。一群娃娃由那些男人领着，在海边玩耍嬉戏。那些孩子中，有男孩儿，有女孩儿。这真是一种莫大的怪事，我努力探寻，但终无所获。追问他们，他们也无法说出那些孩子是怎么走进我们这个部落的。但他们为此而长久地雀跃欢呼。他们把这个功劳全部归功于我，这使我更加地感到惶恐与不安。

　　我依旧在白天去捡拾那些石头，并且一块块地把那些鹅卵石投向大海，一块块地向大海的深处投去。我知道，它们很美丽，每投出一枚，我的心里便痛一下，但是我又不得不投出去，因为海边已经没有存放它们的地方。房子已经盖得足够多，房子与房子之间，以及果树林里，也铺上了多彩的鹅卵石路。

　　看到我们的部落越来越壮大，我就不再去他们的房子，只是坐在高台上，任海风吹拂着我早已过膝的长发，和我赤裸的身子。我知道，有人在山下向我膜拜叩首！而我的心里，却仍然时时想着我的黑柱。


　　最近，已经无心应付公司的事务，全部由我的助手负责。这是一个资产千万的公司，但对我已经没有意义，我完全回归到了我久往的过去。我用一生的精力来经营这样一家鹅卵石工艺品公司，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力量趋使我这样做，并得这样成功！到底是为了什么？　　
　　
　　时光，对于我不过是一瞬五千年。而这一瞬五千年中，我得到了我要得到的吗？我也许注定身无牵挂地，却是带着五千年的遗憾，走完我的前世今生，结束除了我之外无任何人知晓的故事。

　　
　　当我手里拿起最后一块鹅卵石，举过头顶，伸展着腰枝与手臂，要向大海深处投去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神情恍惚，没有丝毫的力气，我感到我一下子老了上百年……我没有投出那块石头，我死死地把它抓在了手里，尽管我知道它不热，也不黑。我知道，到了最后，就一定要抓住点什么，不能让手里空空。
　　我没有发现黑柱所说的那块发热的黑色鹅卵石。是我没有发现，还是在长年累月的投掷过程中，将那唯一的希望与寄托无意中投入到茫茫大海？说不清，也记不得，就这样，手里只剩下这样一块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一样美丽的石头。从来没有怀疑过黑柱所说的，但我却没有将它拿在手里，没有看到黑柱驶着大船，从海的那边出现，哪怕一个黑点……
　　
　　一颗不死的心，已经在心底生成，一颗注定能够转世的灵魂就随着那最后一块石头，与我一起站成了永久。
　　
　　我站在高台上凝望。然而一场从来不曾见过的灾难，就在我站在高台上不久后就降临了。天空乌云层起，狂风怒号，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海平面开始涌起巨大的浪头。从遥远的海的深处，高达数十米的海浪向岸边涌来，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震耳欲聋的狂风，吹起了我的长发，而我的脚下却生了根，身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深情地向海的深处凝望。

　　我看到，在遥远而高大的浪尖上，一个巨大的船舶在瞬间粉碎……

　　我听到，在我的脚下，那些男人和孩子惊恐地乱作一团，或者朝着巨大的海浪跪拜！嘴里却呼喊着黑柱和我的名字。

　　海浪瞬间扑向海岸，高山与森林瞬间被海水吞没。在海浪涌上岸边的一刹那，我看到，破碎的船板与数不清的女尸同时从我的头顶飞掠而过。
　　不久，海水退去。我一点点露出水面，我看到一具具尸体顺海水入归大海，同时归去的还有身后那被连根拨起的大树，还有数不清的鹅卵石也一起返回了海的深处。可以想象，我的身后是一种怎样的狼藉与破败的景象。
　　
　　从此，我不再回头，我一直面向大海。那样一站，直到今天，直到五千年后的今天。我目睹了这里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我的黑柱从那时起就没有出现。可是，我却这样地等待与了望若干年，又若干年。

　　
　　我不知道我的灵魂何时飞离了我的女人石，使女人石成为一个没有思想与魂魄的纯正的石头。留给世间一个坚硬的空壳，却让人们世代对我的女人石膜拜。
　　
　　一个游荡了多年，没有家园的灵魂终于在某一天以我现在的样子来到世间，这个我曾经在五千年前生存过的海边。如今，这里已经是一座现代化的海滨城市。

　　我，从一个幼女，慢慢长大。从今生的开始，我就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信念。那就是，我就要寻找我五千年前的黑柱，就算是找不到，也要以一种自己的方式完成今生。这是发自灵魂最深处的一种极其微妙的指令，从生命的开始就向着那个方向一点点进发，成为自己最终的宿命。

　　车子在沿海公路上行驶，月光绕着海风轻轻地吹拂着我的白发。白发，验证着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没有人知道我为何一生不嫁的原因，更不曾为自己留下生命的延续。只有我最清楚，我在等着那个奇迹的出现。我用一生的精力，创办了这个鹅卵石工艺品公司，成为这片海域乃至这个国家中不多见的鹅卵石工艺品公司。

　　在世人看来，我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各大媒体以不同的方式对我和我的公司加以宣传报道。可是，没有谁能够知道，我为此付出，以至于如此成功的真正动力所在。这种动力来自遥远的古代。我的记忆跨越几千年，我的毅志力能够如此的顽强，都是为了那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人的苍老，竟是如此地迅速，转眼已经年愈古稀，皱纹爬满了额头。老就老吧，我从来就不曾用什么化妆品来掩饰自己的年龄，人的一生贵在一个真字。我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别人是否在意我。我想，在意我的那个人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在我的别墅，在我的车子里，在我的办公室，以及在公司的展厅里，有许多精美绝伦的黑色鹅卵石工艺品。只要我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它们。然而，这些石头，没有一块是发热的，没有，一块也没有。

　　几千年来，我目睹了人们为了生存与延续所付出的沉重代价。而我的生命却只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人，却使自己得以生存与延续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等待与期望，却仍然是一场空空的凝望。就如那座女人石，在苦苦地守望着大海。

　
　　我想，我应该为自己的生后选一块墓地，营建一座坟墓。也许，此时的我就是在寻找那块墓地吧？我和车，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天空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我的神情恍惚，头脑越来越不听使唤。

　　我知道，这座城市已经人满为患，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

　　车在女人石的高台下轻轻地停下。我缓步登上了高台，与女人石站在一起。我感到月光已经将自己化作了一缕银色的波光，一点点渗入女人石的体内……

　　我知道，当明日的太阳从海边升起，这个城市的市民会看到女人石的身上已经披上了一层银装。人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豪华的车子停在高台下，还有我留给这个海滨城市的鹅卵石工艺公司……

一了

最初由 老土 发表
　　我们在那片鹅卵石上做爱的时候，树林边坐了十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懵懂的孩子，在那里看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在鹅卵石上翻来覆去，云来雨去。天色已经很晚了，月色洒在海面上，洒在海边光滑的鹅卵石上。黑柱粗...

可否是故交?文章深沉老到,学习了

小屋娘子

作者采用文学蒙太奇的思维和手法，激起人们思考岁月的沉重和生命的神圣。学习了！

老土

感谢二位鼓励!请多指正!

邱天

“我们在海边的鹅卵石上做爱”，哈哈，亏你想的出。

叶柄

最初由 小屋娘子 发表
作者采用文学蒙太奇的思维和手法，激起人们思考岁月的沉重和生命的神圣。学习了！

同感

老土

感谢叶柄！

王纪金

深沉的思考！学习

左显辉

http://www.gaojian168.com/vip/tread.asp?aid=848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