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57 编辑 <br /><br /> 油菜花:乡野的沉潜与静美
油菜花是三月江南乡野的标签,是江南乡野活着的象征,是江南乡野天然去雕饰的笑脸。
山腰,山坡,田野,油菜花开了,瞧去,一块块,一片片,那惹人心醉的金黄,把寂寞的江南乡野富丽堂皇了一回。春姑娘的妙手精心准备泼洒的大把大把的绿色颜料,却被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黄褫夺了。春姑娘起初还生闷气,悉意让桃花、梨花以红白对比鲜明的色调来分散众人的心力,却未曾想过桃花与梨花毕竟是沾着仙气的花,是娇贵与独特气质的象征,与凡夫俗子的心理不相匹配的花。诗人把美丽的诗篇献给妩媚可人的桃花,比如,唐代诗人崔颢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再比如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仙,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借物抒情,尽显诗人气质。而梨花更是被誉为梨花雪。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以花喻雪,足见梨花美到苍凉、美到极致。而丘为诗云:“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梨花飘落,诗人就留给了人们无限憧憬与想象。桃花与梨花是诗人的女神和宠儿,他们为桃花与梨花而一见倾心,一见如故。几千年来,桃花从诗经里的《桃夭》出发,就一直就强大和美丽在诗人的心中。梨花也在李白《杂曲歌辞?宫中行乐词》占尽风流。
关于油菜花,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清代乾隆皇帝的《菜花》:“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乾隆在这首诗道出了官方的声音,也率先为民间发声。而我见得最早咏菜花的诗是宋代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里的句子:“篱落疏疏一径深, 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估计诗中的菜花指的就是油菜花吧。咬文嚼字,儿童似乎喜欢的是黄蝶,并不是司空见惯的油菜花。是的,乡野里最为见得的就是油菜花。但何尝让儿童喜欢过呢?说不定儿童还心生怨恨过,若不是那绵延不绝的黄色的花海,何愁抓不住蝴蝶?自然儿童是可爱的。他们习以为常了。早上,一张开眼睛就是那铺天盖地的明黄,没完没了的黄。视觉疲惫也是事实。油菜花它太平常了,它太众多了,挤兑了春天里的其他事物存在的视觉空间。所以就不喜欢油菜花。
小时候,见得村里的小女孩摘几支开得正艳的桃花插在头上或者插在水瓶里供养,就知道了桃花的魅力非比寻常。也见得一树雪白的梨花落下,被小女孩收集着晒干说做茶饮的异常举动,大约他们希望肌肤莹白如雪吧。油菜花并不被小女孩所喜欢。因为油菜花不像桃花,一树便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画。一株油菜花,尽管开着有如半球状的黄色的花,虽然有着几何意义上的形态之美,典型的十字形的四瓣,两两相对,弧形的花瓣尖端,圆润,并没有棘人的视觉感受,但是就显得那么单调。曾见得一株生长在路边的油菜,开花时节,静静地开着花,显得那么孤独。于是就天真地以为油菜花并不是以个体而美丽于世间的花。
记得,小时候油菜花开的季节,也是令我们心惊胆战的季节。因为油菜花开的季节,是土狗发狂的季节。不知听谁说过,大约是乡里的赤脚医生说的。土狗在三月就情窦大开,喜欢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在油菜地里乱疯,而土狗们却常常打搅了专注传花授粉的蜜蜂,蜜蜂就会蜇土狗,而据说被蜇了的土狗就因此会狂犬病发作而丧失心智,夹着尾巴,露出凶相,逢人便咬。那个时段,乡野尚未有打疫苗的说法。乡里的人们很是害怕。他们倒不是担心自己被癫狗咬到,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被发狂的土狗咬到。那时倒也天真,总想若没有油菜,土狗自然也不会去油菜地里乱疯被蜜蜂蜇发狂。爹笑笑,油菜是必须要种的,我们吃的油就来自油菜。有些恐惧发狂的土狗,总担心跑来的土狗心性大变,将我锁定作为目标,上学的路上,总是跑着自由的土狗,于是害怕上学。爹听说用紫竹可以抵御发狂的土狗,爹赶紧跑到有紫竹的人家家里找一根,然后截成几段,让我和弟妹们拿着,以防不测。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心有余悸。
除此之外,小时候更有一个原因让我们很害怕油菜花开。因为大片的油菜地里,生长着坚强的猪草鹅鹅长,与油菜分享着大地的养料。爹不喜欢他的油菜被鹅鹅长占去养分,于是命令娘去扯。娘就带着我们去扯油菜地里的鹅鹅长。我们一钻进那一片金黄的油菜地里,人就淹没在花的海洋里,吸收着氤氲油菜花的馨香,久了有点心胸烦闷的感觉。大约是油菜花含有大量的花粉,引诱辛勤的蜜蜂沉醉不知归路吧。蜜蜂喜欢油菜花。那嘤嘤嗡嗡的声响,不绝于耳。我们在油菜花下扯着猪吃的鹅鹅长,替爹的油菜锄草,而我们的好意却妨碍了蜜蜂,有时候蜜蜂竟飞到了我们的脸上,甚至钻到内衣里,我们感到不舒适,身子一动,马上就让蜜蜂狠狠地蜇了一箭。蜜蜂也会因此而死去,而我们却因为疼痛不已也心生怨恨。爹不管我们,爹关注的是油菜,关注的是收成,关注的是我们的肚腹是否有无油水穿肠而过。其实那时,我们真得不懂油菜花,不懂蜜蜂。蜜蜂是油菜花的赤诚朋友,没有蜜蜂,人们的油菜岂能大获丰收?我们吃着那泛着金色光泽的油菜花蜂蜜的时候,从未高度肯定过艰辛付出的蜜蜂;我们吃饭菜里有油的时候,也从未肯定过艰辛劳作的爹,只觉得一切只不过是自然现象,是水到渠成所致。
尽管这样,油菜花还是这样快意地活着,以平民的方式活着,淌过了几千年的时间之河,平静地美丽于乡野,美丽于乡野里的人们的心中,无关岁月,无关褒奖。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最忌大量的雨水和冰雹。若春雷阵阵,春雨潇潇,油菜就被洗花了。雨水打落了花瓣,蜜蜂无用武之地,蜜蜂也就只能另寻生计了。爹说春雨不断还不是最糟糕的事,而那从天而降的冰雹就是一粒粒子弹,不仅射杀在油菜花上,而且还射杀在农人的心脏上。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严肃,似乎身临其境,好像和油菜心有灵犀一般。记得有一年的农历二月末,就下过一场冰雹,那些生长的蒿子,树木发出的新芽,就被打成了光杆杆,村庄里的油菜花,落花流水一般铺满大地,又如金色的黄地毯,折断的油菜薹撒在金黄的地毯上有如马革裹尸的将士,爹和如爹一样的乡人边扶边捡边抹泪。油菜花的悲壮凋落,就标志着爹珍珠一样的眼泪从眼里跌落。蜜蜂不关注爹的心事,爹却关注蜜蜂何处采花,不能说蜜蜂是见异思迁,聪明的蜜蜂自然能寻到蜜源,并依然如故地为大地之上的人们提供蜂蜜。
记忆里,爹一直种着大量的油菜。怕是有六七亩田地。山上的空地里、墉里的田里,只要是不影响来年种植水稻和栽种的田地,通通被种上油菜。爹还不是最为强悍的,那时的乡野里,如爹的人一大把一大把的,他们以稚拙的心思,用心力促成了成片成片璀璨的油菜花开的壮丽场面。山川为之动容,蜜蜂为之倾倒。若是那时,看一场盛大的油菜花开,该是何等的壮观!只是,大地之上的人们不是唱着大江东去的诗人,也不是凡有井水处便有柳词的诗人,他们不是用眼睛和心灵去写诗,而是以勤劳的双手和汗水在浇筑诗歌的神性宫殿。他们眼里不只是关注的是绚丽的黄花,他们喜悦的是那黄花褪去,从花心长出的细小狭长的荚果。那些细小狭长的荚果,起初只有米粒般大小,他们看着那细小的荚果,一天天膨胀,丰盈,长成有如婴儿的手指的狭长模样,他们就知道他们的理想在一天天切近现实。一株株油菜花组成的盛大黄色画卷,转眼就变成了丰实理想的物象,他们就那么暗暗窃喜,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一个事物便承载了岁月的风雨。是不是简单中也有幸福?现在的我,回想着彼时油菜花开的时节,就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大地之上的乡野里的人们是喜欢油菜花的。只不过,人们不擅长表达。人们喜欢油菜花不仅仅是用视觉来感受油菜花的冲击力的,而且还用味觉品味油菜花。人们喜欢用味觉品味油菜花是一个间接过程。蜜蜂便是媒介。大地之上的人们豢养着蜜蜂,而蜜蜂却以另一种形式供养着人们。蜜蜂在人们种植的大片大片开花的油菜上舞蹈,一面是完成自然选择的生物学上的使命,一面是完成不惜生命代价的回报人们的过程。人们喜欢蜂蜜,更敬畏蜜蜂。为了采蜜,不少蜜蜂就这样累死,他们在清理蜂箱的时候,会把蜜蜂收集起来,挖一个洞然后埋掉。可能就是这种惺惺相惜之中,他们懂得了生命的内涵,他们变得那么理解和尊重生命。其实,大地之上的人们,也是一只只辛勤酿蜜的蜜蜂,为了儿女,为了家人,风雨兼程,一往无前。乡野里的蒙昧懵懂的儿童却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之下,经过岁月的沉积,就渐渐喜欢起油菜花来。让他们就成为承上启下的力量。
大地之上的乡野里的人们种植大量的油菜,收获之后,他们会榨着带着土地馨香的原汁原味的菜油吃。人们用清香的菜油炒酸菜、萝卜、米辣子、煎鱼、煎豆腐,炸油货,甚至炒白菜、青菜。那金黄的菜油,有着油菜花沉积之后的深沉的金黄。铁锅之中,菜油还原了花开的本相,人们喜欢这种韵味深沉的香味。这种入骨入髓的香,是油菜给大地之上的人们的赤诚回报。
远年的时候,爹和村里的人们还用木榨榨菜油。据爹描述,用木榨榨油,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爹说那是吃的人的饭,干的牛的事。简陋的房子里,热气腾腾,人们赤裸着身体,汗水满身,还嗨嗨嗨地摇摆着木榨的撞杆,爆发着源自身体内部的力量。人们并不拒绝这种生活上的苦难,人们正是通过这种工具找到了寻回与祖先对语的路径。人们榨菜油食用,用少量的食用菜油点灯,照彻乡村黑暗的夜晚。而且还用点菜油灯供奉祖先,斋敬菩萨,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苦难的生活里找到了心灵的平衡点,心灵的光源。油菜花的一次次灿烂,就是大地之上的乡野里的人们一次次与祖先的魂灵进行交流和尝试精神生活的过程。人们在这种漫长的岁月里,从容地应对着岁月里的风风雨雨而风雨无阻、坚忍不拔。同时,乡野的人们也是慷慨的,多余的菜籽和菜油就会拿到集市上进行变卖,与大地之上的人们进行分享。乡野的大度再一次以静美的形式表现得一览无余。
大地之上乡野里的人们就这样沉潜着,与油菜内部的精神互相浸润,不动声色地表现着油菜花的静美。咋看,单株的油菜花并不美,那明黄的花,一朵一朵呈半球状点缀在枝头。与乡间田野开放的黄花并无异样。甚至那白菜花,就可以混淆油菜花,把陌生人的眼睛欺骗得一片潮湿。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们孤陋寡闻、远离乡野的结果。白菜的花,虽然花瓣和油菜花的样子相同,都是呈十字形对称的四瓣,但是白菜花的花朵比油菜花要略微小一点,颜色也不及油菜花黄得深重。或许都是十字花科的原因吧。花儿有些相同,但是形体上还是大相庭径,单从从植株上辨认都可避免错误了。且不与远离乡野的人们的判断失误纠结。虽然油菜花与白菜都是一样的黄,但油菜花的黄是与黄土地的黄联系在一起的,乡野的人们最懂,也最珍惜。乡野里的人们千百年来与土地交往,油菜花的黄,是希望的黄,也是生命归宿的黄。人们用汗水浇灌的油菜花黄,这种黄一直铭记在人们的心里,也镌刻在大地之上,与大地的苍黄吻合。油菜花暗示生的希望,苍黄的大地,不仅滋养身体,而且以博大的胸怀安放乡野之民的躯体与灵魂。活着或者归去,无疑是一种静美。这种美,是对于自然秩序的坦然。
其实,油菜花有一种整体形态的美,展示的是整体意义上的美学。单株的油菜花,一株一株整齐地遍布在山野和田间。构成了灿烂壮丽的花海。引人感叹大地之上的乡野景观的壮美。蛰居城市的人们纷纷投入乡野的怀抱,他们回到了当年出发的原点。他们以眼球或者单反相机记录着摄人心魄的油菜花,一次伪装成乡土诗人,站在乡野之上静静地呼吸,然后秀出以大量形容词堆积的华丽词章,再一次矫饰了乡野内部的疼。他们或许已经彻底忘记了那成片成片的油菜花背后,那一双双枯脊布满青筋的勤劳双手和凹陷婉约静美得如深潭般的眼神,还有那附着于油菜花之上的千百年来的祖先的灵魂。风过时,暗香轻拂,那是虚空里的祖先神秘的眼在向我们深情凝睇。
看着那一片片静美得令人心醉的油菜花,人到中年的我就不止一次这样简单地想着。当乡野的油菜花不如远年那般繁芜的时候,我知道了乡野里的疼痛,是否开始在一步步发作。而乡野的人们却并如我那般急躁。他们就那样恬静地生活着,还那样散淡地生活着,消化积聚于内心的苦难,种植着扣合生命的油菜,用油菜籽榨油,食用菜油,用自己的汗水喂养自己,用菜油点灯供奉祖先。他们是那么谙熟生命的规律。或许这是千百年来与油菜花深度交流所形成的大彻大悟。
一茬一茬如庄稼的人们走了,而油菜花还在乡野之上沉潜和静美。乡野的人们亦如那油菜花一般,以个体的方式形成集体的壮观的乡野沉静和内涵之美。在一片片璀璨的油菜花里,我回顾了过往,包括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沉潜和静美。同时,我还想到了仿佛陷入了卑微的乡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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