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元记

程相崧

　

　　老鼠“吱溜”一声窜过牢房地上狼藉的草垫儿，在另一端轻轻的发出“吱”的一声。

　　文天祥睁开眼睛，从破烂不堪的床上慢慢撑起身子来，“哐啷、哐啷”，镣铐上的铁链跟着响一阵。台上的残灯已是燃了快一夜，马上就要燃尽。烛光黯淡，乌黑粗重的铁链闪着冷光。外面已经是春回大地，惠风和畅，而这里阴湿的地气仍在一丝丝的往上蒸。这个巨大的牢笼里永远塞满了囚犯的臭味儿跟呻吟叫喊，满得要溢出去。附近的林中，又传来几声老鸹凄厉的哀号。

　　文天祥被押在一间小号单人牢房，还能够点蜡烛，算作“优待”。牢房有一个狭小的南窗嵌在高墙顶上，这些天来，文天祥一直透过它看天上明月。随着“哐啷”声又起，他艰难的挪动到牢房最东边，向西南斜眺，寻觅着穿过窗上木栅的月光，他终于看到，弯月如钩，细细的钩。微光淡淡。七八天了，月亮起先是被齐刷刷切去整整一半儿，而后，一天天的这一半儿又一点点被蚕食去，越来越显得弱小无助，天道无情，成了今天这样的虚弱，明天大概就见不到了吧。他长吁一声，身后“毕毕剥剥”几声，原来蜡烛已燃到了底，愈加黯淡的火光上冒起浓黑的油烟，文天祥不自觉的一怔，心中不由一跳，攒起力气，冲到桌前，一口气吹熄了残烛，有些紧张似的自语道：“别全完了，千万别全完了！”然后一下坐回床沿儿，方才的情形触到了他的心房，他陷入了沉思，七年了……
“钱塘自古繁华”的临安有些紧张了，“山外青山楼外楼”里边已经被熏醉的达官贵人们变得凄凄惶惶了。风声挟着忽必烈的铁骑已经打破了襄阳，一路势如破竹，望临安打来，危急存亡之秋的人们，正是站在选择人生道路的岔口。告官显贵、文武官僚、文人清客们降的降了，逃的逃了，藏的藏了，偌大一个大宋疆土之内，竟只有他文天祥和张世杰起兵抵抗，而他的部下尽是他散尽家财招募起来、都还没来得及训练的新兵！这么打仗，简直是驱羊斗饿虎，拿鸡蛋碰顽石，抗元不成，救国不得，落到眼下……

　　唉！

　　他又抬起头看着南窗，那时候朝廷之上支持着风雨飘摇危局的只有张世杰和与自己同甲的进士陆秀夫了。他在狱中终日念叨：“世杰，秀夫，你们护卫着陛下，东躲西藏，几乎惶惶不可终日啊！你们的情势如何了？国事还有可为吗？元兵势大，你们如何抵抗？……”秀夫慷慨殉国了，并带走了最后一点儿复兴的种子，世杰而今不知所终，扑朔迷离。他们最终没有抵住元军。

　　想起元军，他不由的想起元军统率来，他的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咬牙切齿。张弘范！你这个汉人的子孙！厚颜无耻的东西！文天祥眼前又泛出了他当年初到临安，名魁虎榜的情形。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张弘范四个翩翩青年一道儿过从交游，意气相投，大家不是一同起誓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戮力王室，振兴大宋山河吗？大家结伴儿凭吊岳坟，不是在上给岳武穆的祭文中说要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效法岳王，共抗强元吗？张弘范啊张弘范！困难当头，人生大选择的关口，你怎么一下子就降了忽必烈？这还不说，又怎么为虎作伥，做了敌人的急先锋，又亲身葬送了自己的祖国！你个民族的罪人，世杰，秀夫，我很不能跟你们共死国难！张弘范，我恨不能吃你的肉！

　　风云测难，浓云几朵把那一钩连同微微开始变淡的苍穹统统埋了起来，阴翳的天，白昼同黑夜间划不出明白的界限。

　　但外面忽地人声嘈杂，盖过了囚人的呻吟，一个衣冠华贵的元朝高官来到了文天祥牢房门外。张弘范，你还有脸来！文天祥的白眼儿迎了过去，坐着一动不动，冷冷的道：“适才外面鸡犬不宁，张大人此来可谓是衣轻乘肥，宾从如云呢！”张弘范满脸堆笑：“全托世祖皇上的龙威，鄙人麾下大元精兵，那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楼船过处，战无不胜，张世杰，陆秀夫执迷不悟，结果还不是和宋朝的基业一道儿灰飞烟灭了吗？哈哈！”文天祥心头一阵厌恶，一阵阵的刺痛，话语依旧冷冷的：“张大人，我忽然想到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敢问大人还记得西湖岳坟前那尊秦桧的像吗？”

　　张弘范脸色突然一变，有些发白又有些发青，“哼”了一声，但是顷刻又堆起一脸的笑：“文兄啊，你别这么说，你那《过零丁洋诗》连在下拜读了都忍不住夸赞好人、好诗呢！可是文兄啊，这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既然宋朝已亡，文兄该当选择一条明路了。做人嘛，应当看开儿点儿，世祖陛下敬佩你的高洁，欣赏你的才学，许下了诺，文兄若是肯任于大元，那你便是我朝的枢密使（宰相），高官厚禄，尚在我上，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和这乌烟瘴气的牢房……”他环顾一周，脸上又似笑非笑：“文兄自己斟酌吧！”

　　“你个卖国求荣十恶不赦的汉奸！我文天祥既然选择了以身报国这条路，哪里还会在乎什么高官厚禄，你就是把千金摆在这里我只当是牢房地上的一根草芥。牢里是不好过，可是我既然选择了民族气节，便自然有一身正气。你要是想把我给杀了，我求之不得。国家亡了，我义不独生苟活。我要九泉之下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这些数典忘祖、厚颜无耻的汉奸贼遭千秋万代的唾骂！你快走吧，这里越发臭气熏天了！”张弘范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瞪了文天祥一眼，拂袖悻悻的去了，外面又是一阵的喧嚣。

　　张弘范走了，文天祥呆望着窗外的浓云，想了许多。张良掷向秦始皇的铁锤，苏武手中的尾节杖，颜真卿对着安禄山愤然咬碎的舌头，以及陆秀夫背着九岁皇帝纵身蹈海的身影……那么多人和我一样选择了正气，选择了气节这条人间正道，那么我杀身成仁，何妨？而且无上光荣！他又想起诸葛武侯的《出师表》，他自幼熟背“将帅三军，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故都……”这是他多少年的梦想啊！可是南宋诸葛丞相两朝开济，他一上来就残局难收……


　　大都，菜市刑场，惊沙扑面，披枷戴锁的文天祥向着南方顿首三拜，慷慨殉国。

　　张弘范灭了南宋之后，曾于广东崖山立碑，上面镌刻“张弘范灭宋于此”，到了明朝，理学家陈献章路过此地，又添上一个字，改为“宋张弘范灭宋于此”。张弘范一张汉奸嘴脸昭然若揭，遗臭万年。

　　而直到今天，我们仍在传颂文天祥铮铮诗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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