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还债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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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债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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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一看，外面是个老汉模样的人。
　　
　　我问：“你找谁？”
　　
　　老人说：“找你家。”
　　
　　我问：“你是谁？”
　　
　　老人说：“你家姓王吧？开门再说吧！”
　　
　　我犹豫了一阵。我还是开了门。
　　
　　这是一位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人，瘦小单薄。过时的中山装，破旧的解放鞋，灰色的旅行包，风尘仆仆的样子象是来自老家的乡亲。但口音却不是老家地方的人……
　　
　　一进门，老人就解下旅行包放在地板上。他没有换拖鞋。他只是用袖口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给老人倒茶递烟。但老人说他不会抽烟，也不喝茶，只喝杯白开水，说说话就行了。
　　
　　我小心地问：“老人家，您是……”
　　
　　老人反问我说：“你这就是王毅的家吗？你是王毅的后人吗？”
　　
　　王毅是我父亲的名字。我说：“是的。老人家认识我父亲？”
　　
　　老人说：“这么说来，我终于找到你们家了。找得很不容易啊！你家原来不在这里吧？”
　　
　　我说：“原来不在这儿住。搬过几次家，现在搬到了这儿。”
　　
　　老人说：“怪不得好多人都不知道。”
　　
　　我说：“老人家，我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您大概不知道吧？”
　　
　　老人说：“听说了。听说他去世了。他去世时应该才是六十岁左右吧？”
　　
　　我说：“是的，六十岁整。”
　　
　　老人说：“可惜了，可惜了……”
　　
　　我说：“您与我父亲认识？”
　　
　　老人说：“不只认识……是这样，我与你父亲生前有些孽债啊！今天来，是想了结了结……”
　　
　　我的心一下子警觉起来：莫不是父亲生前借了这老人的钱，老人是讨债来了？
　　
　　我在心里嘀咕：父亲生前生活贫寒，极有可能借过一些钱。当然，按那时的情况，借钱不会是很多的。在那么生活紧张的时候能借钱给我父亲，本身就是使人感激的事情。现在，如果这位老先生有我父亲借债的证据，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就是加上些利息也行。虽然我的经济条件并不怎么好。但话说回来，父亲是个很刚直很正经的人，他怎么临终前没有说过这样的事情呢？还是多一个心眼好，当前社会上骗子多的是……
　　
　　我说：“老先生，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老人将手伸进衣袋里摸索起来。我想他是摸索借据一类的东西。但是，老人摸索出的却是一张黑白照片。老人将照片递给我说：“你父亲是哪一位？你能寻找出吗？”
　　
　　一张解放初期照的照片，上面的人密密麻麻的。不过，这张照片我家也有一张，所以我很快地找到了父亲。我将我父亲指给老人看。
　　
　　老人又问：“你这里有你父亲的遗像吗？”
　　
　　我说有。父亲的遗像就掛在里间的房子里。我将老人引进了里间房子。
　　
　　老人呆呆地看着父亲的遗像。看了半响，他眼圈儿忽然红了。他用手背拭了拭像框，叫了声“老兄弟……”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接着，老人又向着父亲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坐到客厅沙发上。老人又问我：“你父亲生前说过张一杰这个人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说过啊！”
　　
　　老人说：“不可能吧？”
　　
　　我又想了半天，说父亲真的没有说过张一杰这个人。
　　
　　老人说：“那你知道你父亲的经历吗？”
　　
　　我说：“知道。父亲是个苦命人，从年轻时就挨批挨斗，坷坷坎坎度过了一辈子……”说起这些，我不禁伤心起来……
　　
　　老人问：“你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遭难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他遭难是从1957年开始的。说了一句闲话，被打成了右派。后来去了夹边沟，险些儿饿死了。回来后，又遭遇文化大革命，被批斗得死去活来。‘文革’后，又平不了反，人家查来查去说划右派的事没有档案记载，平什么反。后来，郁闷了几年，得了病，后来就去世了……”
　　
　　老人说：“你父亲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干部，又是大学生，如果没事的话，他起码是省级干部了。”　　
　　
　　我说：“是的，如果没有被打成右派，就很有这个可能。”
　　
　　老人说：“你知道吗？你父亲被打成右派，是谁揭发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父亲没有说过。”
　　
　　老人说：“我今天告诉你吧，揭发你父亲的人就是张一杰……”
　　
　　我有些惊异：“张一杰？我不知道。”
　　
　　老人说：“1957年，单位上进行反右斗争，定了右派指标，领导动员大家揭发右派，说忠于党不忠于党看行动。当时，张一杰为了献忠心，就揭发了你父亲，说你父亲说过‘有时吃不饱饭’的反动话。当然，你父亲说的是实话，当时单位食堂就有吃不饱饭的情况。可是，你父亲却成了右派……”
　　
　　我说：“这些，父亲曾给我说过。但他没有说过张一杰这个人。”
　　
　　老人感慨地说：“你父亲真是个大度的人啊！”
　　
　　老人又说：“我今天说出了张一杰这个人，作为王毅的儿子，你还恨他吗？”
　　
　　我苦笑了一下。我说：“那么多年的事了，我还能恨谁哩。”
　　
　　老人长叹了一声。老人说：“你知道张一杰到底是谁吗？”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老人说：“张一杰就是我……”
　　
　　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我惊异地看着老人……
　　
　　我们都沉默了。
　　
　　老人眼圈儿又红起来。他缓缓地说：“我是个共产党员。我原来是一个部门的领导干部。我二十多年前就离休了。我现在是快到死的时候了……我有些心事未了。在死之前，我想了结这些心事……”
　　
　　我有些感动。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老人。
　　
　　老人说：“我对你父亲，也就是我的老朋友王毅同志的伤害太深了，害得他一辈子受苦受难……”
　　
　　老人又说：“当然，这么多年，受到我伤害的不只是王毅同志一个人……”
　　
　　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反正那时受冤枉的人很多。错误的根子又不在您身上。我父亲受到了冤枉，组织上一直没有站出个人来向他道个歉，您个人又怎么能承担责任呢？”
　　
　　老人说：“不，不，我不这样认为。这中间有我的过错，是我作人的过错。首先，我是个共产党员，但我没有真正按照党规定的原则去做，我没头没脑地迎合了上面的错误，干出了伤害好人的事情。我没有做到正直、正派、真诚的作人标准，有时我甚至丧失了人格……人只有一个一辈子。这些年来，没事的时候，我就老想着这些事情，越想越后悔。现在我要将我做的错事进行忏悔……有人劝我写文章说说就行了，可我想我一来不会写文章，二来写的文章人家看不到，所以我要在我有生之年，一个一个地寻找那些被我亏枉了的人，一个一个地赔情道歉。这样，才能了却我的心病，到时候才能口合眼闭，安心地到火葬场去……”
　　
　　老人又用手背擦着眼角……
　　
　　我说：“您这么老了，再不要这么跑远路了。”
　　
　　老人说：“把人家害苦了一辈子，我跑点路又有什么说的？”
　　
　　正在我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老人站起身来说：“我走了！打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小匣模样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说：“一点小情意，你收下。我走了！”
　　
　　我想大概是食品一类的礼物，推让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说：“您今天就住这里吧！在这吃饭。”
　　
　　老人说：“不了，我还有好多事情呢。”
　　
　　我说：“您给我留个手机号吧，以后有事好联系。”
　　
　　老人说：“我没有手机。”
　　
　　我说：“那您就留下地址吧。”
　　
　　老人犹豫了一阵。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终于留了他的地址。他原来住在邻省的省城C市里。
　　
　　我将老人送到楼下。我们握手告别了。
　　
　　上楼后，我马上打开了那个小匣子。没有想到的是，匣子里竟是一大叠钱。我大概数了一下，是一万块……
　　
　　我吃了一惊。
　　
　　我急忙追下楼去。我追到大门外的街道上时，老人早已坐车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一万块钱作弄得我心神不宁。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觉得我不能要这钱。要了这钱，我也会一辈子心事缠身的。我也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决定将钱退还给老人。　　　　　　　
　　
　　大概一个月以后，根据老人留下的地址，我来到了C市。费了很大劲，我终于找到了老人的家。
  　
　　但是，老人家里没有人。
　　
　　我敲开了老人邻居家的门，打问老人的情况。
　　
　　邻居说：“这老头老是在外面跑，现在不知道哪去了。”
　　
　　邻居又说：“这老头有病。”
　　
　　我说：“看来他身体还好，头脑也好，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邻居指了指自己的头，说：“这里有病。”
　　
　　我明白邻居说的是怎么回事。
　　
　　邻居又说：“这老汉是省级干部，当然是有钱的了。可是，他攒的钱给儿女一分也不给，气得儿女们都和他断了往来。现在，他把钱都给别人了，给不三不四的人了。八十多岁了，还一个人全国各地到处乱跑。你说头脑里有病没有？”
　
　　我竟无语可对。

　　告别邻居，我走在街道上。我眼前老是晃动着老人的影子。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找寻到这个可敬的老人。
　
　　可是，老人，您如今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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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一段历史，一段痛苦的经历。
年好！

田瞳

反思历史的好作品。这位老人是可敬的，虽然 他在过去的年代里亲手制造了一件件冤案，但那是时代使然。到了晚年，老人终于看清了历史的真面目，并以自身的行动还历史以清白。欢迎407斑竹支持太虚！

程相崧

不错的小小说,将一段历史浓缩在短小的篇幅之中,叙述从容.

脂砚

小说一开头便吸引住人往下看，读完，舒口气，为这老人面对错误时的做为所感动。结尾更令人回味，一句“老人，您如今在哪里啊？”是在找老人，也在找很多像老人一样面对错误，绝不掩饰，而是诚恳面对的人。

问好IQM407，一起努力为太虚服务！

~风雨同舟~

欣赏了！问好！！！

lqm407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一段历史，一段痛苦的经历。
年好！

问好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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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反思历史的好作品。这位老人是可敬的，虽然 他在过去的年代里亲手制造了一件件冤案，但那是时代使然。到了晚年，老人终于看清了历史的真面目，并以自身的行动还历史以清白。欢迎407斑竹支持太虚！

感谢田老师的好评。

lqm407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不错的小小说,将一段历史浓缩在短小的篇幅之中,叙述从容.

也很喜欢程版主的小说。

lqm407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小说一开头便吸引住人往下看，读完，舒口气，为这老人面对错误时的做为所感动。结尾更令人回味，一句“老人，您如今在哪里啊？”是在找老人，也在找很多像老人一样面对错误，绝不掩饰，而是诚恳面对的人。

问好IQ...

今后还要在太虚来的。望脂砚多加指导。

lqm407

最初由 ~风雨同舟~ 发表
欣赏了！问好！！！

谢谢风雨。

马克

lqm407小说《还债的老人》评论：

　　历史的屈辱与现实的无奈，构成了小说《还债的老人》的基本情感脉络。

　　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血，无疑曾经在小说中这个老人身上沸腾过。小说开篇，便试图进入一种寻找状态：中山装，解放鞋。这些曾经具有一定历史特征的东西和名称，在一个革命欲望的旗帜高高飘扬的时代，几乎代表了所有为追求高尚理想和纯洁革命目标而狂热的青年，本身就与不可抗拒的时代紧密相连。

　　但是，当一个时代被另一个崭新的时代所变革之后，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文中开篇不请自到的老人（当然饱含着作者的虚幻化和理想化了），且带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味。老人对往昔历史的追怀和忏悔，在获取了“省级”职位退出政治舞台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合时宜者和多余人。老实说，这种题材，尤其是希望老人通过“还债”来反映一种巨大的思想反差，想通过一篇短小的文学作品来表达清楚，达到令人信服的艺术效果是非常困难的。

　　首先，这个时代中国不会有这样的人。其次，作为艺术形象，创作这样的人物会让作者本身陷入困境。这样的文学作品并不鲜见，当这些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驿站停息下来，反观自己曾为之奋斗不息的革命规则时，大多都会对于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产生一种显得那样的渺远和疏离之感。但是，现实生活中，几乎所有从那个特殊年代走过来的老人，至死也不会后悔当年都做过什么，更不会为之忏悔。《还债的老人》这篇小说不同的是，也许，一种羞耻与赎罪感在老人心中由此而生，并让他迈出“还债”的艰难一步。

　　最终，lqm407小说《还债的老人》还是达到了这样一种艺术效果：从怀着神圣理想到追求人性本真过程中内在的矛盾表达。“我没有做到正直、正派、真诚的作人标准，有时我甚至丧失了人格……人只有一个一辈子。”（见作品）不敢想象，整个过程中若是没有这样几句看似平常，实则却对此篇小说极具灵魂意义的话，那么所有铺垫、描写和叙述会不会失去任何意义，小说所希望达到的艺术真实效果是否还具有如此说服力？

　　lqm407先生质朴的文风及其作品，一直为我所敬重。

　　这种文风尤其值得推崇和学习。

　　没有过细考虑，说了一些概念化的东西，可能很不符合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若有不妥，还请lqm407先生见谅。

　　

田瞳

　　马克先生所言，确有一定道理。这篇小说无疑是积极向上的，但这样的人物也确实很难出现，所以此类作品不大容易令人信服，过于理想化了。正因为此，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本篇的弱点：小说情节弱了些。

　　马克先生总是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写出有份量的点评，实令我们敬佩！

lqm407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lqm407小说《还债的老人》评论：

　　历史的屈辱与现实的无奈，构成了小说《还债的老人》的基本情感脉络。

　　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血，无疑曾经在小说中这个老人身上沸腾过。小说开篇，便试图进入一种寻找状...

感谢马克这么认真细致的分析评论。

你说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的。
再一次谢谢。

lqm407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马克先生所言，确有一定道理。这篇小说无疑是积极向上的，但这样的人物也确实很难出现，所以此类作品不大容易令人信服，过于理想化了。正因为此，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本篇的弱点：小说情节弱了些。

　　马克...

谢谢田老师。
这是篇小小说，我尽量使情节简单些。
大家的评论我会认真参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