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沏一壶浓茶，再含一枚橄榄，待茶淡话尽、肉去核留之时，故事也要结束的。
说一段久远的往事吧：
她，叫秀珍，同村一女子，大我五、六岁，天性聪慧，无奈命如纸薄。
那秀珍姐，外貌是真的很灵秀，命儿却一点不珍贵。才生下就有病，生母狠毒，用一粪箕把她挂在茅厕里，三日未死。嘤嘤的哭声，激起了她婆婆的恻隐之心，于是抱了回来，给她吃的喝的，命自是保了下来，只是落了个终生残疾的凄凉：一脚正常，一脚短而瘦小。
珍姐姐12岁才上学，还是她婆婆一再坚持的结果：学点文化，好为日后学手艺打点基础。所以大出老师、同学、村人的意料，大人似的，坐在极不相称的小孩堆里，可珍姐姐很争气，不仅是班里稳打稳扎的“老第一”，还是远近赫赫有名的尖子。那时大型的比赛，常在很远的中心小学举行，她不能去，是老师们喋喋不休的遗憾：“要是秀珍去了，准得第一！”
珍姐姐的上学路，来回都是形单影只的，别人一方面嫉妒她成绩好，有孤立她的意思。另一方面，又因她的残疾而不屑与之为伍。况且她步履确实非常艰难、缓慢，每一步，都是左手压着左膝，一颠一仰、一瘸一拐的，很不平衡。别说平时没人愿意等她，就是碰上下大雨，她自己的弟弟也跟着别人跑，往往是雨停了很久，才见她落汤鸡似的，孑然一身地从村外一身泥、一身水地蹒跚而回。
我上二年级时，对肩膀上红绸布的渴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放学了，常央求她背地里给我过过瘾。她很善良，每每逐我心愿。却又每每语重心长地说：“红领巾，要自己的，戴得才有意思，别人的，戴出去是要惹人笑的。”记忆中，她总是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替她婆婆绣着花鞋面，眼睛只顾着手上的功夫，慢吞吞的不太理会我，急得我恨不得自己动手去拿了。
后来，多半是红领巾的缘故，隐约也有善良的情愫吧。我成了她两年里上学路上唯一的陪伴。可我毕竟是心急之人，也受不了她的慢，更受不了她走一会还要歇一会的熬，所以总是让她先走一段，我大可在后面老远的地方，埋头玩我的花呀草的，一会不见她了，便跑一阵赶上，没说几句话，我又跑开玩去，再赶上她时。手中早有一大把野花，常是夏枯草，形状酷似牙刷，开着是紫色的花，淡而小。她见我大把大把地采，玩腻了又随手一扔，总骂我糟蹋了好东西：“干嘛不等到枯老时，收了煮凉茶喝？”
回家路上，珍姐姐总逃不过被人欺负的待遇，别村的小孩，走到分道的岔口，总要平白无故地推她一把，见她摇晃的身子马上栽倒在地，大伙哈哈大笑，一哄而散，由着她哭着骂着没人回应.更气的是，同村的小孩也照样欺负她，每当一大群人说着、笑着,从身后靠近她时，像有人在指挥似的，忽然就步调一致地跑开了，跑远了再回过头来看她、笑她、骂她，学她走路的丑样、一唱一和讥笑她，自然我也有顺便给骂的时候了。
或者有感激的意思，或者是真的喜欢我，每次去她家，她婆婆，都拉来一张凳子叫我坐，再给点花生、杨梅之类的零食，然后大赞我怎么懂事，怎么好。她的婆婆，是个很细致的女子，年老了，还是一样的细皮嫩肉，精瘦而细心，却不是很勤快，想是仗着珍姐姐的爷爷是个村小的教师吧，记忆中，她一辈子都是清闲自在的，更没见过她干什么重活，只是勉强种点同样珍贵难得的蔬菜。
风蚀的记忆，不完整，却一如她家现存的小楼房，触手可及中，仍有丝丝的余温。
（二）
她家的小楼房，是全村最高的建筑，鹤立鸡群的很，高筑厚实的石基，光滑干净的石阶，饱含特色的眺楼，眺楼上方有“步云轩”三个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家的房子，楼房的后面是个花园，小小的，种满了蔬菜和一些不知名的草药。
下午放学后，珍姐姐就到眺楼上收衣服，眺楼是木制的，象如今的阳台，不知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还是木楼本身就这样，人一上去，总有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似危险的信号。更何况她，还要扶着墙才能走好的，常常是楼体在晃，她也在晃，我看了，就不得不上去帮她。收好衣服后，索性聊一聊。有时聊得忘了情，就把收自家衣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所以，她婆婆一边说我好，我母亲一边说我懒。
她窝得住自己，闲了，也不似我东走西串，至少思想上好像很安逸，多是坐在眺楼上看书，一声不响地看，谁家小子摔跤了，她象妈妈似的，只见声音不见人地好生哄着：起来，没事的，回家去吧。偶尔有人经过楼下，她也是轻声细气地招呼着，身体上的残疾，声音里也是感觉不到的。
据说有一日，两老人不在家，缸里滴水没有，她撑着身子去井里打水，好不容易提来半桶水,到了楼房门口，不巧又撞在石阶上，桶烂水泄，气得她只坐在石阶上呜呜地哭，一好心的婆婆看不下去，帮了她一回。
偶尔也听得见她婆婆狠狠地骂她，却从没听过她顶嘴，只是无言地饮泣，我噤若寒蝉地一边观望，一边为珍姐姐的不幸心酸：就在不远处，住着她的亲生父母，置若罔闻地过着他们美满的日子——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她的搅和，才是那样的美满吧？
她的卧室在楼上，她婆婆说楼上干爽，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楼板是木钉的，精良而平整，透露着以前家境上的殷实，楼板上有很多的书，钉装的、线装的、竖行书写的，有的没了封面，有的旧得泛黄。我闲不住，总喜欢随手拿来胡乱一翻，终究因看不懂，又随便放下。这样几次后，她小声告诉我：若她爷爷知道我弄他的书，会骂我的。于是她爷爷那阴沉的脸，马上一闪而过，象楼角里晃动阴森的树影。无言而恐怖,以后去她家，自然就有了些许的谨慎了。
她爷爷，是个读书人出身，自然古板迂腐、讲究规矩，比如吃饭时的座位问题，洗衣时的男先女后问题，说话时的语气问题，甚至是男尊女卑的问题，一一摆到台面上来，不管珍姐姐在外接受怎样的教育，在家都得安分守己，服从她爷爷的那套“三从四德”的管辖，为人格外谨慎，不见丝毫的放肆与鲁莽。
勤奋好学、成绩优良的珍姐姐，读完五年级后，再不能到更远的地方读初中了，理性而知足的她，就把楼房后院的菜地，当做辍学后的主要去处，几乎天天都在伺候那些蔬菜，也自从她接手后，那菜地才真正干净、整洁起来，各种时令蔬菜从此应接不暇，吃不完的，晒干的晒干，送人的送人。
下雨天，别人也多呆在家里,珍姐姐常趁机叫上几个姐妹去聊天,问一些外面的动态,学一些织毛衣之类的手艺,聊一些女儿之间的话题,只是每次这样的聚会,她都是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从不停歇.
铁打似的她，总在忙这忙那,似乎要用不知疲倦的活动，来弥补行动上的缓慢,努力而艰难的身影，总在来回地晃动,她家的楼房,内外呈现的,是别家没有的干净和妥当。
一个能干要强的女子，在颓废老态的残楼里，彰显过她特有的青春风采。
（三）
读中学时，我父亲爱女如宝，兑现了“你考到哪的学校，我送你到哪读书”的诺言，我如愿到了外地一所重点中学读书，回家的机会，自然少了很多。
记得一个可呆几天的长假，我得以空闲到珍姐姐那玩，这时的她，早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人高了许多。更加言行老到，更加寡言少语，更加温柔顺从。却依旧不停地忙这忙那。看见我，很是惊讶，一会说我瘦了，是不是想家不习惯了；一会说羡慕我，可以到外面去读书；一会问我在外的学习，一会说她在家的情况，东拉西扯的，总跳过心里欲说还休的话。
眼看我真要走了，她才告诉我，她要嫁人了，对方是个哑巴，长得很英俊，身体也高大，还给我看他的相片，再给我看她做的鞋样，鞋面是红绸布，大红大红的那种，绣着玫红的鸳鸯、凤凰、并蒂莲，还有一些绿莲叶、胖娃娃之类的图案，喜庆而俗气，有张爱玲笔下的“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对照，更有她婆婆坚守的“绿裤子配红绣鞋”的搭配原则，鞋面已弄好了好几双，全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我一边感叹她的心灵手巧，一边埋怨她不该做过时的东西，她不以为然：“老人说，那些东西带过去，会带去好运的。”还说：她这辈子也没什么可求了，只指望到了夫家人财两旺、平安度日。求老天保佑她以后的孩子健健康康，不要象她和他那样做残疾人。叹了一会，又告诉我，她的裁缝技术进步很大，是拜师学徒中最出色的一个，可以自己裁剪、做衣了，也很感谢她的婆婆、爷爷为她想得周全。日后去了墟镇上的男家，打算自己开一个裁缝店帮补家计……嘴上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眼里一边流出憧憬中的美好。当时我很茫然，不理解她为何才20岁，就要急着嫁人。甚至感到她的女儿梦太过简单而平凡，全然不象一个有些文化又聪明好强的她，可我也分明看见，她看相片里的他时，眼睛里有依稀可见的光芒，一种所有待嫁女子的光芒，一种喜悦而羞涩的光芒。或者，我当时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可我却始终沉沉的，心口有说不出的话。
珍姐姐嫁过去后，据说那男的待她还不错，只是无法交流，很多时候会错意思，气得他乱摔东西，却始终没打过她。几年后，生下一男一女，家里家外的更是忙碌，所以开裁缝店的事，始终没有如愿。一对残疾夫妻经营的家，生活自然要比别人差些，只是两儿女，真的象她说的那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
逢年过节回娘家，偶尔还能遇见她，她还是那样安于现状地说话，只字不提生活的艰难与失落。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羡慕我：你真是好命啊。只是风雨无情，岁月有痕，当年的珍姐姐，已经今非昔比了。
她婆婆家的老楼房，本就独守一隅。后来，村子里的新房全往外面挪，残楼就显得更加的荒废冷清,如今更是楼去人空无人问，徒留一地的残垣断壁，默默的，似乎在诉说一个久远而苍凉的故事，依稀而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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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7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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