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日 月

丁香笑雨

　　一大早，旺财逃也似地从家里出来，骑上三轮车，直奔镇上而去。

　　“唉！这日子……”

　　旺财的妻子一起床，水倒进脸盆，这样一叹，旺财家的晨曲便开始了。

　　每天如此。

　　曙色中，错落有致的抱怨，日日都以同样的格调开始，经久不变，仿佛约定俗成的晨诵。也许，是她对每个日子都怀有更深切的祈愿，但每每却错用了方式与时间。这时候，大凡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或与邻里间的鸡毛蒜皮，似乎都格外能撩拨出她那难以排遣的心绪。旺财日日就在这样的嘟囔声里醒来，奔波劳碌在日月的罅隙之间。

　　“好好的日子，你嚷嚷个啥呀？”

　　旺财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睡眼惺忪地问上这么一句，但绝无与她争锋的意思。历史的经验一再证明：只要他一开腔、一接茬，就会招来更为繁复的诉说。那像一颗横飞的子弹，正好找着了靶心上的黑点。

　　吵。闹。大打出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晨曲，一直不绝于耳。

　　旺财渐渐失去了征服的勇气和兴趣。

　　“罢！罢！罢！与善从流吧。”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旺财习惯了沉默不语，更善于做到充耳不闻。只要他一醒，立刻起身、穿衣、胡乱地抹把脸，蹬起三轮车出门就走。

　　日子，是好日子。光景，也是好光景。不是吗？

　　他们夫妇六十出头的年纪，身体尚好，两个儿子也都有自己的日月光景。大儿子娶妻生子多年，孙子上了小学，每天虽说调皮捣蛋，但也活泼可爱。小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那个城市，几年前也家成业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

　　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多好？

　　旺财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妻这大半辈子为什么总是生气？总是自己找着跟自己生气？

　　一个人忙忙活活的，不知不觉一个早晨竟被打发得差不多了。可能是起得早的缘故，这会儿旺财闲下来，一坐下，就开始迷糊。一只猫从水眼洞里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蜡黄蜡黄的眼珠子挑到两个外眼角边，然后，就死死地盯住旺财。十几步开外的街对面，这突如其来的冷飕飕的眼神，不知怎么被旺财捕捉到了，他一惊，差点“刷”地一个激灵。旺财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打了个盹。

　　旺财定睛朝那个水眼洞里望去，丝毫不见猫的踪影；歪了头，眯起眼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又朝水眼洞里望了再望，还是没有！或许是做梦了吧。

　　噢，想想，还真是做梦了。梦，影影绰绰的，不大清楚，依稀记得娘在老屋的灶前升火做饭。还有什么？模模糊糊，记不起来了。眼前霎时一亮。旺财一抬头，日头一步跨上街边的屋脊，近乎一个早晨的光阴折合成一幅参差不齐的阴凉。天晴了。

　　旺财直楞楞地坐在阴凉里。面前是水泥预制板的摊位。一块几乎失去本色的白布，盖住了那上面不大不小的一团。猜猜，那是什么？

　　初来小镇的人肯定猜不出，这些经常来往于镇上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是肉——猪肉！

　　旺财将手伸进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右下袋，轻轻一捏“还有！”掏出来一看，半卷的烟合里三支烟挤在一起。抽出一支，横放在鼻子底下，嗅，很陶醉样子；不时转一下，又嗅。旺财的烟瘾不小，卖肉的时候坚决不抽，他生怕一星半点烟灰落到肉上，不干净。这夏日里，最不干净的就是苍蝇，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完。旺财每次赶集，都会摘上一些花椒叶。这花椒叶往肉的四周一撒，苍蝇一准退避三舍。这也是他的肉容易卖出去的一个原因；另外，旺财人厚道，他不像其他摊主，你明明要的是瘦肉，他刀子一斜、一拐，肉切下来，一小半就成肥的了。

　　肉，被盖起来，小镇的集市基本上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从清晨开始的早集已渐渐退潮。旺财身边的几位同行不见了，可能是在他瞌睡的时候打道回府了吧。昨天一直下雨，天气不好，他的同行带的肉都少，很快也就卖完了。旺财这才想到，自己带多了。虽然，他的肉，在镇上一直是最好卖的。

　　“旺财，大热的天，集都散了，你咋还不回去？就不怕你家老虎收拾你？”住在镇上、与他年龄相仿的雨山又和他开起了玩笑。

　　“她敢。”

　　“嗬！今天还厉害了？我咋听这话说得软绵绵的，怕是底气不足吧？”

　　“去！去！去！”

　　“哈哈，不让走也得走。回家吃饭，田里的活还等着我呢。走喽！”

　　那壶不开提那壶！

　　旺财本来忘记了早晨出门时与妻子的不快，经他这么一提，心里立刻就像揣了一团草，乱蓬蓬地。他的身旁是一棵并不很大的女贞树，他想把有些疲倦的身子靠到树上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身子刚刚靠稳，树上嗡嗡的声音与树叶在轻风中沙沙地响动应和着，声流汇集，仿佛在一瞬之间贴着树干灌注到他的心底。那里曾经郁积的纷纷扰扰，顷刻在这些声响里被无端地放大、放大……

　　烦！真烦！

　　旺财眉头紧锁，攒成一个结。在那里，那个深深的“川”字纹里，仿佛流淌着川流不息的往事和心事。

　　天，很快热了起来，旺财并不急于回家，他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正好，有这些肉，他还可以在这里消磨时间。旺财仰起脖子朝两边望了望，他来的那会儿，被四里八村卖瓜卖菜的乡亲你争我抢的摊位，眼下就像秋天收了萝卜的田畦，稀稀拉拉，没几个了。旺财只身坐在空旷的一端。发呆。

　　他不知道，离家后，妻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寻衅，又会和隔壁陶家酿成怎样的一场战火。本来也没有多大的事。旺财家的场院边，摆放着一溜破砖，形同矮墙，外面是一条路。一下雨，这路上便泥泞不堪。清晨，旺财的妻子一开房门，正好瞧见隔壁陶家的大儿子一手拿下一块砖来，瞧见她，丢在路上，一掉头，走了。于是，妻子回来就开始唠叨。穿好衣服的旺财，去场院口一看，五六块破砖一溜躺在门前的水洼里，旺财家的人一出门，就可以踩上这几块砖头走到前面稍干的地方；当然，陶家的人也同样可以过到这边。

　　“人家是好心。”旺财转回来对妻子说。

　　“他凭什么？为了自家方便就糟践别人家东西？”

　　“低点声。左邻右舍的，别失了和气。”旺财想劝住妻子。
其实，失和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偏要高声！人家欺负到你头上，你就装死人，让我也装死人不成？！”妻子的声音当即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个窝囊废……哼！欺负人也不是这样个欺负法……”

　　妻子抡了他一拳，一转身朝屋外就走。场院里，妻子的声音越来越高，话，一句比一句不入耳。

　　旺财知道，他这一劝，又劝坏了。一蹬三轮车，走！

　　“不想这事！”旺财在心里宽慰自己。

　　久坐，他的双腿感到麻木。旺财站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真舒服！

　　雨山早就拐进街西头的那条巷子，这会儿，饭大概也吃完了。街上的行人更加稀疏起来。

　　“肯定没人光顾我的肉摊了。”旺财想。

　　正午的日头，像给小镇扣上了一只大火盆，街上的阴影便在这阳光的炙烤里冰释、消融、蒸发得仅存残迹。旺财最初坐着的地方一片骄阳。他站进女贞树那片不大的树荫里，肉很快将暴晒在阳光之下，阳光仍以无形的手掌，不断将这树荫扯到树的另一边去。

　　旺财早上走得急，中山装下面连件背心也没穿。他解开衣服，立即凉快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衣服扣好；最后，他又把领口上那颗扣子解开。脑门上、鼻尖上又冒出层层细密的汗珠来。热浪，一波接一波传递、四散、回旋着，旺财身边的摊位陆续空在那里。镇上，除了常住的人口时有走动，瘦小的旺财站在越发寂寥的街头，更深地陷进一种空旷里去。

　　点燃那支烟，深吸了一口。旺财抬头将眼前这条街从东望到西，又从西望到东打量了一遍，然后，收回视线。他想：我该回家了！

　　旺财继续呆在这里，人受不了。肉，就会坏掉。

　　街，横陈在烈日下，仿佛延续着小镇的古道热肠；而散去的集市和晾在路边的那几口油锅一样，却越来越没有热活气了。天，越发地热了起来。

　　旺财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有轻快的脚步由近而远。一朵伞，花儿一般向他这边飘来。

　　旺财看了一眼，埋头把刀等工具放进篮子，称放进车里，秤杆小心翼翼地夹在称盘后面贴紧车厢的地方。

　　一串女子轻盈地笑声，旺财一抬头。

　　“娘！”

　　旺财的嘴唇动了动，差点叫出声来。

　　“妈！等等我。你眼神不好还走这么快？”

　　一个年轻女子从后面追上来，挽住老人：“我说我来，你悄悄就来了。摔了可怎么办呀？”

　　老人走近了，旺财还是没有回过神来。这老人，太像娘了。

　　“旺财，怕是回去了吧？”老人一步一摇，颤巍巍地说。

　　那女子一指这边说：“那不是。我还担心今天买不着了呢。”

　“你说，再利索的人，这一老，怎么就没一点用了呢？唉！我 这眼睛……”

　　那女子又笑，说：“妈，谁都会老的。你当然有用了，能给我做伴、说话，照看孩子呀。要不，你儿子总不在家，我又胆小……”

　　她们说着话就到了旺财摊前。老人说儿子今天回来，买肉给他包饺子。旺财便从车里取出刀和称，割了些最好的五花肉，称过、装好，递过去。那女子满意地付了钱。婆婆说：“日头毒，快把伞打上。”儿媳挽住婆婆，把伞朝她那边斜了斜，说“我知道”。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旺财最后一个离开镇上。

　　集散了。

　　三轮车颠簸在回家的路上，风迎面吹面，旺财感到凉爽的同时，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是羡慕人家和和睦睦？还是想娘了？

　　旺财心里乱糟糟的。妻子和娘关系不睦，如今的儿媳和妻子简直是针尖对麦芒。说句公道话，这也不能完全怪儿媳，妻子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比如，她看不惯儿媳打伞，看不惯她走路腰扭来摆去的样子，看不惯她把头发烫得跟哈巴狗似的……妻子看不惯，遇见在外面做生意的儿子一回家，总要数落儿媳的不是。儿子性子暴，耳根软，爱喝酒，一听这话就跟媳妇打架。儿媳心里不服，好在总是忍着。争争吵吵的事暂时还没有，大摩小擦总是不断。

　　“只是可怜了我娘！”

　　旺财的手，不由自主攥紧车把，他感到心里一阵发紧。

　　“我真恨自己，不然……”

　　路，缓慢出现一带缓坡。旺财平日里一使也劲就骑过去了，但是今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推着车子向前走，他猛然发现，大半辈子埋头赶路，却从来没有仔细把路看个清楚。再向前走，他看见一段又一段弧度突起的路面，一直通往家的方向。看着看着，旺财忽然想到了“脊梁”，父辈的、自己的。几十年的生活，就这样迅速在他面前浓缩成一条路、一条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骄阳似火，暴晒在烈日之下的旺财当然渴望行走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他又向前望了望，发现：眼前的路之所以不平，就是“脊梁”与“脊梁”之间，没有达到一个共同的平面，相互之间失缺了进一步支持与沟通的力量。

　　走过上升的这段路，旺财骑车顺势而下。身后的车里发出“哐哐啷啷”的声响，消失在风中的往事又回到心头。

　　那一年，爹得了重病，土坷拉里刨了一辈子，积攒了八千多元。就我们兄弟俩。爹把我们叫到跟前，一人给了四千元，说剩下的，他吃个药方便；当着姑姑和大舅、二舅的面，爹也交代了后事。他说，有我在，我和你娘就和以前一样，跟旺财过；我死了，你娘归老二活养死葬。一年后，爹把剩余的钱花完，病却没有治好。爹一撒手归西，妻子就旁敲侧击地提老二养活娘的事。我只好闷声不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娘每日里默默地做饭、理家，完了就躲进小屋里尽量不出来。渐渐地，妻子开始指桑骂槐，直到有一天的傍晚，她找茬和娘大吵了一场。她又哭又闹，说：“我们养你这么多年，反而没落着好。你看这里住不下，就让老二马上接你享福去！旺财，去，卷了被褥、把床板靠起来！”我抱头在屋里流泪，娘放声大哭。那天晚上，本想去娘屋里看看，媳妇一把拉住我：“你敢出这房门半步，我跟你没完！”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第一场霜来得特别早。第二天早晨，娘眼里噙着泪花对我说：“好好过日子。”她踏着满地的霜花跟老二走了。第二年春天，残雪未尽，老二让人捎信说“娘老了。”

　　我的腿一下子没了力气。连爬带滚地走了成十里山路，赶到老屋的时候，娘躺在仓促布置的灵堂里，形容枯槁。弟弟手忙脚乱地招呼我坐下，目光躲躲闪闪，一贯能言善辩的弟媳妇也没了往日的伶俐。丧事在身，谁都没有好心情。这样一想，也没过于在意。

　　娘过了百日的那一天，我在镇上卖肉，遇见一个远房表叔和我闲话家常。表叔说：“娃呀，你娘可遭大罪了……”我一惊。表叔接着说，你弟弟拿着你爹给的四千块钱，在城里开了个布店，半月、一月的不回来，家里的粮食可能早吃完了。你娘争气，不找你，也不给乡亲们说，就出门走亲戚。不走的亲戚都走遍了，连你爹那户一个嫁得很远的远房侄女家都去过了。“邻里有人说……”表叔就此打住，起身说，他该回去了。我拉住表叔的衣袖：“说啥？表叔，到底说啥了？”“有人说……你娘……大概，大概是饿死的……”

　　此刻，旺财的头，依然有种眩晕的感觉。他还没顾上想，后来，怎样和弟弟大打了一场；怎么一个耳光把妻子扇得傻楞在那儿，就一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嘿！想啥哩？”老陶笑呵呵地看着旺财。

　　旺财还想着早上的事：“你……你别见怪。”

　　老陶哈哈一笑：“这好好的，怪你啥？”

　　“我是说……早上那事。”

　　老陶笑得更厉害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谁还不知道她那脾气。不支声，她就没辙了。”
　　
　　“嗯！”旺财连连点头，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愧疚。

　　拐过这家屋角，前面不远就到家了。旺财忽然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近，侧耳细听。

　　“啊——”

　　声音，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旺财却辨别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像久禁的困兽，竭力发出的一声长啸或嘶鸣；接下来，鸦雀无声。一种心无处置放的空与苍茫。旺财不由张大嘴巴。

　　旺财不知道，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正要冲进院子，就听见一声啼哭之后，儿媳第一次用那么高的声音哭喊着：“这日子我没法过了……这么多年，一见面，你就给你儿子挑我的不是，他就打我，一打我你就高兴……今儿你看着办，要么我走；要么我揭了床板你跟你老二享福去……”

　　旺财正担心妻子会暴跳如雷的站出来，一场婆媳间更加激烈的争吵将不可避免。

　　他支起耳朵听了半天，除了儿媳低下去的哭泣声，屋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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