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拾瓶老人

水如空

　　拾瓶老人
　　
　　在这种天气里出门简直就是受罪。气温高达三十五度，天热得像烤箱，地热得像蒸笼。客运站四周高楼林立，透不过一丝风来。而客运站里则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公共汽车，车里坐的都是风尘仆仆的行人。
　　
　　我登上回家的车，好歹找到一个空座。刚一坐下，全身的衣服就都粘到皮肤上了。车里更加闷热，似乎喘气都有些困难。这个时候，人没有任何办法与大自然抗争，唯一能做的只是　买一瓶冰镇的矿泉水解解暑气。客运站里常有挎着纸箱子四处叫卖的小贩。我清楚地听见不远处就有她们的叫卖声。我刚把头探出车窗外四下张望，一个小贩就赶紧靠过来：“雪糕饮料矿泉水了——你来点什么？”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头戴凉帽，脸胖胖的，皮肤黑得发亮。可以想像，整日在这样的阳光下曝晒，凉帽根本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花一块钱买了瓶矿泉水，看来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瓶中半是水半是冰。我拧开盖，猛灌一口，便觉一股凉气直达四肢百骸，顿觉舒畅无比，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正要喝第二口，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有空瓶吗？”
　　
　　我一愣，顺着声音望去，见车窗下探出一张黑瘦的脸来。她离我这样近，我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脸上皱纹中的深壑，还有那一口稀疏发黄的牙齿。她没有戴凉帽，花白的头发剪处短短的，薄薄地贴在头皮上。这张脸足有六十几岁，也许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但烈日下的一双眼睛却仍然熠熠生辉。
　　
　　见我没有反应，她又追问了一句：“有空瓶吗？”说着，用她那双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一时间，竟觉得这种眼神和母亲有些相似。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背着一个装水果用的编织袋，袋里鼓鼓地，装有十几个空瓶子。原来她是专门拾空瓶子的。
　　
　　我把手中的水瓶向她晃了晃，告诉她：“才买的，等一会儿再来吧！”
　　
　　她满脸堆笑：“好——好——”一边说着，很快向其他的车窗靠过去了。看她的步子，倒还不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她一走开，我急忙再举起水瓶，猛灌几口，借以祛除难挨的暑气。
　　
　　几口水下去，瓶里就只剩下长长的一条冰块了。暂时喝不到水，我便将瓶子贴在胸口，一边借冰块为自己降温，一边用体温将冰块融化。而每融掉一些，便去很惬意地喝上一口。
　　
　　谁知不过三四分钟，那个拾瓶老人又转回到我的车窗口了。这个客运站里足有二三十辆待发的客车，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竟转了一圈儿，又冲着我的瓶子来了？
　　
　　我的瓶里还有大半块冰，实在不愿再受她打扰，便把脸扭过去，尽量不去引起她的注意。谁知她并不是冲我来的。车里同样还有别人在喝水，也有两个孩子在喝饮料，而她只要见到每一个手里拿瓶的人就都要靠过去问一句：“有空瓶吗？”而这一次下来，得到的仍是失望。
　　
　　她终于再次离开了。我把脸扭过来，看着她的身影走开。
　　
　　这时候，车长发话了：“她再过来大伙儿把瓶子都收起来，省着来磨叨！”车长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皮肤白皙，模样清秀，说这话时紧皱着眉头，一脸厌恶的样子，看来是饱受她打扰之苦了。
　　
　　车里的乘客们各自无言，只有几个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这趟车本来坐的多是进城购物的农民，平时也不大出门，所以对这种事并不太在意。
　　
　　忽然间竟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两个女人，吵得很厉害，隔着几辆车，我们看不见人，却能清楚地听见她们的声音。
　　
　　漂亮的女车长很快就跳下车去看热闹了，另有几个乘客也跟着下去。我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在这么毒的阳光下去凑热闹，但却不由得不听，因为一个尖利的女高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中：“跟我抢地方？当初咋说来的？还要不要脸了？自己管哪片儿还不知道吗……”
　　
　　另一个显然理亏，争辩了几句，终究有些气短，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那边就安静下来了。开始有乘客陆续回来，而最后一个进来的正是那位漂亮的女车长，她带着满脸的不屑踏进车门，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真没劲！没打起来，白她妈的出去一趟……”
　　
　　看来这个热闹并不精彩。两个女人，而且还是为“抢地方”争起来的，倒有些香港电影里黑社会的意味。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在这么小的客运站里，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一争。
　　
　　正疑惑着，却见那个拾瓶老人又转回来了。一时间，车里正喝水的人全都把水瓶藏到车窗下看不见地方；只有我动作稍慢一些，又被她看见了。
　　
　　看来她还是认出了我，脸上的皱纹都聚集在一起，露出满脸的谄笑：“小伙子，喝没喝完呢？”
　　
　　我举起瓶向她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块冰，估计化开后我还有三四口水可喝。
　　
　　她连连点头：“不忙，不忙，一会儿我再过来。”
　　
　　看着她那堆满笑容的脸，我又想到了常年劳作在田间的母亲。母亲一生与人无争，对待每个人就都会露出同样的笑容。这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把剩下的水喝完，这个空瓶一定要交给她了。
　　
　　这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乘客突然冲她喊了一句：“有矿泉水吗？”显然，他没太注意，把她当成卖水的小贩了。
　　
　　老人一听，忙向不远处喊了一声：“过来呀！这边有买水的！”
　　
　　很快地，那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挎着纸箱从一辆车后面转过来，完成了这笔一块钱的生意。
　　
　　胖女人收好钱，关切地看着那位拾瓶老人，问：“你们俩刚才怎么还吵起来了？”
　　
　　一听她问，老人的眉毛立时直立起来，满脸的皱纹也绷得紧紧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还是那样柔和的语调，竟然在一瞬间变得高亢尖利：“我不跟她吵就像我好欺负似的。我都把南边那片儿给她了，还上我这片儿抢瓶来，你说还讲不讲究点儿了？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人？”
　　
　　听得出来，这声音分明就是刚才吵架的人。
　　
　　“后来呢？她咋样儿了？”胖女人又问。
　　
　　“咋样儿了？”拾瓶老人怒气未消，“我给那个瓶儿抢回来了，她能把我咋的？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她？她敢捅我一指头试试……”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几辆车，向另一边去了。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刚才的吵架不过只是为了一个空瓶子，不过是为争一块拾瓶的“地盘儿”。我心里暗暗发笑了。
　　
　　车终于慢慢开动了，离开了那个喧嚣闷热的客运站，　离开了这种座小城，开上通往乡村的大道。飞速行驶的汽车带来了阵阵凉风，吹在身上遍体清凉。我喝下最后几口水，却发现竟无从处理手中的空瓶。车里有人把空瓶随手抛出车窗外，伴着一条长长的抛物线，落在路边的蒿草丛中。而我却不能这么做。因为在我心中，我已经承诺过，要将它送给那位枯瘦的拾瓶老人了。
　　
　　眼前又浮现出她那满脸的谄笑，她那讨好般温和的声音，这都像极了我的母亲，只是母亲一生中却从没有过她那样不顾一切的拼争。一个空瓶，不过只能卖一毛钱，而这样一天下来，她又能有多少收入？实在难以置信想像。而我能做的，只不过是快点儿把瓶里的水喝干，把一个空瓶给她而已。可是现在，连这一点都难以实现了。
　　
　　我一直带着这个空瓶，不忍将它扔出窗外，直到客车在一个小镇停靠时，我匆匆下车，将它投在路边的垃圾箱里。我想，也许当另一个拾瓶人将它捡去时，脸上会露出开心的微笑……（水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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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如空

好久没写过类似的东西了，最近出门，有所见，所以有了这一篇，请诸位指教！

田瞳

很高兴看到水如空的作品，先问声好！小说用白描手法，满怀对底层小人物的同情，为读者展示了一幅令人悲叹的画面。只是，作为小说，还是弱了点。

跃农

　　同情之心见出了水如空朋友的善良。描写成功。

水如空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很高兴看到水如空的作品，先问声好！小说用白描手法，满怀对底层小人物的同情，为读者展示了一幅令人悲叹的画面。只是，作为小说，还是弱了点。

谢田老师指点！
这篇本打算帖在散文版的，但觉得还有几分像小说，就帖在这里了。

水如空

最初由 跃农 发表
　　同情之心见出了水如空朋友的善良。描写成功。

谢关注，还请多提宝贵意见！

跃农

　　关注民生的好文！

杨先

1、把老人吵架一事弱化一下，主题将更突出。
2、把“我想，也许当另一个拾瓶人将它捡去时，脸上会露出开心的微笑……”删去，则更有味。
3、其他方方面面，欣赏！

水如空

最初由 杨先 发表
1、把老人吵架一事弱化一下，主题将更突出。
2、把“我想，也许当另一个拾瓶人将它捡去时，脸上会露出开心的微笑……”删去，则更有味。
3、其他方方面面，欣赏！

十分感谢兄的指点！
尾句删去应该会好些，可是吵架一事实在不想弱化，因为这是她生存斗争的一方面。也是她性格表现的另一方面。如果这点也弱化了，就更不像小说，完完全全是一篇散文了。不知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