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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台胞老板女秘书的故事

已有 549 次阅读2017-11-12 09:58

台胞老板女秘书的故事

 

 

    国企改革三板斧首斧是“减员增效”。人浮于事,冗员充斥,企业要发展,必然要减员,一条破船,拥上过多的乘客(当然不是船长的过错)载不了那么些人,必须把那些老弱病残、出工不出力、投机取巧尸位素餐的累赘推下水去,才有可能使其他人幸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达尔文早就说过。再者,成千上万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感到活着的幸福,我们工人热爱党,咱不下岗谁下岗?更况且,局里给政策,财政给拨款,每一个自愿协议“买断”工龄下岗的职工都可以按工龄长短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这项政策受到那些早几年就领悟开放富民方针下海经商的人们的热烈欢迎,他们都已经在市场经济中站稳脚跟,厂里的这块已成鸡肋,本来他们每年要向厂里交若干的“停薪留职”的钱,如今,不但不交钱,还凭空另拿一笔钱,怎么能不令他们喜出望外呢。他们纷纷开着自己的普桑、现代或大宇,兴高采烈地荣归故里,连连称颂上级决策英明。而厂里的大多数职工却不为之所动,听起来这笔买断的钱似乎不是小数,但交完若干税费和各种保险后,就所剩无几了。来日方长,更重要的是现在下海的人如同过江之鲫,僧多粥少再加上政府管理日趋规范各种费税不断增多,没有最原始的积累,现在下海如同跳水自杀,因此,在职报名者甚少,截止日期不得不一延再延,局里和市里急了,反复动员党员干部带头,此时,老马头响应号召了。

 

    老马头是老工人厂里的老劳模,每次上北京开表彰会都有他,他所见过的中央级首长比我们时任局长谭局长见过的都多。

 

    老马头披红挂花坐在主席台上,念着稿子“我们要买断,我们要为企业做贡献”,老马头深情地念着别人捉刀的稿子,说:我们这些解放前就参加工作的老职工,热爱我们厂。但我们清楚地看到,企业改革势在必行,我们决心带头做深化改革的排头兵。需要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厂领导和局领导不要为我们的去留而操心,我们一定会正确对待自己在改革中的得失,我们工人阶级有着强烈的主人翁意识……老马头念得格外吃力,但其中有些的确是他自己的话,那是一代思想淳朴观念简单的人,也就是好糊弄的人。这是老马头最后一次挂红了,这次大会结束以后,老马头就是光荣的自由职业者了。人身对单位的依附终于开始被打破了,社会向前进了一大步。

 

    接下来的所发生的一切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早就麻木了,版本基本一致只是内容略有差别。

 

    有一个台胞老板,热爱祖国,关心下岗职工再就业,用自己苦心钻研多年的专利,创建了高新科技公司,只要扔进去一元钱,三个月后就会变成一百元,设备全部引进,产品统统出口,外国资本家追着、抢着、哀求着要买这个专利,金发碧眼的妙龄女郎以身相许,但浓浓的乡情只把肥水留给下岗职工。高新科技公司成立的大会是在市里星星最多的酒店里召开的,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主持和歌星还有主要领导几乎全部云集恭贺,视官职和控制力和影响力的大小,所有来宾都有丰厚的馈赠。奠基那天准备了十几把金剪子(含75%的金,含25%的银,附地矿局的保质证书,之所以不选用纯金是因为这个比例的机械强度最高,这个可以在那精致的鳄鱼皮匣中的使用说明中找到)被一扫而空,不得不临时再追加几把。

 

    老马头能成为这家实力雄厚的台资公司的董事是他的福气,因为老马头把所有的积蓄连同买断的钱全部扔了进去,还按照那个台胞老板旨意在亲朋好友之间广为宣传发动。人们当然不相信那个说一口鸟语的假洋鬼子,但人们是信任本地领导的,特别是人们是信任老马头的,老党员、老工人、老模范,老实人。纷纷把那点活命钱扔了进去,祈求能取得比越来越低的银行利息高一点的收入。论功行赏,老马头就成了董事,当地的晚报还特意编发了下岗职工创业成就辉煌的专访,只要观念一变,就可立即点石成金。但接踵而至所发生的就和无数的积案一样,台胞老板聚集足够多的钱以后,由于市场风云突变,不得不破产,愧对大陆同胞,黯然溜之大吉,临行时席卷了全部股东的投资和银行的贷款和施工单位的质保金,欠下了所有能欠的钱:政府的税费、各大饭店、宾馆、酒店的钱、员工的工资和水钱、电钱,只留下一个比标准足球场还要大的地基坑,充满了雨水,成为蛙类的天堂。另外还撇下了三位青春靓丽的二奶,其中一个已不幸身怀六甲!

 

    下岗工人的观念太落后了,还没有彻底转变过来,还停滞在计划经济时代,没有认识到市场经济的严酷性,出了问题还是找市长而不是找市场,为了保持安定局面,也为了驱散聚集在市府广场上的人群,答应按出资多寡多少给一点点补偿或救济,但这点钱只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而且还停留在答应阶段离兑现还有很长时间,人们把愤怒转移到老马头身上,可怜的老马头成为众矢之的,才上任三个月从未办过公的董事马上不“懂事”了,平时和睦相处的邻居街坊在金钱面前变得格外薄情,像乌眼鸡似的蜂拥至老马头的那几间陋屋,甚至连楼道也挤得水泄不通,台商这个和尚可以溜之大吉,但老马头这座庙却跑不了。“110”在众怒面前也蔫了,任凭人们把老马头家洗劫一空。用“洗劫”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屋中的家具和家电连同被褥衣服甚至灯泡都被拧走。然而,这也弥补不了他们损失的零头的零头。

 

    老马头当然也愧对乡亲们,但他没有某个海岛可以龟缩,也没有天涯可供浪迹,他用口袋里的最后一元钱买了一根尼龙绳,在车间的办公室(也就是我过去的办公室)自缢身亡。这根绳子不是伪劣产品。

 

    老马头上吊自杀的消息是钳工班长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也投资了那家高新科技公司,也血本无归,但他没去搬老马头的家具。

 

    这个消息使我有轰顶的感觉。早在几个月前,这位台胞老板在市委某主要领导的亲自陪同下和那位漂亮的女秘书一道来拜访我们局长,工作的缘故,拉上我陪宴,在听完台胞老板满是舌侧音的鸟语普通话介绍后,我借着酒性和这位在台北上的幼稚园、在纽约受的义务教育、斯坦福毕业的博士聊了起来,话题就是当前的中东形势,用英语。他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结巴吭哧胡诌了几句,不但没有时态语态和单复数的概念,连起码的词汇量都不具备,一口洋泾浜的语调可以确认即使他去过美国也绝不会迈出唐人街的华人圈。

 

    按照他留下的名片,我试图登陆他美国公司的网站,但怎么也打不开网页。为了照顾中美时差,我特意熬到下半夜,拨通了美国的电话,在几次振铃无应答后,终于有人拿起了听筒,客气地询问是否某某公司的时候,那头一个显得惊讶的回答:“Oh, Sorry ,it’s a pay-phone.” (对不起,这是公用电话)。

 

    我把我的疑惑对谭局长说了。谭局长经多见广见怪不怪地笑了笑,他早就未雨绸缪,建立了自己的渠道,用不着这种层次很低的假洋鬼子来进行管涌。但他再三叮嘱我不要扩散,毕竟,下级服从上级还是我党的纪律。

 

    局长之所以只做意向不进行实质投资,除了给市委某主要领导面子外,更为重要的是对台胞老板的不满。这是局财务总师私下透露给我的,我们算是走的比较近的“哥们”。他说,呸!海峡对岸对于大陆的政情只是一知半解。不错,下级服从上级,但是我们局为部属企业,虽然这几年随着改革深化已经逐步把诸如公安劳改农场司法所啥的移交地方,但是人财物综合计划还仍然垂直领导,条块分割。我们是共军总的有个官衔啊,论规格,谭局长的级别比市委领导还高。不怕官就怕管,市里根本管不着我们,与地方那是强龙与地头蛇的关系,只不过彼此各有所需,不得已敷衍地方首长的面子而已。可是台胞老板太拿豆包不当干粮了,以为搞定了市委某主要领导就能所向披靡,所以对谭局长(以及他本人等)给的那点意思太小意思了,纯属打发要饭的,这就没啥意思了。

 

    既然没啥意思,与台胞老板的招商引资工作就落到了我身上。

 

    较高层次客客气气的往来要比基层明目张胆地偷拿会有更大的收益。台胞老板首次单独约见我就是燕窝席、桑那浴、全身按摩外加出钟,一个温柔而又疯狂的浪漫的夜晚,足足花掉一个科级科员一年的工资奖金,但这只是毛毛雨,上班时间过了许久,我带着浑身的疲倦和满足摇摇晃晃出现在局本部的大楼里,同僚们带着过来人的样子,诡秘地冲我一笑,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我踉跄地摸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掏出台胞老板临告别时强塞给的红包。哇!两年的工资奖金!上流社会温文尔雅礼尚往来的合理收入,比下流社会明火执仗男盗女娼的非法所得,要更多、更快、更容易。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领导交付工作等于最大的恩赐。

 

    台胞老板多次来找谭局长,谭局长每次都喝得醉熏熏的,但心里异常清醒,无论什么问题都大包大揽,谈吃谈喝谈玩,就是一谈到投资,立刻大大的舌头,毫不犹豫重复到:这件事没问题,早就交待给夏处长(指鄙人),由夏处长全权处理。但是全权处理就是没钱。当着市委领导的面,谭局长不止一次的批评我办事不力,大包大揽满口应承,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再三督促我一定要抓紧,要把上级交办的事特事特办。但这只限于酒桌上,散了席,谭局长立刻就把他的信誓旦旦忘到爪哇海去了。

 

    我大概是台胞老板少数几条只食饵不上钩的鱼。看着台胞老板殷勤的态度和丰厚的礼物和热情的招待,有时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私下劝谭局长是否多少兑现点认购的股权,谭局长坚决地拒绝了,这是打水漂玩儿。谭局长是老机关了,他工作方法的高明之处在于,有利的事不假手于他人,亲自出马事必躬亲,反之,无利可图或收效甚微,那肯定是要大胆放权充分依靠群众。下属就是要替领导背黑锅,做下级必须为上级任劳任怨,绝不能有功则居,有过则推诿,否则,你这个下级就得下岗。

 

    台胞老板几次凌厉的攻势后见无重大突破,只好挥戈转进向防守势力不那么坚决、主官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或者囊中羞涩急于快速致富的地带进攻,很快取得了赫赫战果。而我这个顽固保守的土围子就交给了他的地方部队保持接触寻找缝隙以求打个冷不防奇袭成功。

 

    来找我继续洽谈的从台胞老板本人降格为他在大陆招聘的女秘书。她以锲而不舍的精神采取全场紧逼盯人的战术,不断以小礼物小意思和大许愿企图使我就范——尽快足额把谭局长保证的股票认购金兑现。她几乎和我同步上班,共同进餐(当然是她买单)。除了晚上(无论多么晚)不跟我回家睡觉外,可以说行影不离,不知道就里的还以为她是我的女秘书呢。但仍然没有进展,因为谭局长并不松口。

 

    日子过得飞快,我和她都很焦虑。我试图跟她解释了无数次后来干脆实话实说,谭局长那里有问题、财务账上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金,但她对于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两天后,她堂而皇之地掏出局里的资金调拨单,上面赫然有谭局长的亲笔签字批示。潦草的字迹显现出他所承受来自市委的压力。计划经济时代,央企办社会自成体系“治外法权”和地方井水河水两张皮,当年我给我们领导(谭局长的前前任)做佐杂时,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印象中大凡地方官怯生生地来访,不是求援就是要求扶贫。但发轫于改革的现代企业制度,越来越受制于地方了。圣人云:“有头发谁也不愿做秃子”。既然有了制约的手段,为啥不用呢?崽卖爷田心里乐。重压之下,谭局长顶不住了。

 

    看着这张资金调拨单,我在肚子里把谭局长骂了十几遍(当然没敢出声),这老哥背后对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很严肃地对我说,现金流是企业的血液,是关乎全局十几万职工和几十万家属的生死存亡,决不能让嗜血的台胞老板侵吞。为了保卫国家财产和人民利益,每个党员都要甘做牺牲。绝不能让台胞老板就这么轻易地钓上大鱼。

 

    我被逼上绝境,我知道这位新一代穆桂英单刀赴会已经过完了所有的关隘斩完了所有的将帅(至少在理论上),惟一的障碍是我这个小卒子在螳臂挡车,我有理由相信主账会计和出纳早已迫不及待地愿效犬马之力,只要我稍微有一点畏缩,她那温柔的纤手就会扶着我的手腕写下我的名字,她就能当天从银行全部取出局里刚到账的一笔款项,那是上级财政下拨的国企脱困的专用资金,这笔款项即使在人民币对内贬值的今日,也仍然属于“数额巨大”。我不是白求恩那样的共产主义战士,但对于一个破绽实在太明显的项目,我残存的一点良心还在吞啮着我贪婪的本能。她几次试图以肢体语言迫使我就范,但体能不如我,推搡的结果双方都觉得很惬意,毕竟,一个温柔的躯体在你的怀中滚来滚去,会非常刺激肾上腺激素的分泌。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有点躁热,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发育良好且初孕的两座微软的山丘几乎裸露,可以看见熟透的稍稍发黑的樱桃在轻轻抖动,已经是下班时间,整个楼层空无一人,静悄悄,芗泽微闻。无暇犹豫,大胆地探手入怀,柔若无骨。她侧身俯就搂住我的脖项,耳边垂鬓拂过脸颊,嘿咻气息令人陶醉更加妄为。仔细检点探索丛山和微凸的高原,她坚决地阻止深入基层,特区暂时还不能对我开放。我必须得有实际行动。……我沉吟了半晌,欲言又止地说道,我非常……也想入股,但是……没有钱……。听到这里,她掠了掠有些散乱的鬓发,透出一种“早该如此”的神气,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略带傲慢地问我,想要多少。我吞吞吐吐地说了个数,这个数是她所不能做主的。她想了想,说商量商量再答复我。徘徊、试探、犹豫,终于尘埃落定,双方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顿时觉得无话可谈。

 

    在小说《红岩》中,甫志高当叛徒的酬佣是“军统局的中校专员”。假设穿越一下,甫某人讨价还价,没好处谁还叛变啊,咋也得给个少将副督啊。这个要求作为具体侦办的特务上校是不能擅自做主,就得请示上峰,还得再开会研讨,肯定要假以时日。不过,甫志高要是不叛变,特务会大刑伺候,时光流转,我要是不签字,国民党肯定不会打我。

 

    半晌,我望着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不无怜悯外带几分关切地问她,对于这位台胞老板的家事和家世,她究竟知道多少。她对于这个问题颇感诧异,反唇相讥,在有钱的款爷的面前,这些还会是障碍吗?她毫不掩饰她的青春梦,沉浸在幸福的幻觉之中,她甚至认为她能比PLA海军陆战旅更先一步登陆祖国的宝岛。

 

    恍惚还记得学习高等数学微积分的时候,老师似乎说过无限接近但永不接触,我和台胞老板的马拉松似的谈判就是这么个局面。每一次盛宴和交欢之后,每一次笑纳“不成敬意”的红包和“意思意思”的“小”礼品之后,都感觉离彼此的目标更进一步,但尚未成功,仍需再次努力。这样熬过了最艰苦的相持阶段,直到东窗事发,台胞老板仓皇出逃大陆,我个人名下积蓄了小小的差不多相当于我好几年的工资奖金,全是出至台胞老板或是女秘书之手,而局里那笔数额巨大的国企专用脱困资金仍旧躺在银行里睡觉,不过,很快就会找到了新的、除了用于国企脱困以外的用途。

 

    台胞老板对我可以说恨之入骨,转进前夕,还忘不了指使那位潜伏下来的女秘书放了一枝明晃晃的暗箭,实名出首举报我索贿和……强奸。此案涉及两岸关系,关乎统一大业,台海之战似乎也与此有关。于是,经过市纪委紧急研究,成了市里挂牌督办的头案和要案,层层批示、层层落实之后,市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位副处长带领一位副科长直接找到了我。他们俩都并非菜鸟,都是老衙役了,类似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上午刚上班不久就通知局监察室要我在办公室等候约谈,直到下午快下班了,那哥俩才哈欠连天睡眼惺忪的来到我的办公室,没等听完我的叙述,副处挥挥手制止了我的罗嗦,断定这纯粹是一起诬陷,一起冤案。副处感慨的对我说,如果类似我这样的正常往来也要严办的话,局里的干部恐怕所剩无几,改革大业就会后继无人。副科瞅了一眼我那张向某某工程协会匿名捐赠的汇款单收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大一笔资金,台胞老板才TMD抠抠索索这么点小意思,太寒碜人太埋汰人嘎哈!非常为我打抱不平,台胞老板真是吝啬鬼葛朗台,想赚便宜还舍不得卖乖,钓大鱼起码得挂上条小鱼嘛,给个虾皮啥意思?空手套白狼?呸,痴心妄想!哼,真是“妈了个巴子!”副科醉眼朦胧,根本没有注意到汇款单的日期就是今日。他笑我树叶掉下来怕砸头,好心地指出事实:你的汇款不过是让美美们多买几个包包耶,还不如请大家打牙祭呢。副处补充说,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问题的关键是,到目前为止,毕竟还没有“事实”,脱困资金换股票的事情还没发生嘛。最后,他俩共同强调,在对外交往中,一定要保持先进性,重品行作表率,时刻保持忧患意识,抓好思想政治建设工作。

 

    我和副处和副科谈得很融洽,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副处从公文包中掏出台胞老板写的检举信,我大概翻了一下,应该承认,台胞老板的控诉基本上是真实的,数额甚至还略小于实际数额——共同消夜时候的小费没有让我均摊,他的愤怒主要集中在我的不讲诚信和不执行协议和不按合同办事。副处和副科对我摆出来的满桌子琳琅满目各种小礼品和纪念品表露出浓厚的兴趣,我当然很大度地请他们随意。二位也当仁不让,副处把纯金仿古打簧表和翡翠玉扳指收入囊中,而副科谦虚地挑了个纯银粉合和镀金八音盒。看着他们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又一人送给一块永不磨损的瑞士雷达表。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了,局长和局党委书记亲自作陪,在局招待所喝到子夜,直喝得副处和副科舌头都直了,副科破口大骂台胞老板,铁公鸡一个,而副处则连连夸奖我,说像我这样的好干部真是不多见,谈这么大的项目才捞这么几个小钱。

 

    分手的时候,副处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在一连串的酒嗝中,断断续续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事情,找他,他会替我摆平,当然,以后有好事,也别忘了他,有福同享才是好弟兄。

 

    告我受贿不但没告成,反而结交了许多好朋友,但告我强奸的事却挺麻烦。在女秘书声声血、字字泪、激起领导仇恨满腔,令上级拍案而起的控诉中,我成了一个骗钱骗色披着党员干部外衣的大灰狼,罪该千刀万剐,尤其是关于如何强暴的内容,颇有“儿童不宜”很使的那些成人领导看得血脉喷张,不忍释卷。在读博士生的文笔就是好哇,她要是写网络色文准会火。强奸属于刑事,归(公安)分局管,女秘书的检举信在分局被津津乐道地传看了好几天才交到办案民警手里。于是,一个平和的星期天的上午,两个刚出警校的警花来到局里调查取证。副处果不食言,早把那封写给分局的检举信通过他朋友的朋友帮我复印了出来,而且放出风去要分局关照我,否则,照常规,该我去分局说清楚而不是俩警花来拜访我。其实,大可不必。当时的改革进行到刚开始摆脱“企业办社会”,分局就是原来的局里的公安科老底子,过去都是老同事,虽然不在同一个战壕了,同僚义气袍泽之谊却不会一笔抹煞。不过我不能拂他的好意,只好愧领,我早已壁垒森严,更加立志成城,该打点的、该找的、该请的,我全办明白了,但实际上全没用得上。

 

    姐俩临来时(公安分局)局长有交代,格外客气,扭捏半天方才落座位,欲言又止不知从何开口,我不能这么干耗着,一大堆事呢,我建议,干脆来个当面对质,别兜圈子别绕弯子,她们如释重负,满口赞成。于是,严肃的刑事调查变成了村调解委员会。

 

隔行如山,女秘虽然在读博士,但不是法学,不知道定性强奸对于警察叔叔来说是件很专业很严肃的事情。现在流行网友开房,多有女方反悔或索要无果报案强奸最终被驳回的案例,因为没有被强的证据,不符合立案标准。

 

    稍顷,女秘书来了,她眼圈有点红,忽然她开始抽泣继而号啕大哭,她哭得那俩警花手足无措,大约警校没教过她们怎么办,我示意她们先别动,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越劝越哭,如果冷处理,一会就会自愈。等哭声的分贝降低以后,我拧了把手巾递了过去,顺手又倒了杯热茶。女秘书唏嘘着对俩警花和我,表示深深的懊悔,这都是那个台胞老板该死的骗子一手策划的!听到这里,警花和我不由得面面相觑,啥光景老板和女秘闹翻啦?她又开始哭起来,这次我和警花急忙连哄带劝,断断续续中,女秘书告诉我们,台胞老板不见面已经有三天了,就在我们请她过来谈话的时候,她刚查了所有开户行的账户,每个账户都只剩下十元钱!更糟糕的是,台胞老板临逃窜的时候,还把她脖子上的那串硕大的珍珠项链拿走,说是要再照原样再买一个,她不假思索居然答应了。一想到这串昂贵的项链要挂在另一个女人的项上,心中妒忌的怒火就汹汹燃烧,除了到期应付的账单,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她的青春和荒废的学业,只是换来在母腹中躁动的胎儿。

 

    我的心猛然一沉,虽然早就有预感,这兔崽子肯定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且不会放空枪,但没想到这么突然,而且事先毫无预兆。三天前,就是他临仓皇出逃的当天晚上,还由市委某主要领导陪同来局里商讨下一步增资扩股的事宜,从现在来看,他是当天转移了银行款项后,晚上等于喝了局里的饯行酒后,登上红眼航班,绕道香港再行转进。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知道,这样的事例绝非首推,全国的多例已破案的报道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这样的事无一例外都引发了社会动荡。我挣扎着试图抱有某种侥幸:他和她因为琐事而赌气消失几天?女秘书给了我否定的回答。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只会吃青春饭的小家碧玉,她是凭本事和才华考上本科、考上硕士、考上博士在读的,她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思维敏捷推理正确逻辑清晰,台胞老板在大陆的事业有她的一大半。春江水暖鸭先知,老板开溜“鸡”未觉!她尤其感到伤心的是竟然把她视若敝屐给扔掉了,甚至没留个纸条。她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要求政府为她做主要求党为她伸冤要求人民公安为她报仇要求人民法院为她主持正义要求……我……为她弄点钱来先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她的信用卡已经透支了。

 

    对于她,我心里透亮透亮的,我这口锅可烹不了这条大鱼,两情相悦动真情是一回事,但办实事可是另外一回事,这两档事不能相提并论,她可不是省油灯。我竭力安慰为她,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刹那间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又成了朋友,我义不容辞地解囊慷慨相助,先私人掏钱为她解决了信用卡的还款。我死死地缠住谭局长,软磨硬泡地让局长答应,在警方调查这起非法集资(当时的说辞)过程中,为配合公安工作,把女秘书作为本局机关的借调人员,按副科级待遇从办公经费中列支薪酬。

 

    动了人家的奶酪和动了人家的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上的女人,尤其是女博士(在读)。

 

    当务之急,我督促手忙脚乱的俩警花,赶紧向分局报告,查一查票务中心,台胞老板是否买了机票,联系边检,确认是否离境,同时我赶紧找到谭局长,因为谭局长要赶紧找到市委某领导,当机立断把那个高新科技公司的连续报道马上停下来,并定好调子统一好口径。谭局长心里非常清楚,要有麻烦啦。

 

    清楚地记得孩提时代看的革命历史题材电影,敌军官哀叹,不是共军狡猾,而是我们太无能了。对于这件事,完全可以说,不是台胞老板阴险,而是我们太大意了。其中的破绽实在太多了,永远打不开的网页、公司的电话居然是街头的公用电话、只需要让在美留学的孩子周末搜寻那个高新科技公司在美的地址,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居民区的一个单元,甚至用不着调查什么资信。也没有什么精心策划,仅仅头上顶个台胞的光环,就一路绿灯。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政治和经济彻底分开呢?商人就是要赚钱,这本无可厚非,但一旦和大业连在一起,问题就复杂了,最初的时候(这是后来听女秘书讲的,估计应该是真实的)台胞老板的确是要认认真真办个厂谋取点比岛内更高的利润,没想到,市里忒热情了,不但提供大量的贷款,居然还允许……招股募资,因为招商引资是重要的政绩,和顶戴的颜色息息相关。于是,变成了不是台胞老板要投资而是领导要他投资,至于有没有钱变得不重要了。于是,他把最初的忐忑放在肚了,放心大胆地大干一场,这一发就不可收拾了。可怜的那些下岗工人,可怜的老马头,他们丢了钱送了命还被斥责不按市场规律办事盲目投资,可他们看看本地电视、看看本埠报纸,主要领导和台胞握手言欢,振振有辞连声赞扬,要想不盲目,那是很困难的。老马头没用过计算机,更不会上网,他家的电话不但没开通IDD(国际长途直拨)而且为了省钱,连国内长途也打不出去,即使是开通,老马头也听不懂英语。老马头惟一知道的外语还是在他被迫念“国小”——伪满奴化教育——的时候学习的日语,多年以后,连五十音图都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一句话“偷麻梨”(とまり——站住),鬼子宪兵高喝时必须正确反应,否则,接下来可能就是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但是,在另一种鬼子面前,老马头没有“偷麻梨”,他直直地走了下去,送了自己的命还连累了那么多的信任他的工友。

 

    我的命运却随着台胞老板的仓皇出逃(但没有折戟沉沙,经查证,那班华航航班只晚点四分钟,安全抵达桃园机场)陡然直转,真是否极泰来,立刻咸鱼大翻身、鲤鱼跳龙门,我从钦点要犯摇身一变成了阻止国有资产流失的英雄卫士。但我不得不再一次为捍卫自己的清白而竭力洗刷自己的荣誉,我费了牛大力气,托了很多关系,才把宣传部那帮过分热情的家伙给甩开,无论如何也要严防死守不能使我成为正面人物,但这些努力仍然是徒劳的。千夫所指,我成了全民公敌。

 

    市委某领导恨我没有紧跟部署砥砺奋进铿锵前行及时划拨资金以至于酿成祸端。当时适逢他老人家职务变更上调之际,台胞老板集资案突发,虽然最终没影响晋升,仍颇费周折和多了破费。他在市里辛苦耕耘多年,遍地门生故旧老部下,惹了一个人得罪一大片,这才是真实国情。更况且,招商引资涉及的方方面面的“有关人员”,没了好处,众怒难犯啊。是疖子总要出脓,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它自己遭殃!若干年后,转体制我局解体,局高层领导可以异地做官,“中层”就得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自谋出路了。我联系了地方上某事业编单位,谋求调入,甘愿“降级使用”, 三叩九拜即成定谳之际,功亏一篑,被市委“有关领导”知晓,办公会集体决议,为了支持国企改革,人员不得倒流。他们还记着呢。《出曜经》偈语:行怨得怨。我佛慈悲,说得太对了。只有自己吃亏了,方才能参透禅机真谛。

 

    但是最恨我的是那些以血汗钱买股票的下岗工人和地方上的群众,食肉寝皮也不解他们心头之恨。台胞老板殃及的破产风波最大的受害者是那些用毕生积蓄甚至借高利贷购买了股权的升斗小民、那些倾其一生忠诚最后却被企业用很小的代价买断工龄的下岗职工……他们恨我,他们心中充满愤懑:为什么你能使那些并不属于你和我们的“国有资产”不流失但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血汗钱化为乌有!粗略统计,除了老马头,大约还有七八个“股民”血本无归甚至负债累累一时想不开,跳楼上吊割腕服毒撞火车自我了断。至于那些因此罹患绝症郁郁而终则更多,无从估算。这是本市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市场经济的残酷,也是本市建国以来第一次发生了“少数不明真相”的人民聚众围堵人民政府,场面之混乱以至于驻地的省军区独立师紧急出动(当时尚未武警,PLA负责内卫)。

 

    局里同僚对我算得上是怒目而视发指眦裂。本来嘛,我局与台胞老板做“联营”,台企每月要上缴局里“管理费”,不用进大帐充实小金库,众同仁都沾润,尽管层层截留和节流,到了“一般工作人员”那里已经是毛毛雨啦。可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哇,更不要提逢年过节台企总要孝敬点鸡鸭鱼肉啥的。这些新常态已经列入家庭正常预算,蓦然间统统倏忽不见了,窘态毕现,局里的“群众”最恨我。

 

    在一次我主陪应酬客户的欢宴,酒过三巡划拳行令又连着打了两圈豁关,实在不胜酒力。这时作为副陪的财务总师落井下石来走杯,三两三的高脚杯斟满五粮液,面对我的告饶坚拒,他真情地说:

 

     “老夏,这杯酒你无论如何也得喝下去!在你身上寄托着好几条冤魂呢,他们定会找你索命的啊。你要是不喝这杯酒,可要当心咱局里老少爷们拍你的黑砖啊。喝吧,喝吧,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哎!再喝一杯干了吧。”

 

    啥也别说啦,都在酒里。醉意朦胧之中,我接过杯子一仰而尽,然后一头钻到了桌子底下。

 

    拍砖的倒是没有,只不过某天上班怎么也打不开锁了,仔细观察发现,不知道是谁往锁孔里砸进去一点点保险丝。老式保险丝是铅丝,柔软且极强的可塑性,一小点硬捅进去顺势变形,除了破拆别无他法。大家都是工程技术人员,做坏事智慧无穷。满走廊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费力地用撬杠在撬门,没有一个来帮忙的。你若夺我口中食,我就敢堵你的门。我感觉到了满满的负能量。

 

    为党为国至诚如斯,咋就这么不受待见呢?我把满肚子的委屈倾肠倒肚向我们领导也就是前前局老领导痛诉。我给他做过佐杂,当年算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他后来调任政府政协副职在这个位置上颐养天年。虽然他早已退休好多年了,有事我还是愿意跟他叨叨。我们领导倾耳而听我的牢骚,处变不惊地呵呵两声,缓缓地说到:“你呀,没有做错事,但是做了件蠢事。”

 

    啥!

 

    看着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他真是恨铁不成钢,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还记得联共(布)党史吧?还记得布列斯特和约时列宁是少数派吧?”联共(布)是苏联共产党,早期中共党员必读,到了我那会儿赶个尾巴,略知,不过为了能跟我们领导保持一致,也浑沦吞枣地马马虎虎通读过,我还记得。可这与台胞老板有啥关系呢。

 

    我们领导耐心地解释:“当年,列宁顺应民意退出战争,几乎一己之力顶住内部压力甘愿被骂卖国贼,割地赔款,结果争得了喘息保住新生政权,为全世界的革命尤其是中国革命造就了大后方。你想啊,如果当年列宁像布哈林那样高调爱国为了尊严宁愿站着死也不丧权辱国,能有社会主义的今天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心里还是不服气。照此说来,那位把海参崴割让给沙俄的咸丰同志是华夏爱国的好皇帝啦?我们领导看着我那副愚钝样,真真孺子不可教也,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凡事遇急则缓遇缓则圆,赫鲁晓夫说过嘛,脑袋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看来邓公的白猫黑猫,你还是没领会精髓啊。恒顺众生随顺因缘,一切随缘顺势而为。你做个基层干部务必要顺应天理应呼人心。人心不难测,皆有其共通性,那就是要利益众生。”

 

    这番禅语太深奥了,以至于我现在还似懂非懂。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甚至后来的诸如竞争厂长失败被调研员被下岗被内退被……都不算什么了。错事还是蠢事,这是个问题。潮流浩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人家是全狮搏兔我是在以卵击石,这我知道,但是残存的信念如此顽强注定不忘初心痴心不改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马克思,虽然我阻挡不了这笔如此巨额的国资流失,但毕竟不是在我手里流失,所以很长时间我都固执地认为我只是做了蠢事并没有做错事。

 

    台胞老板风波,全局上下社会内外,千夫所指。不过,嘿嘿,不恨我的人还真有。谁呀?台胞老板的女秘书!应该说前女秘书,为了全文统一,在下仍称呼为女秘书。

 

    离开祖国你什么也不是。离开了台胞老板,女秘书也啥也不是。她是外埠某沿海城市的小康人家千金,家中封建残余流毒仍很重,接受不了她和几乎与父同龄且有家室的台胞老板未婚怀孕的大逆不道,被逐出家门,更况且她也是有志向定要衣锦还乡,不混出个人样来,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于是乎,被遗弃的她,孤零零孑然一身滞留在我们这个城市里。陌生的异地他乡,有关系的大概就是我了。济危救困乃践行核心价值观的善行义举,对她精准帮扶,我义不容辞。当年还残存福利分房,卑辞厚礼,我低下高贵的头颅央求管后勤的部长从生活区里弄了套单元,那些平素里有求于我的“关系单位”很知趣的出钱出力突击扒拉出个窝,再觍颜相扰我曾任职过的人事口老熟人,偷天换日将谭局长答应的“借调”私下改为“调入”,正式成为我局在编副科级干部。这个“老熟人”当年提干,我出过力,滴水之恩投桃报李。尴尬的是她在局职工总院分娩时,我说的口干舌燥向产科主任大姨解释此非吾之孽缘,两岸同胞骨肉兄弟手足之情的结晶血浓于水,大姨抿嘴偷笑装着相信医护同仁是在为统一大业尽绵薄之力。

 

    局里还残存着老军工的痕迹,就是每天晚上或节假日都要由“中层干部在局本部轮流做“战备值班”,这也是为啥办公室里要配床的原因。对于值班,大家视为畏途,纯粹的形式主义。没有网络的时代,偌大的办公大楼形只影单孤枕一灯,确实很无聊。大家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不过,我是例外,主动替班。只从台胞老板开溜之后,照顾女秘书的重担就落实到我身上了。

 

    这天晚上我又值班,刚过亥时,照例趁着夜色路绝人稀开车的不要,以免发动机的嘈杂吵醒熟睡的人们,毕竟我在“组织”对外要保持符合职务要求的正面形象。骑车半个多小时,来到女秘书的楼下,蹑手蹑足上楼用她给我的钥匙悄悄滴打开房门。她知道我值班的日子,屋里留有一盏瓦数很小的夜灯,半睡半醒朦胧中她在等待。如《诗经》所言:夜未央,君子至止,莺声哕哕。嘿咻缠绵激情过后余兴未尽,相拥闲聊喁喁私语不知咋地就说起来想当初了。她受过高等教育,对于台胞老板这位父辈级前男友没有怨妇式的仇恨,“他是个好人”,这是她对于他,一个被抛弃者对于抛弃者的客观评价。她解释说,台胞老板之所以迫不得已仓皇出逃,纯粹是由于我的颟顸冬烘愚不可及,断了资金链,连累了诸位领导和乡亲们,更让她寄人篱下。她告诉我,台胞老板,既非豪门也非名门之后更不是啥款爷,只是个“国二”就是当年逃台国军下级军官的后裔,在祖国宝岛不过上班族,如果不是两岸解冻带来勃勃商机,在岛内肯定只是骈死于槽枥之间混吃等死熬退休。

 

    顺便说句题外话。融冰需要个过程,不会因为大陆释放善意就瞬间冰消冻释。早期来大陆投资的台商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富裕殷实的“统战对象”,他们自恃与对岸高层有旧或有交集,不怕被“共”;另一种就是像本文中的台胞老板了,郁郁不得志努力不发财,没啥资产也就无惧损失了,勇于开拓敢于冒险。很有意思的是,后来引进韩资,也是这个情况。许多来华投资者竟然是卖了自己的唯一住房来孤注一掷。

 

    台胞老板秉持为己为一部分人谋福利的操守,矢勤矢勇必信必忠。所有筹款大致三分,一份自噬(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自己啊)。一份做成本开销,打点关系孝敬有关部门,其中的又有约一半任凭由时任市委某领导支配。别看这么大的官儿,官风凛凛,也有须磕头作揖求神拜佛的时候,底下“群众”光看见贼吃肉看不到贼挨揍,有些应酬开销领导不便开口更不能会议讨论,全靠台胞老板识趣,掏心窝子诉肺腑主动代谋替领导做到而且周全缜密。而且就算做领导的清廉,身边和底下的工作人员呢?一个都不能少。话很糙但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所以,有的时候台胞老板还不得不从自己的那份里挖出一块儿填补。当然啦,偷鸡还得蚀把米呢,最后那一份就是股息或红利了。并不丰厚,但足以让那些图利的人们趋之若鹜,争先恐后把自己的血汗钱砸进去。

 

    我告诉女秘书这种并没有任何增值项目产业的庞氏骗局就是一个反馈环达到杠杆的最大限度时必然开始收敛,我用冗长复杂的递归函数试图向她证明,没有内在价值支撑的不断迭代,函数P(n)的增长肯定造成崩盘,而且就是在台胞老板出逃之际。

 

    当然,庞氏骗局之所以诱人让人痴迷甚至疯狂,就在于,虽然大多数人会损失惨重,但肯定会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这就是为什么骗局永远不会匿迹的原因所在。人们总是会固执地认为投资赚到的钱是自己的,亏损是别人的,总会有人兜底。就本案而言,参与集资的我局职工和地方上的受害者绝非那些拆迁暴富目不识丁的贪婪老人,他们清楚企业不开工就分红的钱不会来自外太空,但风险自担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他们太笃信“组织”会做救世主了,台胞老板的社会形象公关做得太好了。

 

    女秘书耐着性子听完我的数学推演,呵呵乐了,她咬着我的耳垂,悄悄地问:“你好像没有考上博士吧。”我脸红了,好在灯光昏暗之中,不易察觉。我就是个工农兵学员,连学士学位都没有,跟她啰啰絮叨高数,我是在鲁班门前耍大斧。她耐心地枕边授课:经济学羊群效应中参与函数和认识函数是两个相互作用的因素,投资者对于投资环境的认知与投资环境相互依赖相互干扰,一个函数自变量所产生的确定结果,会是另一个函数的因变量。我是事后诸葛亮,她事先早就推演好了,台胞老板也依计准备趁势落篷。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革命还有高潮低潮呢,投资投机或诈骗始终要把脉运营,最高阶段是在高潮之后,平稳回落软着陆。拆东墙补西墙,他们要拆的最后一堵墙就是我们局那笔巨额的国企脱困基金。只要这笔资金到账,不但可以按时足额发放民间投资者的全部本金红利,就是地方政府税费(当年是条块分割分灶吃饭两张皮)和全部银行贷款和公用事业费用等也可足额缴纳,台资企业关停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更不用提她的丰厚分成。

 

    庞氏骗局即使是骗局,也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那就是收官阶段有个心甘情愿的冤大头托底,这个非国资莫属了,交学费嘛。不会有“群众”因国资损失而投缳,偶尔追究起来,丢卒保车的卒子也很快会被开释。孙子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所有的“局内”人都明白肯定要崩盘,他们算好所有因素,只是没成想我这个傻乎乎的“局外”人作梗,让如此精心的谋划成了泡影。不管咋说,锦被蒙首搂着令人销魂蚀骨光滑的胴体爱抚摩挲着胸前的柔软肌肤相亲,翕然畅美快感之下,对她所遭受的不幸总会有点负疚感,可我仍固执地坚持国家资产不能流失,我还在组织,尽管做不到力拔山兮气盖世,但这种打水漂的事儿绝不能发生在我手里,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哦”,她翻身趴到我身上,嘴对嘴的轻吻感觉到她洁雅芝兰的气息灌入我的体内。“你这是妄念,”她在我颈边低语“是自己挥之不去却要依赖于他人才能实现的念头。关键在于,关键人会认同吗?”她喃喃自言,“忠厚老实是无用的别名。只有庸者才拿良心来掩饰自己的低能,来遮盖自己的碌碌无为!白猫黑猫你能做官才是真本事。亲,你离市委书记有几步之遥呢?如果你说了不算,就不要杞人忧天,焦虑遥不可及的是幼稚。匹夫有责是没有权利的义务,是帝王为维护统治禁锢人们思维的洗脑鸡汤。”她像巫婆那样说出咒语:“你妄图维护史前恐龙,蚍蜉撼树你阻挡不了你们局的消亡。如果不抓机遇谋福利,备荒于未荒之前,以人事之有余补天时之不足,桑榆之年定会凄惨。”她顿了一下,“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自己。你做了件坏事。”

 

    煮熟的鸭子嘴硬。我仍顽固地唠唠,捍卫国家利益为民先锋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她脸上露出怨怒的神色:“你光腚躺在别的女人的被窝里,侈谈先进性,是虚伪还是愚昧?”她说着,气咻咻索性掀被而起,裸身在床边箕踞而坐。这个姿势在古代算是很轻慢不拘礼节,但在卧室地灯暗光中,是很诱人的,搁置争议不讲理论讲实践,不打嘴仗打真炮,虽然已经再一再二,不妨再来一瓶,哦,再来一次。颠鸾倒凤云雨交欢,不提。

 

    多少有点智商的男人对于两性交往,偏爱理智女性。小鲜肉很美味,只能浅尝辄止,工作压力山大令他们无暇应付不暗人事萝莉的撒娇和取闹。岁月磨砺过的女人韵味含蓄矜持而优雅,精神和物质上都能独立的女人不为了索取而交往,设定尺度空间不打扰对方的“正常”隐私,处事不惊好聚好散,只有“性福”而无后忧是和谐惬意的双赢或多赢。一个独身的年轻单亲妈妈,尤其是有很深的内涵稳重气度不凡丰润标致,肯定会赢得领导们的尊重和欣赏,给予相应的关照和关怀,更别提学识渊博能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之中大床之上。蓦然发现,不觉间竟与好多上级有割靴腰子之嫌。咱虽官小,也是“熟男”有自知自明。见困难就上,见领导就让是对做下级的基本要求。再加上她已融入环境熟悉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很忙她也很忙,彼此的私下往来,渐行渐远渐无书,也就随缘自在飘然舍去,尽管没有形同陌路。匆匆间两三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打传呼找我,挺急。

 

    (传呼机亦称BP机,一种单向传递信息的无线移动通信方式。盛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千禧年始急剧式微,现已绝迹。)

 

    跟别人换了值班时间,下半夜如约而至,进门发现室内格外凌乱,友人尚未惊诧,她半裸着从卧室里迎了出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台胞老板,回来了。看我面露畏葸,笑了,说被她撵到宾馆去住了。她说,通过做工作,台胞老板的集资诈骗案已经从公安撤案,变更为股权纠纷,老马头等死去的不会再生,活着的受害者们一盘散沙,没有原告法院也无法立案,换句话说,台胞老板一身清白。他回大陆主要是为了处理那几块地以便于继续创业创新继续发展。当年市里划拨了好多国有土地挂在台胞老板名下,工厂没建成,荒芜了好多年,随着城市的发展风吹日晒平地起雷驴打滚几何级的增值,原地不动骤然变成了巨大资产。台胞老板不忘初心念旧情,不但数倍于兑现了当年的提成承诺,还额外在市新区给买了套跃层式大房,当然,这是为了儿子。台胞老板三代单传,也许冥冥天意,台岛老婆和大陆情人们都生的闺女,只此一子延续香火,这也是台胞老板涎着脸再续前缘的原因之一。不过,当年的女秘书冷笑一声,做爹的可以表达他的舐犊之爱,但是对不起,要收费。今晚他带儿子包夜费五千元,而且必须现金。

 

    哦,这有点过分吧。当时当地,一个黄花乌克兰姑娘,不过这个价。

 

    我国现行模式是“市管市”。她告诉我,那个和台胞老板称兄道弟的市委某领导宦海漫游两三年又回任上级市的市委某领导。当年在央企和政府都算国家干部,职级互认,她被调入政府某局出任正科级副局长。今晚找我,一是这个房子挂在我头上,物归原主;二是她在我局工作期间经手的公款有亏空,要我帮处理宕账,以便办理交接调动。

 

    岁月匆匆,又是几年过去了。期间,她努力工作靠拢组织发挥自身优势密切联系领导,一步一个脚印逐步擢升,到了我们局解体的时候,她已经晋级为地方政府正局级部门负责人了,差不多能呼风唤雨了。而我呢,停滞不前原地踏步,眼瞅着苟延也不能残喘了。国企改制影响了千百万人,对于历史上只是数字,对于个人那是灭顶之灾。覆巢之下无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此突兀大规模的下岗比六二年的回乡更惨烈,那个时候至少生产队可以接纳,如今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大家像下沉巨轮上的耗子般各自钻营寻觅安身。值此危难之际,她伸出了温暖的手拉兄弟一把,可以把我调到她下属的某事业编单位,限于层级,只能“降级使用”。对我不啻大旱之日及时雨。她再三叮嘱,事成于密败于泄,这种“非组织”行为千万不能让外人得知。唉,道理我明白,可是聚酒消愁哥几个小酌,不知咋地,竟然失口乱言。相聚是朋友,朋友过得好,背后就捅刀。本来大家都下岗,同病相怜,但是你一旦转危为安,病友们心里就不平衡了。很快就被反映到市委,市委连夜开会(不夸张,可从市档案局调文看签发时间)紧急决议,地方政府坚决支持央企深化改革,凡改制企业人员一律不准倒流(就是不能调动到地方),不管后台多硬不管涉及到谁不管职位高低,违者必究。我知道剑锋所指,有些人什么也没学会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忘记。这个一刀切也株连好多无辜,他们要是知道缘因我,肯定会拿板砖拍死我。功亏一篑,我没有调任地方,但对于她的以德报怨,对于她的宽阔胸襟,感激终生。

 

    逝者如斯夫,又是若干年过去了,我们进入了新时代,那个市委某领导在省厅位置退休后被打了老虎。有关于被双规的新闻报道中,照例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照例滥权勾结国资流失卖官鬻爵受贿巨额,照例与“与多名女性发生或保持”,也照例对于这些女性讳莫如深,只不过坊间传闻路人皆知。名单中没有她。对于这位原市委某领导的落马,我没有幸灾乐祸。我之所以廉洁克己不贪不腐,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尝到过权力的滋味。廉政风暴强劲吹,市里被拍了一大批苍蝇,好多要害部门首长在这个窝案中被一锅端。她曾在市里公认最“油水”单位任正职多年,搜刮之狠多有啧言。很有意思,贪腐案中的官员,穷苦出身的居多,他们敛财好像是对于曾经的窘境的补偿和恐惧。经受过严寒的人,才知道太阳的温暖;饱尝人生艰辛的人,才懂得以权谋私的重要性。她早年落魄过,深谙权力只有转化成钱才能恒久远,有了机会雁过拔毛拔下尽可能多的毛是再自然不过了。不过坊间传闻中的那只靴子始终没有落地,她以副市级(县级市)正常退休,不旋踵即移居去了台省。

 

    她那儿子就是“国三当年逃台的国军后裔,在亲爹就是台胞老板的斡旋下,考取了台大,她去陪读,她终于比PLA空降兵提前一步抢滩宝岛了。而他终于摆脱了家室之累,与她姘居在一起。他和她,虽然大难临头各自飞,灾后重建又走到一起睡到一起,里应外合共享大陆发展的红利,获利甚丰。那位前市委某领导被双规后和前女秘书退休后,台胞老板审时度势见好就收,把在大陆白手创业所集聚的庞大的资产(尤其是房地产)变现撤资,就像当年他的父辈转移黄金那样转进岛内,又分别投资到了南朝鲜日本东南亚。台胞老板是铁杆深蓝,坚持投票KMT反对台独,毕竟,他的根来自大陆他的财富来自大陆就是他的婚外女人们也是来自大陆,饮水思源承认九二共识维持现状会给他带来更多持续向好的福祉。

 

    在微信群里晒车晒表晒包包炫富的以拆迁户或外围女居多,真正的小康级富豪是不屑的,他们对于富足安逸生活的表达是行万里路。就像当年拉我上床一样,她拉我进入了她那个群。翻页她在非洲赤道南极极点亚马逊河阿尔卑斯山麓等地的到此一游的留此存照,充满了羡慕嫉妒没有恨。对于曾经伤害过你的人的最为快感的报复是,你过得比他好!当年我的冥顽不化对她造成的伤害,念兹在兹无日或忘。她是在含蓄地提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必受穷。

 

    我退休了。菲薄的退休金是低而稳的唯一经济来源,这点钱肯定不至于无米下锅但须数米而炊,我把职业生涯所积累的才识都用于寻觅打折商品,力求用尽可能少的钱买尽可能多的东西,为了节约一元公交,情愿徒步两站地,生命在于运动嘛,忧患恐惧,救护车一响,一生积蓄全光,小日子过得凄凉苦哈哈的。但!倒驴不倒架,山河带砺,任何公开场合,我都对人说我安于清贫淡泊尘心,我自豪于当年阻拦那笔巨额国有资产的流失。

 

    为着……,我毫不稀罕那华丽的大厦,不稀罕舒服柔软的钢丝床,不稀罕闲逸,不稀罕富裕,宁愿困穷!一切难于忍受的生活,我都能忍受下去!……这是方志敏方同志说的。他是烈士,要敬仰要缅怀。可我还活着,要开销生活琐事。民无廉耻不可治也,虽说贫贱不能移,失节事大,但对于草民,吃饱吃好也是大事哇。有话只能对己说:

 

    亲,我想通了,当年的事是我不好,我做了错事。亲,你能原谅我吗?亲!


路过

鸡蛋

鲜花

握手

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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