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红叉叉 能在县城的街头遇见老胡绝对是个意外,因为这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在一所山村小学教学,工作很忙,交通又不方便,平时难得进城一次。所以见到他很是惊喜,一番寒暄之后,便拉他到一家小酒馆,准备叙叙旧情。 不过我刚一开口,就把话题扯到了旧情之外。因为两年前,曾在市报上读到过一篇报道,说的就是老胡的故事。文中说他怎样对工作认真负责,对业务精益求精,对学生关怀备至……当然都是一些常见的套路,读过也就忘了。不过那篇报导重点要说的,却是老胡根据一篇作文的线索找到了一个失踪学生的事,这却叫我惊讶不已。据我所知,老胡性格耿直,做事利落,是那种粗线条的汉子,很难想像他会有那样的细心,只根据一篇作文中的线索就能找到失踪的学生。这篇报导叫我很是好奇,总想找个机会亲自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所以没唠上几句,就忍不住提及此事。 听我问起,老胡却一点儿也没有急于要讲的意思,只是缓缓地端起杯,蜻蜓点水般地抿了一小口酒,再咂咂舌头,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他那架式,丝毫也没有当年那种豪饮的情怀了。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我并没太在意他的变化,只想听他快点儿讲讲那篇报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要真想听,”老胡又夹了一口菜,细细地嚼了一会儿,再慢慢地咽到肚里,这才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你要愿意听,我就好好和你说说,你好鼓弄文字,说不定还能根据这事儿写成一篇小说呢!不过要写就写得真实点儿,怎么也别像报纸上写的那么假,把我整得像是像个不吃饭不睡觉不和老婆睡觉不生儿育女的圣人一样。不过也好,要不是那篇报导,我还没机会坐在这儿和你喝酒呢。” 原来一篇报道能起这么大作用?这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在我的催促下,老胡终于慢条斯理地和我讲起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要说那天,我一起被窝,就觉得像要出点儿什么事似的,因为两个眼皮一个劲儿的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这两个眼皮一起跳,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一早上就都小心翼翼的,连吃饭都怕摔了碗碰了盘子的。谁想到碗和盘子倒是没摔,饭还没吃上一半呢,手机突然想起来了,是我们校长打来的。一听校长那口气就不太对劲,叫我立刻到学校来。我说我正吃饭呢,吃完饭马上就去。谁知校长一声断喝:“还吃什么饭!吃饭,……人都丢了还有闲心吃饭?你立马给我过来。” 我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人都丢了”?人丢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听校长那语气,不但和我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所以我急忙把那碗饭扒拉下去,就赶去学校了。 走进校长办公室时,见他正一个人在地下来回转圈呢,一看就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我刚一进屋,他便把桌上的一沓纸往我面前一摔,冲我吼道:“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这孩子要是找不回来,我这个校长不用干了不说,你这个老师也就当到头了。”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还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捡起那沓纸,原来是一封没头没尾的信,还有一张试卷。前天刚考完期中试,那张卷就是我班学生的,我判的卷我认识。一张试卷又能有什么问题呢?就算判得有失误的地方,多算几分少算几分也很正常,也不至于引起什么麻烦啊!可是当我读完那封信时,脑子一下子就蒙了。 那封信没头没尾,而且只有一页,不过我光看内容就知道是我班学生刘小莲写的,因为全校学生中也没有一个像她文笔那么好的。刘小莲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常年不在家,她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生活条件很艰苦。她是个很聪明的女生,学习成绩数一数二不说,又听话又懂事,尤其是特别善解人意,心思那个细腻,和她十一二岁的年龄很不相符,是我们班我最不用操心也最喜欢的学生。可是就是这个刘小莲,居然留下一封信,说她要离家出走了。在留言里,他一再强调因为这次测试没有考好,对不起照顾她的爷爷奶奶,对不起为了家庭在外打拼的爸爸妈妈,对不起对她期望值很高的老师……这些倒都无所谓,最要命的是,她在信里写了一句“每当看到试卷上那两个凌厉的红叉叉,就好像两把剪刀刺在我的心上,刀尖在不停地滴着血……” 这时,校长便指着那句话,向我下了最后通牒:“昨天晚上,刘小莲的爷爷奶奶把附近的亲戚家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人。今天早上发现了这封信才找到我这里,人家家长明确表示,孩子之所以离家出走,都是因为你在试卷上划的这两个凌厉的红叉叉,给孩子的心里造成了创伤。我已经把家长安抚好了,表示学校绝对不会推诿,会承担自己的责任,尽心尽力帮助家长找回孩子。当然能平安找回最好,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我这个校长肯定是跑不了,但责任主要还是由你承担,就算不用负刑事责任,至少民事责任你是了跑不躲不掉的。你先要在心理上有个思想准备,再想想有什么线索可以尽快找到这个孩子。我打算今天把所有的科任课全部暂停,除了留下班主任看班,其他人都出去找,发动一切人脉资源,不惜一切代价。至于你,班级也暂时别去了,我已经安排了别人带班。你也先不用急着出去找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的脑子肯定也乱了,需要平复一下,等心情平静了,再仔细想想她平时的一言一行,看看有什么征兆,可能会上哪里去,会走什么路线……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很可能平时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成为我们找到她的线索……” 离开校长办公室,我的脑子里真是一片混乱,怎么冷静也冷静不下来。这时候我想的,根本就不是刘小莲的什么一言一行,而是自己的命运。我自打走进这所学校,干了二十五年都没有离开过。人这一辈子能活几个二十五年啊?难道会因为这么一件事把我开除公职吗?这种事实在是很难说的,报纸上也见过这个例子。要说前几年开除也就开除了,那些年当老师的工资低、日子苦,真不干了也没有啥留恋的,干点儿啥还不混口饭吃?可是这两年工资刚刚涨起来,日子也刚刚好起来,我咋就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事儿呢…… 那时候,我真是万念俱灰,恨不得离家出走的是我,让刘小莲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念书。我坐在办公室里一遍一遍地想,越想越是丧气。耳朵里又听着我们班级同学在大声朗读着课文,我却不能回去教他们,心里更是觉得悲哀。一时又实在想不出个头绪,只好决定先出去走走,冷静一下头脑,再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线索。 我们学校是一所山村小学,前面还有一道围墙,后面靠着大山,连围墙也没有。虽说山坡陡峭,可是对于山里的孩子们来说,要爬上去根本就不算什么。昨天晚上刘小莲的爷爷奶奶到了天黑才发现她不见的,她究竟是放学后自己爬上山坡走了,还是从校门口出去后没有回家直接出走了,谁也说不准,也没有人注意过。况且她爷爷奶奶已经找了一宿都没有结果,附近一带一定也都找到了。她家里很困难,平时她也没有什么零花钱,所以也不大可能坐公共汽车到城里去。那么她究竟会到哪里去呢?我越想越乱,整个人一筹莫展。 转了一会儿,我又回到办公室,找校长把那张试卷和那封信要来,想再读读刘小莲留下的信,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刘小莲的成绩好,作文写得更出色,经常被我拿来当范文给学生们读。她的这封信也得也很动人。信里先说了自己家的条件怎么怎么不好,父母为了这个家常年在外打工怎么怎么不容易,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还要照顾她,也是怎么怎么不容易,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有了出息好报答父母和爷爷奶奶……接下去就写到这次考试她怎么没有考好,受到了我的严厉批评(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批评她),她回去后大哭了一场,一拿到试卷,看到那两个凌厉的红叉叉就怎么感到心痛,觉得自己成绩下降了,对不起爷爷奶奶,对不起爸爸妈妈,也对不起老师……最后她表示不想再拖累大家,也要出去打工,等赚了钱再回来报答所有的人…… 整封信写得波澜起伏,动人心魄,我读着读着,都忍不住鼻子发酸。她的文笔太好了,如果不是出了这么一码事,这简直又是一篇作文的范本。可是以她平时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的性格,怎么就经不起这么一点挫折呢?我怎么想也想不通。 我又拿起那张试卷。那是一张语文卷,其实她答得还是很好的。整张卷,只错了一道选择题和一道阅读理解题,只扣了四分,卷上只有两个红叉。一看到那两个红叉,我恨得直捶自己的脑袋。那两个红叉真的实在是太凌厉了,就像两把张开的剪刀,那鲜红的刀尖处被我的笔锋一顿甩,看起来果然有一种滴血的感觉。我向来写字都是很大很草的,所以判卷子也一样,打的叉都是很有力量。以前还有同事开玩笑,说我打的叉能给学生造成一种威慑力量,叫他们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恐惧。可是谁能想到这种恐惧在刘小莲身上被放大到了极点,让她心理崩溃,因而离家出走了。 我悲叹之余,又把目光停在她的作文上,这又是一篇优秀作文,字写得干净、整齐,内容更是丰富、动人,我判卷时,都没舍得扣分,给了全班唯一的一个满分。可是,如果她找不到,这样的好作文是再也读不到了——当然,很可能我从此再也没有读作文的资格了。 我拿起卷子,又把那篇作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着读着,心头忽然一震。原来,作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最喜欢校园后面山坡上那一丛山榆树。它们长得不高,却很茂密,树丛里别有天地,是一片静谧、温馨的空间。午休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跑到山坡上,躲在那丛山榆树中,静静地享受着被榆树妈妈抱在怀里的感觉。只有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不是孤独的,我也不是缺少关爱的,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我可以不必为了学习成绩而拼命……” 我放下卷子,发疯般地跑出办公室,再手脚并用,爬上学校后面的山坡,等我找到那丛山榆树时,手上已经被磨破了好几块,鲜血直流,裤子也被刮开两个口子,皮肉都露出来了。和我预料的一样,刘小莲静静地坐在榆树丛中,斜倚在一棵树上,睡得正香呢。 后来我了解到,原来这段时间,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先到这片树丛中玩一会儿,然后再回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家务活又多,根本就没有发现孙女比别的孩子回家晚。而她昨天之所以没有回去,是因为刚刚考完试,作业留得少,她想多呆一会儿,可是没想到这段时间她拼命学习准备考试学得太累,一下子就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一大宿,直到我找到她时还没有醒来…… 至于那封信,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信”,而是她写的小说的中一页。当然了,她的小说的主人公是以她自己为原型的,也是一个聪明懂事、努力上进的留守儿童。而小说中的老师,当然是以我为原型了,所以就连他的判卷方式也和我一样,画的是凌厉的红叉叉。她的小说已经写了两三万字,有两大本稿纸,她爷爷奶奶只是撕了其中之的一页给校长…… 讲到这儿,老胡向我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问道:“怎么样?我的故事还可以吧?给你做个小说素材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不住地点头:“可以,可以,当然不成问题。就是我编,也编不出这么精彩的情节。不过,你还没说那篇报道的事呢?” 老胡笑道:“那有什么可说的,这件事很轰动,十里八村都知道了,正好上边要评选什么‘乡村好人’活动,我们那个穷山村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好人好事,村里就把我报了上去;我们乡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好人好事,所以也把我报了上去。后来县委宣传部就派来个小青年采访,还把这事儿登了报。当然,登上报纸的我和坐在这儿的我就不是一个人了,连我自己读了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伟大。” 老胡说罢,哈哈大笑,一边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大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人这一辈子伟大这么一回就值了。”看他这回喝酒的样子,方才有点儿当年气吞山河的气象。 谁料笑容一收,老胡立刻又现出一副历经沧桑的神情:“说笑归说笑,你说我都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要这个虚名有啥用?还是来点儿实的好。还别说,这实的说来就来,因为这码子事,县教育局特意拨给我一个先进教师的名额;因为我成了县级先进教师,职称评比的时候就多加了一分;因为多了一分,我就提前晋了高级职称;一晋了高级职称,我这辈子也就算干到头了。” 我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讲?” 老胡说:“这还不简单嘛:做一个小学教师,晋了高级职称就算到头了。这相当于副教授级别,你看我这模样的还能当个正教授吗?所以我这辈子也就没啥盼头了。所以我就提前和领导讲,我这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就不再教课,到后勤去打杂算了。所以我也就再也不用课后批作业、改作文,从此时间充裕,没事可以进城转转了。” 我听得更加糊涂:“为啥不教课了呢?我记得上次见面你还说对讲台对学生有感情呢!” 老胡摇了摇头;“感情归感情,感情又不能当饭吃。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一大半都是留守儿童,思想早熟、心理脆弱,爹妈又不在身边,缺少亲情,一个个都敏感着呢,保不齐哪天哪句话说重了哪件事没考虑周到就出点什么事。就比如这次,要真是学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公职基本就保不住了,如今想想都后怕啊。现在我这职称也晋上了,工资也涨上了,犯不上再冒那个险。也不光我一个,凡是晋完职称的都到后勤去了,没事栽个花种个草,换个灯泡修个桌椅,再把身板好好养养,多活两年比啥都强。这年头,像我这样的,一年就是四万多块啊,比我整个前半辈子挣的都多,你说我能不好好活着、好好享受吗?” 我听得也是大加感叹,不由得又拿过酒瓶,给老胡斟满了,然后举起酒杯:“好,就让咱们为好好活着、好好享受干杯!”说着,端起酒杯,就要一口下去。 老胡却一把给拦住了:“别急别急,酒不是像你那样喝的,都到这个年纪了,逞不得疯,得注意身体才是。刚才说激动了,喝得有点猛。这回咱慢慢喝,你看我的。”说着,他也端起酒杯,慢慢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而后咂咂舌头,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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