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情人

言默然

                               老情人
　　                                                文/言默然
　　
　　[题记：曾经同桌，今又同桌，邂逅重逢，别样感觉。他一路春风，马失前蹄；她半生磨砺，清纯如故。姊妹易嫁，修为造化；物极必反，天下公平。1899字符小小说，临摹狱中会见，折射反腐倡廉大环境生态一角。]
　　
　　她给他送来一包换洗衣服，还有两盒月饼。他坐桌子这边，她坐桌子那边，四目游弋，无语。
　　
　　他点燃一支烟吞吐，过往在烟雾中缭绕飘忽。四十五年前初中入学，老师安排她和他同桌。他拃量课桌，哧溜划出一条红线，俨然正人君子般正告她：神圣不可侵犯，啊！
　　
　　见她第一眼，他就正人君子了。她长相甜润，细眉如柳，长睫浓郁，杏眼明眸，脸不大，俩酒窝时隐时显。他喜欢甜润的女孩，他要做正人君子。
　　
　　她嘻嘻笑，夺过他手里的红芯圆珠笔，在他划的红线他这厢又哧溜出一条红线：这儿，在这儿。天下公平！你恁嘛巧取豪夺？嗯！不服气？米尺量呗。
　　
　　米尺复核三遍，她的红线正掐在中间点，毫厘不爽。
　　
　　小丫头片子，岂知天下公平从来都是相对的？他唬斥她。
　　
　　小哞牛犊子，只顾自己宽敞哪儿有相对公平！她揶揄他。
　　
　　他咧嘴，说没那么严重吧？
　　
　　她扬眉，说要防微杜渐呢！
　　
　　是么？他瞪眼卖萌。
　　
　　是的！她一脸清纯。
　　
　　卖萌延续，清纯伴随。他取掉正人君人面具对她说“我喜欢你”，她笑嘻嘻回应他“你有喜欢的权力”。他欣喜，欣喜她不像别的女孩子羞答矜持，欣喜轻易俘虏了她的芳心。正在他喜不自胜的时候，欣喜却戛然而止了。她右派家庭出身败露，在同学们指鼻子戳脊梁中抹泪辍学；他若有所失悄然埋葬隐痛，毅然捏碎初恋的欣喜。天下何处无芳草？他想，使得上胆就行了！
　　
　　凭借根正苗红，凭借背诗词不少样板戏选段唱的好，他初中毕业轻松迈进公社文娱宣传队，还混上个小领导，又被保送读了两年大学。恰逢文凭热潮顶托，他平步青云，没做副科从正科起步，越过副处扶摇直抵正处，副局级垫一脚两届正局职权在握；五旬又半壮心不已再登层楼呢，却失足跌进号子里。没证据证明他贪污受贿，刨根问底他巨额行贿款哪儿来的？他硬扛两年固守缄默，连妻儿都守口如瓶，岂能坦白交待！那就是来源不明了？嗯，或许罢，他不置可否。
　　
　　妻没来号子看过他，托律师送给他离婚请求。他正沮丧，倏忽冒出她。她的容貌酷似妻，不，是妻酷似她。他钟情妻跟妻结合，很大程度因为妻太像她了。跟妻谈婚论嫁时，他追问过妻跟她可有血缘关系？妻笑他打胡说，言之凿凿祖宗八辈单传，除父母外再没有其他任何血缘关系。
　　
　　桌对面的她，掏手绢拭过潮湿的眼睛，打开月饼盒递他一方月饼。他羞羞懦懦，接月饼的手颤颤抖抖，猜度她的心思，却听她叫他“妹夫”。他张口结舌，侧耳听她述说。
　　
　　她绵绵细语。在她蹒跚学步时，教书的父亲一言不慎坐实右派，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关押批斗。母亲生下妹妹，父亲挚友李老师夫妇登门安慰。母亲大哭一场，要李老师夫妇抱走妹妹；李老师夫妇无子女如获瑰宝，要跟母亲烧香结拜姊妹。母亲摇头，咬破手指，写下“永无粘连”血书塞进襁褓，驱赶李老师夫妇趁黑抱襁褓离开。
　　
　　母亲硬撑着父亲出狱，把她交给父亲就撒手人寰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扶养她送她读书。她被迫辍学，父亲在家教她中学课程，教她子曰诗云。父亲要她坚信我们的党，党有偏差党也一定有能力纠正偏差。
　　
　　父亲右派摘帽重返教师岗位，倏发脑溢血猝死讲台上；党组织安排她接班，她递交入党申请在党旗下举拳头热血沸腾。随后，她自修完成了华师大本科、硕士学业，支撑县一中教学台柱子多年。
　　
　　李老师夫妇在妹妹十八岁生日那天，如实告诉妹妹身世。妹妹手捧母亲血书哭天嚎地，纠结中撕碎血书，发誓不违拗母亲的遗嘱。
　　
　　“她，她……”他嗓子嘶哑，眼窝湿漉漉的。她隔桌子递他手绢，他没接，用手抹了把眼睛前倾身子问：“她？她心肠真跟石头一样硬？”
　　
　　“她？哦，我妹妹。我妹妹跟你几十年，你应该了解她啊？”她捋了捋飘发，告诉他：妹妹和外甥廉耻心特重，不理解他敛财跑官买官为哪般，难道就为混个高干身份招摇显摆么？他栽进号子，妹妹祭拜过李老师夫妇的坟茔，粘补好母亲的血书，跟她一起给生身父母的坟茔烧纸磕头。
　　
　　“大姐！”他泪如雨下，结结巴巴：“我，我鬼迷心窍……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绕过桌子，展开手绢，宛若大姐姐一样给他擦脸，说：“老了，都老了；你和我同庚，比我小三个月是吧？我记得。”
　　
　　他仰脸瞄瞅她，酸兮兮地羡慕：“大姐，大姐您，您依然柔媚甜润，一点儿都不显老。”
　　
　　她绕回桌子坐下，呷了一口杯中茶，三分恬淡七分真言：“没心没肺，吃饱就睡呗。只是，多年来一直牵挂妹妹，常躲躲藏藏看她却不忍心打扰她的宁静。昨儿，我跟妹妹同枕，彻夜未眠唠不完的家常。你呀，你把我妹妹和外甥，都搞苕了。妹妹答应我，收回她的离婚请求，等缓过劲再来看你。”
　　
　　“是吗？”他掐灭烟头，问她：“骂我混蛋了吧？”
　　
　　“没有。”
　　
　　“大姐您呢？”
　　
　　“也没有。”她说：“骂人不好，骂人不符合天下公平是吧？你我四十五年前，就讨论过天下公平呢！可惜，可惜你只顾自己宽敞，一门心思蹬枝踩叶攀爬，你可顾及过妻儿、顾及过天下人的感受？”
　　
　　“我，我……”他抱头痛哭。
　　[1899字符]

戏笑九宫

抢了沙发，待慢品细读学习欣赏。
感谢赐稿，宋老师辛苦！

戏笑九宫

他香中妻跟妻结合——相中？

初读有误，重新学习研读点评，实在抱歉！

碣石清风

没有阅历的人很难想象得出老情人是一个怎样的形象，４５年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很漫长，同桌到对桌是他们一生中的两个点，时空交错的两个点，这就是他们仅有的交往。他们一生中的爱与恨尽在无言中无声胜有声。任由读者去想象。老情人最后探监很有戏剧性，发人深思。一篇淡如水却韵味十足的小说，欣赏。

潭边老桑

搞苕了
————
标准的武汉话。

潭边老桑

老情人探监这一幕，通过现实与历史的交织，书写了一段情。
根红苗正，结果失足；右派后代，竟成台柱。不同的人生轨迹，令人唏嘘：何为天下？何为公？何为公平？
小说技法圆熟，颇有味道。

半两金

不管你在哪里，我一直都在看（念）着你。
我稍微一松手，你咋就对不起妹妹了哩？
特殊的年代，造就特殊的情感。
写成个短篇可能会更出彩吧。
向宋老师致敬。

言默然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9-21 08:19
抢了沙发，待慢品细读学习欣赏。
感谢赐稿，宋老师辛苦！

拜谢先生关注！

言默然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9-21 08:45
他香中妻跟妻结合——相中？

文章架构合理脉络清晰，情节婉转曲折取舍适宜，正如作者题记：曾经的同桌， ...

拜谢先生评点！

言默然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9-21 11:20
没有阅历的人很难想象得出老情人是一个怎样的形象，４５年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很漫长， ...

拜谢首版评点！

言默然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6-9-21 12:52
搞苕了
————
标准的武汉话。

老桑先生武汉通哦。

言默然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6-9-21 13:02
老情人探监这一幕，通过现实与历史的交织，书写了一段情。
根红苗正，结果失足；右派后代，竟成台柱。不同 ...

拜谢先生评点！

言默然

半两金 发表于 2016-9-21 17:28
不管你在哪里，我一直都在看（念）着你。
我稍微一松手，你咋就对不起妹妹了哩？
特殊的年代，造就特殊的 ...

拜谢先生关注点评！

先生建议的是另一层立意。立意不同，文笔走向不同。我有一篇《石榴花开红似火》短篇切合先生构思，发进来请先生批点。

zizhu

一个“情'字在言老师笔下写得荡气回肠，令人感慨。感觉时间跨度很大，篇幅再长点更好看。另外，有一点小意见，和言老师商量：那个时代的人，即使是一见钟情，也不太会出现”卖萌清纯延续，他直奔主题贴耳朵对她说“我爱你”，这种情形。感觉应该含蓄一些。 这种表现方式直接了点。祝老师创作快乐！

幸福小草

原来老情人是可以这么说的！默然老师写得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