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附骨之疽
怕老婆,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而且自古有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士卒百姓,都无法避免。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大唐名相房玄龄,因为怕老婆,还留下一个“吃醋”的典故。所以蒲松龄便认为“惧内,天下之通病也。”所以,在《聊斋志异》中,也不乏怕老婆的男人形象,《马介甫》中的杨万石就是典型的一例。
杨万石,是“大名诸生”,怎么说也是个读书明理的文化人,可是偏偏就有个怕老婆的毛病。不过天下怕老婆的多了,怕到他这种程度的却实在罕见。
杨万石的老婆姓尹,是个典型的“悍妇”,这也是杨万石之所以怕她的原因之一。尹氏的刁悍简直登峰造极,其人不但“奇悍”,自己的老公杨万石“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甚至对老公爹也让其“衣败絮”,“以齿奴隶数”;以至于杨万石和兄弟杨万钟都不敢明着照顾老爹,只能“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不过他们哥俩毕竟都是读书人,也知道这事没脸见人,所以把老爹看得紧紧的,“恐贻讪笑,不令见客。”
更严重的是,尹氏自己不能生育,杨万石“年四十无子”,这就要面临老而无依、香火无继的危险了。在那个时代,这可是件要命的大事,通常的做法就是纳妾生子。杨万石也不例外,纳了小妾王氏,可是却因为怕老婆,“旦夕不敢通一语”。
杨万石纳妾,本来就是为了生子的,可是却连句话都不敢说,也真难为他是怎么找着时机使王氏怀上孕的。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还瞒了老婆尹氏一段时间,王氏“体妊五月,妇始知之”,一直隐瞒了她五个月。不过共同生活在一个院子里,这种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尹氏一旦发现,便对王氏“褫衣惨掠”,直至将其打得“创剧不能起”,她犹“以为伪,就榻搒之,崩注堕胎。”如此,彻底断绝了杨万石传宗接代的希望。
不仅如此,她还将此事迁怒于老公,又“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对男人进行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手段如此毒辣,如此下流,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更为可恨者,当他发现有人为公公换上新衣服时,“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欺负欺负老公倒也罢了,对公公同样也不放过。至此,对她凶悍的描写已达极致,所以但凡有三分男儿气者,读到此处,无不血脉贲张,恨不得亲自跳进故事中去,给尹氏一顿猛抽一顿大嘴巴,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读者毕竟只能是读者,别说读者,就连身在故事之中的杨万钟,大多时候,对这个凶悍的嫂子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这一次,他见嫂子居然对老爹动起手来,这才忍不住“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可惜他的冲冠一怒并没有打死尹氏,自己却以为误杀了人而投井自尽,只留下孤儿寡母,任由悍妇尹氏欺凌。杨万钟,在与悍妇尹氏的斗争中,不但以失败告终,而且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那么杨万石呢?对于老父被打,兄弟惨死,竟然毫无办法,甚至在狐仙马介甫的帮助下,已经彻底将尹氏的嚣张气焰彻底打压下去,可以“重振乾纲”的情况下,仍以自己的软弱无能,乃至卑怯谄媚而失败。
在故事之初,杨万石兄弟“候试郡中”,结识了化身为书生的狐仙马介甫,三人说话投缘,便结为异姓兄弟。半年后,马介甫登门拜访。照理说,有朋自远方来,应当好好招待才是,可是因为家有悍妇,杨万石怕老婆怕得厉害,所以要给马介甫准备点儿酒菜都甚为困难,三人“促坐笑语,不觉向夕。”天都晚了,怎么说也该摆上酒席给客人接风了,可是这兄弟两个,先是“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而后“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酒来。”这点酒又实在少得可怜,“俄顷引尽”,几口就喝没了。接下来三人“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饪,殊不甘旨。”就这样好歹把一顿饭对付完了。
杨家蓄有奴仆,经济条件应该不差,可是却连顿像样的酒菜招待客人都做不到,可见杨万石的怕老婆,绝不仅仅是在家里没有地位,是实实在在地已经影响到其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了,甚至还有了后来的“学使案临,以劣行黜名。”竟因此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可见,在蒲松龄心中,一个人怕老婆的危害,绝不仅仅是夫妻不谐、家庭不幸,更如丧门星入室,带来的是一系列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
乃至后来杨万钟死后,尹氏强嫁弟媳,虐待侄儿濒死,险些断送了杨氏香火;紧接着又家遭火灾,被迫搬迁,当“资斧告绝”时,尹氏终于原形毕露,强迫杨万石休妻再嫁,已将那个时代一个女人之恶和一个男人之懦刻画到了极致。如果说尹氏之前虐待妾氏,凌辱老公,还只是因为性格凶悍的因素,那么她无礼待客,殴打公爹,直至弃夫再嫁,则是道德层面的问题了。
同样都是悍妇,《聊斋》中的江城(《江城》)毕竟还有其容貌之美,母夜叉(《夜叉国》)还有其征战之能,金氏(《邵九娘》)还能被真诚所感动,而在尹氏身上,居然找不到一丝一毫类似的优点。而同样都是怕老婆,上面几篇中的男主人公高蕃还敢偷偷出去饮酒招妓,徐某还能带着儿子偷偷逃走,柴廷宾还会与金氏“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可是在杨万石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丁点儿类似的阳刚之气。
那么,在以女子们为主角,在一部为各式各样的奇女子立传的《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何以会塑造这样一位可恨至极、一无是处的悍妇,以及这样一位怕老婆怕到极致的窝囊废呢?这和他自己的家庭有直接关系。
蒲氏兄弟四人,蒲松龄排行第三,妻子刘氏“最温谨,朴讷寡言”,婆婆认为她有“赤子之心,颇加怜爱”,可见是个很难得的贤妻良母。可是她的两位嫂子,却都是不折不扣的悍妇,看着婆婆心疼三儿媳妇,又忌又恨,整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全家鸡犬不宁,这也直接造成了蒲老爹无奈之下为儿子们分家。分家时,“杂器具,皆弃朽败,争完好……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闲房皆具;松龄独异:居惟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小树丛丛,蓬蒿满之。”之所以会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刘氏贤惠,在嫂子们都争抢好东西的时候,她却“默若痴”,根本不和她们争。甚至当“兄弟皆赤贫,假贷为常”,却根本没想归还的时候,刘氏仍然表示:“吾常受人乞,而不乞于人,为幸多矣。”(蒲松龄《述刘氏行实》)
有妻如此,蒲松龄该有多么幸运!可是有嫂如此,他又是何其不幸!可以想像,口舌不断,父母不得安宁;分家争产,自己所得最少;有借无还,自己有口难言……两个嫂子的凶悍在蒲松龄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所以在他的笔下,也以其为原型,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悍妇形象。其中《马介甫》《江城》《吕无病》《邵九娘》《大男》……都是此类故事的代表。在《夜叉国》中,他甚至发出“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的感叹,可见对此类悍妇的深恶痛绝。
而嫂子的凶悍,必然与哥哥的懦弱有直接关系,所以在蒲松龄笔下,也不乏怕老婆的典型,但是能怕到如杨万石这样的,却是绝无仅有。世上怕老婆的,无论如何,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比如,《江城》里是因为前世因果,《夜叉国》中是因为力量悬殊(在一个夜叉老婆面前,恐怕拳王也不是对手吧?),《邵九娘》《大男》中是因为金氏和申氏的忌妒,而在《马介甫》中,似乎以上原因都不存在,除了尹氏的自身的刁悍之外,主要还是因为杨万石的窝囊。因为在故事中,蒲松龄借狐仙马介甫之手,本来已经狠狠地惩处了尹氏,杨万石完全可以借此机会“乾纲一振”,彻底将老婆制服,从此过上在家里呼风唤雨的大男子主义的生活,可是却因为性格的懦弱和谄媚而失去了。
第一次机会,马介甫初次登门时,他见杨老爹“在门外,曝阳扪虱。”一身破烂衣服使他“疑为佣仆”,随后又遭遇兄弟二人潦草待客,又见尹氏将暴打小妾流产,强令杨万石“跪受巾帼”……之后一系列的恶行终于激起了马介甫的怒火,他便暗中做法,使“巨人入,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告知“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并将其“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又要“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妇心肠。”直吓得她“叩头乞命,但言知悔。”
这一次可把她吓得不轻,从此果然“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甚至“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大有改头换面之势。可惜杨万石这人实在太贱,刚享受两天好日子,突然见老婆“一夜忆巨人壮,瑟缩摇战。”他就“思媚妇意”,想讨好老婆,把实情说出来了。结果便直接导致尹氏故态复萌,先殴打公爹,导致兄弟杨万钟惨死、弟媳被迫改嫁、侄儿喜儿险被虐死的严重后果。
第二次机会仍是马介甫给的。他以先是以“兄弟只此一线,杀之奈何”加以引诱,再以“殴父杀弟,安然忍之,何以为人”加以激将,并以“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极力,保无亏也”做保证,告诉他别说打她一顿或是干脆休了她,即使杀了老婆惹上官司也不要紧。这一下杨万石终于来了勇气,一时“负气疾行,奔而入”,结果刚一遇到老婆尹氏,顿时“遑遽失色,以手据地……惧而却步。”窝囊废的本性暴露无遗。
马介甫无奈,只好使出绝招,给他吃上一副“丈夫再造散”,以补充他体内欠缺的“丈夫之气”。药一下肚,他顿“觉忿气填胸,如烈焰中烧,刻不容忍,直抵闺闼,叫喊雷动。”他先是“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打得尹氏“体几无完肤”,又“于腰中出佩刀……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上。”着实给悍妇尹氏好好教训了一顿。可惜他的“丈夫气”并没有维持多久,药劲儿一过,便瞬间“嗒若丧”。而且没过多久,那位受了教训“宾事良人”的老婆尹氏便“觉黔驴无技,渐狎,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全作矣。”至此,在马介甫的帮助下,杨万石与悍妇的斗争也惨遭失败,并且最终被老婆抛弃,自己也落得个流落他乡成为乞丐的悲惨下场。
在蒲松龄笔下,似乎仅仅一个悍妇就会把好好的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正如一个贤妇就会给整个家庭带来无限的幸福一样。如此判断,将问题都推在女人身上,显然不太合适。但自来“女主内,男主外”,即使在女人同样可以“主外”,在各领域内同样可以大显身手的今天,女人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仍不可代替。夫妻之间应怎样相处,《聊斋志异》中诸如《辛十四娘》《林氏》《白秋练》等篇,甚至在娶了母夜叉为妻的《夜叉国》中,似乎都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考虑家庭共同利益和共同幸福的一味强势,无论对男,还是对女,带来的都不会是幸福的结局。
也许,《马介甫》中的故事有些特殊,因为在其他关于悍妇的故事中,作者大抵都会给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比如《邵九娘》中的金氏,便在小妾邵九娘的以德报怨下洗心革面;《江城》中的江城,也因老僧的清水和佛号而痛改前非,《大男》中的申氏,尽管与小妾换了角色以妻为妾“诰命不及”,但却“益愧悔”,并被丈夫“忘其旧恶”,得到了彻底的宽恕……只有在《马介甫》中,作者以“此事余不知其空间,其后数行,毕公撰成之”为借口,给尹氏安排了嫁给屠夫之后惨遭蹂躏,而屠夫死后“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的悲惨下场。而对于杨万石,虽叫他父子团圆,并与侄儿、妾氏团聚,甚至还生下一子传宗接代,却仍不忘了补上偶遇尹氏,旧情复发,想接回家中遭到侄儿反对,却“犹时就尹废寺中”这样不堪的情节,将其好好恶心一顿。
从中不难看出,蒲松龄实际是借该故事,隐晦地表达了对其兄的恨铁不成钢和对其嫂的无比痛恨。并且他还幻想有一个如马介甫般的狐仙插手,改变“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催残”的现状。也希望如故事中的结尾一样,一家人过上未必有多幸福但至少比较正常的生活。因为毕竟“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在茫茫人海中,两个人能走到一起成为夫妻,真是很难得的机缘,谁会希望落得个“百年鸳偶,竟成附骨之疽”的悲惨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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