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16-10-11 20:30 编辑
放火者 ◎文/潭边老桑
多年以后,雷军站在刑侦队面前,准会想起他背着狮子出行的那个遥远的早晨。当时,天刚麻麻亮,雷村上方的天空正接二连三绽放着迷人的金黄色焰火,寒冷的北风掠过光秃的枫杨树稍,将枯叶和雪花吹向远方。雷军从村子里穿过,正在禾场放炮仗的敦叔疑惑地问他这早去干嘛,雷军抖了抖肩头的狮子,头也不回地说:“讨彩去。”敦叔望望那金身红舌的狮子威武地趴在雷军身上,就笑了:“你小子,初一大早就出行,是个发财相。回来别忘了赏叔一包烟。阿!”雷军含混地嗯了一声,就到了村头。村头乌蒙蒙的,没一个行人,只有一条洁白的土路蜿蜒在雷镇的黎明。雷军看了看村道边冰冻的雷河,忽然打了个尿噤,他一边呼吸裹携着淡淡烟火的空气,一边扯开拉裢放水。在抬起头看到雷河堤坡上村公所那栋仍在冒着黑烟的曾经高大威猛的房子时,雷军正好放完水。放完水的雷军忽然涌起一阵无与伦比的快意与轻松,他甚至发出了一声冷冷的笑。当一缕温暖的霞光照耀在雷镇碎石公路上时,雷军已经坐在了颠簸的有着圆形拱顶的带客车空荡的长木凳上。
米妮觉得自己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米妮坐在街口,守着那个腌菜摊子,摊子上那些酱萝卜、腌黄瓜、渍茭发出诱人的芳香。有生意时称秤,收钱,找零,无生意时看案头小电视机里的电视剧。电视剧看腻了就低头捏手机,或者边看剧边捏手机。男人中午会来送饭,饭菜香喷喷的,多功能饭盒底层还会有她最爱喝的排骨藕汤猪脚玉米汤之类。傍晚摊子打烊,男人准时过来收拾,然后顺便在菜市带点菜回去做饭,饭后男人继续腌制酱菜。米妮则去和牌友玩麻将,赢了小钱,回来抱着男人亲了又亲,要了又要。当然也输钱。输钱时米妮会倒床就睡。男人会针灸与推拿,男人于是给她揉脚捏腰,捏得她忘了输钱的不快,捏得她奶子发胀春意盎然,直到床架也吟唱出欢快的吱呀声。
米妮其实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北方小镇,天好的时候推个小车卖水果。小镇以前很冷清,自从地下挖出了煤,便忽地热闹起来,很多人住在了镇上,人多给米妮带来的红利,便是水果卖得不赖。
米妮也就在那时候认识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是个挖煤工,白天在井底干活,晚上来镇上吃饭喝酒。米妮那天晚上想多卖点钱好给瘫子老父买个轮椅,就在酒馆前守生意。一群黑乎乎脏兮兮的挖煤工喷着酒气过来买水果。他们勾肩搭背吞云吐雾,围着米妮的水果车嘻嘻哈哈挑三捡四讨价还价。米妮收钱时忽然有人在黑暗里捏了她丰满的胸脯一把,米妮“啊”了一声,骂了句“臭不要脸”,推车就走。挖煤工却来了劲,调笑着带色的字眼,开始搂抱亲她的脸。这时男人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出现了。男人动手制止自己的井下兄弟并扇了其中一人的耳光。井下兄弟们喝得正高,身体里汹涌着漫溢的精力,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转而围住了男人。男人很强壮。男人让他的兄弟们震惊的是,三五人齐上阵也打不过他。男人将兄弟撂倒在地后,米妮借着酒馆射出的昏黄灯光很专注地看了男人一眼,她记住了那张布满煤灰的脸,也记住了男人的名字:曾勇。于是,再碰到曾勇买水果时,米妮会说:“不用给了。”而曾勇却总是在推来推去之后将钱放在水果车上。
“拿着,你父亲需要钱!”米妮清楚地听到曾勇对自己这样说。
曾勇怎么知道自己父亲的情况?知道父亲情况会知道家里情况么?米妮有些惊讶。而更让米妮惊讶的是,有几天她身体生病没去卖水果,曾勇竟然找到了自己在小镇的家,帮着做饭做菜,帮着扛煤气捏煤球,帮着修水管修电扇。
“也许你就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最好礼物呢!”米妮后来躺在男人怀里,幸福地说。
雷军在带客车终点站下车。带客车不是长途车,即便终点也还是在雷县境内。雷军又饥又饿,便戴着狮子开始挨家挨户讨“彩”。半天过去,他的包就满了,烟、酒、钱、甚至“麻叶子”、“玉亮片”这些年货都有。盘缠与食物够了,雷军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歇息。这几年,每逢年关,他都跟着“闹”班子去邻村讨“彩”,对于这个活,他再熟悉不过。但是这个春节,他却不想呆在家了。借这个机会天不知地不知地实现自己的计划,这是年前就决定好了的事。雷军甚至颇为这个计划而兴奋了很久。雷军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听着外边喧嚣的声音,感受着屋子里的寂静,他有些睡不着了。公社的时候,他跟着父母讨工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祖父是个富农,父亲和他受到牵连,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充了公,全家只能挤在祖屋一间小厢房,大房让贫下中农住。也读书,但读不进,混了个初中就下学了。想当兵,政审不过。雷军开始和一帮堂兄弟一起学武,学硬气功,钢筋劈头刀枪刺喉石磙碾身,算是有了个好身子骨。“单干”开始,他跟着父母干活,犁田耙地割麦插秧挑草头,他样样都干过。他知道那份苦。他不愿意一辈子口朝泥土背朝天。那时候有两样选择,一是学木工二是学裁缝,这是雷镇男男女女外出讨生活的两门看家手艺。裁缝几乎全是女孩子的事,木工他又没兴趣。“那就去村卫生院打杂吧!”身为村会计的敦叔说。敦叔是父亲的堂兄,也算是走后门吧,雷军便进了卫生院,做起了赤脚医生……雷军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加上劳累了一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便准备到临县长途车站往南方去。往南方这也是计划之中的事,村里很多裁缝师傅就是带着女孩子们往南方去的,老一辈中甚至还有下南洋种植橡胶园发财的呢。可正当他收拾行李时,却听到屋外有人议论雷村那场大火,说现在放火者已经逃跑了,县里要求严查并缉拿放火者,并说放火嫌疑人就是一个叫雷军的小年轻。那时候往南方去热门,越是热门地方越危险。雷军便临时做了个决定,往北。他知道被捉后的下场。表哥刘武就因为拦路抢劫财物而被判处了死刑,去年就是在雷河边那片高粱地头吃了“花生米”。
雷军借着狮子头的掩护,白天借讨“彩”前进,晚上摸黑继续赶路,终于来到了铁路边,爬上了一辆煤车,一路向北。
“你---不会就是雷军吧!”米妮有一次听着曾勇讲述的故事,半开玩笑地问。米妮知道曾勇不是本地人,曾勇的方言和口音就是最好的证明。曾勇自从和她结婚,就没有回过老家,但却经常讲起老家的事。
“那是我一个表哥好不好!”曾勇愣了愣,亲亲米妮,一脸镇定地说道,“我家的表哥,数也数不清。我大姑妈二姑妈三姑妈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大舅舅二舅舅三舅的儿子……加起来有二十八位表哥,这还不算表姐妹!”
“你要真是那个逃犯,我可是倒霉了,”米妮一把抱住曾勇,仔细端详着曾勇的面孔,“这么好的老公,怎么会是放火犯呢。”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和孩子回你家啊?”有一天,米妮借着孩子念外公外婆名字时问曾勇。
“会的。等我发财了,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去!”曾勇信誓旦旦地说。
“你还是继续给我讲你表哥雷军的故事吧,”米妮闲下来的某个晚上,撒着娇对曾勇说,“我总觉得你表哥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那是。其实我表哥是先我一步来山西的。”曾勇说,“雷军坐在空煤车里,一觉醒来,就到了山西地界。这里到处都是煤。雷军就下了井,挖煤为生。后来他给家里寄过一封信,我们就知道他在山西挖煤。他说挖煤很赚钱,介绍我过来,后来我就过来了,就认识了你。”
“既然你们都在这里,怎么不让他来咱家玩呢?”米妮疑惑地问。
“雷军给我们寄过信后,忽然意识到有可能会暴露自己,便给煤场的一位要好的工友留了字条,说他经大同到内蒙去了,很可能会去外蒙。”曾勇盯着认真聆听的米妮,咳嗽了几下,挠了挠头,“我过来后,那位工友把字条交给了我,并嘱咐我有人打听雷军的下落,就说雷军已经在一次井下塌方中死了,表哥还说,赚到钱就不要再挖了,真的很危险。”曾勇顿了顿,“我亲身体验过井下的危险,这也是我后来不再挖煤的原因。好在我从小跟着我娘学过做腌菜,而且你也会小买卖,你知道,当初我们试制腌菜出来并卖出第一碗腌菜的情景么?”
“知道。这在我们小镇,还真是第一家腌菜摊呢!你太有才了!”米妮似乎有点动情,可思绪却停留在雷军身上,“可是,雷军去哪里了呢?他为什么要放火呢?”
曾勇激动地说:“雷军是通过走后门到村卫生所当赤脚医生的。按照当时的情况,划了成分成分不好的后代一般是不能吃公家饭的。按村长的话讲,雷军在政治上‘不够格。’更要命的是,雷军和村长的女儿巧珍好上了!你不知道,我表哥雷军长得比我还帅,我们一起学武,但雷军武术比我好,能翻斤斗,会玩狮子。春节时候,在戏台搭起十层方桌,雷军能头顶狮子跳爬上去起红布彩头!巧珍那时在村卫生院做护士,他们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后来巧珍还流过产,被村长发现,村长咆啸‘绝不能嫁给地主富农的崽子!’后来一怒之下将雷军从卫生院编制抹掉了,巧珍也嫁给了雷镇镇长的二儿子。再后来,大年三十晚上,雷军一下想不通,放火点燃了村公所……”
“唉……怎么会这样呢。”米妮喃喃地说。
2015年春节,曾勇开着小车,带着一儿一女和米妮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可前脚刚进屋门,后面就跟来了一围人群。精神抖擞的刑侦队干警们搀扶着头发斑白的老村长来到了门前,拄着拐棍的敦叔也过来了。刑侦队干警整齐威严的制服皮带上,钢灰色的手铐闪着耀眼的寒光。
“大过年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米妮和一双已成年的儿女齐齐地挡在了曾勇身前。
曾勇轻轻拨开三人的手臂,从包里取出一包东西,走到敦叔面前,说:“叔,这是我带给您的礼物,一条香烟。”然后伸出双手向着老村长和刑侦队走去。
就在咔嚓一声金属声响起的一瞬,雷军回过头,说道:
“好米妮,对不起。其实,我就是那个放火者雷军。” (2016.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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