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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吟
一、秋凉 日历上，立秋这个节气是早过了，可秋凉却像个一再延迟出场的傲慢演员，姗姗来迟。回老家数日，独踞一铺大炕，却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觉天气闷热潮腻，一动不动也能汗流浃背。空气都成了坨，凝然不动，抓一团就能拧得出水来。窗兀自大敞着，可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房间像一面微澜不兴的湖，沉在湖底的人，连呼吸都必得压抑着。院子里的树呀花呀都乖乖地静默伫立，它们也被这失重的空气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一天之中，唯薄暮时分肯透露几分微凉的消息。井边的一株瘦柳在风中微拂枝条，生出竹一般的疏朗闲逸。一棵生长多年的桃树，在前几日的暴风雨中轰然倒地，树根仅余的半边儿还牢牢地扎在土里，折断处的白色断茬像尖利的犬牙交错。倒伏在地的半棵树上，叶子依然绿着，几个青桃挂在枝头。树沉默着面对一切，执拗坚忍，让人肃然起敬。同样在暴风雨中遭了殃的，是桃树近旁的一株白薯花，沉甸甸的花朵曾经硕大饱满，而今却只能萎顿于地，零落了绚烂的颜色。 想一想，人处于这个世界，与万物何其相似。过于急着到处炫耀的，往往最先销声匿迹，反而是那些岿然不动静默无言的，都有着足够强大的内心，能笑看风雨。 秋是在千呼万唤之后才出现的。夜一步步迈向深浓时，一波一波的薄凉漫过纱窗，直送到枕边来。月光如银，也像是刚刚沐过一个凉水浴，溅起清泠泠的水花。恰到好处的清凉，让我终于摆脱了汗湿脊背的不舒服，可以惬意的伸展四肢，在这份清凉的呵护中，做个香甜的梦。猛然惊觉，夏就这样翻了篇儿，秋锦衣夜行，在一个回眸间翩然而至。 初秋的阳光依然灼人，短袖的衣服还照样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只是这热与夏日时分的热有着天壤之别。夏季的热，常带着一股厚重的潮气汹涌而来，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好像都在等着发霉。秋阳却可爱，阳光的微粒颗颗清楚，是疏朗而又清爽的，决不肯拖泥带水。我老家把这种天气叫“高粱晒米”。春种秋收，庄稼们都准备着在下一秒抵达成熟的终点。 小白菜已经放开了叶片，多的五片，少的也有三片，可以移栽了。秋凉里，这些白菜忙着做伸展运动。黄瓜的叶子已经有一大半渗出枯意，新漾出来的叶子显得懵懂，还一副绿意盎然生机十足的样子。朵朵娇黄的花躲在叶子间，像喜欢促狭的孩子，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紧锣密鼓般捧出的这些绿叶与黄花，颇有点拽着夏的尾巴不肯放手的意思，可到底扭转不了往衰颓去的残局。与之相比，苦瓜秧倒是真的兴盛，它把藤蔓攀在一棵核桃树上，那小巧婉约的明黄色花朵直举到了枝梢更高处，左一朵右一朵，像是核桃树开了花。墙边的玉米已经吐穗，在秋阳的炙烤下，忙不迭地向成熟的路上跑。向日葵们低俯了沉沉的花盘，再也不必绕着什么转动了。 太阳花开得忘情，一朵朵粉紫色的小花，都仰着脸，微笑。这是一群心思简单的小姑娘，执著地爱着太阳，却在月光下，羞涩地阖拢了那五片单薄的花瓣。 清远的夜空中，云淡淡地浮在上面，粼粼的，像退潮后的沙滩。月亮将圆未圆，仿佛走过了千年光阴的仕女，握着似有若无的心事，轻移莲步，款款而行。 村外的稻田里，稻穗都已经定浆了，一切该成型的，都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秋深处去了。 田埂上的曲麻菜像是在孤军奋战，长草渐枯，只有它的枝头余着一朵两朵鹅黄的花，娇嫩，鲜亮，明媚着秋光。花谢了，结絮一般的实，掐一朵下来，拈在指间。只等一场风过，就忽地一下，飞走了。蟋蟀偶尔还会叫两声，蚂蚱却在仓皇四顾，收割后的稻田将不会再收留它，它们得寻思自己接下来的安身之处——哪一丛枯黄的杂草能收留它的残生？不远处的河塘里，芦苇飞白，蒲草举起了棒槌样的蒲花，野鸭仍然躲在茂草深处，时不时拍着灰翅膀低飞。 设若下上一场秋雨，树林里又该有成群结队的蘑菇冒出来了。在那些朽掉的树干上，左一丛右一簇，热闹地奔赴一场秋日的盛会。树林里总是那么暗，蘑菇尤其喜欢潮湿的地方，便常常要往更暗的地方寻去。林里草木氤氲的气息潮润微凉，枯涩而冲淡。倘使有阳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在沙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常会让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知道抓不住，却难以抗拒那份抚触的冲动。仰起头，眯着眼，从心底里长舒一口气，有阳光，真好。 这个时节，夏的繁盛绚烂像一场旧梦，不论喧腾的热烈的，还是伤的痛的，一转眼，都成了昨日黄花。该起程的都已上路，还没有做好准备的，都可以不必再开始。 二、风烟俱净 天朗地阔，风乍起，飒飒然有金石之声。 文化南路上的两排杨树，是有些性急的，风中刚刚浸着些凉意，它就忙不迭地变了颜色，一圈若隐若现的黄从叶缘漫上来，涂得够仔细，工笔细描般，不疾不徐。等到满树黄叶在风中飞舞飘落，还要好些日子呢。与杨树一样不禁凉的，是银杏树，在秋日里，它是最具有油画美感的一种树。它的金黄细腻比绿意盎然时更耐看，那么鲜艳明丽，闪耀着响亮的光泽。一样禁不得秋风撺掇的，是梧桐树，它的叶子太大了，树大招风，叶大也是招风的，还没有黄透，就急着在风中翩然而落了。某日，于杨树下闲坐。听着风翻动树叶的喧响，声势浩大。那些繁密的亮黄色叶片，抖颤着，一片一片沉吟着飘落下来。秋风扫落叶，不能不让人想到秋的肃杀与寥落。可年龄越大越是爱着这寥落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花在该开时开了，叶在该落时落了，各逢其时罢了。 “香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意境多么惹人顾念。设若有一个小院落，让它院子敞阔，落叶满地。让它轻掩柴扉，离群索居。让它有一只狗数只鸡鸭，女主人像猫一样懒散。让这院子里的人都满腹闲情，于每个秋日檐下窗前，打量烂漫秋色染尽层林。秋光浩荡，云在青天水在瓶，荒草寒烟，都入得画，那就绘一幅写意山水吧。倘使有友来访，让他一步一步踩在小径上，踩在落叶上，空谷足音，也寂寞，也美好，容易让恍惚的人走进梦境。 与树相比，秋日的花们都有了暖老温贫的意思。楼下的木槿，一棵与另一棵遥相呼应，花还繁着，叶子因而显得疏落。早晨，站在三楼的窗前，于清透的光中遥遥地看过去，她们娴静端丽，像心思清明的女子。日间的微风中，她们托着浅紫的花瓣在风中摇摆，依然宁静地舞给你看。终是忍不住走下楼去，刻意地，去探看。走近了，就看到她白的蕊，以及蕊间乱绽的小小花瓣，有点不按常理出牌的惊喜。她的落花歇在草坪上，仍然紫得细致，是把花瓣郑重地卷成了花苞的样子才落下，一点儿也不露颓相。这样看来，她倒是一种谨慎的花了。 八月桂花香，在楼下却少见，多的是喇叭花，攀爬在树上草茎上篱笆墙上，繁密的叶片，绿成了气势恢宏的乐章。每一朵喇叭花，都是一个美妙的音符，简单得恰到好处。她们是再普通不过的花，却有本事让你放缓脚步，垂垂绿叶上的粉红，宝蓝，雪白，值得看一眼，再看一眼。生命的华美，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许是入了秋的缘故，这些花都有了逸气。路边的扫帚梅在风中浅笑盈盈，我总是喜欢这样叫她们，像喊一个邻家小妹。波斯菊，这样洋气的名字，到底是显得远了。走过了最繁盛热烈的时节，她们都有了经历，任什么也不能轻易让她们一惊一乍的了。这世间，原本患得患失最易伤神，既然心思坦然，那么即使风刀霜剑严相逼，也不必惶恐。从容地绽放，再从容地凋落，不曾辜负这秋月与春光，就好。 像那个走进中年的人，历经了世事纷繁，阳光的和暖风雨的飘摇，心中剩的，感恩多于哀叹，正是辛弃疾的那句喟叹，“待到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什么都品咂过，自是懂得。慈悲满心，也便不必多言。 没见过那么美的凤仙花，小家碧玉的出身，愣是开出了大家闺秀的气派。浅粉红色，初恋的秘密颜色，这是女孩子的少女梦之花。犹记得年少时，最盼望的事情之一，就是凤仙花绽放时，可以采集它的花瓣来敷在指甲上，虽然未必十指尖尖如笋，却也会因为指尖那淡淡的玫红心生喜悦。 江西辣开得狂放，俨然凡高画笔下的小号儿向日葵，一朵一朵，齐齐簇簇高举于枝头，不是火焰的红，是紫色，又不是浓到化不开，是会流淌的紫，张扬生命的华彩，这花禁得凉，开得时日很长。南瓜花傻呵呵的没心没肺地开着，一样是黄色，却总让人觉得只有它才那样邋遢，破败到不值一提。紫盈盈的豆角花开得整齐，像列队的士兵，一枝一枝，都举到空中去了，精气神儿十足。 风烟俱净，秋日的清爽特别宜人。即使走在人声喧嚷的城市街头，你也不会觉得过分拥挤，秋给了人一颗无限宽广的心灵，你看到的，是“水和地面都去到了它们的尽头”。 三、秋雨落 秋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天阴着，漫天灰郁的薄云，让人想起林黛玉的脸，总是笼着轻烟似的愁。秋日的天阴得慢条斯理，像是天空中有人在不紧不慢地铺云絮。往往要阴上好半天，那雨点儿才肯落到窗前来。 秋雨不像春雨那样兴冲冲，劲头儿十足地赶着万物往繁盛处跑；也不像夏雨，敲锣打鼓，声势浩大，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来得急去得快。秋雨没什么可急的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谁盼秋雨呢？有雨，无风，于路上走过，听到树落叶的声音，噗噗噗，一片一片，错杂的，飘落到地上，像凌乱的心事。叶子在雨中显得有些沉重，历了漫长时光后的万千思绪都压在心底，能不沉吗？撑把伞走过去，脚步不急不缓，也不必回头，但那细微的声音，敲打耳鼓时，竟有平时从未觉察的力度，还是让心紧了紧，似乎分外添了些哀凄。空气中浮动着叶子枯败的气味，它似有若无，压过了附近蛋糕店糕饼的气味，压过了漂亮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也压过了人家厨房里飘散出来的煎鱼味，如影随形。 铅灰色的天空，远处高耸的楼房，以及不远处的树木，都仿佛笼在薄雾中一般，变得缥缈起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那是朗日晴天的景象，脆生生爽利利的。在秋雨飘零的日子，总是让人不由蹙了眉，像是怀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万般愁绪无可排遣。走过素日常走的街头，旁边拆除旧楼时留下的残砖断瓦间，草高过了膝。雨细致地濡湿了每一片草叶，枯黄的颜色更深了。在秋雨敲窗的日子，无端地忆起了蝉，这盛夏的歌者，不知于哪一日悄然退了场。还有同样性喜聒噪的青蛙们，想必都走在去往下一个夏日的路上了？窗外寒蛩不住鸣，是村舍的天籁。在城市里，听到的是火车和轮船上汽笛的轰鸣，无论春秋冬夏，总是在不知疲倦地嘶喊着。在秋雨中听来，这分外杳渺地一递一声，也显得孤清得很。 阳台的遮雨篷上，过一会儿就会响起一声雨珠滴落的声音，嗒……嗒……嗒……余韵十足——它们只肯按动这一个琴键，发出同一个声响。窗玻璃被雨水和雾气覆满，又淌出一道道泪痕似的曲曲弯弯的细痕，外面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屋子被阴凉的雨的气息灌注，一个人，便总想缩起肩膀来，把自己蜷得更紧些，这样一来，似乎就不会那么冷了。 秋日里的阴雨，常让人无谓地忧郁起来。这样的天气，适合情侣分手，适合对着秋海棠咯血，适合奏一支清远的笛，让该走的都渐行渐远，让所有的留恋与回忆，都随细雨飘零，让所有的泪都躲在这细雨背后，恣肆滂沱。雨总是这样，打湿露台，也打湿敏感的心。 从街道上跑过的孩子们送来了清亮的笑声，他们喜欢雨，喜欢雪，也喜欢一茎草一片叶子，他们睁着一双澄明的眼打量这个世界，雨中自然有雨中的欢喜。他们手里打着雨伞，脚上穿着雨鞋，故意堂而皇之地踩过泥泞再涉过积水。他们呼喊，欢笑，兴致盎然。对于孩子们来说，哪里有雨天和晴天的分别，他们的世界里天天阳光灿烂。 傍晚，站在阳台上，看雨丝在窗口投射出来的灯光下飞洒，迷迷蒙蒙。隔了雨帘看过去，对面的楼房变得暗意深沉，路灯光也模糊起来。 落叶满阶红不扫，这是雨后的情景。香椿树的叶子飞洒而下，唿啦啦，一落就是数片，好像在匆忙地赴着什么约似的。杨树的叶子银杏树的叶子，又使起了慢性子，也不管是风还是雨，总是那么不急不躁地飘下几片来，像是为了应景儿。树下的矮草却仍然执拗地绿着，层层叠叠的黄叶子铺在上面，醒目的秋意阑珊呀。月季还在开花，朵儿小了，像是把自己握了起来。 说到底，在我心里，秋还是那个广博而宽厚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适合欢歌，当然也可以黯然神伤；适合怀想旧事，当然也可以把目光默然地投向远方……4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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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4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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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10-19 11: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