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柯英 于 2016-11-4 12:29 编辑
一大早,羊头巷里围着一堆人。一辆警车,红灯一闪一闪的,停靠在边上。一条白布单盖着一具尸体,旁边,凝结着一滩乌血。
人们纷纷议论,一个外来打工妹被人杀了。警方断定,歹徒是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她的咽喉。
居委会主任杜翠兰听到这个说法,心里不由地一紧,立马想到了脑子有点混的儿子陈扁头。
陈扁头爱玩刀子,这在羊头巷人尽皆知。他有先天性智障,上学没人要,打工更没人敢用,每天吃过饭,就和几个衰绝的老头坐在一栋旧楼的向阳处,时不时从裤腰带上解下一把弹簧刀,吧嗒一按,雪亮的刀刃就跳出来。这样玩腻了,把刀刃弹出来,在水泥地坪上哧哧地磨,然后,从路边柳树上削一根树枝,噌噌几下,刀光闪过,枝叶飘零,落英满地。过路人好奇而怪异地看他,他面无表情,像跟整个世界都过不去似的,狠狠地做他的事。人们匆匆忙忙各走各路,谁也不在乎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子这点无聊的破事。若路过的是女人,陈扁头暗淡无光的小眼睛便像开了刃的刀子一样,亮亮地盯着人家瞅了又瞅,那眼光,仿佛要剔开人家的衣服,钻进去把她们光洁的胴体抚摸个遍,直盯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个个脸红心跳。她们一见他,远远就加快了步履,恨不得一步就跨过这段曲里拐弯的巷路。慌慌张张回到家里,衣服里好像还能抠出一双眼珠子来。羊头巷的老人说,这呆娃心想邪了,早晚要出事。
杜翠兰一想到陈扁头的刀子,想到他看女人的眼神,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很想抽身到家里看看,却又无法脱身。事情发生在她管辖的区域,派出所当然要找她问话。
民警李燕问她这死者家里的情况,她“啊”了半天,失神地说:“不知道,不知道。”李燕看她心不在焉,再次发问。她算是听明白了,却说不出什么,她所知道也仅仅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一点:外地打工妹。李燕又问昨天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她心里还想着早上出门时儿子陈扁头还没起床,又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李燕觉得有点蹊跷,问:“杜主任,你今天怎么了,神不守舍的。”她不自然地笑笑,慌口慌心地说:“没啥,没啥。”
派出所所长老方在另一边调查取证,询问着巷子里的常住户和事发地点的人家,杜翠兰隐隐听到有人说起她的儿子陈扁头,絮叨他脑子不正常,经常玩刀子,见了女人眼发直。仿佛一切迹象都指向了他的儿子。她很想冲过去跟他们理论理论:说话要负责任,乱讲话要害死人的!
她正为儿子陈扁头担心着,没想到扁头自己跑来看热闹了,远远就高声大气地叫:“死了啊,呵呵呵。”
这一声有点欢快的感叹,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仍了一颗手雷,“砰”地一声,炸起一股巨浪,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肇事者身上。
“苕子来了,就是他。”有人指点着向老方说。
杜翠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气恼地骂了几句。
老方也走了过来。
扁头一看是戴大盖帽,扭头就跑。
老方跟其他民警交待了一下,叫上李燕去追扁头。扁头边跑边转扭过头嘿嘿笑着,还当是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老方喊他站住,越喊,他越跑的起劲,一溜烟向家的方向跑去。那是一排平房,窝在楼群下,拥拥挤挤的,像永远长不大的侏儒。
杜翠兰心里更加焦急,忐忑不安地跟着追去。有一点她实在无法肯定。昨天夜里,扁头多看了他姐姐珊珊几眼,珊珊就跟他吵吵起来,陈大军不分清红皂白,敲打了他两下,他便跑了出去,很晚才回家。其间发生了什么,怎么能说清啊。
老方和李燕一直追到家里,扁头无路可逃,猫腰躲在了床底下。陈大军和珊珊蓦然看见个警察追着扁头进了家,以为犯了什么事,吓了一跳。随后看到杜翠兰也追来了,忙问出了啥事。杜翠兰没好气地说,死人了。
老方叫扁头出来,他说啥也不出来。李燕便让杜翠兰叫他出来问几句话。杜翠兰蹲下身,连哄带劝地说了半天,扁头才不情原地爬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杜翠兰的胳膊。
老方问:“听说你有一把漂亮的刀子,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扁头望望杜翠兰。杜翠兰冲他点了点头。他下意识往腰里去摸,可是摸了一圈,竟然“哇”地哭起来:“刀子,我的刀子┈┈”
陈大军指了他一指头骂道:“没出息,多大点事,哭丧啥!”扁头顿时止住哭声,缩在杜翠兰背后。
老方冲李燕示意了一下,又问:“昨天晚上你出过门没?”
杜翠兰心里再次发紧,她不知道接下来扁头要说出怎样石破天惊的话。
扁头把头埋在杜翠兰背后,自顾自涰泣,没理会老方的问话。对于一个脑子不清的人,老方实在没办法强迫。
陈大军反倒一五一十地说:“他昨天晚饭后出去,半夜才回来,谁知道在哪撒野。”
老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问:“你们知不知道他跟谁在一起?”
陈大军说:“他一个苕子,能跟谁在一起。”
老方继续问:“他回来有啥反常的行为没?”
陈大军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注意。”
老方突然看到,扁头的一边脸上有块青痕,显然是受外力撞击於血所致。他问:“脸上咋了?”
扁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躲躲闪闪地,不说一句话。
李燕在老方的示意下,屋里屋外睃视了一圈,特意到扁头的卧室里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于是,老方结束了调查。
老方边走边对李燕说:“这个苕子有问题,要抓紧调查。”
民警刚走,老陈家马上爆发了战争。陈大军声讨似地追问杜翠兰,警察为啥找上门?杜翠兰没好气地说,死人了。姗姗一溜风跑到外面看了看,回来就嚷嚷,真死人了,一个女的,喉咙被割。陈大军两眼充血似的,死盯着扁头看。心里念叨:怪不得警察那么问话了,看来真不是好事!
扁头躲在杜翠兰身后,大气不敢出。
姗姗揪着他的耳朵问:“陈扁头,是不是你干的?”
扁头疼得呲牙裂嘴,直喊:“姐,疼,疼。”在这个家里,他一怕陈大军,二怕陈姗姗。他永远都弄不明白,从小到大,为啥爸和姐对他始终都看不顺眼,动辄就打就骂。昨天晚上,他看着姐姐穿了件新衣服,好看,不过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被姐姐骂,被爸爸打。今天,又哪儿惹他们生气了?
陈大军看着扁头的表情,心里不但不焦急,反而有一种压抑多年而释放的快感。这样想着,却又像作贼一般心虚,顿时心里更乱了,便气恼地骂道:“早知今日,当初就把你个野种扔到街上冻死算了!好,现在我看你咋办。”
扁头怯怯地喊着妈,紧紧贴在杜翠兰背后。自小至大,只有母亲是他的庇护伞,家里每次因他而起的吵架,母亲总是挡在前面,母鸡护小鸡似的。
杜翠兰怜爱地摸了摸扁头的头,冷着脸说:“吵吵吵,吵了快二十年了,吵够了没?你们是不是巴不得扁头出事?”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常说患难见真情,可是,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亲人,咋就这么冷血呢?
“哼,你活该多事,你就当你的菩萨去。”
陈大军是一个开出租车的,赶着要去接车,他和别人合开一辆车,早上轮他接班。临出门冷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了句糙话。
姗姗也要去上班,拎起包,随后也走了,看上去脚步似乎还有点轻快。
杜翠兰深深叹了一口气,抚摸着扁头的头,禁不住一阵心酸,泪水巴嗒巴嗒打在扁头的脸上。扁头最怕妈妈哭,妈妈一哭,他心里就不由地疼,感到天塌下来一样。他也跟着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唉,苦命的娃!”杜翠兰叹息地说,“老天既然给了你命,咋就不给你一个好人家呢!”
陈大军骂得没错,陈扁头的确不是他们的孩子,是她收养的一个弃婴。
二十年前初春的一个清晨,天未亮,还是清洁工的杜翠兰正挥舞大扫帚机械地扫着没完没了的垃圾,突然,朦胧的路灯杆下,一个婴儿响亮地哭了一声。杜翠兰走过去,看到一个花布包袱,包袱里露出一个婴儿的脸,小手小脚挣扎着。杜翠兰不知所措,围着包袱端详半天,叹息一声,继续扫她的街。每天的清洁任务完不成,是要扣工资的,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她不敢怠慢。
扫完一条街,天色才刚亮白,小巷里没有几个人走过,杜翠兰看着被她扫除过的街道,清清爽爽,赏心悦目,想起有人文章里说的“城市的美容师”的比喻,心里格外舒畅。往回走时,又看见那个包袱,听着婴儿揪心的哭声,心里再也放不下了。她抱起孩子就往居委会老主任家走,老主任也是一个普萨心肠的女人,看了半天婴儿,感叹一声:“可怜的孩子,作孽啊!”思忖半天,想不出啥好主意,对杜翠兰说:“小杜,你先抱养几天吧,等居委会联系上收养人,再送别人领养。”看看奄奄一息的孩子,杜翠兰有点心疼,就把孩子抱回了家。老主任说是临时抱养几天,但十天、二十天、一个月后,还是没有联系到领养人。那时杜翠兰刚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儿,又平白捡个儿子,虽然日子拮据,但养了一段时间,就舍不得放弃了。
谁知后来却发现,这个孩子有先天性智障,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再后来仅仅能说一些诸如“吃饭”“睡觉”之类的简单词汇。陈大军为此耿耿于怀,好多次都打算把他扔到大街上去,最终被杜翠兰拦着,没有得逞。还有一次,一个游走江湖的马戏团来这里演出,陈大军想偷偷把他抱给马戏团,要不是杜翠兰发现的早,说不定今天的扁头已在哪个城市的街头流浪行乞呢。为了这个孩子,他们一家没少吵过架,有时甚至到了四分五裂的边缘。幸好杜翠兰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才不至于家庭分崩离析,可这个孩子却成了她一生的劫难,时不时担惊受怕,为了巷子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知道给邻里赔了多少不是,抹了多少眼泪,受了陈大军多少数落。这一切,她都隐忍着。但一想到这个孩子的未来,她就头疼欲裂,想了无数的结局,每一样都是那样凄凉。
今天的事,谁知道又是怎样的一劫呢。她试探着问:“娃,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碰见过一个姑娘?”
陈扁头歪着脑袋,吃力地想了半天,嗯了一声。
杜翠兰心里仿佛悬起一块巨石,急忙问:“那你跟她说话了没?”
陈扁头语无伦次地说:“钱。烟。女人。男人。打我。”
杜翠兰从他惯常的语言表达推断,大概是为了要钱、要烟,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打了他。羊头巷像城市的盲肠,曲里拐弯,藏污纳垢,夜晚经常有贩毒的和大烟鬼暗中交易,也便有人被抢劫。扁头遇上大烟鬼或别的什么小混混,也大有可能。她只能作如是推测,除此而外,再问他也说不出什么。她轻轻拍了他一巴掌,深深叹息一声。她始终坚信,虽然儿子脑子不清,但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问题是,派出所的警察不这样想。
过了一个多钟头,李燕和派出所两个民警过来,要带陈扁头去作笔录。扁头不知道民警带他去做什么,脑子只有看电视时记下的大盖帽抓坏人的镜头,一看到大盖帽便自然而然有点惧怕,死活也不愿跟他们走。
杜翠兰也阻拦着,不让带走,让他们有什么话问。那两个民警冰冷地说,不要干扰公务,你懂的。杜翠兰说,他是智障,没有担当能力。李燕出面劝说,放心吧,我们会有分寸的,只是带他去问问话,不会有事。
杜翠兰毕竟是居委会干部,政策是明白的,强撑下去也无益,便给扁头做通了工作。临走,提出要跟着过去,但派出所的同志不允许。她便给李燕交待,这个孩子脑子不灵光,请你们多一点耐心。李燕爽快地答应了她。
杜翠兰跟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巷子口,望着警车渐渐远去,心头纠结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霾。
陈扁头爬在窗口望着妈妈——那个瘦俏的、满脸忧郁的身影越来越远,似乎,他再也无法亲近,无缘得到她的宠爱,便止不住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妈——”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好像是第一次在没有妈妈陪伴的情形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所熟悉的地方就是那个叫羊头巷的地方,从里走到外,不过吃一顿饭的时间,再走得远了,他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曾试着走出去过,刚出巷道口,便是一条大街,街上往来的汽车一辆接一辆,他刚迈出一步,尖锐的一声鸣叫,马上让他止步。亲眼看到过一只小狗被这些奔跑的铁家伙辗成了肉酱,心里怯着,只能站在路口看看热闹。虽然满街都是来往的人,但没有一个正眼看他一眼,他试着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搭话,那姑娘惊慌地看着他,远远躲着走路。几个小学生放学路过,走走,停停,手里玩着一种不停转动的东西,他很好奇,想跟他们玩一会。那几个孩子一看到他靠近,四散而去,边走边喊着“苕子”。他知道这是骂他的话,在家里,一有不是,爸爸生气时嘴上也常常挂着这两个字。满世界的人,却没一个理睬他,他便觉得这世上的人好没意思,还不如那些流浪猫、流浪狗对他好。他曾拿馒头喂过那些垃圾里找东西的猫和狗,后来,有只灰猫和两只黄白相间的小狗跟他熟悉了,一见他就围过来,摇着尾巴逗他玩,朋友似的。突然有一天,那两只小狗却再也看不到了,妈妈说,很可能被人捉去吃了狗肉。他为此惆怅了很长时间,心里多了一份对人的憎恶。
他们把他带到一栋大楼,塞进了一个黑房子里。他闭着眼睛适应了好大一会,睁开,还是一片漆黑,不过隐隐约约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他摸索着坐在一把椅子上,心里安静了许多。他一直喜欢黑夜,天一黑,噪杂喧哗慢慢退隐,周边渐渐安静下来,他烦噪的内心也一片清凉。每至夜深人静,世界一片静谧,他便有说不出的兴奋,常常半夜爬在窗口看星星,妈妈说过,天上的每一个星星代表地上的一个人,他多么希望能找到天上的自己和妈妈的位置,总是把那最亮最亮的一颗当作妈妈,把最靠近最亮的那颗当作自己。当然,在这黑暗的屋子里是看不到星星的,他闭着眼睛,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记不得什么时间,他在半夜里溜到外面,月光朦朦胧胧,巷子里空空荡荡,他一个人无拘无束地奔跑着,欢叫着,从未有过的快乐。突然,从一根电线杆后面出来一个小个子男人,叫他。他并没有吃惊,反而有点兴奋。一个人的快乐实在有点孤单,这时候突然冒出个人来,他正求之不得。他兴高采烈地走过去,那人问他:“要不要货?”他说,“我看看。”那人说,“钱。”他说,“看看。”那人拿出一小小的纸包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说,“不好玩。”掉头就要走。那人朝他脸上打了一拳,踢了他一脚,骂了声“苕子,滚开。”他一看那人生气了,赶紧远远避开了他。想到这儿,他便有点不高兴了,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爸常挂的嘴边的话:“妈的”。他也不明白,“妈”是他感到最温暖的声音,怎么就变成骂人的话了?他时不时会想,除了妈妈,这世上咋就没有好人呢?爸和姐算不算好人?他在心里问自己。应该也算吧,尽管他们有时会打他骂他,但他们时不时关心他吃饭、穿衣、睡觉,心情好的时候还和他说话。他只是怪自己,为啥就不会说话,不能哄他们开心。他又想起一个夜晚,也是一个人在巷子里游荡,碰上一个女人,居然主动跟他说话,问他有没有货。他说不出的激动,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望着她痴痴地笑。那女人冷漠地望了他一眼,骂声“苕子”,走开了。他怅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深更半夜的,还一个人跑路,她也有点可怜。
他正费劲地想着那个女人后来走到哪里去了,黑屋子的门打开了,灯光“唰”地一下覆盖了黑暗,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两个大盖帽走了进来,屋子里顿时变得狭小,他的心情又糟到了极点。
整个一天,杜翠兰像掉了魂似的,做啥都心不守舍。街道办打电话通知她去开会,她刚接过电话,转身就忘了。居委会小王让她在一个统计表上签字,她接过随手一放,小王知道她心情不好,很委婉地催促了一次,她才回过神来。一个低保老人来问他的低保金的事,她没好气地说,钱全都在你的卡上打着,我能拿出来花了?老人觉得她怪怪的,全没了往日的好脾气,刚要理论理论,小王给他使个眼色,老人没再说什么,走了。她坐在那里,一直拿着手机翻着,翻到陈大军,想了半天,又关了;再翻到姗姗,刚拨通,又掐断了。她清楚,在这个姑娘的心目中,傻子弟弟自小就让她在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她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哥,跟她说陈扁头的事,肯定没有好声气。
她平时根本无暇看墙上的钟表,今天却时不时望一眼,总觉得那些时针、分针走得好慢。进进出出好几趟,一直捱到下班,儿子的事还没有消息。她想找个人打听打听,想遍了所有亲朋,却没一个能靠得上,她只能心里瞎琢磨,而越琢磨越心烦意乱。她查到派出所的电话,打过去找到李燕,表示想去看看扁头。李燕说,这是有规矩的,12个小时内不能探望,你也知道的,别难为我们了。杜翠兰除了客气地请她多多关照,还能说什么呀。
她是一点主意也没了,心里乱乱的。于是,拨通姗姗的电话,本想跟让她拿个主意,可是,她话还没说完,那边已显得不耐烦似的,抢过话头说:“妈,下午我不回家吃饭了,拜拜。”她心里骂了一句,叹息一声。唉,谁让她摊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呢!
平常有扁头在家,虽然吵吵闹闹,但日子过得踏实,突然间少了一个扁头,顿时显出一大片虚空。杜翠兰心急火燎的,在这无助的时刻,她多么盼望有个人能跟她说说话,给她拿个主意。
天色向晚,陈大军哼着京剧回来了:“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远远就听得出内心的欢畅,看来是心情不错的一天。进了门,看到杜翠兰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冷锅冷灶的,顿时有点窝火。要是往日,这个时节,杜翠兰早已经做好晚饭,只要他一进门,饭碗就摆到了桌上。可今天┈┈看这情形是没有现成饭吃了。他刚要转身出门,杜翠兰叫他:“陈大军,你就不管管儿子的死活?”
他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我早说了他不是我儿子,你把他宝贝你供养去。”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杜翠兰心口堵得生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总算明白,这个跟她同枕共眠二十多年的男人,一直巴不得有这么一天,把这个包袱给甩了。想想二十年前,他们刚刚结婚时,条件那么简陋,地位那么卑微,但两个人心是齐的,劲是足的,每每回忆起来还有点小小的幸福感。刚捡到孩子时,他也是那么有心,每天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去取牛奶;孩子一有病,他也很上心,四处抱着看医生┈┈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好不容易勉强走到现在,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从什么时候,这个男人开始变得自私、畏缩、狭隘。总之,因为陈扁头,他们之间的裂痕一天比天深,除了责任,她已经找不到家的幸福感觉。对这个孩子,她也不知道将来,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想办法把他弄出来。二十年了,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如果受了委屈,他会发疯一样拼命。在那里,面对冰冷的审问,不知道他能否安然?
不知多晚了,陈大军才醉熏熏地回来,然后倒头就睡。姗姗回来的时候,她还一个人愣愣坐着。他们都像是故意回避什么,一句有关扁头的话都没问。
仿佛透骨的寒意贯彻全身,她有一种说不出的薄情与悲凉。独自一人,在毫无头绪的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后,心不在焉地扫着地,条帚扫进床地下,突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拨拉出来,竟然是扁头的那把刀子。捡起,一按弹簧,吧嗒一下跳出刀刃,锃亮锃亮,没一点污渍。她仔细一想,大概是扁头往床下躲藏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看到这个,她的心情正跟喷薄而出的太阳一样明朗起来。急急忙忙赶往派出所,等候在门口。老方一脸疲倦地从所里出来,看来也是一夜未眠。
杜翠兰赶忙迎上去,还没等她问话,老方就一脸凝重,对她说:“你这个儿子啊,唉---,费劲!”
杜翠兰一听,心里的石头又悬在嗓子眼。她急忙拿出那把弹簧刀:“这个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
老方很专业地掏出两张餐巾纸衬着,接过刀子,弹开看了看,说:“没有充足的证据前,这个能说明什么?关键是他自己说不清楚。”
杜翠兰心急得快哭了,问:“方所长,啥时候能放他啊?”
老方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放他可以,但还是重点监控对象。你现在可以把他领回家了。”
杜翠兰“哦”了一声,跟老方进去领人。
陈扁头从一间安装铁皮门的屋子里走出,耷拉着脑袋,面色苍白,两眼无光,摇摇摆摆的,像大病了一场。一看见杜翠兰,便哇地一声哭着扑了过来。
杜翠兰紧紧抱住他,如同拥有了失而复得的珍品。他哆嗦的身体,像秋风中飘荡的青藤一下子有了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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