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月盛菊 于 2016-11-5 19:07 编辑
【说明】这是《圪坨寨的女人》系列之《围着锅台转的女人》，前有《香水有毒》《川妹子》《哺乳期的女人》《女人泪》系列四篇。
她像一头围着碾盘转圈的驴，只要那碾轱辘子和碾盘在，只要那粮食还没有碾出米来，就绝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的生活节奏单调地只有那锅碗盆瓢的碰撞，除了当啷还是当啷，没有一点儿韵律感。最响亮惊心的也就是盘碗在地上的破碎声。她生活在这种乏味的节奏里，倒也没有觉得厌烦，还是热辣辣地该敲盆的时候敲盆，该敲碗的时候敲碗。每天的周而复始，已经成了不可改变的定律。
那些闪着亮光的瓷器、白色的瓷砖墙壁和白色的地板砖相互辉映，光线在屋子里划出一道道弧，就像她美妙的幻想，在墙壁上晃动几下，又返回到她那晶亮的眸子里，犹如月亮倒影在清水潭里的虚幻和迷离，还湿漉漉地在长长的睫毛下旖旎流连。
各种饭菜香的味道很浓，熏染着她灵巧的鼻孔，醇厚飘散的香气总是暂时散不尽，好像一块布染了颜色，记录着她岁月的漫长过程。
二十几年前，她在城里开早点摊，一个外地侉子每天准时来吃她的早点，说她的羊杂烩粉条的味道正合他的胃口。他叫绍东，是浙江人。那时，她已经结婚，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二人经常悄悄的暧昧。后来，他说要带她走，她摇摇头，说丢不下家里的坛坛罐罐。后来，他还缠着她，结果受到现在男人的极力阻拦，绍东只好含泪回去。绍东说，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绍东至今也没有来看过她，只是偶尔发个短信过来，可她只有在他生日的时候才发一条祝福的短信，其余的从不回复，只是把那段婚外恋作为压在心底的一段美好回忆。
女人的锅台虽然转出了情人的味道，却把她从城里转回了农村。男人心眼小，怕失去她。
儿子喜好吃鱼香肉丝，女儿喜好吃肉炒蒜薹，男人好吃暴腌青椒、茴子白，山蛋瓣烩豆腐，还要喝几口烧酒。这些都得做好做全，缺了哪一样，她的心里都要留下愧疚。她唯独不知道自己爱好吃什么，又好像她什么都爱好吃，儿女、男人吃剩的，她都吃，吃的还很香。那汤水，她也要喝个干净。儿女说，那汤水不能喝，有致癌物。她笑笑说，你姥姥喝了一辈子，也不见病，活了九十九。
她叫米兰，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秀气。端庄的身姿有着凸凹有致的线条，身上满是野蛮蛮花的香味。她的性格很好，给人的印象总是和蔼可亲，有着花朵一样的温馨。她的记性似乎不太好，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甚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只是站在时间风中，等待那场秋霜来临的一株小草。可儿女和丈夫的生日，她却记得分秒不差。看上去，她的容貌似乎与她的年龄无关，多少年来，也就那样子，不见老也不见年青。平静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好像她很喜欢这个世界。表面看上去，她少有忧愁，少有烦恼，多大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一笑了之。其实，她也有焦虑的事情，只是别人不易察觉罢了。
她为买米买面，买调料，买蔬菜，买肉，买衣服这些繁琐的小事，有时候还会闹出个头疼脑热，喉咙痒痛。有时四肢乏力，虚汗直冒，精神困倦，一夜一夜心亮如镜，睡不了个安生觉。还要操心手机费的多少，家用电器，诸如抽油烟机、电冰箱、电灯、电视、电脑等电费的多少，以及鼓风机的老化、衣柜的破旧更换的费用，甚至因为卫生纸的使用数量过大都要呆坐那么一会儿。那些不期而至的烦恼时常搞得她内热或者冲动。
米兰还是农田地里的一把好手，庄稼精耕细作不说，还有谋有划。每年春天，她就像诸葛亮谋略一场战争，总结头一年失败和成功的经验，然后，才筹划当年该种啥，不该种啥。可是，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如愿以偿，事实也不能证明她的谋划高人一筹。别人能丰产的，她也能，别人不能丰产的，她的也不能。就拿今年来说，她的三十亩花连豆，价格低的要命。去年的小红豆行情不好，别人都捏着鼻子按适当的价格粜了，而她不甘心，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来年初夏，也不见得涨价。她经常为自己的聪明失误而哀叹，也为自己的谋划不周而哀叹后悔。
不管咋样，她都是为了这个光景而煞费苦心，呕心沥血。尽管光景过得很好，积蓄也不算少，可是，还是窟窿大补丁小，总是屁股漏风。儿子的婚事，房子，如泰山压顶，惆怅的她茶不思，饭难咽，坐卧不宁。
儿子的对象，是上海的，和儿子是同学。两个人同在本国读一所大学，学的是同一个专业，又同时在德国留学。二人回国后，现在又同在一家外企打工，都坐办公室，还是邻座，只隔着一块透明的隔板。他们恋爱已经好几年了，算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了。但又比梁祝先进多了，虽然未领结婚证，却同居快一年了。
这样的恋爱应该说是棒子也打不开了，可是，房子比王母娘娘的银河还宽广，还遥遥无极，至今两个人渡不过那条河。这件事，不能怪孩子，只能怪家长没有那么多钱。
米兰把那几个存折数了一遍又一遍，把那数字加了一次又一次，折子被她的唾液都快要浸透了，还是那个对庄稼人来说看似庞大而对富豪们来说又可怜的渺小的数字。再盘盘家里还能够变成钱的，也就是院里的那头驴了，那头驴还能卖个万数八千。对还有，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婆婆临死时留下的“袁大头”，她急忙下地，从柜底翻了出来，数一数十二个。算一算也就值万数。这些钱总共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个，连个首付都不够。她又开始盘算那些小杂粮了，按去年的价格能卖五六万，听人们鼓噪，今年价格不稳定。别看大袋子，小袋子，垒的城墙一样，估计了一下，还是牙缝菜，解不了饥。
儿子在上海买一套楼房，不说大平米的，就说小平米的也得上百万。天呐，抢银行也得好几个啊！
米兰更为想不通的是，儿子对象的家很有钱，女方要陪一套房给他两。可是儿子说，那毕竟是女方的，如果自己没有房子，会被女方家长瞧不起的，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为了面子，为了也能够在人前显耀，自己必须有一套房子。
穷人家的孩子逞啥能呢，低三下四又怕啥?老百姓的光景该不过呢？照样不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但又不甘心，儿子和她一样是要强的。
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在地上转着圈子，米兰骂，铁匠的球，绕啥绕，绕的人眼晕。男人啃啃的咳嗽了几声，说，这大学生算是要债鬼了，不知折腾到啥时候，才是个尽头。我这把骨头也快要散架了。米兰说男人没本事，孩子们遭了个无能的爹，够晦气的了，还有脸说。
女人本来就没好心情，又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骂道，你不抽烟，难道就死了不成，球的本事也没有，还说些二逼话。
男人说，我这不是二话，是正经话。原指望孩子考住大学，就出人头地了，咱们也好跟着沾沾光，享享清福了。哪知道担子越来越重，压得咱们腰都直不起来了，我说的不对吗？就靠庄户地里哪点收入，外财得不到，哪里弄那么钱去?就是把你我剁成肉丸也卖不够那些钱。我看还不如让他回来，在县城里找个正式工作，娶个职工。咱也能买得起楼房、车子，付得起彩礼钱。
女人听着男人的丧气话，知道男人的苦衷，也就不再计较，叹了一声，说，借也没个借处，都是几家穷亲戚，还盖房的盖房，娶媳妇的娶媳妇，也是顾了屁股顾不了头的。
男人说出了一个打算，女人思考了半分钟，马上应允了。
女人和男人又商量了一阵子，二人终于拿住了主意。女人拨通了表弟喜涛的电话，声音颤动着，还带着点儿哀求的哭腔，说出了想法。喜涛嗯啊了一阵，好像很为难，但他还是答应了。
喜涛在离城十里地处，开的一个大型养殖场，占地面积有近百亩，是上级批准的项目。据说，还拨款哩。主要是为帮助农民发展养殖业。喜涛胆子大，有脑筋，有门路，就想方设法弄下了这么个养殖场。以养肉牛为主，还兼养猪和羊。
半个月后，米兰两口子走马上任了。
男人在这里喂牛、喂羊。每月四千元的工资，白吃三饭。
女人主管喂猪，还捎带给几个工人做饭，每月三千元的工资。米兰算算这样一年下来夫妻二人就是八万多元工资，比种庄稼收入大多了，指身子受苦，还不用垫本，难找的好事，何不乐乎？
米兰虽然换了岗位，还是围着锅台转，只不过是喂人变成了喂猪，给人做饭的锅台，变成了喂猪的石槽。好像她就生在了锅台上，是那命了。她带着一个很大的围裙，上到脖子，下到脚面，两根带子在后腰挽着结，前面捂得严实，后面露着屁股蛋子。围裙是黑色的，脏兮兮的，满是猪食溅的食点子，白一圈，黑一圈，像一张地图。她已经不顾的讲究干净了，每天累死累活的活儿，就小猫喝酒够呛的了。从天未亮起床，干到满天星星才睡。浑身猪臭味，连头发也被汗水结成了毡片子，也顾不得洗洗。两只脚肿成了猪蹄子，一按一个深深的窝。男人心疼了，黑夜就给她打热水烫脚。
二人睡在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小炕上。男人身子长，炕小，伸不展腿，每夜当“团长”，清早起来，筋骨不活溜，总得伸伸胳膊，踢踢腿，揉揉腰。女人刚好能伸展腿，脚蹬着墙，正好在冷墙上凉快凉快火烧火燎的脚。疲劳是治疗失眠症最好的灵丹妙药，二人刚一躺下，便死猪一般地呼呼睡去。
这一夜，女人却失眠了，老在想着喜涛和她说过的一句话，大脑非常的清醒，心亮堂堂的就像点了灯。男人迷迷糊糊的听着女人翻来覆去地折腾，就含含糊糊地说，睡吧，瞎想啥？女人还是不睡，望着屋顶，心里就像海潮一样翻腾着。
夜静极了，米兰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偶尔还能听得见喜涛和几个人在另一间房喝酒碰杯声。这个本来的穷鬼咋一下子这么有钱？花钱就像流水，每天的吃喝就消费她两口子几天的工资。眼下牛市的行情还算将就，猪羊是大赔本，也不见得喜涛有啥忧愁，照样抽好烟，喝好酒，还要经常进城里下馆子。大汽车、小汽车养了十几辆，就不说了。
喜涛是米兰姑姑的儿子，姑父早年下世，留下孤儿寡母，穷得叮当二响。喜涛自从开了养殖场，没几年就成土豪了。
咋个用钱挣钱法？莫非钱能下蛋，一个鸡屁眼能挤出两个子儿来？她是听说过阿凡提下金子的驴的故事，可那毕竟是笑话，不可信的。
她来了这么多天，凭借她敏锐的眼睛观察，终于发现了喜涛发财的秘密，也终于明白了喜涛用钱挣钱的做法。欲望冲击着她的防御底线，但她还是没有那个胆量，她怕鸡飞蛋打落个一场空，到时候，揣老天爷屁股也是瞎的。然而，诱惑的魅力是可以击倒那些贪欲的人的。
每天总有一些人提着大包小包来这里送钱，几万、十几万、几百万的都有。喜涛来者不拒，打着白头条子，并当即就给结算一年的利息。那种慷慨大度令人折服，那种守信承诺令人信赖。
喜涛的这种交易米兰目睹了N次。每次都是等喜涛和人们交易完毕之后，她才离开，才提起猪食桶走去猪圈。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米兰望着满天的星星，心跳不止。男人问，咋了，不睡觉？女人便和男人耳语了每天看到的事，还说了自己的想法。男人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说，风险很大，就怕你到时候承受不住。女人说，咱就放一年，一年到头咱就连本带利都拿出来，正好够儿子房子的首付，咋样？男人说，就干大的。
后半夜，米兰睡得很安稳。
米兰和喜涛的交易成功之后，她的小算盘打得更欢了，两个人每月的工资也只拿一小部分生活费，其余的工资全放在喜涛那里挣高利。她干活儿也更卖力气了，腿也更轻松了，脚跑得更欢了，累是累了点儿，心情好的就像开了花。她不能懒惰，要对得起表弟，挣表弟那么多钱，还不是因为亲戚的缘故。因此，得给人家长脸，别让人家说半个字的闲话。人家给面子，咱也得护人家的利益。她还经常吩咐男人，要好好干，不要给表弟丢脸。男人自然听她的。
二人又抽了两天的空儿，回到家里，把小杂粮全部粜了。喜涛也没有亏待他们，按三分利息给打了一个白条子。
男人更狠，将驴卖了的钱拿来了，还把那十二个袁大头也拿来，喜涛也给面子，十二个袁大头就给折合了高于市场的价格的数目。然后，一并打了白条子。
米兰问男人，啥叫驴打滚，滚雪球。男人给她说了半夜才说清楚。女人说，照这样计算，咱能挣多少钱？男人算了好长一阵子也没算出结果，说，反正三年下来差不多翻一翻吧。
女人险些喊了出来，她决定放三年，要捞就狠狠捞一把。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傍着大树好乘凉。
米兰夜夜好梦，惊醒之后，便激动地难以入眠。她经常梦见一座金山，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还梦见了一个拿着大刀的人，把她砍得血淋淋的。
凶梦是好梦，梦中见金见血，那是发财的征兆。她真要发财了，而且要发大财。有了钱就啥也有了，啥楼房、车子、媳妇，统统的不愁。心里说，儿子，别怕，三年后咱在上海买大平米的，那才叫牛逼。
遐想是最好的精神支柱，米兰两口子干得也是精神头十足。男人有些张狂，说，该喝就喝，该抽就抽吧，不在乎这三块两块的。
而米兰的生活更拮据了，手头的零花钱也节省下来，每月到了结算利息的时候，把省吃俭用下的钱再补足零头，变成整数，继续放进去。
儿子的婚事必须得办了。不办不行了，媳妇也快要生了。先结婚，房子的事情三年后再买。
米兰不想把放在喜涛那里的钱拿出来，半途毁存折那损失可不小，突然，心生一计，和男人商量后，男人一拍大腿说，好办法，咱找七蛋去，他肯定愿意，银行能挣几个利息。七蛋是男人的同学，二人自幼一块儿长大，交情比较深厚。事情办得非常顺当，七蛋连眼皮子也没眨一下，就把一个大存折拿给了米兰。喜涛听说米兰的儿子要结婚了，拿出了一万元的礼钱给米兰，米兰要推脱，喜涛说，拿着吧，咱是亲戚，就别讲究了。
米兰晚上和男人说喜涛给礼钱的事儿，男人说，嗯，喜涛是个义气人，这人打交道能行。
米兰别看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也是贤妻良母，可是，男人有个秘密，始终瞒着她。这一天，男人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
米兰说，一只乱碗，俺还当啥宝贝呢？
男人说，头发长见识短。这是我家十几辈人传下来的，屁也不懂，还瞎说。
米兰不生男人隐藏秘密不告诉她的气，就说，那莫非值钱哩？值多少钱？
男人也估摸不出价值，就说出了让喜涛拿着找个有见识的人给看看的想法。他信得过喜涛，喜涛这人重义气。
这一天，米兰把那只十几辈先人传下来的笨重的雕花瓷碗交给了喜涛，说，是你姐夫信任你才拿出来的，你可得给姐好好问问。
喜涛把碗放在一旁，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有个懂古董的朋友，在广州，正好我近日去广州办事。顺便带着让他看看。
一切都在风平浪静中酝酿。两口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下，喂养的那些牲畜也长脸，男人喂得牛羊个个膘肥体壮，女人喂的猪也肥得滚瓜流油。就连那几个在灶上吃饭的打工仔，也被米兰养的肥头大耳，腰粗肚大。米兰的饭菜就是香，大家一致的口碑。
米兰也是个经不住夸的人，每逢听到那些奉承的话，就笑成了一朵花，干活也更加的精细认真了。然而，人们还是看到米兰两口子有靠山，难免风言风语说些闲话，啥事也管，好像过她的光景。也难怪人们说，米兰两口子把个大院看守的很紧，别人连根柴棍子也别想带出去。米兰对那些闲言碎语根本不当回事，她说，人心比人心，四两换半斤。想叫人说好就得把东西给人，俺表弟叫俺来就是帮他看门的，连门也看不住，还要俺两口子干啥？
真是担着大粪不偷着吃，真心到家了。
喜涛去广州办事，走了一个多月回来了，把米兰叫到了办公室，将那个碗拿出来说，姐，你这碗不值钱，还不是古董，我给你拿回来了，你收好。我朋友说，再过百十来年，就能卖好多好多钱。米兰说，我看就是个破碗，可你姐夫非要说是古董，还说是十几辈人传下来的。
男人有些不相信，还是舍不得扔，就又拿回家藏了起来。
第三年的秋天。房地产的崩溃，像一颗炸弹，粉碎了所有人的发财梦，霎时间风云弥漫了天空。
多少放贷人，多少年的积蓄一下子打了水漂，一夜回到了旧社会。
风声越来越紧，来养殖场找喜涛结账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本来晴朗的天，一股西风带来了雨雾，马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将整个养殖场的天空遮掩得黑咕隆咚。来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小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把大院挤得连人行道都没有了。喜涛好言安慰大家，说，没问题，再等一两天，咱们的数额太大，银行也一时周转不回来。我已经事先预约了银行，十天半月就有了。
米兰看着追帐人们急切、担心和焦虑的面容，也担心起自己的钱来，和男人商量好要和表弟结账，就约会了一致的口径说，儿子买房子等着急用钱。
米兰找到了喜涛，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客套话说了那么一大堆，喜涛看出了米兰的心事，问，姐，别人不信我，你还不信我，不放心你那几个钱？米兰也乘机把编的谎话说了出来。喜涛说，姐啊，你说假话谁看不出来，想要钱就说，你是怕我叼了你的钱吧？米兰有些慌，额头渗出了汗，红着脸说，不不不，我实在是等着急用，要不这样，我再等等，不为难你的。喜涛笑笑说，姐啊，你的心真小，需要钱就拿上，咱谁和谁呀？你那几个钱不算啥，啥时候取就说，行不？等个十天半月……
啊，不不不，姐不是那意思。急是急，你先顾别人。我，我，我先出去了，你忙吧，你忙吧！米兰慌忙从喜涛那里逃了出来，心里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家。
一个十天半月过去了，两个十天半月过去了，喜涛银行的钱还是没有到位，喜涛还是那个说法，还在十天半月的往后推。
米兰两口子不住地接七蛋打来的电话，七蛋逼着和他们要钱。
放贷人的忍耐是有限，正如皮球，一旦打足了气，就蹦得老高。喜涛的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的忽悠之术，终于被人们看破。狐狸尾巴再也遮掩不住了，鬼相露出来了。
人们一下子疯狂了。男的女的，老的弱的，农村的，城里的，赶会一般涌来了养殖场。嚎啕的，谩骂的，打闹的，寻死的，上吊的，诅咒的，告官的……群像百态，招数尽出，闹得整个养殖场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喜涛晕倒了，昏倒在办公室。米兰和男人等几个人急忙叫来120把喜涛送进了医院。喜涛在县医院住了几天，转院到了北京一个医院，传回话说，喜涛的心有了大毛病，得换心。
话比腿长，喜涛的换心手术传得满天飞扬，人们的诅咒也越来越疯狂。 人们还在折腾，在养殖场门口挂起了一白布横幅，上面用墨汁写着几个不成体的大黑字：坏了良心的喜涛，还我血汗钱。 米兰两口子成天愁眉不展，放出去的要不回来，拿七蛋的又在逼命。眼看一切梦幻化为乌有，情绪是越来越坏，两口子的口角也随之而频繁起来，你怨我我怪你，斗嘴闹架已成家常便饭。然而，米兰还没有完全死心，她还相信喜涛那句话，叼遍世界人也不会叼她，仿佛她是世界外的人。
人们把这件事反映到了政府。一天，来了几个白领，还跟着几个警察。这些人来厂子看了几眼，做了一些调查和财产登记，啥结论也没下，就驱车而去。
事情越闹越大。接下来便是对养殖场的抢劫，牵牛的牵牛，拉羊的拉羊，赶猪的赶猪，就连看门的两条藏獒都被牵走了。米兰两口子看着那些疯狂了的人们，心疼那些自己亲自喂养的牲畜，然而，又没有权利和能力阻拦，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心在滴泪。没两天的工夫，养殖场便空空如也，剩下一个乱糟糟的摊子。
喜涛雇佣的那几个打零工的看门的、下夜的、打杂的，也悻悻地卷着铺盖卷回家了。看门的老张临走对米兰说，我二年半的工钱没领，就算完了。下夜的老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时含着两眼酸泪。
米兰两口子在喜涛电话的指派下，搬到了门房，接替了老张、老李等人的工作。
空旷的院落除了米兰和男人就是一片寂寞和恐怖。
好消息终于来了。司法局组织了专人开始债务登记了，要求大家都交白条子的复印件。米兰当然是第一个先登记，她显得比别人还着急！
债务登记的通知就粘贴在养殖场的大门上，登记时间一个月，过期不登记不承认的字迹还是粗字体，格外显眼。 人们怀着满心的希望，纷纷来交复印件和登记费登记。一个月后，结果出来了，喜涛的债务近亿。财产折合起来，也就一千万。支不抵债啊，亏空大的无法弥补。养殖场借贷的篓子捅破了，美丽的肥皂泡，爆裂了。
人们又在吵闹了，登记是登记了，可是还贷款的事情，还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三日九，九日三，人们等来的都是失望，连政府官员都无可奈何的摇头，做不出个处理结果。
一天，来了几个人，开着小车，一个腰粗肚大的人宣布，养殖场归王董所有，王董拿出了喜涛事先写得凭据，念道，以养殖场为抵押……
养殖场的地盘成了王董的了。牛、羊、猪被人们抢光了，有的人捞不着别的，连圈牲口的铁栅栏都抬走了。 米兰和男人还是顾及亲戚的面子，没好意思牵一头牲口，连根木棍都没有拿。二人卷着黑脏兮兮的铺盖卷，窝窝囊囊地回了家。
两口子后脚刚进门，七蛋两口子前脚就跟了进来，七蛋女人说死说活也要逼着米兰要钱。可米兰一下子哪里给七蛋寻那么多钱呢？七蛋女人撒泼了，干脆把卧床不起的九十岁的老婆婆背到了米兰家，住下不走了。
米兰一连几个月联系不到喜涛，心急如焚。喜涛起初还在电话里说，做完手术后就回去，安慰米兰还是那句话，叼遍世界人也不会叼她。
后来，直至又一个冬天的到来，米兰每次打喜涛的电话，都是该用户已经停机。
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说，楼房已经看好了，就等着首付。
男人没有别的办法，打算儿子的房子暂时不卖，先给七蛋还一部分钱，一旦那老婆婆死在家里，麻烦可就大了。男人忽然想起那只碗来，就和米兰说，能卖几个算几个，先顾眼前。
到了古董铺子，男人拿出了碗，收古董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山羊胡子翘的老高，看上去在古董方面很有道行的。老头把碗拿在手里，左右、里外瞅看了一会儿，又拿手指弹弹，毫不客气地说，你这是啥古董，收藏时间也就一二年，你是不是被金钱浆糊了脑子？
男人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一种被欺骗的怒气洪水一般，在胸腔里撞击，一时间气急攻心，一口气串在骨子里，一条强壮的汉子颓然倒下了。在炕上躺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
男人出殡后，没几天，七蛋的婆婆死在了米兰的炕上。
寒风凛冽，刮得米兰灰白的头发如乱草纷飞。米兰有家不能归，来到了男人的坟前，望着地畔那棵脱光了叶子的孤零零的枯柳树，嗦嗦发抖，灰蓝的天空再没有了海市蜃楼的景观……
忽然，她看到了枯草丛后面，露出的一张脸面，是一张男人的脸，模糊中好像是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她正要走过去，电话响了，是儿子的。她害怕地不敢接听。儿子又换成了短信发来了。她念了一遍，才知道媳妇快要生产了，要她去伺候。
米兰一屁股跌坐在枯草地上，开始想儿子的事情。一个个幻觉使她惊悸：儿子围着围裙在厨房炒菜；儿子被锋利的菜刀割破了手指；儿子被火烧伤了手；儿子看着丈母娘阴晴变换的面孔；儿子给岳父大人揉肩膀；儿子被媳妇呵斥低着头不敢出声；儿子在给他的儿子洗尿布、擦屁股；儿子在拖地，在擦桌子，在挨训，在流泪…… 都是妈把这个家害成了这样！她“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嘴角流着殷红的血。
路上，她想着那些打了水漂的血汗钱，想着埋在坟墓里的男人，想着喜涛阴险的嘴脸，想着死在炕上的老婆婆，心疼着那古董，那银元，那粮食，那夜以继日的辛苦，哭道，黑心的喜涛，你良心喂狗了。她的心又在疼痛，刀子扎一般，她虚汗直冒，脚跟发软。她蹒跚地走着，东摇西晃，跌跌拌拌地一步一步往家里挪。几个熟人，看见了她，有的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从她的身旁，一闪而过；有的绕开路从另一旁走去。躲避不及的，就和她笑笑，她知道那笑是挤出来的，躲瘟神才是他们真实的心里。
一位八十岁的老婆婆，在街门口逗着孙子玩耍。米兰走了过去，正要张口问候，老婆婆一下子慌了，忙忙拉着孙子的手，进了院，扔出三个字，丧门星。然后，将街门狠狠关上。米兰只觉得一阵眩晕，泪水夺眶而出。
白花花的阳光，空荡荡的院子，连鸟都不来啄狗食盆里的食。拴在门口的小花狗，往日见她回来，总要撒娇地汪汪几声，而今，小狗看见她也不吱一声，伸长身子爬在地上，理都不理她。她走过去看看，小狗已经没气了，嘴头前吐着一大滩白沫。
她更闹心了。
昨天晚上，七蛋女人又来家哭婆婆了，闹腾得厉害。米兰就走了出去，没别的想法，就是想躲避冲突。她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广场，看见一伙女人正在跳舞，她没有心肠看，正要走开，歌舞的喇叭声戛然而止，那些跳舞的女人们停下了舞步，开始对她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还有几个围在了她身旁，无缘无故地看她，也不说话，那些眼睛对她来说陌生得很。她沮丧地低着头离开。
客厅里的圆桌旁，对放着两个小凳子，三条腿，面子是圆盘形的，上面是她手工针织的套子，像古时候花轱辘车轮，中间一个圆形疙瘩，四周散射着各色月牙，周围是一圈花边。她的手很巧，细致的针线活让大多数女人们自愧不如！她为了配齐各样毛线，转遍了城里的大小商场，这里一两，那里二两，直到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部配齐，她才坐下来，利用冬闲的时间，编织了十几个小凳的套子。
黄昏时分，米兰回了家，室内灯火通明，七蛋妈的棺材停放在堂屋的后地，室内没有其他人。米兰也不害怕，径直进了厨房，将电灯拉着，认认真真地瞅看了一番，直到把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了眼里，才开始围着围裙做饭。他做好了几个饭菜，大都是男人活着时候最喜爱的，米兰的厨房比较大，同时也做着客厅。她一样一样把菜端到了圆桌上。又把各种菜夹了半碗，放在老婆婆棺材前的供桌上，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说，大娘，对不起，吃点吧。七蛋的钱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
然后，米兰在堂屋书桌抽屉里，将男人的一张七吋照片拿出来，走进厨房，放在桌面上，她才坐在凳子上，将碗筷放在男人的照片前，她拿起筷子把各样菜夹着放在男人的碗里，说，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她又把一杯酒放过去说，喝吧，你就爱好这一口。
她呆呆坐着，看着对面男人吃饭喝酒的幻影，干枯的眼睛呆看着，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她打开手机，找到了那个一直瞒着男人的电话号码，发了一个短信，永别了，绍东！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养殖场门口的一伙人将悬挂在门额上的米兰刚放下来，此时，来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几个外地侉子匆匆下来，将躺在雪地里的米兰扶了起来，其中一个和米兰男人差不多岁数的男人将米兰抱到车上，说另外几个侉子，快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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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4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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