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落梅花 于 2016-11-4 10:32 编辑
相 机 文/雪落梅花
我很后悔那天带周易出去。如果没带他,一切的一切都会不同。我常常搞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即将放暑假的前一天,上午九点就放学了,孩子们像撒欢儿的小马驹一哄而散。只有周易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教室。
我去办公室取了相机,下楼时接到子矜的电话,她说临时有要紧的事,不能和我一起去拍片了,看是否改个时间再去。
我告诉她这事儿不能再拖了,我打算一个人去。我和子矜的大富水摄影专集前期的摄影与整理已近尾声,还有几处需要补拍图片。决定做大富水摄影专集的想法是在去年摄协组织的大洪山之行后产生的。据说大洪山白龙池就是被蒲城誉为母亲河的大富水的源头,我们为一个小泉眼能汇集成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流而惊讶。沿着这条河道的走向,我们走走停停,且行且摄。只可惜河道消瘦,河水污染,看到的景象让人伤感,这条昔日的黄金水道早已辉煌不再。我有意就此做一个摄影专集,子矜积极响应。
那时候子矜还是我最初认识的子矜,心无旁骛,只迷恋摄影。我们相识于蒲城的一个摄影论坛,子矜是活跃分子,线上线下都玩得疯狂,烧了不少钱。据说蒲城周边但凡有点儿风景的地方,都被他们拍了个遍,有的地方甚至一年四季色彩冷暖浓淡的不同,一天中阴晴晨昏光线的变幻,都被他们反复捕捉。
我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由她的引荐才加入摄协。她认为摄友们一起外出拍片,因拍摄的想法与角度不同,便有不同的效果,是一个非常好玩的事,能对比着交流欣赏,又可以相互照应。我认为有点道理,但还是不喜欢太多人一起,特别是有些看着不舒服的人。她问什么样的人让你看着不舒服?我说,这个可不好说。她笑说,“你是一个太追求完美的人,苛求完美是一种病,你病得不轻。”我问何以见得,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感觉,女人的感觉很灵的。”
我承认这话不错。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会被感觉左右。比如最初对子矜的印象。都说漂亮的女人大多喜欢照相。子矜不在这“大多”之中。我这样说不是说她不漂亮,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但她却不爱照相。她从来不在那些端着长枪短炮被称为“色狼(摄郎)”的家伙们面前搔首弄姿,而是喜欢被称为“摄女”,举着相机对准别的美女狂拍一气。这种漂亮而不自恋的女人实在少有,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手中的相机便总是不自觉地悄悄对准了她。
可是奇怪,无论我怎么拍,照片中的她总显得表情僵硬,脸色晦暗,目光呆滞,相比她本人,怎么看都觉得惨不忍睹。她以前曾自嘲说自己不上相,我还以为是自谦。看来她不喜欢照相或许真的只是因为照片远不如她本人好看而已,她又何必要自毁形象自寻烦恼呢?
但我换了这款新相机之后,我就发现,我镜头中的她不知何时有了神采。看着屏幕上的她面露微笑,皮肤通透莹润,目光灵动活泼,真真是个大美女。我把照片发给她看,她十分开心,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御用摄影师啦。 被一个漂亮女人认可是一件让人自豪的事情。我以为奇迹来自于我的新相机。可是直到上个周末,我才知道我的“以为”又错了,让她神采飞扬的,是她心中的爱情。换句话说,是因为秋风。
见到秋风是在子矜的生日那天。她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晚宴。听到这个邀请我还矛盾纠结了好半天。正如子矜所言,我是一个“病得不轻”,我知道我的病并不在于她所谓的追求完美强迫症,而在于婚恋恐惧症。这当然是我父母给我留下的“遗产”。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只希望能够忘却那些可怕的记忆,对于未来,我不敢有奢望。一个人的孤独与自由在我看来妙不可言。子矜不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但却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危险的女人。不过还没等我来得及找理由推辞,她就交待我此行的任务,就是要拍下她与秋风在一起的照片。
“秋风是谁?我认识吗?”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儿失落。
“一个朋友,”她脸上飞出一片红霞,“你应该见过一次,一起参加过一个采风活动。”我不知道她说的哪一次,我也不记得叫秋风的人到底是哪一个。秋风当然只是个网名。网名可以反映出本人的内心世界,叫秋风的人应该是有经历有故事的人吧。不管怎样,我还是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那天我按她的要求,到得很早。她把我安排在她家那个豪华大客厅一角的屏风背后,叮嘱我一定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拍照。偷拍?我疑惑地问她为什么。她不自然地说,是为了让照片显得更加自然随性。这个理由十分牵强,傻瓜都知道她在说谎。但我不想戳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凡事不想勉强,也不会去争取。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客人并不多,只有几对男女,不一会我就知道了秋风是谁。从子矜对他的不一般的神态中我就可以得出判断。我躲在屏风后面,看着这个潇洒帅气的男人,他给人一种稳重干练的感觉。我忽然明白了子矜的变化原因。如果是我大胆追求子矜,她会不会因为我而神采飞扬?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好像要甩掉这个荒唐的想法。
我背着相机走到校门口,看到周易还等在那里。他将背上的书包卡在铁门上的齿条间空中,站在那里前后摇晃着身子,把个铁门弄得哐啷哐啷响。我停下脚步,向他招招手,他将背后的书包从铁齿条中挣脱出来,连蹦带跳来到我跟前来。
“老师,您出去照相啊?”他仰起头,一脸羡慕地看着我的相机。
“是呀,怎么还没人来接你?”我掏出手机,从通讯录中翻出他妈妈的电话,拨了过去。他妈妈听我一说,接电话的声音就显得愠怒而激愤,“怎么,他爸爸还没来接?我跟他反复强调要按时接的,他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马上跟他打电话!”
不一会,周易爸爸的电话打过来,连声道歉,说忘记今天放学比平时早,他让周易在我办公室做会儿作业,说最迟一个小时以后来接他。
周易黑漆漆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的亮光,一闪即逝。他垂下头,一只脚踢着地上一块小石头子。我伸出手,怜惜地揉揉他的头发,“想不想跟老师一起去照相啊?”
“好啊,好啊!”他欢快地跳起来,还没等我发话,就蹦蹦跳跳往校门外跑。我给他爸爸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带周易外出拍照去了,晚点回来再联系他。这似乎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他在电话中连声道谢。
周易已等在我停在校门口的摩托车旁。我跨上去,他坐在我身后,双手抓着我的皮带。我开玩笑说:“小伙子,那么大劲,可别把我的皮带扯掉了。”他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打算再次去寻找西河古渡。大富水在城南湾上河段叫做西河。据史书记载,昔日湾上市井繁荣,往来此渡口的人络绎不绝。渡口石垒护壁,青石筑阶,雄伟壮观。渡口南岸有迎水寺,照壁迎堤而立,上书“西河古渡”,笔法苍劲拙朴,传为欧阳修所题。这么有价值的古迹,大富水专集中怎么能缺少它呢?以前我曾和子矜一起寻了两次,都无功而返。
初夏的阳光在河面上跳跃,风吹在脸上依然凉爽。我们从城南上了河堤。一头牛在河坡上悠然吃草,一只水鸟站在牛的脊背上。周易在背后哇哇大叫,“看,牛,还有鸟!”我减慢速度,把车停在河堤上。周易一下车,就朝牛那边走,回头轻声问我能不能把它们拍下来。我说当然。我拉近镜头,拍了牛和鸟,又让他站到镜头前,我说要把他和它们一起装到相机里。他听我这样说,有些紧张,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叫他慢慢往前走,当镜头中他的身体与牛背上的水鸟相遇时,叫他伸出双手,做出捧住鸟儿的姿势。OK!我做出一个完工的手势,他跑过来看照片,他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小鸟,嘴里连声惊叹。他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抓在两手上,张开双臂,如同鸟儿的双翅正在滑翔一样,在河堤上跑来跑去。他的兴奋带给了我的好心情。他看我不停地拍他,有些不好意思,红朴朴的脸儿又凑过来要看照片。我干脆把相机挂到他脖子上,教他翻看,又教他简单的拍摄方法,让他自己去拍着玩。我舒舒服服地在河坡上躺下来,身下的草甸绿油油软绵绵的,我扯了根青草叼在嘴里,把胳膊枕在脑后,悠然地仰面朝天。躺着看天与站着看天的感觉真不一样。天空平平地铺展在我的上方,一朵白云飘在上面,离我不近不远,那白云像只绵羊,似笑非笑的眼睛像在与我对视。我想到子矜,她就是那朵白云。她与秋风呢,应该不是这样。那会是怎样?我想起那头牛和它背上的小鸟,他和她应该是那样?
我为自己的天马行空而发笑,回过神来找周易的时候,才发现周易不见了!只有相机静静地躺在离我不远的河堤上。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四下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他的踪影。我大声叫他的名字,不见回音。我昏头昏脑地跑过去,拿起相机。相机显示屏停留在子矜的生日晚宴上。我盯着照片看,照片中一个背对镜头的人,似乎是周易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他正在往照片中走。我连忙用手指擦了一下显示屏,没错,正是他,他穿的正是那身校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来到子矜的生日晚宴上?子矜正在和秋风跳舞。轻柔的音乐正舒缓地流淌,昏暗暧昧的灯光中,几对男女正在跳舞。我又看到了子矜与秋风,像那天一样,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秋风将嘴凑近子矜的耳边,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子矜倾耳听着,脸上的一湖春水一层层漾开,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花姿乱颤,好像都站不稳,如果不是秋风搂着,似乎就要倒在他的身上。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我,甚至有一刻子矜的目光向我这边无意识地扫过来,又慢慢收回去,那表情分明没有看到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暗自伤感,又觉得有些无聊。我想起自己是来找周易的,便抬眼四处看,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一角的屏风后面,一个小脑袋探出来,向舞池里窥探。
那是周易!我悄悄移过去。他没有发现我。他所有的注意力也在舞池里。我把那个小脑袋拍了一下,他蓦然回过头,眼中的神色让我打了个冷战。它不是那个快乐孩子应有的眼神。我在他深如黑夜的眼眸里看到了惊诧、惶恐、迷茫、痛苦。我拉过他的手,他的小手冰凉。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我示意他别出声。我拉着他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还扭头朝舞池中看。
我们来到外面的草坪上。周易闷着头,脸色苍白。这孩子肯定是受了惊吓。也许谁遇到这样的穿越都会觉得惊恐与惶惑,我自己也是如此。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觉得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我却不知该从哪里回去。身边有一条被蒿草淹没的小路,别无选择。小路太窄,我走在前面,周易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我偶尔回过身看看他。他低着头,显得没精打采,与上午刚出门时判若两人。我停住脚,用手摸摸周易的头,他的头偏了偏,似乎不想让我碰他。我担心这孩子是不是被吓坏了,我该怎么跟他父母交待。
我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摇摇头。
我说不舒服就跟老师说一声,咱们这就回去。他还是摇摇头。
我们只得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小路通向哪里。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在旷野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孤单。我吓了一跳,铃声让我从梦游似的状态中醒过来,从虚幻回到现实。我怔了怔,掏出电话。
是周易的爸爸打来的,他问我们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说他的事已经忙完了,可以来接周易,他想送儿子回老家,因为他妈妈出差在外,他上班带他不方便。
我们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看四周,我实在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可是该怎么跟他说呢?我只能含混地说我们晚一点回去,回去后会及时跟他联系。
小路把我们带到了河边。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识,我确信自己以前曾经来过。我们在河堤上走了一段,发现前面有一个渡口,由下而上铺着一级级青石板,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我举起相机,一边拍照,一边沿着青石板台阶走下去,来到水边。河面很宽,流水清澈见底,靠岸的水底长了密密的水草,绿油油的,像女人柔顺的长发,一顺儿朝流水的方面俯下身去。一只小小的木船泊在水中。周易看到船,兴奋起来,手抓住船舷,就要上去。我慌忙腾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周易扭动着身子。我指指船,说船已经腐朽了,不能上去。
周易悻悻地看了看那只小木船,又抬眼看别处。忽然他指着远处叫起来,“老师你快看!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水面上,隐隐约约好像是有一条船的轮廓,不过看不太清楚。我举起相机将镜头拉近看了看,真有一只帆船缓缓朝这边驶来,高挂的白帆下,站着一个人,着汉服,蓄长须,戴峨冠,仙风道骨,飘然而至。我心中一凛,这分明是一艘从历史里驶出来的船!
船缓缓靠近码头停下。船上的人淡然相问,“要上船吗?”
“要!”周易拉着我就要上去。我心里发虚,问船从哪里来,到何处去?那人回答,“从过去来,到未来去。”其实这答案在看到船的时候就早已知道,可真切地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惊惧。如果踏上这艘船,会是怎样的后果?
船上的人站立船头,悠然吟出一首诗:“清清河水去城西,野渡将无路转迷;若见神君舟楫渡,济人不用驾虹霓。”这不是吟咏西河古渡的诗吗?我忽然心里一动,惊讶地问,“莫非老先生真的是神君济渡?”
船上的人笑而不语。周易看我犹疑不决,急了,他放开我,自己先跳上去,对着我喊,“老师快上来,船要开了!”
顾不得多想,我跟着跳上船。船平缓地顺流而下,无声无息,仿佛行走在梦境中。我看着老先生立在船头,觉得应该跟他聊些什么。想了想,问他我们适合在什么时候上岸。他眼睛望着前方说,霞飞渡。
“霞飞渡?它离西河古渡多远?”
“霞飞渡即是西河古渡。”老先生捻着胡须,微微一笑。
看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这么美的名字改了真是可惜,我还问问老先生这其中的故事,但见他面色肃敬,目光渺远,总是凝视着前方,并无讲话意愿,便不想再去打扰他。
周易对什么都觉得新奇,这里摸摸,那里瞧睢。我也举着相机到处拍,这是我能将这虚幻确定下来的唯一做法。
周易的爸爸又打来电话,问我们现在到哪儿了,他可以开车来接。周易看我接电话,伸手拿过我的相机,跑到一边玩去。我看着不断向船后流逝的河水,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他说,我们在船上,下一个渡口是霞飞渡,让他到那里去等我们。
“在船上?”周易的爸爸狐疑地问,“在什么船上?你们在哪里?什么霞飞渡?”
“噢,霞飞渡就是西河古渡,我们在富水河上,正乘船向霞飞渡来,我们会在那里上岸。”
“不可能!富水河上什么时候行船了?”周易的爸爸叫道,他显然有些生气,“你是老师,怎么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随口编些瞎话来唬人?我在蒲城长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听说富水河上走客船呢!”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能告诉他这是一个奇迹,“真的,我现在说不清楚,我们会在霞飞渡下船,等见面后再细说吧。”我挂了电话,看到周易站在船头,歪着头拿着相机左看右看,又拿着它使劲地掰,好像想拆开机器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似的。我叫了他一声,急忙走过去,他回过头看我一眼,飞快地举起双手,将相机抛了出去!我发出一声惊呼,可是晚了,相机在水里激起一阵水花,一眨眼就沉了下去。
我奔过去,身体俯在船舷边,似乎这样就可以够到它。那不过是一种无效姿势,相机已经沉下去了。我的眼睛咬住相机落水的地方不敢松开,怕眼睛一松开,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落水点。船向前走,转眼间那个地方越来越远。我放弃徒劳无用的努力,气急败坏抓住周易的肩膀推搡了几下,然后在他脑门上狠狠地凿了两下。他拧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副任你处置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越看越生气,恨不得踹他两脚。
我跑去找船头的老先生,问船能不能暂时停下来,有没有办法帮我打捞相机。我告诉他那是我花大价钱买的新相机,而且我的好多资料都在相机里,请他一定要帮帮我。我的哀求并没有奏效,他摇着头,说他无能为力,“谁能返回到已经过去的河流中呢?”
我颓然看着已经离远的那段河面,心里挣扎着,却又无计可施。“谁能够返回到已经过去的河流中呢?”真的不能吗?我和周易回到的过去不正是子矜生日那天我真实经历的吗?不同的是那天没有周易。我忽然想起赫拉克利特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越发感到思绪混乱不清。
我心里烦透了。我不知这孩子是中了什么邪,这么反常。我真后悔自己干吗要带他出来拍照。周易悻悻地走到我跟前,嘴里嗫嚅着说,对不起。我冷着脸不理他。他哭丧着脸,缩着肩膀站在我面前。我忽然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同样畏缩卑微地站在酗酒的父亲面前。我见不得那个怂样,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你真是个灾星!灾星!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扔相机啊?”
他耷拉着头不回答。我发狠地说:“看我不告诉你爸爸,看他怎么收拾你!”
他抬起头来挖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周易的爸爸再次打来电话,“什么霞飞渡西河渡,我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这是个古渡口,一般人不一定知道,你查查历史地图就清楚了……还有,那个,周易他……”我吞吞吐吐。
“周易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他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他把我的相机扔到河里了!”
“什么?把你相机扔到河里了?怎么会这样?”
“……”
“你也是,怎么把相机给个小孩子玩呢!相机几千?我赔你。”
“那个,不是……”
“到底多少钱嘛?”
“机身加镜头,五万多……”
“什么……你说你的相机五万多?”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让我耳朵一振。
我赶忙补充,“我有购机发票……”
“可是我怎么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脸发烧。其实我只是忍不住要告状泄愤而已,并没有向他索赔的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这样?他肯定以为我在讹诈他。
“我相信?别逗了!”他轻蔑地说,然后变得声色俱厉,“你到底是谁?我儿子在哪里?”
我愣了愣,“让周易跟你说吧。”扭头去找周易,周易却不见了。我挂了电话,在舱里舱外找了个遍,也没见他的踪影。我慌了,他刚才听到了我和他爸爸的对话,会不会……我不敢想下去。电话不停响着,我没有接,接了也不知该怎么说清楚。电话一直响,响了停,停了又响。最终我心烦意乱地按下接听键,“周易不见了!我正在找!”
一串咆哮从电话里冲出来,“你把我儿子怎么样了?告诉你,我已经报警了,你可别乱来!”
我挂了电话。急忙跑到船头去找那老先生,老先生说,“孩子肯定还在船上,你别急,再到处找找,不会有事的。”
他的话让我心里稍稍平定了一下。我里里外外到处搜寻,忽然看到船舱的角落里堆放着旧木箱、断帆板之类的杂物,我掀开一个破木箱,看到周易蜷缩着身子,在里面睡着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把他从箱子里拎出来,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一脸的委屈不解。我松开他,他像软泥一样堆到地上,又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站在我面前摇摇晃晃。
我摁下了一直狂叫的电话,“找到了,他在船上,我让他跟你说!”我把手机递给周易。周易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没有伸手。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手机递到他面前,用和缓的语气说,“好了好了,刚才是老师不对,跟你爸爸说几句话吧,他很关心你。”
他还是将头扭到一边,不理会我。我只得跟他爸爸解释,“他不愿意接电话……对不起,相机的事不说了,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你别误解才好。我们马上到霞飞渡了,你在那里等着吧。”
周易靠在船舷边,望着前方发呆。我已经冷静下来,他是个孩子,我怎么能那么粗暴地对他!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想起上午跟我出来的时候,他那样单纯和快乐,可现在!我觉得自责,我才发现自己心里一直盘艍着一头粗暴的豹子,我以为已经将它驱逐出去,其实它不过是潜伏着,没有发威罢了。我把手搭在周易的肩膀上,这次他没有显出反感,“刚才是老师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不过,你能告诉老师,为什么要将相机扔到河里去吗?”
他扭过头警惕地看看我,还是不吭声。“算了,我不问了,我们和解吧?”我拍拍他的肩。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只是可惜了我和子矜近一年的心血,让我怎么跟子矜说呢?
前方的河面变得开阔起来。应该是快到霞飞渡了。我探身向远处看,高高的堤岸上站着几个人,有几个人身着警服,只有一个人穿着白衬衣,因为还离得较远,看不清他们的面相。船渐渐驶近,一块巨大的岩石矗立在陡峭的河岸边,上面“霞飞渡”几字赫然在目。我长长吐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回来了。
“周易,周易!”我听到岸边有人高声叫唤。循声望去,岸上穿白衬衣的男人高声叫着,向船上挥舞着手臂。感觉那个人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儿见过呢?我忽然记起,子矜的生日晚宴!那不是秋风吗?我怕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没错,是他!作为子矜所谓的御用摄影师,亲自拍过的人决不会看错。我担心他认出我来,不过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并没有看我,他的注意力全在周易身上,他热切地对着周易招手,脸上的关切与欣喜是真真切切的。我偏过头去看周易,周易一直低着头,对他爸爸的呼唤无动于衷,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785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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