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幽谷幽兰 于 2016-11-10 12:15 编辑
边地三章
山里的树神
传说一棵树就是一座村寨,而树叶就是居住在寨子里的人们。
布依族村民把各种祝愿寄托于树神,并对树神充满敬仰之心,于是,我去参加了螺丝壳山上的一次隆重的祭茶神大典仪式,和都匀摆忙乡布依族茶农一起在山上共祭茶神。
长长唢呐声响起,时辰已到,寨老高喊:“祭祀开始~~~~~”,在轻烟缭绕祭茶神台前,身着布依族盛装的男女老幼起颂祭文。念完祭词后,村民们神情庄重地手拿点燃的香,向山上的茶神顶礼膜拜,磕头祈愿。请茶神显灵,保茶树丰收。大家绕祭茶神台三匝,洒茶种子和茶水,布依族人祭茶神喊道均十分虔诚。祭者肃立雅静,献贡品、敬香祈愿、奏乐、诵读祭文、敬谢茶神、敬茶天地……整个的仪式庄严肃穆。
布依族村民为何把树当作神呢?也许只有神知道答案。正巧,我受邀参加了奉合大定村采风活动。
车行走在十二拐,十二个弯道在山中盘旋颠簸。终于到了奉合大定村下寨。寨子倚靠大山岩,全是二层楼的青瓦木屋,被树木拥抱。寨子里的一切几乎都和树木有关系,都有诗意。因为树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树木不仅结出果实,还为他们提供了基本的建造木楼的木头。布依族人家剥掉树皮,组装成房架,就光洁地树立在房基上,闪着洁白的光芒。木楼的一切是木头的,只有屋顶是青色的瓦。我走进木楼,木地板砰砰砰地响,像是听到了大地的心跳。木楼多为二层,基座以青石、卵石垒砌,一层存放农具,关养牲畜、储肥,二层住人,设有堂屋、灶房、卧室、客房。堂屋中央摆着一张木制花边长桌,为迎客宴席之用。二层有长廊,围有木栏,设有长凳。堂屋前为曲形木条栏杆,供夏天乘凉和小憩。
木楼,所有的地方都是木质的,柱子、墙体、走廊、门子、栏杆全是木头的,木头的门上会有一些烙铁烫出的画或者是用油漆画出的画,画里有很多树木。我眼前的这个木楼显然是用桐油刚刚油刷过的,主人没有用油漆,而是用直接产生在大山上的桐树分泌物——桐油来油漆,保持了木质的本来面目。木质的楼,离土地最近,这些木头就是大树啊。树是山里长出来的,是有生命的。人在有生命的房子里居住,会产生另一个生命。住进木楼,立刻产生了信仰,树木是世界上最好的建筑材料,人和树木在一起,会孕育出诗意,并且长寿。
采风队伍往大定夹缝岩挺近。我血压高,走了一截山路。只好放弃登山,返回村寨。我在村寨游走的时候,一扇木门推开,走出两个女孩,肩挎着小竹篓。我忙上前去问她们去哪里?一个女孩答道:去采茶。我一听很高兴,跟着她们上山采茶。这个女孩名字叫罗栗。她家木屋后有好几棵板栗树。我跟着罗栗往山上走,远看一道道峰峦蜿蜒排列,一缕缕山雾萦绕。云层也压的很低,雾越来越大。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路。路边的野草很深,湿漉漉的。我的鞋子打湿了。路滑,坡陡。我走出一身汗水。四周一切是朦胧的,而声音是清晰的。一些小鸟的歌声传到我耳鼓,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走了一会儿,茶山到了,太阳也出来了。茶山连绵起伏、错落。瞬间我被眼前的青绿融化了。茶树像是层层叠叠的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弥漫着浓浓的绿意。茶树大都有一米高。一只只蝴蝶纷扬而至,飞舞在茶树之间,飞舞在绿色之间,是那么的飘逸。只见采茶的女孩罗栗弯下腰,和茶树挨在一起,把绿色逼进眼眸;把阳光和茶树的绿芽摘进布兜;把春的气息挂在发梢。采茶的有背着小孩的布依族女子,也有布依族男子。他们脸上写满微笑。所有的茶山都在回响着悠扬的茶曲,在亲切地挽留着一朵朵白云,让它深情地留在茶山上,倾听些布依人的心声。
罗栗小姑娘热情地教我采茶。我学得很认真,但是依然采得很慢。罗栗告诉我她周末不上学,回家采茶,一天可采三斤茶。茶芽没长起来时候,她就和弟弟上山采药,有时还可采到灵芝。她说他们经常去大定夹缝岩采药,那里很多药材长在岩石上,药根盘结裸露在岩石上。峡谷里有画眉,白鹤和锦鸡等鸟。还有猕猴和野猪,不过他们在包谷长熟时候才下山。峡谷的瀑布一泻千里,汇入溪流,滋润了峡谷的树木。因此峡谷的树木和药材很茂盛,生命力很强。我问罗栗,你们敬树神吗?她说:“我们布依族村寨的古树、大树、茶树,都会被摩师指定为树神,我们会将红布条挂在树上祈福许愿,每年还要定期举行祭祀树神的仪式。树神所在地,并禁止任何人砍伐,禁止放牧、攀折草木。”我接着问:“你在敬拜树神和茶神的时候,祈求的心愿是什么?”罗栗抬起头朝山的远方望去,然后对我说:“我要考上大学。学会种茶树,学会种很多的中药。毕业回家乡,在村寨附近的山上种满茶树,中药。”这个布依族女孩的话打动了我。
我终于明白了,布依族人的生活和树木紧紧相连,有了树木就有了生命延续,体现了“万物有灵”的思想。万物有灵,才会引来人类对大自然的尊重,才不会对大自然肆意地破坏。我常常想,人在大自然是不足道的,人是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人和大自然只有和谐相处,才会给人带来幸福。这就是布依族民族的思想和文化的根。在茶树间休息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名字也是《茶山神圣》,写到了采访本上:
我是孤独的兰花,走进归兰山谷
我跟着一只蝴蝶行走,走进树木的纹理
走进山的顶部,走进茶树的繁盛
山脚下,溪水日夜流淌,打开我的身体
迎进来一万种树木,心心相印
在归兰山寨,我的身体很轻,像是云
月光下,鲜花在山坡上盛开
树木高耸到云层,在天空等我
在茶山,我对女孩说,你的美丽
会让山寨更加富足
梦中,会飞的白杨树
每个人都会有梦,梦,对人生是重要的。
每个人对于梦的体检都是独特的,每个人打开梦的钥匙也各有不同。我也是有梦的,一天早晨,我惊讶地发现,能打开我梦的那把钥匙竟然是——一棵白杨树。
我是通过阅读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熟悉白杨树的,白杨树长在西北,也长在华北平原,吸取南北天地的营养,在天地之间舞蹈,我的养父老家在河北定州,我经常会去河北探亲,看田间路边的一颗颗白杨树。黑夜到来,梦中的北方四合院的水井是模糊的,狗的叫声和白杨树的摆动也是模糊的......因为这些景象的模糊,给我的心灵带来了许多符号。
我携带着这些符号,沿着自己成长道路,向北方飞去。北方的天空,蓝天碧透,凛冽高远,白杨树挺拔耸立。一片火烧云掠过,白杨树陡然释放生命,熊熊燃烧,通红的天空报告黎明落地的呱呱声。
一个新生命诞生了,爷爷奶奶没有为母亲准备摇篮。白杨树下的草地天然地成为她的摇篮。母亲渐渐长大了,吸取了白杨树正直的品格,结实明亮。北方的土地赋予了母亲的聪慧,她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一直梦想在华北油田当一名资源勘查工程的工程师,可是命运的火车却把她拉到了南方的贵州,在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当了一名化学教师。
那是一间破旧的小木屋,薄薄的墙板开裂,一到冬天,糊墙纸被刺骨的寒风划破,母亲便用报纸,破布塞纸板档。地面潮湿,御寒的被子不够,醒来冻得发抖。吃得很差,偶尔有好心的村民送来几个红薯,母亲胃痛的病根也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
后来母亲有了我-------唯一的女儿。母亲把梦想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成为一名石化工程师。她常常给我讲述北方的雪花,北方的白杨树,北方的油田。在月亮升起的地方,我渐渐读懂了母亲的梦,竟然梦到白杨树变成了有石油树,年年结果。
可我不争气,数理化一直学不好。只好改学文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师范学院,选择了英语专业。
我寝室窗外,有株枯树,深秋时节,枯树的一枝,正对着我的床位,那一夜过后,这棵枯树竟白幽幽地开了一簇花。此事传扬开去,人们皆道不祥,我打了个寒战。下午便接到母亲病亡的电报。母亲死于心脏病。
我一件一件清理母亲的遗物,理一件,呆一阵。按母亲的遗愿,我把母亲的骨灰送回北方老家,安葬在北方平原的白杨树下。
以后我的梦就更多了。梦中白杨树载着母亲在飞......难道这是一个飞天的梦吗?在婉转悠扬的琵琶声中,敦煌之月缓缓升起,飞天翩翩起舞,彩绘裙飘,苍穹曼舞……琵琶的旋律飘落。在音乐的共鸣中,壁画也在飞翔,向世人吐露绝伦之美。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传来,驼背上流淌着月光,十分轻灵,涟漪萦回,碧如翡翠。飞天的梦想在西南呈现,异彩纷呈。
飞天在祖国的西南翱翔,蓝天白云与她相伴,琵琶之声回荡在高原上空,飞天的明眸不会干涸……
一棵樱花树
院子外面有一棵樱花树,树不高大,也不威猛,但是花开得很艳。阳春三月,整个小区里的花都战战兢兢的。对这些花的担心,我是晓得的,它们是担心这棵樱花树会突然开花。只要樱花一开,周围的其它的花们就黯然失色,眼巴巴地盯着樱花,盼着她早早凋谢。
其实,住在樱树旁边的花们也不用太着急,樱花是速开速凋的花族,你不催她,她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该凋谢的时候一定会凋谢。你去催她,她反而漫不经心地在枝头让你着急。
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区,植物开花或者不开花是和居民的生活没有什么联系——有点联系的仅仅是心情。心情每年已经被樱花喂养得热烈了,樱花乍然不开,就会觉得生活里缺少一些什么。2008年南方闹冰灾,我所在的这个小城不仅樱花,其它的花们都静悄悄的,一直没有开花迹象,捱到冰灾过去了,花期也过去了。樱花树不可能在人喜欢的时候,不顾季节又给你开出一树的花朵。
在居民的意识里,单元楼大院子外面的这一棵樱树,仅仅是一棵樱树,并不是什么名贵花卉。因此,房间的客厅和卧室里,决不会摆上樱花。房主人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品位,总是要在家里摆放一些塑料花,这些伪花是模仿的高手,它们会模仿大红的牡丹花、各色的杜鹃花以及梅花,甚至还会模仿娇小的迎春花和蔷薇,绝不会去模仿樱花。有人说,樱花太邪性,花期短,不吉利。喜欢吉庆团圆是国人的心理,总是喜欢在房间摆放一些象征延年益寿的物品,这是樱花不愿意做的,所以很难受宠。
樱花好像并没有因为居民的不喜欢而落寂,反而亮亮地站在院子外面,开花就开得热烈,凋零就凋零得决绝,显得有了三分典雅,七分野性。花有花的事情,人有人的事情,可是偏偏有人要干涉花的事情,随意从樱树上折断一些樱花给娃娃玩耍。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总会有折花者即在当年就会在身体上出一些毛病,有时甚至殃及到孩子。于是,这些人愤怒了,高举斧头要砍倒樱花树,还好,被物业的人好生疏导,及时制止了。
从此以后,这棵樱花树树干,就上多了三道砍痕。人受了伤,会喊叫;樱花树受了伤,不吭不响。人骨折以后,骨折的部位会愈合得更加坚实,樱树树干上的砍痕愈得比树干别的地方要凸出一些,摸一摸,涩涩的,像是巴掌上的茧子。对樱花来说,给力时节应该是樱花盛开时。这两年在樱花开花时,总会有男女青年在樱树下吃酒唱歌,他们在樱树下铺一块毡布或者厚塑料布,打开从苗寨里买来的一大罐米酒,席地而坐,红红火火地赏花饮酒。他们豪饮,他们唱歌,遮掩在他们头顶的樱花们好像并不在意树下的人放浪形骸,依然不时把花瓣洒进他们的酒碗,让他们更加尽兴地吃樱花酒,于是,这些兴奋的脸儿一张张红扑扑的,显得非常人面樱花。
他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这些人往往在樱树下欢乐几个钟头,唱累了,喝醉了,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回家了。因为我是一个胆子不太大的女子,而且还是中学的高级教师,断然不敢去樱花树下饮酒,但樱花树下奔放的声音,对我甚有诱惑。樱花盛开时节,我总是把自家窗户开得展展的,一任年轻人被樱花浸泡过的声音冲进我的客厅。有时候,我会探头看看他们,看他们歪歪扭扭地走开了,就打开自己家酒橱,拧开葡萄酒的瓶盖,大口大口喝几杯鲜红的葡萄酒,脸上热了,照照镜子,认真看看自己的脸像不像人面樱花。还好,镜子里的自己,每次都是微微醉意,于是就蹬蹬噔噔地下楼,径直走到樱树下,倚在樱花树干上。
一个人尽心品味一会樱花,非常自在,樱花树当然也自在。听物业的人说,种植樱花树的是三个重庆人,他们是流着泪种树的,据说是在祭奠什么。到底在祭奠什么呢?我想是祭奠爱情吧。我在樱花树下赏花,一般是不抬头看花的。我不抬头,樱花们在树枝上也开得很自在,看了,反而会引起她们的不自在。低头看花,是欣赏凋零到地上的花。地上的樱花虽然不如枝头的热烈,但同样艳美。樱花凋零的时候,我会以各种理由在樱树一带穿梭,从樱树往东一百多米就是小区的蔬菜点,有时我会一天去蔬菜点七八次。卖菜人不解地看着我,意思是说,您为什么不一次把菜买齐呢?
我在樱花树旁边走来走去,枝头的樱花应该是看见了,她们看我心诚,就真的借助于风,把一朵樱花飘在我的头顶发间,我如获珍宝似地捧在手心,再仔细地插在发间,这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朵樱花了。我知道那个岛国上的人是发现了樱花凋零之美,难道对樱花不会有新的发现吗?我仔细去看,发现凋零的樱花们并不喜欢水泥地板和瓷砖地板,她们躺在樱树下,只要有风,就会迅速聚拢到离樱树七八米远的一小块黄土地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形成自然的群葬。
哦,樱花是喜欢黄土的,尽管她们在枝头千姿万彩,她们最后归宿的还是黄土的黄色,黄色是她们的本色。在樱花园,即使没有人专门为她们下葬,她们也会在太阳照耀下静静地接受烤炙,变色,发黄,完全还原为黄土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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