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车
春风轻叩太行山门户的时候,中午的太阳变得有点扎人。放学后回到家里,父亲也下工回来,撂下家伙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坐下来,边抽着老旱烟边吩咐我,去村中河沟旁的“北京杨”上砍一支树栽子回来。父亲说,他要给自己种下一口棺材,将来闭眼之后好住进去。
父亲说罢,便抬头看天。我也赶忙抬头看天。天上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片云彩悠悠飘过,还有一只老鹰在天上盘旋。最显眼的,是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它每天走着固定的线路,东升西落,西落东升,弄得天黑天亮,天亮天黑。老师说,这是地球自转造成的,可我明明看见太阳自己在天上跑,脚下的大地根本没有动。爷爷说,太阳是一个岁数很大很大的白胡子老头,赶着八匹大马拉着的“太阳车”在天上跑,播种生命,也收割生命。我更相信爷爷的说法。
可我眼下顾不上多想“太阳车”的事,必须面对父亲对我的命令。我有点奇怪地望着他。在此之前,上树这种磨烂裤子还容易摔个七死八活的顽劣行径,父亲是绝对不允许我干的,尽管每天照爬不误,都是偷着干。现在父亲却破天荒命我上树砍树栽子,令我受宠若惊。可上树却是给他砍树栽子“种棺材”,又唬得我心里直发毛,于是迷楞着,拖延着。父亲瞭我一眼说,十年树木,到时候一口棺材就有了,如有福气再活二十年,我和你妈俩人的就都有了,就省得以后你和你兄弟买木头做棺材了。我心里还是很拧,却不得不遵命而行。
腰后别一把镰刀,费力爬上一棵“北京杨”,骑在树杈上,眼睛梭巡哪根树枝更宜做树栽子。抬头之间太阳一下刺疼了我的双目,我听见“太阳车”从天空驶过发出的轰隆隆的巨响。我努力穿过太阳刺眼的光芒,看见太阳公公长而蓬乱的头发、胡子,都白亮如雪,同时看见他驾驶的“太阳车”好生古怪,前半部是播种机,后半部是收割机,二者组合成一个整体,在拉车的八匹大马的奋力奔跑中,轰隆隆地向前疾驰,一刻不停地播种着生命,也一刻不停地收割着生命。播种与收割的生命囊括天下所有的生灵,高贵者如人,低贱者如花草鱼鸟、百兽虫蚁。只是播种收割的次序有点乱,有的早,有的迟,但其精密程度却不容置疑。尤其收割的这一块,多层次的进行使任何一个生命都没有侥幸逃脱的可能。父亲吃的盐比我多,知道“太阳车”收割生命的无情,所以才让我给他砍树栽子,给自己种“棺材树”。
拣一枝大小适中的树枝下了镰,砍一下,树枝便喊“疼”,再砍一下,又喊“疼”,我一发狠连砍了几下,它连声喊疼、疼、疼。我暗暗对它说,伙计,砍下你是为了让你长成一棵独立的树,即使这棵树明天就被人伐了,你还是这棵树生命的延续,你就消停了吧。树枝便缄口噤声,不再喊疼。我把砍下的树枝扔下去,然后下树,将树枝去头,截短成三尺左右,拿回家来。
放下饭碗后,父亲掂了把镢头,拿了树栽子,到我家院子底下的小河沟去栽树。我也随后跟来,看看能不能给父亲打打下手。在父亲面前,我一直是个乖孩子,脱离开了他的视线,我才疯得像捉拿不住的孙猴子。这是河槽处的一个石头岩坎下,夏天下雨发大水,像野马群奔腾的洪水从岩坎上拥挤着扑下来,形成一丈多高的飞瀑,在崖坎下冲出一个很大的坑,将泥沙和河卵石都推到了四周。父亲在靠院子这边的泥沙上选择好地方,刨坑栽下了树。这地方不错,足以长起一棵好树。
树栽子发芽成活是明明白白的,生长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用肉眼看,你永远看不见它生长,可它既得其土,又得其水,速度很快地往高处窜,往粗里发。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父亲的“棺材树”长成一个人抱不住的大树。
村里人说“人嘴有伤”,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种“棺材树”的举动招来了祸,突然就得了重病,是肺部病变。父亲从得病起就好几次对我说,去把那棵树杀了吧。我说好端端的杀树干啥。父亲说杀了做口材吧,活人,迟早会有那一天。我就火了,说树不杀,材也不做,你没有那一天,安心看病。我砍树栽子的时候是父亲厉害,他说了算,现在是我厉害,我说了算。结果,树没有杀,更没有做成棺材,我不相信父亲会就此撒手西去。可父亲的病却越治越重,上下几个月就离我而去。父亲离世前也曾流过一次眼泪,我想他只不过是感叹生命的短暂而已,大概他在遗憾只活了六十五岁,没活到爷爷八十六岁的高寿。流过泪以后的父亲便十分坦然,甚至在弥留之际醒来时舌头发硬地说,死个人好几天死不了,别人听说了会笑话。他的话把我们逗笑,又全部整哭。我和弟弟来不及将父亲种的“棺材树”杀倒做成棺材,即便杀倒,湿木头也不能做材。当然,我心里也藏着一个小九九,不想兴师动众给父亲做棺材,使他的精神受刺激,只悄悄在外村的棺材铺定做了一口材。父亲种的“棺材树”,照旧在旧居河沟下的凌空舞蹈,沙啦啦与白云说着情话。
为父亲发殡的时候,事先要刨坑,要砌葬,也都要举行相应的仪式。面对刨好的坟坑,我突然想到父亲栽种“棺材树”时挖的坑,而今,这个坑不是要种“棺材树”,而是要种下我的父亲。“棺材树”种下后,就成活了,长大了,我的父亲种下后,还能长出一个父亲来吗?
父亲发丧那天,眼看着漆成暗红色、装殓着父亲的棺材,用铁绳、绳索吊着徐徐落入墓坑,“种父亲”的念头又强烈地浮上我的心头。我仰头恸哭,泪眼朦胧中,猛然又看到了“太阳车”,它正被八匹大马拉着,轰隆隆打头顶驶过。我心里顿时愤愤然,是“太阳车”把我的父亲收割走了。
种下父亲后,坟地里终于没有再长出一个父亲来,父亲种下的“棺材树”还摇曳在风里。
又十多年过去,母亲也被“太阳车”收割而去。这次我们做子女的做准备早,母亲使用上了父亲栽的“棺材树”。
“太阳车”依旧在天上奔驰,播种、收获,收获、播种。我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种下一棵“棺材树”了?
(选自《山西文学•2017年散文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