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他乡遇故友

孙香汗

　　我在书店里看荆歌的《鸟巢》，看到这样一个比喻，说有一个人的茶杯积着一层黄黄的污垢，像小便池。我觉得这个比喻很精到。

　　出了书店，骑了一段路，买了杯冰凉冰凉的珍珠奶茶喝喝，又骑了一段路，买了瓶透心凉的雪碧喝喝，再骑了一段路，就到家了，从冰箱里倒杯冰水喝喝——我的唇和我的舌刚开始在冰水里幸福地颤抖，我突然想到了荆歌的比喻，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还有一些试图进入气管，呛得我直不起腰来。

　　我倒了点洗洁精，把茶杯洗干净。作家的比喻虽然刻薄些，却能使读者讲卫生。你看，我洗干净的茶杯，干净得像光可鉴人的小便池——刚才我把茶杯扔到垃圾筒里。我曾经很喜欢这个茶杯，深夜看书、看片和写东西都离不开它。

　　我新找了个玻璃杯，透明的，看上去很干净，泡了一杯茶坐下来。拉开窗帘，外面是明亮的阳光和两三声鸟鸣，对面一楼一棵石榴树，小红灯笼高高挂，那几乎红得要涨出血来的头头脸脸埋到绿荫里去，害着要死人的羞。

　　环境这么好，要写点什么了。

　　当当就跳出来。

　　当当就跳出来。

　　刚才我在书店看到他，我没有和他相认。

　　我肯定是他。



　　我在书店里闲逛，远远看见一块书牌：武术。哪个男的小时侯没有过武术梦呢，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拳打猛虎脚踢蛟龙……或者是仅仅想把隔壁班高年级学生成熟而长大的脸打扁。哦——呀~~，chinese kong fu。

　　我走过去，有个民工站在那里很认真地看，我知道，这些没文化的人就喜欢这些体力活，管门那胖子怎么会放他进来的。我抽出一本书，闻到一股汗臭。我转过头，打算用目光谴责他一下。我看了他一眼，连忙低下头转身走掉了，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他。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鸟巢，像展翅欲飞的群鸟，胡子要用割草机，身上一件宽大的白色广告衫，蒙着灰蒙蒙的一层土，胸口印着两排黄色大字：梅山酵母，越发越大。

　　我绕到他身后，细细打量他，他的裤子皱巴巴的，皮鞋的褶皱里积满灰尘：好象刚从工地里下来么。他偏过头来，食指放在上嘴唇上滑来滑去，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看书，十几年前他就这样了。


　　“当当，你又在边‘吸烟’边看书了呀。”胡老师笑着说。

　　当当作出吐烟圈的样子，上嘴唇翘翘的，像吐泡泡的鱼。

　　胡老师喜欢他的，当当成绩好，当当作文好，当当歌唱得好，当当二十个毛笔字可以得到胡老师十五个红圈。

　　当当还会说相声。当当有个哥哥叫丁丁，他们是双胞胎，丁丁在三（1）班，当当在三（2）班，三（1）、三（2）班和学校里有什么文娱活动，都会叫他们兄弟俩说相声。

　　丁丁：我们家买了台收音机。
　　当当：收音机？
　　丁丁：是啊，收音机。
　　当当：在哪里呀？
　　丁丁就去拧当当的耳朵，一拧，当当发出磁拉磁拉的调频声，磁——磁——……各位听众……磁——磁——……今天天气……在那桃花盛开的……磁——磁——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丁丁在一旁露出欣喜好奇的样子。
　　当当有唱完，就去拧丁丁的耳朵，拧来拧去没有响动。当当叉着要纳闷。我们喊：拧他鼻子拧他鼻子！当当朝我们点点头，拧丁丁的鼻子。丁丁“吭”地一声，好象擤下一把鼻涕。当当恶心死了，手连甩甩，打丁丁脑袋。一打，磁——磁——，当当调频了，开始唱《九斤姑娘》，开始唱《十八相送》……


　　现在当当站在这里像我们的民工兄弟，一边研究武术书，一边散发着很男人的汗臭。我在半年前的一个礼拜里见过他三次。

  　　第一次管门的阿姨叫我，说有人找。我走到门口，一个又瘦又黑又小又丑又脏又可笑的人抢上来拉住我的手：“汗汗啊，你好呀！”

　　我甩了一下甩不脱，我叫道：“你谁呀你！？”

　　“我当当啊，我！”他退后一步，让出全身来说，“当当！不认识了！？”

　　“噢，啊？你……当当呀，”我说，“你怎么……”这是我自从小学后十几年来第一次见他。


　　他就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没考上大学，他老爸给他买了个国际贸易三年专科读读，去年他毕业了，回老家做他老爸秘书，专门翻译外函，干了一年他不想干了。他说他老爸又老又蠢又专制，他和他闹翻了，现在他到杭州来闯闯。

　　“好啊，”我说，“年轻人有志气，现在你……”

　　“现在你先借我一百块钱。”他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行，”我说，“你……”

　　他说他一下车就被扒了钱包，什么天堂啊，简直就是贼的天堂。他听谁说起过我的单位，就碾转找上来了。

　　“是吗，是吗，”我说，“你还真是个有心人啊，下次你找到工作了我们再好好聚聚。”

　　第二次他来找我，隔了三天的样子，我不在，我领导和他谈话了。

　　据阿姨说，领导把他堵在单位门口。领导说：“小孙不是杭州市扶贫办，你有困难你就找上来啊？！你这样老是来找他是要干扰他的工作的，我发给他的工资他自己吃饭还紧巴巴。”

　　第二天当当没进门，他请阿姨把我叫出来。他一见我就露出羞愧的样子，说：“汗汗啊，对不起，又要向你借钱了，上次的一百块还没还呢，现在我又想问你借一百块了……”

　　我把钱给他：“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还在找。”

　　“打算找什么工作。”

　　“外贸。”

　　“好找吗？”

　　“还好。”

　　“……”

　　“那我先走了……我找了工作我们再好好聚聚。”

　　有半年他没来找我了，我渐渐把他忘了，虽然这两百块钱其实是我心中的隐痛。现在突然在书店里看到他，打扮又落拓得像一个艺术家，我本能地就避开他了。读小学时是怎么样的，读小学时可不是这样，读小学时他很吃香。

　　读小学时我跟胡老师说：“胡老师，我要调位子。”

　　“好好地为什么要调位子。”

　　“我近视了，看不清。”

　　“你要调到哪里？”

　　“……当当的旁边。”

　　胡老师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看着我，看得我的脸慢慢热起来。


　　后来我还是和当当同桌了。同桌了没几天，我就被胡老师打了好几个巴掌，因为我上课拉着当当说话。巴掌火辣辣地扇过来，胡老师一个姑娘家年轻轻的手这么狠，当时我就想挑点大粪抹到她最爱穿的蓝裙子上。但是我一点不后悔和当当坐到一起，我这个人从小就不惜代价要和优秀的人凑在一起，至于人渣，我会毫不犹豫地避开。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偷偷看武侠小说，一起写我们自己的武侠小说，我担心我们的小说怎么出版啊，当当说没关系没关系这点事交给他老爸就好了。

　　当当的老爸是我们乡里最有钱的人，开了很多家织布厂，造了高高的五层楼，高得全乡人都看得见。我记得我老爹说：“李元坤真他娘的有钱，造起五层让鸟住！”所以我小时侯的梦想不仅是做武侠、写武侠，还要造起五十层楼来，比李元坤的高十倍。

　　李元坤的老婆也就是当当的妈妈我见过，我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李元坤有很多的老婆，明的先后有三个，暗的就不知道了。

　　当当的妈妈很伤心地倚在教室门框上看着当当，她已经和李元坤离婚了。胡老师说：“当当你叫呀，你叫妈妈呀，你叫妈妈别走呀，当当当当，你叫呀，你叫妈呀，你叫妈别走呀，你叫呀，当当，你叫呀，叫妈呀……”

　　胡老师都叫了那么多声妈了，当当还不叫。当当妈妈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张着嘴，却哭不声音来，身子顺着门框慢慢地滑下去。

　　当时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哭了，胡老师哭了，很多同学哭了，只有当当不哭，他尖叫道：“你走开！你走开！……”
我就是从那时侯起有些不喜欢当当的，我猜胡老师也是从那时侯起慢慢不喜欢当当。她不再常常叫当当回答问题了，不再把当当的作文当范文读了，不再叫当当和丁丁说相声了。当当和丁丁也越来越不喜欢我们了，至少当当越来越不喜欢我了，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和我吵架。我的眼睛就是从那时侯慢慢从假性近视从恢复过来，我和胡老师说我不近视了，我要求坐回原来的座位。

　　当当和丁丁很快从学校里消失了，据说是李元坤把他们调到城里的学校去了，和他们的新妈妈住在一起。李元坤有规定：叫新妈妈妈妈，吃饭；叫以前那个女人妈妈，吃巴掌。

　　全乡人都在讲首富李元坤家的事。我听说丁丁聋了，因为他不叫新妈妈妈妈，还要跑到妈妈的新家去，李元坤就叫他吃巴掌，天天三顿让他吃个饱。我又听说当当哑了，在家里不说话。

　　后来我很少听说他们的消息了，因为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乡里的富翁和富翁们的事越来越多，大家的注意力不由得渐渐转移了。


　　现在丁丁像半年前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半年前他骂他老爸李元坤又老又蠢又专制，此刻他脏兮兮地站在这里看武术书，他肯定不会回去找他老爸了吧，他的心里是否又盛满了少时的武侠梦，是否想起了小学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否想起真的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向我借钱和已经借了的两百块钱……我已经累了，看着他脏乎乎的民工兄弟的后背，我的一篇有关他的小说构思到这里，我已经累了，我的当当实在非常适合比喻成一只污秽的茶杯，盛满了我的回忆，荡漾着我的忧伤，饮尽了其中的感慨之后，就可以扔到记忆角落的垃圾筒里去了。

　　但我未免又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他一边“吸烟”一边看书的样子，转身往书店门口走去。通道两旁坐满了人，有的打坐，有的箕踞。我的眼睛看过去，看见的全是女人，她们都艰难地闭紧了双腿。我不由得又想起，十几年前在小学的课堂上，当当偷偷地对我说——其实胡老师冤枉我了，当当才常常在课堂上和我说话呢，他说：“汗汗，你知道吗，女人坐下来的时候，大婶的双腿都像门一样开着，姑娘们就紧闭着。”我听了有种怪怪的兴奋，我说：“谁说的。”“我老爸李元坤，他说这经验有用，他不瞒我。”当当点点头说，“他这是在培养我。”于是我们把笔扔到地上，弯下腰假装去捡，视线从桌板下穿过，去看女同学们的屁股和她们的坐姿，还有胡老师的。
2003.7.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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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我”在故事之内又在故事之外，明知是虚构的却又让人相信是真实的，小孙讲故事的水平在不断进步啊！但格式还是要精益求精。

左显辉

这种叙述方式其实也很独特，小说的味道很浓！

tanqisen

大喝一声:好！！

孙香汗

为对得起诸友的赞扬，格式重新格式了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