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月盛菊 于 2016-12-2 11:07 编辑
【小说】 黑坛子
(一) 谷雨那天,老天下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透湿的雨,干燥的土地滋润了。墒土再好不能了,庄户人高兴啊!节省了春灌溉的水费不说,也减少了必要的熬夜等水浇地的烦恼。这笔水费对于庄户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老天爷总算有眼,在玉米价格由去年春天的一块一跌到现在八毛左右,终于从另一个角度给予了补偿。 田地里像沸腾的开水锅,到处是忙着抢墒播种欢腾的人们,旋耕机昼夜不停,二十四小时繁忙。 就在这个繁忙的季节里,就在这个叫做圪坨寨的村子里,王二平和王三平弟兄二人,却顾不了下地抢种,沉陷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去。 一夜之间,爹就被装在棺木里。王家弟兄看着红红的松木雕花棺材,白色的帷帐,纸扎的房子和纸糊的童男童女,以及棺材后边的引魂幡,弟兄二人是放声大哭,悲伤欲绝。母亲和大哥的圆年刚过,爹又死了。面对这一切,王二平痛恨老天的不公,也悔恨自己对爹的照顾不周,落下了后悔无法诉说。王铁柱今年86岁,应该说是到了归位的年龄了。如果是正常死亡,两个儿子也不至于如此的悲伤,可是,行将入土的人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咋能让儿子们接受得了呢?
王铁柱的非命而死,引起了村里人一片议论,更为让人们疑惑的是,那么精明的人怎么老了就那么糊涂呢?庄稼人忙是忙,还是在田间地头歇息抽烟的时候,把这作为探讨议论的话题。有的叹息,有的同情,有的可怜,有的称心,也有以此打趣老年人的。人言,众口难捂。事情已经出来了,说啥话的人也有,二平两口子全当是耳边风,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抓紧时间安排爹的丧事,尽早让爹入土为安,也好继续他们的春播。死的就算死了,不管咋死也是死了,已经无法复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还要生活,误了啥也不能误了春播。 爹的死把一家人搅浑得焦头乱额。
(二) 坐在小卖铺门前水泥台上“等死队”的老人老汉,把王铁柱的死作为议论的中心话题,一来为王铁柱的死感到惋惜;二来个别老人也预感到自己临终的结果不会怎么乐观而唉声叹气;三来把王铁柱活着时候那些趣闻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 王铁柱在年轻的时候,是一表人才,那些风骚的女人们见了都想和他呱啦几句,他也是叫驴转世,见了女人就裤裆顶成了帐篷。据不完全统计,他睡过的女人不下一个连队。传说他有个好家伙,有七根半火柴棍长,粗壮的像磨光的铁锨柄子。尤其是活死人的媳妇玉凤特别的喜爱,隔几天就悄悄把铁柱叫到僻静处干那事。玉凤说,你的那个得劲儿。人们就打趣成了一句歇后语,铁柱的棒锤——得劲儿。 然而,更多的议论是对王铁柱那黑坛子的猜测和推断。说法是各种各样,流言沸沸扬扬,四处传播。谁也拿不准哪个是准确的消息。但多数人认可的说法是,在“深挖洞,广积粮”时期,王铁柱按照大队干部的吩咐,在一个古院挖地道。据说,这座古院是清朝时期一个大官的院子,后来一家人进了京都,院子没人居住,废弃了不知有多少年。一个黄昏,王铁柱刨出一个黑色的瓷坛。等到人们散了工都回去了,王铁柱乘黑抱着瓷坛回家。这个本来诡秘的事情,却正好被玉凤的男人活死人撞见。活死人正是去找王铁柱的,因为,玉凤在家哭闹着想王铁柱了,逼着活死人去叫野男人。活死人也是为了报复王铁柱,就把这件事给宣扬出去了。 因为这件事,王铁柱被红卫兵多次盘问,还搜了家,并在院里深挖了几个坑,也没有找出什么来。王铁柱在牛棚的三个月时间里,忍着饥饿和棒打的痛苦,紧咬牙关,死不承认,还大喊大叫,我是贫农的儿子,我对党真心,绝不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那是活死人恨我和他老婆有一腿,编出来的瞎话。在牛棚三个月,他就重复着说这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红卫兵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活死人也被盘问了几次,因为怕老婆,吞吞吐吐,不敢站出来作硬证。最后,红卫兵考虑王铁柱毕竟成分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就释放了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王铁柱死了以后,人们在他房里的墙上,看见了他留下的模糊的字迹,经过众人的辨认,终于连在了一起:钱、女人——祸害。那钱和女人二字中间画着一个不太规则的坛子,那一横拉得很长很长。 这个遗言再次让人们认可了黑坛子的真实性。
(三) 黑坛子的传说,引起了三平媳妇妞妞的极大重视。她相信那不是人们的凭空捏造,更不是捕风捉影。定然有事实依据。可是,她还是疑惑,公公为啥从来没有和她说过此事?应该说公公最疼爱的就是她,那二讨吃子,公公自始至终看着不顺眼。不说别的,就是吆喝也很少叫过一声二平,开口闭口都是二讨吃子。那二平媳妇翠翠就更不用说了,公公活着的时候就说过,翠翠那不是个东西,乱碗片子一个。公公对二平两口子的闹眼那是根深蒂固的。又想,自从婆婆死后,公公瘫痪在床二年多时间里,照顾最周到的还数二平两口子,尤其是那乱碗片子把公公看作亲爹一般,喂饭、熬药、洗身、洗衣服、端屎、端尿,不嫌脏,不嫌臭,态度好的不得了。妞妞想,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王铁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大平,是大学生,毕业后在乡里当干部,带着农民脱贫致富,引进了科学种植技术,引进了粮食和蔬菜优良品种,在当地广泛种植,给老百姓带来了好处。县里的领导看他干出了大成绩,就在那年提升他当乡镇书记。就在快要宣布上任的前几天,丧生在一场车祸中,更残忍的是,那司机撞倒人后,看看没死,又开车返回来再次从他的身上轧过,肠肚都流出来了。当时怀疑时一场谋杀,警察还在调查中,那司机在半夜咬舌自尽了。案子至今悬着。
王铁柱的老婆为此伤心过度,忧郁成疾,卧病在床。她咽气的时候,嘴里喃喃着大平的名字,紧紧抓着妞妞的手,两只眼睛瞪得牛眼大,嗷嗷了几个黑字,就撒手人寰了。可至死也没说清黑坛子的事儿。 大平死了后,王铁柱一个心眼就在三平和妞妞身上。就说分土地的事儿。 王铁柱有二十亩上好水浇地,在女人死了以后,就打算分给儿子们,除了自己留种五亩养老外,其余的十五亩要平均分给三个儿子。 二平当时就看穿了爹的心事,提出给大哥的孩子分地的反对意见。 二平说,土地是在您的名下,可您也是承包集体的,不是您的私有财产,不能按私有财产分。大哥本来就没承包地,咋能给他分? 王铁柱急了,一挥手二平的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二平咽不下这口气,站起来欲要还手走。妞妞一边骂一边拿起鸡毛掸子照着二平头上啪啪就是两下,两个鸡蛋大的疙瘩就起来了。三平又给了二平眼窝一拳,二平的眼窝当时就黑成茄子。 妞妞至今种植着大平的那五亩地。
妞妞回想着这一幕幕,有些不解,哀叹了一声,黑坛子到底在哪里?
(四) 玉凤坐在炕上,流着眼泪,在思前想后。 轮三平伺候王铁柱的日子,三平只是挂了个虚名,其实是玉凤伺候。这段日子也是二人最自由自在的时空。 玉凤买了菜,在自己家里做好饭菜,就拿食品袋子包装着提着来到王铁柱家,二人坐在一起吃饭。玉凤不嫌王铁柱的屎尿味,将电视机按着,脱了鞋上了炕,和王铁柱面对面坐在一起用餐,看电视。 玉凤有个习惯,总是端着饭碗看电视。她和王铁柱有着共同的爱好,都最爱看那些戏曲节目,好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好看那大红大紫的长袍短卦。也喜欢那黑脸和白脸的交锋争斗,以及才子佳人的爱情缠绵、宫廷嫔妃的相互嫉妒。二人能尿到一个夜壶里。他们啥戏也看,京剧、晋剧、秦腔、黄梅戏,只要是戏剧没有他们不爱看的。 在年青的时候,二人就好看戏。当年,村里有一个耍孩儿戏班子,经常在村里唱戏。他俩坐在一根剥光了皮的干杨木杆上,互相挨着或者玉凤干脆靠在他的身上,或者王铁柱把她抱在腿上,眼睛眨也不眨地认真看着,听着。尽管是久已熟悉的剧目,还是百看不厌。 玉凤吃完饭,不急着收拾碗筷,而是将开水倒在两个人的碗里,放一边凉着,慢悠悠地继续看电视。王铁柱也是,点燃一支烟神仙一般的边吸边看。直到王铁柱抽完了烟,喊水凉了,二人才端起碗喝水,眼睛却仍然盯着电视节目。 三平知道玉凤经常接济爹,每次轮到他这一个月伺候,就放心的该干啥就干啥,对爹不闻不问。妞妞还恬不知耻地说,俺专门给公公和玉凤腾开房子,就是为两个人亲热。 而玉凤也不计较妞妞说啥,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玉凤每次从王铁柱家出来,心情总是灰暗得很。 当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家门,将钥匙插进锁子眼时,就下意识地停下来,看看背后,她多希望王铁柱像以前一样跟在她身后,一开大门,便将她拥入怀里。此刻,她孤零零一人打开家门,就意味着一种结束。她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走进院内,看看西墙根下那棵杏树,她的脊背感到一股凄凉,禁不住打着寒噤。 这天,黄昏时分,玉凤提着饭盒,又去给王铁柱送饭。 进了院内,便听得屋里有吵闹声,玉凤借着电灯光从窗户望去。看见一个戴着白口罩,披着秀发的女人,正在和王铁柱讲论,还撕扯着一件衣服,每人抓着衣服的半边,来回拉锯。 玉凤大吃一惊,仔细瞅看了几眼,方才确认是妞妞。 玉凤听王铁柱说过,他躺在炕上二年了,妞妞只来过两次。一次在摔倒后,他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妞妞拿了鸡蛋、方便面,还有一箱牛奶来看他,甜言蜜语了一番就走了。第二次在大年那天前晌,妞妞领着十一岁的小女儿,来给他拜年,小孙女拿了他给的二百元压岁钱,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今儿这是哪股风把她吹来了? 玉凤鬼精得很,抬起脚,慢慢挪进了堂屋,悄悄藏在门背后面。 王铁柱的声音很大,那钱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二平的。 二哥已经拿够他那一份了,当我不知道。您给了他一万块。 王铁柱给二平钱时,玉凤还在跟前。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二平送来了午饭,见玉凤也在,就说婶子你也别回去吃了,咱一起在这儿吃吧。 玉凤也不拿心,就坐上炕也掺和着吃了起来。王铁柱边吃边说问起了二平种地的事儿。二平说,东大滩的五亩玉茭、山蛋还没种呢? 王铁柱知道二平去年给儿子娶了媳妇,又在城里买了房,四十几万一下子把光景都砸塌了不说,还欠下十五六万外债。秋后的收入还了少许外债,留下的春播钱估计够,没想到翠翠在冬季得了阑尾炎做了手术,一下子就花出三四千。他知道二平没钱买化肥和籽种。就从黑夹袄底襟掏出一沓票子,数了十张给二平。二平当时还不接受,在玉凤的打劝下,才接住钱。 玉凤记得真切,当时给了二平一千块,咋到了妞妞嘴里就一万块了? 玉凤正思想着就听妞妞把一个东西摔在炕上,说,把你的乱袄还给你,可别和二哥二嫂瞎说,到时候会遭人命的,咱村大虎二虎弟兄就是为分他爹的钱,打出了人命,您是知道的。快死的人了,别挑家不和。俺们弟兄们还想好好过,还要打交道。记住我的话,还是好好想想那黑坛子,藏在哪儿,啥时候给我。 妞妞快步出了堂屋门,又听得王铁柱吼道,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你抢走我软的,拿不走我硬的,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妞妞听见公公吼喊,正要返身进去,还想问个究竟。玉凤怕把事情闹大,赶紧将头发的发髻撕下,披散了白发,然后发出一声尖细的惨叫。妞妞听得声音,又猛然看见一个白发魔鬼站在堂屋,大喊有鬼,夺路而逃。
(五) 妞妞自从那夜见了鬼后,公公又在那夜悲惨地死去,她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可每当想起那黑坛子,再联系起墙上的留言,觉得公公定然有真东西隐瞒着她。她没有和三平说,也没必要和三平说,三平在她眼里只是个伺候她的奴仆,一个没有脑子的男人。她经常这样想,一个听命于老婆的男人是无用的蠢材。 这天下午,她来了三板嘴家。 三板嘴是歌舞队的班主,他的歌舞队专门替人办丧事红火热闹的。这是近几年来最为时兴和火爆的白事业歌舞队。人们不叫歌舞,叫“扭”。要是谁家死了人,就问,雇“扭”的吗? “扭”代替了几年前办丧事的大型歌舞、二人台和大戏。人们认为“扭”有着好多优点,一天一夜六百块钱,省钱;六七个演员,好招待,省事;老少妇孺皆喜欢,热闹。以前的大型歌舞,年轻人喜欢,老年人讨厌;二人台过于赤裸裸,女人、孩子、老人都讨厌;大戏咿咿呀呀,老年人喜欢,年轻人讨厌。而且开支太大,少则五千元,多则超万元。又赶上反对铺张浪费的年头,谁还舍得花那冤枉钱? 村里有个习惯,对死者得打发好,这样才显得儿女孝顺,也显得死者风光。 妞妞就在三板嘴的扭队里当演员,也是三板嘴“扭”队里的大红人。 她是天生的扭秧歌、跳舞的料。一袭高翘弱柳扶风身材,不胖不瘦正适中,凸凹有致,线条完美,肌肤嫩白。两峰汹涌,臀部浑圆。水灵灵的一双眼,忽闪忽闪的会说话,鹅蛋脸虽不怎么规则,左半略有些偏,可咋瞅咋看咋顺眼。三十刚露头,却像二十几岁的模样。 三板嘴的歌舞队只有六个女的,他很会说话,叫她们“六朵金花”。 妞妞是三板嘴歌舞队的红角,也是三板嘴最看好的女人,三板嘴子每次演出后,就背着其他五个演员,悄悄多给妞妞几个钱,二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后来就干脆暧昧了。妞妞也把三板嘴看作自己最信赖的人。
三板嘴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妞妞身着一套素服,眼里含水,愁眉不展,旋风一般地卷了进来,站在三板嘴面前。
“坐吧。”三板嘴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把一杯茶水放在她面前,茶香袅袅,妞妞伸出纤长的白皙的手指,卡住杯子,喝了一口。
三板嘴点燃了一支烟,吸了几口,然后吐出一股烟雾,等妞妞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说,其实,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啥?啥事情?妞妞一惊,手里的杯子几乎掉在茶几上,但她还是稳住情绪,隐隐约约感到三板嘴洞悉了她的心。 这件事有一个人可能最清楚。三板嘴鬼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说道。
谁?妞妞暗暗吃惊,却也坦然,即使三板嘴知道自己抢公公钱的事,也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我知道你恨二平,可最恨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三板嘴既像自语,又像是在问她。她低着头,两眼看着手里的茶杯,一言不发。 她的心里波澜起伏,三板嘴真是鬼精,他坐在家里什么也知道,她知道是瞒不过他的,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也怪自己,咋那天晚上就把钱和存折急匆匆地给了他呢? 她不敢想下去,心里充满了恐惧。妞妞脸色大变,抬头愣睁着眼看着三板嘴,头上直冒汗。 三板嘴说,先喝口水,冷静冷静,慢慢想,总会有结果的。 妞妞有些坐不住了,觉得三板嘴的话藏头不露尾,有些厌烦他,说,我有急事要办。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要走,三板嘴一把拉住,说,别忙,理清了头绪再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三板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啥事都不能慌,不能急。你得学着人家点儿。现在看不出二平两口子把黑坛子当回事,说明了啥?
妞妞觉得三板嘴的话有道理,眼睛充满了渴望,望着三板嘴。
三板嘴笑笑,将窗帘拉住,妞妞说,你个色鬼。 妞妞从三板嘴家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一下午的温情醉得她有些晕晕乎乎。 路过玉凤的门口,妞妞忽然站住,左右看看,空落落的巷子没有一个人,她就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玉凤的窗前。室内电灯明亮,玉凤背朝窗口端端正正坐着,一头白发披散在后背。妞妞暗暗叫苦。 她发恨了,准备吓一吓这老妖婆。她学着猫头鹰尖叫了一声,迅速将身子隐藏在窗台下。不知玉凤慌了没有,而她先慌了,上牙打着下牙,咯噔噔地响,似乎她的身旁真站着鬼,用手抱着脑袋,不住地打着冷噤。 妞妞伏在窗台下听了一会儿,玉凤并没有啥动静,就觉得奇怪。她放下护着脑袋的两手,发现屋里的灯灭了,院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 妞妞给自己壮壮胆子,心想,这老妖婆可能睡下了,我得进去吓唬吓唬她?刚转过身来,猛见一个披散着白发,吐着长长血红舌头的鬼,站在面前,还张牙舞爪抓她的脸,发出“呀——”的一声长长地凄厉的怪叫。 妞妞顿时魂飞魄散,脚腕一软,跌倒在地,屙尿了一裤裆。
(六) 王铁柱出殡那天,玉凤端着盘子来了,盘子里放着四碟子摆着花样的素菜,两个乳房大的雪白馒头,还有一白瓷壶酒,外加一沓钱纸。她穿着很是齐整,对门襟黑缎子上衣,黑缎子裤子,一双崭新的黑色圆口鞋。脑后梳着一个圆圆的发髻,用黑纱罩着,两道细眉,描成黛色,脸上施着脂粉,打着口红,嘴唇鲜溜溜的红,与苍老面容搭配得很不协调,但风韵犹存,不能不使人想起她年青时的风流。她摆好供品,斟满一杯酒,说,铁柱,喝吧,喝完好上路。然后,慢慢跪下来,烧完了纸,磕了三个响头,又慢慢挪着身子坐在棺材大头下,放声嚎啕。她哭得很是伤心,像老婆一样的一字一顿地数落着男人。 铁柱啊,我可怜的人啊!你咋不和我打个招呼就走了,我的心肝啊!两天前,我看你还好好的啊,你咋忽然就不见了?我的铁柱啊,你个老不死的,朝哪死不行啊,非要那样死啊,你咋这样残忍啊,我可怜的人啊,心疼的人啊——你叫我咋活呀?我的挨心的呀—— 不知玉凤感觉到了羞了没有,听的人都感到牙碜。 我知道这样哭你,人们笑话我啊,骂我不要脸啊。他们是不知道你对我的好,也不知道我对你的好啊,更不知道咱们的交情深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我喜欢的人啊——你在阴间等我啊,我这就去找你啊。铁柱啊,咱们下世做夫妻啊!我挨心的人啊,我的心肝啊! 玉凤哭罢之后,又跪下磕了几个头,慢慢撑起身子,蹒跚着步子,东晃西摇着回去了。 棺木摆放在街中心,开始做道场。多事的女人们把妞妞围在中心,跟着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哭着。一来妞妞哭得伤心,二来王铁柱人好,人们怀念他。
“扭”演员,扭完了一曲歌舞,便是三板嘴最拿手的绝招《哭丧》的演出,这是压轴戏。平常都是妞妞和他同台演出,今儿妞妞当孝子,只能让另一个演员玉兰替代了。玉兰第一次扮演这个角色,觉得出这个洋相害臊,哭声不痛,还偷着笑。三板嘴觉得玉兰连他伙混的也闹不成,就半途撤回,让玉兰一边站着伴舞,大步走到妞妞跟前,一把拉着她到了台前。
《哭丧》重新开始了。 三板嘴和妞妞悲伤得就像死了亲爹一样的痛,唱词字字句句打动人心,一声声撕心裂肺,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站在周围围观的人们,也陪着他俩一起哭。 妞妞还真得想起公公对她的好来。
多给她分了五亩土地不说,她盖新房的砖瓦水泥钱都是公公偷悄悄给的。
那年六月的一天正午,公公帮着她在烈日下摘青椒,忽然一片黑云从西天压了过来,几个霹雳炸开了云彩,红云在头,黑云在后。卫生球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的盖天而下,躲没多处,藏没藏处。公公不顾自己,也顾不得公公媳妇的忌讳,弓着腰将她笼罩在身下,雨伞一样的遮护着她,任凭那冰雹锤击着宽大的脊背。冰雹刚过,又是瓢泼大雨,二十几分钟后,大雨才住。公公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瘦弱的她。事后,公公在家大病了一个月,险些送了性命,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
婆婆更是偏爱她,看做亲生女儿一般,连说话都偏向着她。可是婆婆至死没喝过她一口水。想到这里,她爹一声妈一声的哭个不够。哭到伤心之处,妞妞爬到棺材前,拍着棺材盖爹爹的喊叫着。
揪心啊! 二平两口子被人们冷落了。这个生牛鼓胀的家伙,还是被列入了不孝的行列。翠翠看着妞妞的装模作样,恨得咬牙,但她憋着一肚子的苦水无法诉说。 (七)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旁边有几棵杏树,还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引魂幡在风中飘起落下,落下飘起,好像王铁柱的胡子。 妞妞确实有些累了,一手捂着肚子,半耷拉着脑袋,苦着脸,在三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回到家里,她就想睡,躺了没一支烟工夫,她忽然坐起来,眼睛尖尖的,脸色也变了,那架势有些儿吓人。人们正怀疑时,她出声了。粗大的嗓门,指手画脚的架势,跟公公的样子没啥两样。家人、亲戚围了一圈,问这问那。主要想从妞妞嘴里问出王铁柱的死因和墙上那歇后语的谜底。
王铁柱的魂魄借着妞妞的嘴,先说了三平两口子,在他瘫了之后,对待如何如何的好,又胡胡咧咧地骂了二平一气。 二平心里虽然气愤,还是不动声色地问,爹,您好好的,咋一时间做糊涂事? 王铁柱顿时大怒,眼睛瞪得滚圆,手指着二平的眼窝,说,二讨吃子,都是让你气的,你抢走我一万块钱不说,又把、把…… 二平根本没有想到爹会说出这种话来,就争辩说,您给了我一千块,咋说我拿您一万块,是不是老糊涂记不清了? 翠翠说,您别瞎说,我两口子好心好意伺候您,不说好便罢,咋还给俺们扣个屎盆子? 妞妞翻翻白眼,学着王铁柱的声音说,你,你不能独吞那东西? 翠翠气得几乎吐血,泪流满面,说,您把话说清楚,我独吞啥了?就说那一千块钱,也是您给的,又不是二平抢的。她说完从身上掏出钱,照着妞妞的脸上摔了过去。 三平大怒,伸手就要打翠翠。 二平吼道,老三,我看你想腿断了,不信,你试试。 众人一看弟兄二人剑拔弩张,赶紧极力劝阻,才幸免了一场弟兄争斗。
人们把妞妞搀扶出大门外一百步远,烧了纸钱,三平猛然将妞妞推倒在地。不到二分钟,妞妞站起来,惊讶地看着人们。 一个小孩子说,你跟鬼了!
(八) 那些闲着没事的老人老汉,依然聚蹙在一起,谈论着王铁柱的事情。玉凤听着那些愤怒人们的诅咒,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涌上了心头,她真想为二平两口子鸣不平,可又有谁信呢? 夕阳的斜晖照射着墙壁,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接下来就是黑暗的来临。玉凤站起来,拿着垫子回了家。 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放慢了脚步。黄昏笼罩着院子,她站在杏树下,身子抖动了一下。晚霞转了一个圈子,就不见了。暮色遮掩了天空。 她心事重重,煎熬不堪,脱口叫出了王铁柱的名字。然后,便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念叨,你个冤家,临死给我出这么大的难题,叫我这快要死的人该咋办? 第二天凌晨,她早早起来,但她还是犹豫着。当然,要找个合适的机会,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否则,将是一场人命,那样就对不起死去的王铁柱了。 她想把那个东西从树下挖出来,手里拿着铁锨,看看空荡荡的院子,望望房顶和墙头,确实感觉没人监视,便准备动土,可就在此时,一只野猫在墙头出现,叫了几声,瞪着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慢慢把披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撩开,她的心就像压了一块儿石头,一直往下沉。 她看着树上那个洞,深邃地像铁柱的眼。 王铁柱一本正经,用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像献宝一样将那黑坛子交给她,当时,她抱在怀里,手上还沾着黑坛子的泥土。现在那树洞里,还藏着王铁柱咬破了手指头写下的血书。 小黑狗汪汪叫得很凶。她知道有生人来了,赶紧拿铁锨装着铲狗粪。她略略抬头,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来我家干啥?玉凤的声音冷得像冰。 该叫你啥呢?叫妈吧,俺有婆婆;叫婶子吧,你和俺公公是多年的情人,真不知道咋样称呼才合适?妞妞傲视着玉凤,拧着高跟,扭着细腰,酸不拉几的说了几句讽刺挖苦的话。 叫啥随你便,我不在乎。玉凤调匀了呼吸,一脸镇静地说。 妞妞看着玉凤手里拿着的铁锨,顺手抢下,扔在一旁。轻声说,还叫您婶子吧。我来看您,您是不是有些难受,或者心虚。其实没啥,我就是来问问我公公那东西藏哪儿了。 玉凤神态自若,没有理睬她。抬头看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在天上了,化成灰了,就剩一把老骨头了。 妞妞全神贯注地望着玉凤的眼睛,希望从那眼里看出点儿啥。她绕着玉凤的身子转了一圈,把玉凤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耳语着说,婶子装神弄鬼,可是一把好手。那天吓得我屙尿了一裤子。 那是你心虚,心虚的人心里装着鬼。我是大活人,活了八十年也没见过鬼。其实此时最心虚的是玉凤,她害怕妞妞看出她拿铁锨的目的。 婶子咱就别绕弯子了,你知道我公公那黑坛子埋的地方。你要是告诉我,咱两均分,啊,不,三七开,我三你七,咋样?婶子,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别看我是女的,我可讲义气了,说一不二,要不我对天发誓,咋样?好,我给您跪下发誓! 你别发誓了,还是回你家院子找吧,你也不想想,我只是你公公的一个姘头,他能把拿东西交给我吗?我倒是好像听你公公说过埋在他院子里,具体在哪,我就不知道了。玉凤想尽快将妞妞支走,就编着瞎话。 婶子,您就别蒙我了,那院子我已经大翻了,虽不能说挖地三尺,也算是仡佬缝隙都挖过了。实话跟您说吧,我倒是在院里挖出来一个黑坛子子,里边都是石头,没有啥,好像是被人取巧了。您说说除了您还有谁?
妞妞说得是真话,她和三平按照三板嘴出的点子,从二平和大平儿子的手里,以最廉价的价格旧院买下。然后,连着几夜,掌着手电,两口子把院里以至家里的地面翻了个遍,只找到了一个放着石头的黑坛子。
玉凤心里佩服王铁柱的精明,做事滴水不漏。就说,要不你把你公公从墓里挖出来问问,也许会告诉你的。 妞妞气得银牙咬得嘎嘎作响,一手抓着玉凤的头发,将玉凤的脸扭过来,张开五指,扇了玉凤两耳光,说,老不死,要是交不出那东西,我让你现在就死。然后,一把将玉凤推倒在地,又在玉凤的腰部狠狠踢了几脚,玉凤忍着痛,咬着牙,呵呵冷笑着。妞妞气愤愤地又在玉凤腿上踢了几脚,骂道,老妖精,你等着,我和你没完。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天呐,作孽啊!玉凤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九) 妞妞从玉凤嘴里得不到什么口风,心里就怀疑黑坛子里的东西让二平和翠翠取走了,留下个空坛欺哄人。这事决不能就此罢休,三板嘴说得对,二平是得到了那东西才装作若无其事的。 这天,妞妞让三平扛着那黑坛子,二人来到了二平家。 二平两口子听妞妞说完了详细经过,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二平看看那黑坛子,不阴不阳地说,这个黑坛子还真的没见过,看样子确实是古物。老三,你真是从咱旧院挖出来的?你可发大财了。 这还有假,是我亲手挖出的。我是想问问你,里边的东西哪儿去了?三平说。 啥东西?你挖出来时,里边有啥?我也听人们说爹有黑坛子,还以为是人们瞎编的,看来是真的。 里边是石头,没有啥东西,是被人取巧了。三平说。 咋能呢?不可能取巧,我看本来就是装着石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太虚张声势,大惊小怪的,吓人。我从来也没听爹妈说过这事。二平又瞟了眼黑坛子,呵呵笑着说,这个黑坛子腌菜倒是还能用,一点裂缝也没有。 二哥,你别和我打哈哈了,你做的事情你知道,想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三平说。 二哥,爷爷养子个个有份,你不能一个人吃独食。爹生前留下的硬货,也应该有三平一份呀,三平也是爹的儿子。妞妞一本正经地说,再说又不是个小数目,这么大的黑坛子,放多少东西啊,你多得一些,也得给俺们少分点吧,不能见钱眼开,连亲弟弟都不认吧!三平和你是一个娘肠子掉出来的,流的都是爹妈的血,爹死了,妈也死了,大哥也不在了,你不能不顾及你惟一的弟弟吧? 二平听着妞妞说话不顺理,就来了气,说,你们把东西拿走,还想赖我不成,里边有啥,你们知道,我咋知道?你说是石头就石头了,我还想问你呢?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赖人,还假装正经?我不问你们就算我当哥哥的够意思了,你们还想咋的?再说了,黑坛子就算咱爹当年埋的,你知道是啥意思?也许是辟邪气用的?爹是多精明的人,能做葬埋好东西的事儿?我看你们是想钱疯了,来我家讹皮了吧!快扛着你那破瓷坛滚出去,小心我一脚踢碎! 妞妞按图索骥,却碰了一鼻子灰,她知道二平的脾气,再要讲论下去,会拿铁锨劈人的。他们准备离开,另想办法,猛然看见翠翠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黄金镯子,闪着的金光晃着她的眼睛。那嫩白的手腕没有一点遮挡,事情一目了然了,要不是得了外财,翠翠哪能戴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妞妞嫉妒地看了一眼,再也看不下去了,就冷冷“哼”了一声,让三平扛着黑坛子,二人相随着回了家。回到家里,妞妞便是照常对三平一顿打骂。 妞妞气愤不过,听着三板嘴的话,找人写了状子,和三平联名将二平私自侵吞父亲黄金白银遗产的事告上了法庭。 月底开庭。
(十) 二平非常伤心,爹的死似乎不是意外地离去,也不是简单地死亡,妞妞的起诉说明了什么?爹也许是有难言之隐,才对自己下黑手的。二平又想到了三平,弟兄如手足,打断骨头筋连着,怎么为了一个空黑坛子伤了骨肉情?一场官司百年仇啊!即便父子打了官司也是疙瘩难解啊!他站在门前,望着面前连绵的大山,望着山坡上爹妈的坟堆,凄然泪下。然后,慢慢挪着脚步,向玉凤家走去。 玉凤在炕上躺着,她被妞妞高跟鞋的尖端踢伤了腰,一时间坐不起来,下不了炕。二平进了家,坐在炕沿边,问候了玉凤的病情,又给倒了热水,喂了一粒跌打丸和几粒阿莫西林胶囊,说了一句,老三媳妇过分了。然后,长叹了一声。 为打官司的事发愁吧。扶我起来。玉凤说。 二平将玉凤扶起,背后倚着枕头,让玉凤坐好,问,婶子,疼得厉害就进城里看看吧。玉凤摇摇头,说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哩,不是那么轻易就被踢断的。 二平对这个女人又生气又同情又感激。气的是她夺走了母亲的爱,同情的是她孤寡一身,无儿无女,感激的是她在爹瘫痪二年对爹的照顾无微不至,胜过了结发夫妻,就是儿女也不能和她相比。她除了作风上不正经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尤其是她的重情重义,让二平敬畏。现在就她一人了,以前的事情不能计较了,二平还记得爹在瘫痪期间说过,在他死了之后,要适当地照顾她,不能难为玉凤,爹是爱玉凤的,玉凤也是爱爹的。爹还说过,玉凤在你弟兄三人中,最疼你的,是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玉凤,你太淘气了。二平没有感觉到玉凤对他怎么的好!只是有一次,他被爹打,玉凤抱着他哭,哭得很伤心。 他和翠翠经常接济玉凤一些吃喝,也算是对爹的一种承诺吧!玉凤也很感激二平两口子,知道两个孩子嘴疯心好。玉凤被妞妞打倒躺在炕上之后,翠翠经常过来照顾。二平也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并说,婶子,不行就到我家养病吧。翠翠也说,婶子,以后我和二平照顾你。 玉凤感动地哭了。
二平问,婶子,我爹有黑坛子,您知道不?
玉凤流着眼泪。 那年你爹挖地洞,挖出一个黑坛子,就拿到我家了。后来你爹被关牛棚了,你爹怕坐牢,就咬着牙在牛棚里苦熬了三个多月,再后来就弄了个假象,把一个相同的黑坛子埋在院里,里边放了鹅卵石,那石头还是我和你爹挑选的,俺们在山沟里选了一天,才挑选了那么多一样的。据说,那个古老的院子,是清朝的一个大官留下的。 二平听着玉凤的话,像是说古书。他信任玉凤说的话,玉凤绝不会欺骗他。问,那里边到底是啥?莫非真的有真金白银? 里边是啥,等开庭那天你就知道了,你现在知道也没用。 玉凤深情的看着二平,玉凤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皮包,说,我托付你办的事情,都在里边,等你爹百日那天,你再打开。记住我的吩咐,要不你会惹大祸的。 二平点点头,郑重地接过皮包,眼里闪着泪花。
(十一) 妞妞不仅输了官司,还损失了名声,她那孝顺媳妇的名声在一时之间就扫地成了大逆不道的凶手。她恨不得拿刀把玉凤剁成肉酱,她的事就坏在这个老妖精手里。要不是二平和翠翠以公公老年痴呆的假话极力为她辩护,单凭那血书,她就得蹲大狱。但她还是执迷不悟地认为,那是二平两口子得了便宜在卖乖,把空头人情留给她,把罪恶嫁祸于她。是一个圈套,一个骗局,她有一座被玩弄的羞辱。也有些恨自己有眼无珠把翠翠的铜镯子看成了金镯子。 她不能回忆在法庭上的那个场面,想起来肺都要爆炸。二平抱着黑坛子和玉凤相随着走进法庭,当法官打开那黑坛子后,就像引燃了一颗炸弹,整个大厅都在摇晃。 三平睡到半夜,被妞妞的抽泣声惊醒,他以为妞妞做噩梦了,伸手摇摇她的膀子,她理都没理,翻身给了三平一个脊背。三平想想,她还在为输了官司而悲伤,也就没敢多问。 妞妞在夜里一点钟看到玉兰发过的短息,气得浑身哆嗦。她当时就藏在被窝给三板嘴发短信,发了十几个,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天蒙蒙亮,她就给三板嘴打电话,连拨几十次,开始是通话中,后来是关机。她披了件衣服,上门去找,三板嘴老婆臭嘴,嘴角喷着白沫,正在大骂,见妞妞进来,更是没好气,就连狗代猫一起卷了进去,脏话如连珠炮,寒碜地听也不难听。妞妞知道这女人嘴脏,又从话里听出,三板嘴早跑的没影了。也就不再多问,只好悻悻地从三板嘴家里出来,晃悠在回家的路上。 三板嘴长着一张能把死麻雀说活的嘴。那天晚上,三板嘴爬在她的肚皮上,一口一个挨心的,叫的她神魂飞扬,又是吻,又是吸允,揉捏的得她几乎晕了过去。一阵云雨之后,三板嘴说出了一个令她尤为激动的计划,他想把她打造成这一带的“扭”明星,打算让她到太原艺术团找一个专业师傅专门培训,想让她上星光大道。三板嘴说,你的歌不比王二妮唱的差,只是没受过高人指点。最后,三板嘴就和她借钱,说是为了疏通关系。她有些支吾,三板嘴又哄顺了几句,并告诉她王铁柱那里有钱,给了二平好多。妞妞在三板嘴的怂恿下,才干出了抢公公钱的事情。 一只小白狗看见她疲惫邋遢的样子,便跟在她屁股后边汪汪追着叫,平日里她最怕狗了,听到狗叫就神经紧张。可今儿不一样了,她以为这小白狗也在欺负她,就回头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小白狗的头上,小白狗吃了打,掉头逃跑了。 你咋了?妞妞没有好气地开了门,刚走进院子,三平就迎接上去,嗫嚅地问。 咋了?三板嘴拿我的钱输光了,人也不知死哪儿了? 你啥时候把钱借给了三板嘴?借给多少?三平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整个光景都没了。她怒吼道。 三平觉得妞妞在家里的权利太大了,这么大的事情连个屁也不放,自作主张,又想到妞妞和三板嘴有一腿的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反往日妻管严的常态,胆子霎时壮了起来,有着看见别人失火,心里畅快的兴奋,双手叉着腰,撵着肚子,发着疯,大喊着说,活该,活该。老天也有开眼的时候,哈哈,这下子好了,二十几万全没了。 妞妞气得发疯,顺手拿起立在墙根的铁锨,恶狠狠地向着三平头顶立劈下去,吼道,你这个淹死河里笑死河外的王八蛋,老娘让你笑——。 懵懂中,三平不知被哪来的一股力量推倒,摔了个脑后摘金瓜。等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躺在血泊里的三板嘴和倒在地上的妞妞,大惊失色,继而便傻笑着,疯癫着,拍着手喊道,好,好,嘻嘻,这下好了,活该,活该!
原来三板嘴看到了妞妞的短信,就偷悄悄的从躲藏的土埂堎出来,意思还想哄哄妞妞,看能不能从妞妞那里再弄些钱,刚进门,看见妞妞拿铁锨劈三平,就一个箭步上去救人。
(十二) 王铁柱百日那天,玉凤描画了眉眼、嘴唇,穿着给王铁柱哭棺时的那身黑色衣服、鞋袜,端着事先做好的供品盘子,慢慢向山坡走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像要把一片云朵也吸进肚里。此时一只百灵鸟忽然落在她前面的地埂上,眼睛盯着她。她停下脚步,想这鸟咋这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蓦地想起了往事。
她摇摇头,笑了笑,说,你个精灵,还记着我。
王铁柱推着小车,玉凤用一根绳子在前面拉着,修坝造田大战在马峪口干得热火朝天。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他一个转身,将她掩埋在怀里,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思考。她蜷缩在他宽大的胸前,听见他慌乱的心跳,闻见他酒精和汗腥的味道,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你个野驴,干这么重的活儿,还有精力…… 那道大坝下,夹杂着她娇滴的呻吟,也夹杂着他喘着粗气的暧昧。
百灵鸟见证了她们的爱情。 已经看见他的坟头,他憨笑着,招呼她过去。她终于坐下来,放好了盘子。他也坐下来了,就在她的旁边。其实这些只是她的幻觉。 狗日的,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事实上,他并没有说,只是按照往日的习惯推测。 咋能不来呢?当初说好的,帮你做完事就过来。她是这样说的,相信他能听得见。 那些事都做完了,也做好了,那一坛子的烟土也交法庭了。法官还夸你呢,说你宁愿把自己烧死,也没把烟土给后代留下。不过……我说了你也别伤心,都是心术不好的人,得到的报应。 不过啥,说啊!事实上,他还没有说话,只是她的猜想。 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就不说那些伤心事了,等以后慢慢和你说吧。哎,可惜了。我院里的杏树也死了,好像它也完成了任务就归位了。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风景迷人的地方,那里有梨树、杏树、苹果树,上面还有各种野草,沟壑里还流淌着泉水。 我的后事都安排给二平了,把我埋在那个斜坡上,和你做邻居。她说话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小旋风在坟头旋转。她凄然泪下。 当年,玉凤和王铁柱女人同时怀了孕,两个孩子又同时出生了。玉凤生了男孩,王铁柱女人生了女孩。王铁柱把两个孩子调了包,接生婆被王铁柱的五枚银圆堵注了嘴。在玉凤怀孕时,王铁柱就同玉凤商量过,如果你生的是男的,她生的是女的,一定得调换一下,这样就能减轻你的负担,我帮你养着。后来,玉凤的女儿,在五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 模模糊糊中,玉凤喝下了一口酒,便倒在铁柱的坟墓上,玄幻的光圈里,她依稀躺在他的怀里。
二平的心,就像被一只柔软而锋利的爪子抓着,他将玉凤抱在怀里,喊了一声妈,就昏厥过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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