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遗著

言默然

                           舅舅的遗著
　　                                              文/言默然

      我书柜里有本书，《风雨五十年》，是舅舅的遗著。
　　
　　书不厚，三十二开本二百六十页，一十六万字儿；前两章“童年、曙光”和后两章“夕阳、杂记”，侧重家史和感悟，中间“洪流、曲折、求是、春秋”四章，纪实的是工作经历。
　　
　　舅舅一九三三年出生，读过两年私孰，姥姥痨病不治撒手去；十岁的舅舅放牛割草，田沟里摸泥鳅烧熟养不到两岁的妹妹，跟姐姐一起帮姥爷支撑着残破的家。一九四八年，刘邓大军挺进鄂西，十五岁的舅舅参加清匪反霸加入中国共产党。土改中，舅舅是城郊区委宣传干事；农业合作社到人民公社进程中，舅舅任城郊区委书记，同时兼任辖区一个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那时候，领导干部职数少，往往一人兼多职一人干多人的活儿。一九五七年，二十四岁的舅舅即是主持一方工作的大员；一九九三年，六十岁离休前舅舅是县政协联络员。
　　
　　《风雨五十年》，是舅舅离休后花了三年时间书写的。真正的书写哦，舅舅不会用电脑。他写作很艰苦，趴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他很认真，三百多本日记摆满房间，逐一查对逐一核实，一遍遍誊正。我去看他时，他叫我看他的清稿怎么样？嘿，舅舅，您拿着博导不用，何不让小姨帮您润润色呢？
　　
　　舅舅接受了我的建议，请妹妹帮他润色。
　　
　　小姨尽责，帮舅舅分章分节，推敲斟酌章节题目。
　　
　　内容呢？舅舅要小姨润色内容。
　　
　　内容嘛？哥哥的内容来自原版日记，真实厚重；少许错别字和有误的标点符号修正过来了，其他无须修改。小姨说。
　　
　　句式语法呢？舅舅从严要求，要小姨把关句式语法。
　　
　　小姨笑了，说哥哥的句式语法，朴素无华。
　　
　　舅舅自费出版《风雨五十年》三百本，送给亲属和他的老同事。送我两本，扉页上有舅舅的亲笔题字“赠外甥留存/赠外孙留存”。嘿，舅舅连我的儿子都想到了。舅舅送我书时惋惜：老省长走三十多年了，老省委书记任过中宣部长也走了，掏出他年青时跟省委书记跟省长的合照，给我看。
　　
　　我问舅舅，怎么不把合照搬进《风雨五十年》呢？舅舅摆手，说不宜，不宜摆进去。
　　
　　舅舅在世时，我浏览过《风雨五十年》，落过泪。舅舅八十岁病逝后，我时常翻看他的遗著。
　　
　　遗著第四章“曲折”的第五节“转向”，详实记录了在我家乡流传甚广的舅舅的“死人死牛报告”的来龙去脉：一九五九年，县委扩大会议纠偏左倾冒进，我“关于公共食堂的调查报告”和“关于集体饲养耕牛的调查报告”印进了会议简报。从枪林弹雨走过来的县委书记充分肯定两个报告实事求是，要求与会代表如实反映情况。可是，会议突然由反左转向反右，简报即刻成了攻击社会主义的铁证，我成了大会批判的对象。走过长征路的行署专员闻讯赶到会议，愤然拍桌子，“贫苦出身十五岁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不至于反党反社会主义吧？啊！大不了是个思想认识问题嘛。”我跟右派帽子擦肩而过，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装进了我的档案……
　　
　　第五章“求是”第十五节“六级书记学习班”，记载的是朴实岁月里领导干部跟基层干部跟群众的关系：一九六四年，省委书记选定在我主持工作的城郊区举办党中央关于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双十条文件”学习班。参加学习的，有省委书记、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区委书记、公社书记和大队书记，加上社员代表和地富子女代表，一共一百零二人。学习班在国光小学举办，省委书记和一百零一位学员同吃同住同学习；县委书记担心省委书记的安全，请省委书记到县城招待所吃住。省委书记乐呵呵，笑话县委书记“你对自己的辖区不自信么？”县委书记搔头皮，指指地富子女。省委书记拍县委书记肩膀，悄声说，“都是可教育的子女嘛！”
　　
　　学习讨论中，省委书记问在场的领导干部每天都在忙什么？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大队书记回省委书记的话大同小异，都说多数时间在听会或传达会议精神。省委书记让大伙说具体点儿，我拿出工作日记念给省委书记听。省委书记要过我的工作日记一页页翻看，要我将前一年的工作日记交给秘书长。秘书长察证，我一九六三年参加各类会议209天。省委书记皱眉，说会议太多了。省长顺道来学习班看看，省委书记拉着省长的手，说我们的工作作风应有所转变呢，会山会海把领导干部淹没了。领导干部该多扎根基层多读点书；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还有《资政通鉴》，为政者都要读读才好。省委书记把我介绍给省长，省长握住我的手：“哦，你就是写过死人死牛报告的兴辉同志？实诚！”省委书记叫秘书长把我的工作日记和读书笔记摘抄交给省长，交待省长发在《湖北通讯》内部版上，说他为摘抄写有编按。
　　
　　《风雨五十年》第六章，有一节“人命关天”的愧疚自责：一九六四年秋后，我率工作队进驻邻县搞大四清运动，四清结束留任区委书记。一九六六年，反修防修如火如荼。我去辖区公社，碰见民兵连长抓了一个编柳条篮子出售的“二流子”；公社书记正教育“二流子”，要“二流子”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不要搞修正主义。我叫民兵连长给“二流子”松绑，民兵连长解开“二流子”的五花大绑，“二流子”就拿头往民兵连长身上撞。公社书记摆手，叫民兵连长带回去管教管教算了。不曾想，民兵连长把“二流子”吊在大队小学校，半夜时分“二流子”断气了。民兵连长被判刑两年，公社党委书记双开除，给我的是撤销职务留党察看处分。委屈么？不委屈。官僚主义要不得，人命关天啦！给我的处分太轻微了。我们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说关心群众疾苦，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辖区弄没了，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读舅舅遗著的每一个章节，我都倍感亲切。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对舅舅遗著的生态环境多有接触，能够理解能够接受遗著的每一个字符。
　　
　　我的儿子理解接受有困难，说他翻看舅爷的遗著，总有不可思议，省委书记跟村民同吃同住同学习，天方夜谭吧？现在大小是个官，都跟老百姓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呢。那个“二流子”的死，跟舅爷何相干？舅爷愧疚个啥呢！
　　
　　嗨！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告诉儿子，舅爷的遗著，是曾经岁月的缩影；你舅爷虽然走了，却一直活在家乡人的心中，活在他生活过工作过的地方。
　　
　　《风雨五十年》封页上，印有舅舅六十五岁出书时的大二寸彩照，面容慈祥，深蓝中山装，跟他活着时一模一样。
　　
　　二十一年前，舅舅给我送书时，我盯着书的署名问舅舅：怎么不署实名字“兴辉”而署“星辉”呢？舅舅沉默了会儿，告诉我：舅舅不过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也就是漫天星星中的一颗，默默释放微弱的光呗。我说，多数星星的能量可比太阳大多了哦。舅舅笑笑，说我说的是天文学角度，他说的是人间感受。
　　
　　嘿，舅舅的体验与感受，总比我实际。我服气。
　　
　　舅舅的遗著，八章一百三十六节，翔实的资料价值不可多得。写真纪实，事件清晰，时间具体，书后还附有查证出处；人物真名实姓——我这儿做了省略处理。我正以舅舅的遗著做素材，架构一部长篇呢。我想，曾经的尚未走远的岁月，应该做些梳理；犹如行走，回头看看曾经的足迹，或许步伐更稳健，走得更顺畅更远。　　　           

　　
　　

时光安然

占个沙发先。

一介草民

记录了一个时代的风风雨雨，留下了一个时代或浅或深的痕迹。

芳草诗者

写得好！每一代人的生活环境不同，感受也就不同了。问好！

山淼

娓娓道来，平淡而深沉，舅舅的形象跃然纸上，拜读作品，崇仰前辈！

水如空

因其真实，所以可贵。

夏冰

比起一些所谓的历史撰写，亲切，自然，不失其珍贵。
问安。

时光安然

真情实感，极易被感染其中。

言默然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12-2 10:29
占个沙发先。

拜谢安然老师关注！问好！

言默然

一介草民 发表于 2016-12-2 10:36
记录了一个时代的风风雨雨，留下了一个时代或浅或深的痕迹。

拜谢先生关注赐评！问好！

雪白演义

那是的共产党员，真是身先士卒啊。男的的真挚！

雪白演义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16-12-2 18:14
那是的共产党员，真是身先士卒啊。男的的真挚！

难得

言默然

芳草诗者 发表于 2016-12-2 12:08
写得好！每一代人的生活环境不同，感受也就不同了。问好！

拜谢芳草老师关注赐评！问好！

言默然

山淼 发表于 2016-12-2 12:45
娓娓道来，平淡而深沉，舅舅的形象跃然纸上，拜读作品，崇仰前辈！

拜谢山森老师关注赐评！问好！

言默然

水如空 发表于 2016-12-2 13:42
因其真实，所以可贵。

拜谢水如空老师关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