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话白菜

秦皇岛简枫

　　（一）
　　那年大雪，父亲去义院口换油。花生油、豆油、香油、苏籽油、核桃油，花生油有三十斤的样子，豆油十多斤有了，香油苏籽油核桃油都是用酒瓶子装的。那年我还小，应该七八岁八九岁吧，挓挲着两把刷子，带着弟妹满院子跑，也是鸡狗猫鸭漫天飞的年月。农家院子迎来了盛大的节日一般，父亲推着小排子车回来了，我们扑上去，抢着解开口袋嘴儿，抢花生饼吃，出尽了油脂的饼也是有香气的。从年尾到年头，悠悠地长，绳子一样。过了一截就系上，倒腾到下一截。人的一辈子需要多少根这样的绳子啊，像是没有尽头。我母亲过日子，是依据家里油料来计算的。每一年的场了地光之后，颗粒归仓柴草成垛，大地上笼了一片银白的时候，我知道母亲的心境趋向平和，毕竟可丁可卯的能将就着过到头了。有一年秋后我母亲包了一顿白菜大馅儿，喷鼻子的香气弥漫了我们家的边边角角，整个院子甚至连全村都是香的。白菜大馅儿里有零星的花生碎核桃碎，我问母亲，母亲说过几天花生干透了就去换油，先炒一小瓢花生核桃擀碎了权当做油使用了。后来我也模拟着做了一次，女儿说很香就是看着恶心。我想是因为炒得过火又没去皮的缘故吧。我相信，生活是可以听得懂人的心声的。关于白菜，我也只是开了个头。待我慢慢捣出头绪，细细说。

　　（二）
　　我弟弟爱吃白菜根儿。我爱吃蒸饺子屏屉边上铺的白菜叶。我妹子爱吃白菜芯。我不知道父亲母亲爱吃什么，一个人许是做了父母就没得挑了，孩子们挑剩下的不吃的，责无旁贷的都爱吃。包括生活压下来的苦辣酸甜，人生际遇的离合悲欢，哪里还容得你挑三拣四拈轻怕重呢。我小时候嘴巴刁，家里不论什么饭食，但凡有一点儿糊巴了，都是父亲吃。他说吃糊巴养胃，父亲八十五岁离世，胃口一直不错。这是糊巴的事儿？那年头常有上边派来村里的干部到各家吃饭，临走还要给块八毛钱和斤八两的粮票。我母亲因为出身大户人家吃过见过，便隔三差五地轮上做饭接待。再普通的饭菜，也是一人一个手法，我一直都深信不疑。我母亲做白菜豆腐，也能深得旁人的赞许。都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谁家都是四面叮当响的日子，人人都是清汤寡水的肚子。略微有点儿心思的，就能在口腹上高出一筹来。我舅舅偶尔会给我家点儿新鲜玩意，比如一罐头瓶虾皮，比如一团猪油渣等等。那东西远远地胜过了味素、生抽、蚝油什么的，我无法一一道来我母亲做一锅白菜豆腐的细节，我只记得三里五村都口耳相传关于母亲的好手艺。那天母亲用搪瓷盆上了白菜豆腐，猪油渣的浓香伴着虾皮的鲜美，让我靠着被垛流口水。我甚至记不得吃饭的人是谁，也忘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吃个没完没了，他吃了弟弟的白菜根吃了妹妹的白菜芯。我还没有被垛高，滴溜溜的眼睛死盯着他，冲口说了一句：“你也吃点儿菜梆子啊！”想来他一定涨红了脸，因为他临走掐了我的脸蛋儿，认定我将来有出息。我有出息了吗？是他预测的那样有出息吗？如今天天猪油渣虾皮炖豆腐我也能够做到，也能让弟弟吃白菜根妹妹吃白菜芯，不知道他们还记得不。

　　（三）
　　我母亲的心是不安的胆怯的又充满了漫无边际的自卑。对于一个十五岁就失去双亲的女子，尘世的险恶是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的。母亲无数次的向我描述关于幸福生活的憧憬：大雪纷飞的十冬腊月，有柴有米有油有萝卜白菜，孩子们安好没病没灾儿。这就是当下所说的，人在家里亲人在侧，于手机无干。现今，母亲离开我已经两年有余，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母亲伸手打我的场景。一个倔强的女孩永远是不知道躲闪逃避，任由打骂从不服软认错。

　　我妹妹和我相反，她心肠软总是不分情由的扑向母亲哄她劝她不让她生气。那天母亲烀了一锅白薯，慢悠悠的小火一点点的耗尽了锅里的水汽，灶台边上的我听得丝丝拉拉的声响。我看母亲做白菜汤，揭开锅的时刻我们各自挑选中意的。母亲边挑选边夸赞，我便倾向于母亲手里的那块地瓜了。“焦黄的糊巴噶，软乎得流油，这快儿得多好吃哦。”我受不了母亲的言语诱惑，争着说：“妈，我想吃你的。”母亲把挑好的给了我，去挑别的了。那天我也是犯了疯，母亲挑哪块我就要哪块。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不满足自己手里的，而非要眼馋别人的。后来母亲气得不行，拿起饭马勺子将一锅地瓜怼个稀烂，白菜汤安静的晃荡。我想母亲的内心是易怒的，我又常常点燃导火索。后来我带着女儿在某个小镇上教书，我自己面对五百斤大白菜的时候，我想起母亲因为我的一回回怒火中烧。当我拥有了母亲所渴望的人在家里亲人在侧有柴有米有油有萝卜白菜的安稳岁月时，母亲却在某个寒冬来临前夕离开了我。此后的白菜不是白菜，年关也不复年关了。

　　（四）
　　感谢母亲给我带来了妹妹。尘世相依存的最为可靠的无非亲缘，亲缘中最牢靠的要算血亲了。那种打断骨头筋相连的牵扯纠葛，能够让人心甘情愿的在纷争过后掉过脸儿就忘了。我妹妹和我一样继承并发展了母亲擅做吃食的好手艺，比如白菜卷儿就是其中之一。我也很少单独做这道菜品，都是和妹妹约好，手里忙乎着焯菜叶和肉馅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母亲在时的一些旧事。无非是说过了几十回的那些个，却也常说常新。将上好的精五花搅成肉泥，辅以葱姜生抽花椒水，调好置于边上备用。将嫩白菜叶切成拃许滚水过了，冷水冰了，便开始一片片裹了肉馅儿码放盘内上火蒸十五分钟。汁水浓郁鲜美可口，也算是家常饭桌的保留菜品吧。后来我延伸了白菜卷的做法，添加了虾仁则是又一番滋味了。说起白菜卷，不能不想起另一道菜，眉豆角做的闲食，因其不关乎白菜，在此便不赘述。其实白菜最适合做的是白菜豆腐和白菜大馅，没有什么比三五友好聚在一起张罗一顿白菜大馅更美好的事情了。我母亲好客，我时常幻想着窗外雪花飞得肆意妄为，我们姐妹在屋内包饺子，洗白菜啊揉面团擀面皮啊说笑话，母亲坐在沙发上慈眉善目，小欢喜来来回回的跑，这一份儿孙绕膝的美妙该有多好啊。终是月圆了又缺，人聚了又散。世间情缘不外乎如此的合久必分，任谁也阻挡不住的。母亲是我心头的一个念想，愁苦时候念想乐呵时候也念想。如今山高水长，惟愿我的念想随着烟缕袅袅的抵达母亲。

　　（五）
　　十字花科的白菜，有个极为清雅的学名：菘。古人称蔬菜好吃，常夸“初春早韭，秋末晚菘”。今年吃货们蜂拥而至的是玉田，传说玉田的包尖菜买到了3.5元一斤，也是奢侈得不行了。我们常吃的也就是大高桩和青麻叶，大体上区别不大。我家住十楼，渔夫将十楼与十一楼之间依窗靠着一叉梯，叉梯五节，每一节都放置八九棵大白菜，晚间回来清早出门看着很是壮观。当下正是白菜铺天盖地的好时节，白是白雪的白，菜是白菜的菜，好一幅雪落白菜脆生生的甜美。前些日子写了一首关于白菜的诗歌，放于此全做一个邀约吧：

　　和一个人说好了

　　等大地上，布满了萝卜白菜
　　等天空再高远些，云朵再稀薄些
　　我们就约
　　不喝茶不逛街不看月亮
　　我们做白菜大馅儿

　　有些事，急不得
　　需要时间剔除掉一部分水汽
　　那时该来的都来了
　　我们的身边堆满了各种坚果
　　我们讨论各自的收成，别处的秋光
　　做最朴素的美味可口可心

　　男人们像孩子，恨不得喊我们母亲
　　我们有慈爱的目光，配得起命运的安排
　　一个女人，除了喂奶时像个圣母
　　就是在厨房忙碌那一刻，有慈爱的辉光
　　白菜大馅儿没有规定的步骤，都听凭心意

　　我们在刚好的时候做刚好的事儿
　　比如此刻我们相约的白菜大馅儿
　　我就愿意一天天的等着
　　像馋嘴的猫咪，看大地上才撒籽的安宁
　　我们就是安宁本身

lvhq018

白是白雪的白，菜是白菜的菜，说得几乎不忍吃白菜了。然而白菜生来就是被人吃的，看久了，就烂了。所以我以后会带着感情吃白菜——吃是吃白菜的吃。

黑龙江小龙女

读起来令人回到以前的日子，清澈的气息有怀念，有感伤。

淡淡不如风

三十五年前，单位分白菜，往地窖里放，吃一冬天。
我记得我家人口少，还得存八百斤。
有的人家，白菜存两千斤，不坏不烂。

文字闪耀生活

简枫的笔下永远是深深的浓浓的诗意样的生活。享受。

言默然

拜读学习了。白菜，最普通的食材，作者娓娓道来，味道悠长，耐品嚼了。好！

草舍煮字

母亲就是一颗饱满的白菜，平庸而温暖。
一篇白菜文洋洋洒洒，写出真情，读得动情，到第四节我鼻酸眼热。
对比手法娴熟，用得恰当，精彩！

秦皇岛简枫

lvhq018 发表于 2016-12-9 10:38
白是白雪的白，菜是白菜的菜，说得几乎不忍吃白菜了。然而白菜生来就是被人吃的，看久了，就烂了。所以我以 ...

氛围很是熏染人。夏写了白菜炒豆腐，草舍煮字就干烧糖醋排，仿佛不唠叨两句吃就过不去江天这拨大水。年龄一大把了，回忆起来难免五味杂陈。问好18.

秦皇岛简枫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于 2016-12-9 10:53
读起来令人回到以前的日子，清澈的气息有怀念，有感伤。

回忆是清澈的水，淘洗心灵的小尘埃。问好，龙女。

秦皇岛简枫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6-12-9 11:06
三十五年前，单位分白菜，往地窖里放，吃一冬天。
我记得我家人口少，还得存八百斤。
有的人家，白菜存两 ...

菜窖，乡下的储藏室。我老家有一老康头，喜欢将去了皮的西红柿放置水桶里，吊在水井深处，这也适用于西瓜等各类水果，吃的时候拔凉拔凉的。

秦皇岛简枫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6-12-9 11:11
简枫的笔下永远是深深的浓浓的诗意样的生活。享受。

在学着勤奋。我太懒散，太随性。

秦皇岛简枫

言默然 发表于 2016-12-9 13:37
拜读学习了。白菜，最普通的食材，作者娓娓道来，味道悠长，耐品嚼了。好！

谢谢先生阅读留评。我向大家学习。

秦皇岛简枫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6-12-9 13:38
母亲就是一颗饱满的白菜，平庸而温暖。
一篇白菜文洋洋洒洒，写出真情，读得动情，到第四节我鼻酸眼热。
...

静潭。安静而踏实的向大家学习。

秦皇岛简枫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6-12-9 13:38
母亲就是一颗饱满的白菜，平庸而温暖。
一篇白菜文洋洋洒洒，写出真情，读得动情，到第四节我鼻酸眼热。
...

静潭落实，很妙的意境。我觉得叫你静潭比草舍煮字要好。我是个懒散的人书也读的少，我在江天只有学习的份。

草舍煮字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6-12-9 14:22
静潭落实，很妙的意境。我觉得叫你静潭比草舍煮字要好。我是个懒散的人书也读的少，我在江天只有学习的份 ...

“只有学习的份”，这才是妙手的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