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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门外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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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0 12: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戏笑九宫 于 2016-12-31 16:36 编辑

  门外春风
  (一)
  
  批斗会场设立在学校院里,蒲苇和其他几个同学,把一张破讲桌搬到教室门前,又拿了几个小凳子放好,就算布置好了主席台。
  
  老师,你坐哪里?蒲苇高兴地问,他之所以敢这样问,是因为老师很看重他。老师看了一眼蒲苇,身子哆嗦了一下,苦笑着,进了宿舍。
  
  八点钟的时候,人们从不同的地方聚集在院里,有百十几号人。
  
  这个山区比较特殊,住户散洒满山,东坡西坡,前山后山到处都有人家。圪坨寨居住的户数最多,有十七八户,其次是后山的马兰村,有十三四户。圪坨寨坐落在山前,脚下是一片宽阔、平坦的河滩。河滩生长着茂盛的蒲草,一年四季倒流着一股溪水。靠着沟底东边有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通往山里山外的土路。解放后,政府将这些零散的村子整合为圪坨寨大队
  
  参加会议的人都是被圪坨寨村口大柏树上的铁钟吆喝来的。那钟声宏厚而深远,远听就像一个老人在云里叹息,近听就像山洪在沟谷里咆哮。拉钟的老头,在抗战时期就是一个报消息的人,据说还吃过小鬼子的一颗枪子,至今身上留着疤痕。
  
  几个民兵三锤两下把一条用墨汁书写着“批斗恶霸地主婆大会”的横幅挂了起来了。
  
  一个中年人走上了主席台,大声呼喊着,大家不要吵吵了,现在开会。
  
  蒲苇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讲话的人,人们叫他齐主任,是村委主任,具体名字蒲苇就不清楚了。他用不友善的眼光看着齐主任,脑袋一片混沌。
  
  齐主任话音刚落,两个民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走上台来。这女人,细高个子,鹅蛋脸,尖下巴。一条裤子又破又乱,有几处张着嘴,露着肉。穿着一双破鞋,没穿袜子,脚丫子还有几个伸在外面。头上戴着一顶高纸帽,帽子上竖写着一行字,恶霸地主婆。脖子上吊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王巧丽,名字背着一个大红叉。
  
  蒲苇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这个女人身上,眼里喷着愤怒的火。
  
  老师也被一个民兵押了出来,胸前也挂着一个大牌子,只是老师的名字王儒生没有打叉。
  
  蒲苇的心里窝着火,老师是多好的人啊,满肚子的墨水,懂得道理,对孩子们像父亲一样严厉而关爱。他和蒲花的名字还是老师给取得呢。齐主任咋把老师打入恶毒女人的同类?
  
  换桃作为苦大仇深的代表,被齐主任叫上了主席台,她又怕又羞,看着齐主任,问,你让我说啥?
  
  说说你当初上王巧丽的门讨吃,王巧丽是咋样……
  
  这句话如雷劈开了蒲苇记忆的天窗。
  
  (二)
  
  蒲苇五岁那年。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换桃背着蒲苇爬过了一道山梁,来到了马兰村。推开了一扇厚重的红漆大门,径直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五间正房,崭新瓦亮,门窗都用红油漆过,辉映着阳光。出檐的椽头还画着白圈圈,中间点着黑点,像白眼圈鸟儿的眼睛。蒲苇看的眼睛都发直。
  
  母子二人走进当院,没防着,一条大黄狗呼地一声,朝她们冲了过来,换桃迅速抱起蒲苇边喊边躲。大黄狗很凶,一下子将换桃扑倒在地,蒲苇压在换桃的身下,大黄狗叼下了换桃小腿肚子上的一块肉。
  
  一个女人扭捏着浑圆的臀部出来了,脸色白净,头发乌黑,个子细高,着一身红衣,光彩照人。狗见主人出来,更凶了,再次咬住换桃的裤脚,撕扯着,那女人声音柔柔地喊开了大黄狗,乜斜着眼睛,说,活该,你们这些讨吃子,自己懒得动,就指望别人养活,让狗咬也是活该。
  
  换桃又看了那女人一眼,心里慌张,赶紧低下头。那女人说,血流院里不吉利,快擦干净,别给我家落下晦气。
  
  换桃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拿破乱衣袖,迅速擦干净了地上的血,抱着蒲苇急忙离开。
  
  换桃腿上的伤疤和跪在地上擦血的动作,在蒲苇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蒲苇想到这里,牙关咬紧,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齐主任还在逼着换桃讲话。
  
  换桃为难地摇摇头,对齐主任说,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的伤现在还在,你咋好了伤疤忘了疼?
  
  换桃悄悄瞅看了王巧丽一眼,那衣服,那脸面,和当年完全判若两人,看来人在落魄之后都一样。
  
  换桃的汗比王巧丽的还多。
  
  有些人开始起哄了。
  
  换桃卷起大腿让大家看看,白不白?
  
  说说吧,你当年咋嗷出个女儿来?
  
  (三)
  
  “嗷”字就像一枚钢针,刺着蒲苇的心,他不由得抽蓄了一下,紧张成了一团,紧紧抓着蒲花的手。
  
  人群不时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蒲苇和蒲花没有爹,爹早在他们未出生前就被鬼子打死了,一同被打死的还有他们的两个哥哥,换桃经常给他们讲这个悲惨的故事。从那以后,换桃孤寡一人,靠乞讨维生。后来就有了蒲苇,再后来就有了蒲花。
  
  那年夏天。一个黄昏,黑幕还没有完全拉下。换桃领着蒲苇乞讨回来,走到河滩的蒲草丛前,忽然,茂盛的蒲草丛里走出一个男人,瞪着眼睛,横着眉毛,走到换桃的跟前,不由分说将换桃抱住,换桃大喊着反抗,男人一个耳光把换桃打倒在地,然后伸出大手卡住蒲苇的脖子,像提着一只鸭似的把蒲苇提到半空,蒲苇扑腾着腿,喊不出声音来。
  
  换桃屈服了,主动褪下了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爬在一块大青石上。然后,这个男人便站在换桃的身后作那推拉动作,很是干脆,也很是热烈、疯狂。
  
  嗷嗷嗷,那男人隔几天就来到这里和换桃“嗷”一阵子。第二年春天,换桃便生下了蒲花。
  
  蒲花就是眼前这个齐主任和妈“嗷”出来的。蒲苇以有妹妹而高兴,也以有这段历史而耻辱。人们的嘲弄简直是在不顾情面打他的脸。
  
  齐主任狠劲拍打桌子吼喊说,谁要捣乱就把谁按黑五类处理。
  
  好有威力的话啊,全场一下子安静了。
  
  换桃乘机想溜,被齐主任拉住手。蒲苇看着妈难受的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冲上台去,大喊一声,放开我妈。回头对王巧丽说,你这个坏女人,我恨死你了。说着猛然抓住王巧丽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王巧丽一声惨叫,泪流满面。
  
  群情一下子激奋了,人们举着拳头高喊着口号。齐主任黑着脸,伸出簸箕大的手掌,打了王巧丽一个耳光,又踢了一脚,王巧丽趔趄了一下,王儒生一把扶住。
  
  齐主任发了一通脾气,举起拳头大喊,更无豪杰怕熊罢(罴)。话音刚落,王儒生大声说,熊罴。齐主任气愤不过,抽了王儒生两耳光,骂说,你骂谁放屁?要不是看在你抗日有功的份上,单凭你这句话就让你蹲几年大牢。
  
  蒲苇挡在王老师面前,眼里充满了愤怒,横眉对齐主任,说,你不能打老师,你是混蛋。
  
  王儒生因为“念罴”,把自己念进了和王巧丽同一间幽暗的牛棚。
  
  (四)
  
  王儒生被关在牛朋里,蒲苇和同学们没有了老师,学校只好临时放假。齐主任让算卦先生二阴宅去教书。二阴宅自从破除迷信、打倒牛鬼蛇神以后,不敢再搞那些骗人的把戏了,服服帖帖地在队里参加劳动,接受改造。二阴宅不敢违抗,就去了学校,结果连拼音字母都不认得。二阴宅进了教室,蒲苇就领着一帮同学,大声喊,打倒牛鬼蛇神。二阴宅没办法只好自动放弃,说,小儿煞,难管。
  
  一天,换桃找到了齐主任,说,把王儒生放出来,让他教书。误啥也不能误娃们识字。齐主任支支吾吾的。换桃说,蒲花得念书,你想让她和你一样当睁眼瞎?你不心疼俺心疼,你以为你放完那灰水就没事了,蒲花的事你还得管,要不俺就给你送家去。
  
  齐主任只好钻进牛棚去和王儒生谈,首先问的就是那个“罴”。王儒生的条件是把王巧丽也放了,齐主任点头应允。
  
  王儒生再次回到了学校,蒲苇一伙娃们也正常上学了。
  
  嚼舌头的人们嘲笑换桃寡妇养孩子,换桃还有些理直气壮,寡妇咋就不能生孩子了?谁这样规定的?这大山里,啥丑事没有?小叔子钻嫂子裤裆的,公公抱儿媳妇白屁股的,叔公偷摸侄子媳妇奶头的,借种的,败坏伦理的事情多着呢,寡妇养孩子有啥见不得人的?
  
  近日来,换桃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身子骨有时发软,经常冒虚汗。她担心自己不知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去,心里怕怕的。她也不知道为啥来找王儒生,只是觉得王儒生是个可靠的人。
  
  王儒生在煤油灯下批改完作业,刚吹熄了灯,钻进被窝,眼睛还没闭上。就听得门“吱呀”了一声,王巧丽鬼一般地从门缝钻了进来,披散着头发站在地上,王儒生以为是鬼。
  
  王巧丽拿起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看着王儒生瑟缩发抖的样子,讥笑着说,看把你吓的,当年那公子哥的胆子哪儿去了?说着就上了土炕,坐在王儒生怀里,王儒生怜惜王巧丽的娇情,揉捏着那两只软乎乎的大奶,问,想我了吧。王巧丽说,想你个头。我有重要事和你说。
  
  站在窗外的换桃,听着二人的对话,神经紧张,心跳加快,落荒逃离。
  
  (五)
  
  又是一年的初秋。
  
  黄昏时分,换桃和两个孩子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把草一把草地喂羊。羊儿是纯白色的,很温驯,香甜得吃着蒲苇割回的嫩草,还不时咩咩几声,表示对主人的谢意。
  
  换桃近日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人瘦了一圈,一股风就能把她吹走,蒲苇心疼妈,说,我这么大了,能养活你和妹妹了。我和齐主任去说,给队里的牲口割草,能挣大工分,一天能够十几个工分。蒲花说,我也和哥哥去,我也能割草,还能帮哥哥背草。
  
  真是妈的两个宝贝疙瘩,懂得心疼妈了。妈还能挣工分,又不是不能干活。你们只要好好认字,妈就放心了,再苦再累妈也高兴。
  
  早晨起来,换桃就不见了儿子,问蒲花,蒲花摇摇头。
  
  这头倔驴,我得把他找回来。换桃临走时,吩咐女儿,饭在锅里,吃了上学去。蒲花说,我也不上学了。“啪”,换桃在女儿身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你要再搅浑,看我打断你的腿。
  
  蒲苇兴奋极了,肩上搭着一根盘了好几圈的绳子,手里拿着磨得铮亮的镰刀,嘴里哼着《打靶归来》的小调,脚下生风,顺着一条盘曲如蛇的土路向山上走去。
  
  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是孩子们上山割草和大人们去沟里打柴的要道。蒲苇和那些土混混的孩子们经常来这里玩耍打闹,看野鸡,摘野果,打酸刺。
  
  二黑蛋拿着放羊鞭子过来了。蒲苇问,放羊好不?二黑蛋说,挺好!蒲苇问,有啥好?二黑蛋说,一年队里给划3600工分,每天有人管三顿饭,挺好的。我爹说,挣多了工分,攒下钱给我娶媳妇。蒲苇说,多少工分能娶一个媳妇?二黑蛋摇摇头说,不知道。二黑蛋说完走了,蒲苇向山下跑去。
  
  换桃蹒跚着脚步,吃力地攀登着山路,眼前一黑,脚腕一软,滚落在一个草坑里。
  
  蒲花正在家里生闷气,门被人推开,王老师进来了,问,你们咋不去学校?你哥呢?蒲花低下头,手捏着衣角,流着眼泪。王老师问了几次,蒲花还是摇头不说话。王老师看看四周,墙壁漆黑,破窗破户,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那里有些麻纸,你跟着我取来,把窗户糊糊。蒲花从王老师那里拿纸的时候,把妈病了、哥哥割草的事儿和王老师说了。王老师说,难有你哥哥的一片孝心,真是个好孩子。说完,拿出一个袋子,说,这是点白面,拿回去给你妈吃。又掏出两元钱说,拿着给你妈抓药喝。
  
  蒲花进了家,刚把面袋子放下,大门就被人撞开,王巧丽背着换桃进来了,把换桃放在炕上,安顿睡下,对蒲花说,你妈晕倒了,你看着,我去叫医生。
  
  (六)
  
  蒲苇来到大队办公室。齐主任问,蒲苇没去上学,找我啥事?
  
  我要放羊。
  
  你要放羊,你好好的书不念,放个啥羊?
  
  二黑蛋能放羊挣工分,我为啥不能?
  
  二黑蛋和你情况不一样,他是后妈,没人心疼。
  
  我妈病了,不能再挣工分了。
  
  啥病?
  
  蒲苇摇摇头。
  
  你小子,哄我?放羊?不行!齐主任一口拒绝。
  
  知道你和我有仇。我真恨你,恨不得一刀砍了你!你是混蛋!蒲苇的眼睛瞪得牛蛋一般。齐主任说,滚!要是再不滚,我就按你大闹村公所,让公安局抓你,去吃二两粮。蒲苇说,我怕你个球,你要不让老子放羊,老子跟你没完。齐主任站起来笑着骂道,敢给我当老子,不揍你才怪。蒲苇猛然抱住齐主任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掉头就跑。
  
  蒲苇恼悻悻地进的家来,傻了眼,妈躺在炕上,医生在给妈号脉,妹妹哭着,还有王巧丽站在妈的头底下流着眼泪。
  
  他顾不得想别的,一把将王巧丽推开,扑在妈跟前,妈,妈——大声呼唤着。
  
  医生的诊断,令全家人惊得目瞪口呆。蒲苇如一头暴怒的狮子,猛然回身,抓住王巧丽的头发,攥紧拳头冲着王巧丽的面门连打几拳,王巧丽口鼻流血,眼眶肿起了一个黑紫疙瘩。
  
  蒲苇,你个畜生。换桃强挣扎着爬起来,哆嗦着手指骂着,还不住手?你要遭雷劈的。
  
  王巧丽忍着疼痛,哭着说,大姐,不怪孩子,都是我造的孽,把你害成这样。换桃气得脸色更黑了,嘴唇翕动了几下,头杵在枕头上,再也没有起来。
  
  齐主任和大队干部商量,按五保户的待遇埋葬换桃。砍倒了一棵大杨树,叫来几个木匠,赶制了一副棺材,然后,齐主任做主把换桃的羊卖了,给置办了一身丧衣,在家放了七天,草草地埋葬了。
  
  一间狭小的黑房子里,就剩下两个孩子了。蒲花胆子小,每到夜间就钻进哥哥的被窝。
  
  秋天在忙忙碌碌中就过去了,寒冬提前就来到了圪坨寨。蒲苇和蒲花拿王老师给的麻纸将窗户糊严实,又把打回的柴草铺在房顶上,厚厚地盖了一层,也就算做好了抵御严寒的准备。
  
  没隔几天,下了一场厚雪,整个圪坨寨沉静在死一般的气息中。蒲苇和蒲花因为没有棉衣穿,不敢出门,钻在家里,烧着乱柴,兄妹二人坐在半温不热的炕头上,腿上盖着破被子,相互依偎着。
  
  王老师拿着一个包裹进来了,他看着炕上可怜的两个孩子,顿时流下了眼泪,两个孩子也如见亲人,放声嚎啕。
  
  老师,我想妈。蒲花哭着说。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王老师拍拍两个孩子的头说,别哭,好孩子。以后老师会常来看你们。说完,替两个孩子擦干了眼泪。然后,打开包裹,拿出两身补纳好的棉衣棉裤,说,你两穿上吧,别冻着,天气太冷了。
  
  老师做的?蒲苇问。
  
  老师的手只会写字,咋会缝补衣裳?你穿就是了,哪来这么多问题?
  
  兄妹二人当即脱下夏季单薄的衣服,将棉衣棉裤穿在身上。
  
  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会有人关照你们的。夜里烧火注意点儿,小心点着房子。有啥事就找我。王老师走到锅台前,揭开锅盖一看,傻了眼,半锅照着月亮的玉米糊糊,里边轱辘着几个山药蛋,周围是白茫茫的饭皮。
  
  这咋能行呢?这样下去,还不是饿死?王老师声音有些哽咽。
  
  (七)
  
  大冬天,人们也没有啥活儿干,队里号召人们积肥攒粪。
  
  圪坨寨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粪堆或者粪坑。人们把粪便积攒起来,等到开春送到生产队的田地里,每一担粪折合两个工分。因此街巷、道上,经常看到大人小孩挎着筐子,拿着铲子捡拾牛粪、驴粪、马粪、骡子粪、狗粪。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或许是工分的引诱,或许是人们的思想觉悟高。圪坨寨人们积攒肥料蔚然成风。
  
  蒲苇大清早就起来,穿好衣服后,把被子给妹妹盖好,就趿拉着破棉鞋出去了。他要抢在那些早起的人们前,把官道上的粪便抢先拾完。他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拿着粪叉。冒着严寒,缩着脖子,凭着自己欢快的小腿,明亮的眼睛,摸着微微的光线,捡拾粪便。若遇见一大滩粪,还有些兴高采烈。尽管两手冻得红肿,流着脓血,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依然陶醉在捡拾粪便的快乐中。
  
  风从袖口和裤脚钻进蒲苇的肚子里,吞食了所有的温暖,蒲苇不住地打着寒噤。他的两条腿不敢停下来,身子活动着也不觉得太寒冷。唯有脚,不仅冻,还疼。一双鞋,底子和帮子分开了家,只有前脚掌的线连着,走起路来打竹板一样的响,两个脚后跟冻成了烧山蛋,皲裂之处,像张开的娃娃嘴。
  
  天色大亮了,蒲苇挎着满满一筐子粪,倒在门前粪堆上。在粪堆周围绕了一圈,突然发现粪堆的粪便平白无故增多了不少,四围增大了一圈,有些疑惑。他顾不得这些,天太冷,他忙忙提溜着筐子和铲子跑进院里,把工具放在茅厕墙边,趿拉着鞋小跑着进了家。
  
  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土灶里的火轰轰燃烧着,木材发出噼啪的响声,半截木棒露在灶火门外边。火盖中央烧得红红的,就像映着一张绯红的笑脸。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灶火旮旯放着几块劈开的木材。蒲苇想,谁生的火?哪来的木材?又看看妹妹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新被子,炕上还有一件羊皮袄和两双新棉鞋,就更疑惑了,准备喊醒蒲花问问,见她睡得很香,就没打扰。
  
  蒲苇暖和过了冻僵的身子,准备做饭,看见笼蒸里放着一大盆烩白菜,二十几个玉米馍馍,急忙喊醒了妹妹,问,谁来过?蒲花揉着眼睛,说,我睡着了,不知道。
  
  蒲苇吃完饭,走到院子里,看见东墙跟下,一夜之间就多了几捆干树枝和好多劈开的木材。
  
  他带着疑问去找王老师,王老师笑笑说不知道。蒲苇陷入了云雾里。
  
  (八)
  
  山区里的政治风不像外边刮得那么强烈,各种运动在这里似乎不是那么的轰轰烈烈。上边要是撵得不紧,齐主任也懒得开什么批判会、忆苦思甜会。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惹人的事情尽量躲着,只要能够躲过去的运动,他绝不自找麻烦。像王儒生、王巧丽,能维护就维护,公众场合也只是装装样子。至于王巧丽和王儒生偷情的事,齐主任也是装聋作哑。可这件事,蒲苇却理解不了。
  
  王老师咋和王巧丽相好上了呢?蒲苇再次咬牙发恨王巧丽,杀死妈的凶手就是她家的大黄狗。王巧丽是大黄狗的主人,由此推断,真正的凶手是王巧丽。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妈为啥因为他在那次批斗会上咬了王巧丽一口而大为生气,用笤帚把把他的屁股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这一夜,他又在想这些乱谷子陈芝麻的事情。翻来覆去睡不着。蒲花也被他影响地睡不踏实,于是,干脆睁开眼睛和哥哥说话。二人说起了妈、王儒生,说起了送东西的神秘人,悲喜交加,蒲苇说起了齐主任,气愤不过,说起王巧丽,咬牙切齿。直到泪水流干,眼睛发涩,才相拥着睡觉。
  
  蒲苇恍恍惚惚进入梦乡,做了个奇异的梦。他摸着一个女子的肌肤,嗷嗷叫着妹妹的名字。蒲花听得哥哥在大叫,便醒来了,觉得下身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的臀部,伸手一抹,黏糊糊、冰凉的一片,吓得忙缩回了手。蒲花本来就不小了,懂得一些人情事理了。见哥哥如此,不觉面容一阵滚烫,迅速起来将衣服穿上,囫囵身子躺下。
  
  蒲花梦见被一只野狗追,吓醒了,看看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了,连忙起来,推推哥哥说,哥,已经半前晌了!
  
  蒲苇也“哎呀”了一声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打开四肢面朝天躺下,说,反正也误了拾粪了,还不如睡到晌午,能省顿饭。蒲花看见哥哥那裸体,就拉了被子盖在身上说,这么大人了,也不嫌羞。蒲苇像被针扎了一下,赶紧坐起,羞红着脸,忙着穿起衣服,对妹妹说,我去抱柴生火。说着,下地,趿拉着鞋向门外跑去。
  
  (九)
  
  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安顿。其实也就是压粉条、做豆腐、蒸供奉祖宗的馒头。肉食也无非杀只鸡宰只羊,有钱人割上几斤猪肉,打上几斤白酒,也就算过年的安排。
  
  蒲苇和蒲花看着别人家忙忙碌碌地准备新年礼物,兄妹二人心生悲凉,再次想起了妈。蒲苇拿回了一张大红纸,裁成对子,拿到王老师那里。王老师这几天更忙了,每天起早贪黑为人们写对联,各家各户的对联都拿到王老师这里来写,正好放假了,教室里的地上、炕上、桌子上堆得满是的。
  
  王巧丽没在。蒲苇帮着老师晾晒对子。
  
  你姨姨明天就回来了,她回家取东西去了。
  
  蒲苇一心看着王老师写对联,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于老师说的话没有在意,一来他神情专注于老师的写字,二来他不关心王巧丽的消息。老师写完了一幅,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蒲苇,过年了,咱们也打打牙祭,弄点肉吃。我教给你个套兔子的方法,你去套几只兔子回来。原本我亲自去,看来对子多的一时走不开,想想还是你去吧。
  
  蒲苇按照老师教给的方法,黄昏下套,天明收获。果然,一夜之间就抓住了三只兔子。他提溜着肥大的兔子,兴冲冲地向王老师宿舍奔去。
  
  太阳升上山头有一竿子高了。
  
  王巧丽拿进了两件外衣,说,蒲花这件是你的,那件是哥哥的。她给蒲花套上小红花外罩子,扣好扣子,左瞅瞅右看看,说,真是个美人儿。让蒲花脱下,说,等年初那天再穿。又拿起梳子给蒲花刮顺了头发,然后拿篦子捋虱子和虮子。蒲花的虱子和虮子可多了,一捋一篦子,王巧丽的指甲盖都被鲜血染红了。完后,打来一盆热水,给蒲花洗了头和脸,拿起剪子开始剪头发。
  
  蒲苇提溜着兔子闯了进来,王儒生笑着说,哈哈,小子能行啊,收获不小啊!说完,接过蒲苇手里的兔子称了称,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就知道蒲苇聪明,啥事都能干好!又说,很冷吧,进里屋烤烤火。
  
  蒲苇搓搓手,撩开门帘进去,看见王巧丽正在给蒲花剪头发,一下子来了气。王巧丽早已听见蒲苇和王儒生的说话,等蒲苇进来,回过头来说,等一会你也剪剪头发,人常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蒲苇也不答话,上去拉住蒲花说,谁让你来的?你没长心眼啊!蒲花咧开嘴哭了。王巧丽说,你这是咋了?给妹妹剪剪头发过年啊!蒲苇忽然夺过王巧丽手里的剪子,照着王巧丽的心窝就捅了过去,王巧丽身子向后一撤,正好装在锅台上,两只手向后托在火盖上,她一声惨叫,举着两手跑了出去。
  
  蒲苇拿着剪刀随后追出,等王儒生发觉已经迟了,蒲苇已经追到了校院大门口,眼看一场大祸就要酿成,正巧齐主任拿着对子来了,看见后,挡在蒲苇面前,蒲苇一看是齐主任,举起剪子照着齐主任的肚上刺去,一下没扎进去,蒲苇还要还二下,齐主任一把抓住蒲苇的手,将剪子抢下,说,小子,要不是老子的羊皮袄厚,肠子也流出来了。
  
  仇恨之火在蒲苇的眼里燃烧。
  
  王老师流着眼泪说,蒲苇,你也不小了,是该懂事的时候了。哎,这世上啊有着好多的无奈。看人不能看一时,要看长远。齐主任、王巧丽,还有我,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俺们都有一种负罪感,这些都得慢慢偿还你。你不能总把仇恨记在心里,不依不饶。要给人留有偿还的时间。
  
  (十)
  
  又是一个柳暗花明的春天,诱人的榆树叶嫩绿地在阳关下摇曳着笑脸。王巧丽捋了满满一篮子榆叶,正准备沿着山路往回走,远远看见蒲苇一个臂弯挎着篮子,一手牵着蒲花的手向山上走来。
  
  王巧丽赶紧躲在一个大埂堎下,藏起了身子。她怕见到蒲苇,这孩子太任性了,人着慌。
  
  蒲苇只要见了王巧丽不是用唾液唾,就是拉出鸡鸡照着她尿尿,更为可恶的是,蒲苇领着他的同学跟在她的屁股后边,边往她身上扔土沙,边念叨着顺口溜,地主婆,大坏蛋,黑心肠,毒心肝。
  
  有一次,那是在学校,蒲苇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条死蛇,悄悄的放在了她晾晒的衣服兜里,把她吓了个半死。
  
  拐上土路一边,有王巧丽的一块自留地。她种了些大豆,到了豆角饱满的时候,蒲苇就领着一伙娃娃摘未成熟的豆角生吃,能吃的就吃了,不能吃的就摘下扔了,更可气的是连豆秧都给拔起扔得到处都是。
  
  自从那次剪刀事件后,她有些日子确实不敢来圪坨寨,她被蒲苇吓失了胆子。
  
  她年青时死了丈夫,守着贞节,还立了牌坊。后来出轨了,和王儒生好上了。
  
  王儒生是个败家子,一股家产,让他挥霍光了,老婆也被他气死了。最后把卖院子的钱捐给了八路军,唯一的儿子,牺牲在抗日战场上。
  
  她很佩服换桃的有主见。寡妇养儿女,本来就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事情,可换桃不怕唾沫点子淹。她王巧丽怕,她是所谓的守节贞妇啊!想到这里,她泣不成声。
  
  她慢慢直起身子,看见蒲苇光着脚猴子一般轻松地就爬上了树顶,岔开两腿,一脚蹬着一根树枝,篮子架在一个树杈上,一把一把捋着叶子放进篮子里。
  
  王巧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蒲苇那惊险的动作,心悬在嗓子眼,那树枝颤悠一下,她的心就紧一下。
  
  大榆树根长在沙滩的石堰上,斜爬着身子,树头伸在半空,下边是沙滩。
  
  蒲花在石堰下的草丛里摘野蛮蛮花。一只蝴蝶落在一朵花上,蒲花悄悄走过去,伸手去扑,蝴蝶飞走了。一条草绿色的长蛇,从草丛里扬起头,吐着信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扑腾着两只胳膊,啊啊地大声喊叫着。蒲苇从树叶间低头一看,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从树上往下跳,哪知一只脚被树枝挂了一下,身子横着摔了下来。
  
  王巧丽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抱起摔昏的蒲苇,大哭大喊。
  
  不远处正在种田的齐主任等人匆忙跑了过来,齐主任二话没说背起蒲苇向山下跑去。
  
  (十一)
  
  王巧丽从供销社买回了几颗鸡蛋,打开两颗,泼了一碗蛋汤,放在桌子上晾着,又风一般地跑到医院的食堂打回了饭菜。拿着小勺子搅着蛋汤喂蒲苇。
  
  蒲苇紧绷着脸,很不情愿地张开嘴。王巧丽把一勺子蛋汤刚喂进蒲苇嘴里,蒲苇就“噗”了她一脸,骂道,你想烫死我呀?你安得啥心?伸手又将碗打翻,蛋汤洒了王巧丽一身。
  
  都怪我,都怪我,有点烫,有点烫。别气,别气。
  
  我不喝,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蒲苇说着,拿起碗照着王巧丽就打了过去,正好打在王巧丽的头上,血顺着左脸颊流了下来。
  
  同室的老姜看不惯,就多嘴说,你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咋这样对你妈?太不像话了!
  
  老姜,你别说,没你的事儿,是我没照顾好孩子。王巧丽自责说。
  
  你还别将就他了,溺爱是害。把孩子娇惯成这样,以后还怎样做人?教育孩子要讲究方法。老姜是老师,性子很直。
  
  她不是我妈,是杀死我妈的凶手,是她把我害成这样的。蒲苇简直像一头咆哮的狮子。
  
  老姜还要说什么,王巧丽抢着说,不怪孩子,是我没照顾好,蒲苇,别气。
  
  别提我的名字,那是我妈叫的,你咋随便叫?臭女人,地主婆。蒲苇由于激动,腿剧烈疼痛,“哎呀”了一声,身子就哆嗦起来,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王巧丽替蒲苇擦着汗,蒲苇的手像铁爪陷进了她胳膊的肌肉,她咬着牙,忍受着疼痛。
  
  一阵剧痛之后,蒲苇几乎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连眼皮子都抬不动了。王巧丽又重新泼了鸡蛋,一勺子一勺子地喂,她看着蒲苇吃得香甜的样子,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这天上午,医生把王巧丽叫到了办公室,告诉她医药费已经没有了,让她赶快想办法。
  
  王巧丽眉头紧锁。蒲苇住院一个礼拜,就花光了王儒生和齐主任拿来的一百元钱,还欠下三十元的医药费。
  
  医生和王巧丽说,要是再不交医院费就停蒲苇的药,炎症下不去,蒲苇的腿会残废的。
  
  王巧丽让人捎话叫来了王儒生和齐主任,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这两个人愁来愁去没有办法,急得抓耳饶腮。王巧丽说出了一个办法,王儒生和齐主任愣怔了一会儿,只好依着王巧丽。
  
  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姜站在他们旁边,老姜对王巧丽说,你做得对。
  
  王巧丽送走了王儒生和齐主任,忙着返回病房,蒲苇正在发脾气,看到王巧丽进来,说,我要回家,不住院了。说着就伸手扯输液管,王巧丽紧紧按住蒲苇插着针头的手,哭着说,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别拔针头。
  
  蒲苇用另一只手撕扯着王巧丽的头发,恨不得将王巧丽一头头发拔光。
  
  老姜赤着脚跑过去,伸手扼住蒲苇的手腕,大声吼道,你太不像话了!
  
  (十二)
  
  凌晨,蒲苇睡着了。王巧丽倒完了蒲苇的屎尿,从茅厕回来,看见蒲苇的头偏在枕头一旁,轻轻扶了扶枕头。蒲苇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迷瞪着睡去。她忧心忡忡地拿着枕头套子、床单子和蒲苇替换下的衣服出去洗了。洗完后,晾在院里的一根绳子上。回来后,正好蒲苇醒了。蒲苇说,这样疼下去还不如死了,活受罪。王巧丽惊恐地说,小小年纪咋能有这想法。呸呸呸,不说丧气话。王巧丽越怕说死,蒲苇偏说,死了你倒省心了,少了一个恨你的人。王巧丽说,你这娃娃咋了?死呀活呀多吓人。谁说你恨我?
  
  蒲苇又去睡了,王巧丽坐着小凳子,爬在床沿上打盹。昨夜,蒲苇腿疼折腾了几乎一夜,她一夜未眠,眼泪都流干了。现在蒲苇安静了,她也困了。
  
  护士进来,摇醒王巧丽,说,去化验吧。王巧丽临走时,看看蒲苇,对老姜说,我出去一会儿,别告诉他。
  
  老姜问,你能吃得消吗?
  
  能,我身体棒着呢。
  
  十点钟,王巧丽回来了。医生给蒲苇的腿放了风,重新包扎了。
  
  王巧丽追着医生到了走廊,问,咋样,医生?医生说,恢复得还算可以。只是炎症太大,单凭输液还不行。医生告诉她得给蒲苇多吃有营养的,最好弄点鸡汤、鱼汤喝。
  
  王巧丽来回走了三十里路,用一只玉镯从乡间换回了一只鸡,炖好了鸡汤,按三天的顿数分开,每天给蒲苇喂着喝。
  
  蒲苇喝着鸡汤,问她哪来的钱买鸡?是不是偷来的?王巧丽笑笑哄着说,是她的一个乡下亲戚送来的。蒲苇依然不相信,说,你啥事干不出来?连人都敢杀,偷只鸡还不是你的拿手活儿?你们这些地主婆啥坏事干不出来?王巧丽很伤心,忍了忍,依然笑着说,啥也不懂就瞎说。蒲苇还是不依不饶,咋,说错你了?别认为你伺候我,我就领你的情,就原谅你害死我妈,你做梦去吧!
  
  王巧丽还想说什么,看见蒲苇生气了,就赶紧笑着说,我没那个意思,别生气,喝吧,喝完好长骨肉。蒲苇乜斜了王巧丽一眼,喝完了碗里的鸡汤,说,你滚远一点,少在我面前绕,我看见你就来气。
  
  王巧丽一个下午没有在病房陪伴蒲苇。蒲苇忽然觉得失去了什么似得,没有了王巧丽反而觉得更无聊了。等到快要上灯的时候,王巧丽才风风火火地回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瓷盆,进来后把瓷盆子放在桌子上,说了声饭迟了,饿坏了吧。蒲苇看见她头发散乱,裤脚、鞋满是泥巴,邋遢得不成人样。
  
  蒲苇吃着鱼问哪来的?王巧丽忽然来了兴趣说,城外有个水库,我捞回来的。你不知道那水库多大呀,看也看不见边,水可多了,蓝汪汪的一片,眼晕。水里有好多好多的蒲苇,比咱河滩里的水草长得又高又茂盛。还有水鸭子,我还看见天鹅了,可高大了,那毛白的就像雪花。还有飞的鸟,可会抓鱼了,一头扎进水里,眨眼间,嘴里就含着一条鱼上来了。我在浅水处,我不敢下深处,不会浮水,怕淹死。就在浅处,有着好多好多的鱼。我抓也抓不住,鱼可滑了,你看着瞄准了,你一抓就没了,可好玩儿了。没办法,我就在浅水处费了半天力才抓了这么几条小的,还跌进水里好几回。
  
  听说波浪很大的,咋你没被波浪冲走?
  
  傻话,能把我冲走吗?我说了我不敢去水深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死了再不回来,没想到你还是活着回来了。蒲苇忽然换了笑脸,夹起一块鱼肉硬塞进王巧丽嘴里,王巧丽当即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咳也咳不上来。蒲苇变了眉眼说,水没淹死你,让鱼刺卡死你!
  
  (十三)
  
  护士进来给蒲苇测体温了,她很和气,未说话就笑,一笑,眼睛和嘴角都弯成了眉月,露出白白的牙齿,蒲苇觉得她像妈,更像蒲花。护士拿出体温计,给他测完了体温,对他笑了笑,在本子上作了记录。她刚插住笔,合住本子,王巧丽站在背后问,姑娘咋样?护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王巧丽。王巧丽不知啥时候站在那儿,样子谦卑而恭敬!上身穿着件破夹袄,打着好多的补丁,下身穿着一条宽裆裤,也打着好多补丁,一双牛鼻梁鞋硬的像铁壳。头发乱糟糟的,如同顶着个草窝,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红肿,充满了血丝。两只胳膊趿拉着,瘦弱地像谷地里吓唬麻雀的纸扎人。护士的心猛地被什么揪了一下,感觉就像祥林嫂活过来了,忙把本子夹在腋下,轻声说,多喝点水,再观察观察。抽身走了。护士走了,蒲苇的心里却阴暗了。
  
  王巧丽听护士说完,赶紧倒了水去喂蒲苇。蒲苇摇摇头不喝,她还是苦口打劝,蒲苇挥手打掉水碗,不喝,烦死了!
  
  不一会儿,护士又进来把王巧丽叫走了。王巧丽跟着护士来到大夫诊室,大夫端详了她一阵子,说,你有啥感觉?她摇摇头说,啥感觉?没啥感觉。大夫问,比如有哪里疼痛了,没精神了。
  
  她还是摇摇头,说,没啥感觉,大夫咋了?啥意思?大夫说,看你瘦弱成这样,怕你身体有啥毛病。她摇摇头说,俺结实着呢,没啥感觉。大夫要是没别的事,俺出去了。
  
  她刚踏进蒲苇的病房门,就见蒲苇两手乱抓,啊啊叫着。她赶忙跑过去,推醒了蒲苇。
  
  蒲苇做梦了,梦见妈在那条土路上站着,看着他笑。他想跑过去,可就是迈不开腿,喊不出声。
  
  我要妈,我要我妈,妈——
  
  蒲苇嚎啕着,疯了一般,推开王巧丽,抓过药瓶子,倒出一把药,就往嘴里填。王巧丽大惊,扑上去,一手抓住蒲苇的手,另一只手的两根指头插进蒲苇的嘴里往出掏药。蒲苇狠狠咬住王巧丽的手指,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一阵折腾之后,王巧丽感觉自己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了,瘫软地坐在地上,两只干枯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十四)
  
  蒲苇能拄着双拐棍出外面散步了,这对王巧丽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天气真好,暖烘烘的。你看墙头那梨花,还有蜜蜂。
  
  蒲苇停下来,没有看王巧丽说的花儿呀蜜蜂呀,而是看着她的头发,说,你头发咋白成那样了,没剩几根黑的?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
  
  人老了,都这样,没啥。
  
  蒲苇再次端详了眼前这个女人,脸色惨白,颧骨凸出,两眼深陷,瘦骨嶙峋,干枯得就像死树枝。
  
  要是我妈伺候我,也会变成你这样的。蒲苇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为啥这样对我这么好?是赎罪吗?
  
  王巧丽的身子轻微地抽蓄了一下,眼泪随之而下。近一段时间,蒲苇对王巧丽的态度稍有改变,基本适应了这个女人的照顾,也接受了她的呵护。蒲苇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妈看见我当时的样子不知有多伤心。又问,不知蒲花咋样?我想她了。
  
  蒲花有齐主任和你王老师照顾,挺好的,不用担心。
  
  我就她一个亲人了。蒲苇哽咽着。
  
  又过了二十天,蒲苇的腿虽然没有完全痊愈,也好的差不多了,已经能离开拐杖下地慢慢挪动着行走了。因为实在再拿不出一分钱的医药费,只好出院,回家慢慢去养。
  
  这天上午八点钟。蒲苇在整理床铺和一些零碎的东西,他回头看来老姜一眼,掉下了几滴眼泪。自从和老姜住在一个病房,蒲苇得到了老姜不少的照顾,老姜脾气归脾气,心是热的。
  
  我有句话和你说,出去好好善待你妈。老姜说。
  
  她不是我妈,我妈死了。
  
  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明白事理了。依我看你们之间有一种不可明状的关系,你应该承认一个事实,如果不是骨肉相连,她咋为你治腿连自己的房子卖了不说,还要卖血呢?
  
  啥,她卖房子卖血?蒲苇瞪大眼睛看着老姜。
  
  卖房子的事我也是听说的,卖血的事是我亲眼看到的。哎,我也不知道你们啥关系,总之是一个可伶的女人。老姜继续说,她凌晨和我说,让你一个人出院,她提前回去了。她好像有急事,半夜来了一个人不知和她说了啥,她哭着走了。
  
  (十五)
  
  蒲苇要急着赶回去,正好遇见二黑蛋赶着的驴驴车,就搭坐着匆匆赶到了王老师宿舍。王巧丽、齐主任、蒲花都在,王儒生躺在炕上就剩一口悠悠气了,蒲苇爬在王老师的脸上大声呼喊。
  
  王儒生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蒲苇,手指哆嗦着指着王巧丽,嘴角抽动了几下,好像有啥话要说,然而嗫嚅了几下,咽气了。
  
  这天,齐主任给蒲苇和蒲花送来半袋子玉米面,说,蒲苇,有些话还不得不和你说。王老师是饿死的,他把粮食粜了给你打医药费,每天就吃野菜喝开水,胃病发作而死。蒲苇简直吓呆了。齐主任又说,我也不是村主任了,为了给你弄医药费,偷卖了队里三只羊,被开除了党籍,撤了职,还进去半个月。哎,还有,还有王巧丽。
  
  她咋了?蒲苇瞪大眼睛问。
  
  从你妈死了以后,王巧丽就明里暗里的帮你。齐主任说到这里,擦了擦眼泪,问,你知道王巧丽为啥对你那么好吗?
  
  蒲苇说,她害死了我妈,心里愧疚。
  
  你妈是被王巧丽家的狗咬死的不假。齐主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展开后,问,你家有和这个一样的半个玉镯吗?
  
  蒲花把一块儿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从泥瓮里拿出来,放在炕上。齐主任将两半个玉镯对在一起,合契的天衣无缝,又将两半块手帕对在一起,也是完整的一块,上面绣着两只鸳鸯。
  
  齐主任语重心长地对蒲苇说,当年,王巧丽在河滩的蒲苇里生下了你,把你给了换桃,这两半个玉镯就是你身世的凭证。你是王儒生和王巧丽的私生子。齐主任说到这里深情的看了蒲花一眼。
  
  蒲苇再也听不下去了,甩开大步跑了出去。
  
  眼看春天就要过去了,蒲苇问遍了所有的人也没有打听到王巧丽的下落。
  
  这天凌晨,蒲苇似乎在梦游,打开街门,门开之后,一股春风裹着花香包围了他。


2#
发表于 2016-12-30 12:25 | 只看该作者
先占上沙发再看
3#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12:51 | 只看该作者

请先生上座,品茶!
4#
发表于 2016-12-30 13:16 | 只看该作者
菊老师好,占个板凳也不错。
5#
发表于 2016-12-30 13:32 | 只看该作者
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和事,甚至真情也是畸形的。一篇好小说,有时代的印迹,更有人性的光辉。
6#
发表于 2016-12-30 15:01 | 只看该作者
      作品以特定时期(解放后土地改革时期)为时代背景,展现了一幅宏阔而壮观的人情世故图景。人物刻画细腻。细节描写充分。王巧丽,蒲苇,王儒生,换桃,齐主任,老姜等人物性格特质分明。人物形象鲜活。人物众多,情节也较为复杂,读来却线索明朗,条理不紊,彰显出作者驾驭小说情节的能力和匠心。蒲苇,蒲花两个人物的身世的描述,丰富了情节的戏剧性。作品语言凝练。好作品。欣赏学习!
      我认为开篇部分将老师名字显示出来,后文第三节写“王儒生一把扶住”,王儒生老师这个人名出现就不突兀了。
7#
发表于 2016-12-30 15:15 | 只看该作者
狗见主任(人)出来,更凶了 。先挑个错吧。

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却历历在目。其实往事也应回首啊。小说通过激烈的矛盾冲突,错综复杂的人物纠葛演绎了一幕幕山村爱恨情仇的人间悲剧。人性化的文字强化了人性固有的人性优劣。作者客观地再现当时政治氛围,真实而形象生动地描摹了当时环境下的人物的举止言行。小说时空纵横交错,情节线索明暗并行。人物血肉丰满,爱憎分明,小说赞美了母爱伟大咏叹了父爱如山。不错啊。赞。


8#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16: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九月盛菊 于 2016-12-30 16:42 编辑
zizhu 发表于 2016-12-30 13:16
菊老师好,占个板凳也不错。

版主来了,恭迎,请茶!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9#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16:42 | 只看该作者
lvhq018 发表于 2016-12-30 13:32
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和事,甚至真情也是畸形的。一篇好小说,有时代的印迹,更有人性的光辉。

感谢lvhq018点拨赏墨!辛苦了,请茶,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10#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16:46 | 只看该作者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12-30 15:01
作品以特定时期(解放后土地改革时期)为时代背景,展现了一幅宏阔而壮观的人情世故图景。人物刻画细 ...

牧夫首先问好,辛苦了,再提前祝你新年快乐!说句实话,这么长的文字,你能够静下心来读完,真是辛苦了,感谢了。再者点评了这么多,把个破作品提到了一个位置,令鄙人汗颜!
建议很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16:57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12-30 15:15
狗见主任(人)出来,更凶了 。先挑个错吧。

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却历历在目。其实往事也应回首啊。小说 ...

碣石好,提前祝你新年快乐!这篇小说我写了好长的时间,修改了好多次,由20000多字删除到现在的样子,但还是担忧会有好多的毛病,先生诚恳的提出,让我大为兴奋,感激不尽。至于先生对本小说的理解和解读,那真是深刻。先生之辛苦无法言表,一杯清茶略表寸心,请茶!
12#
发表于 2016-12-30 18:0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zizhu 于 2016-12-30 18:21 编辑

对那个年代的事感觉有点遥远。菊老师的鸿篇巨制再现了特殊时代,人性的扭曲。善与恶,仇恨和妥协,从几个人物身上,矛盾着,因果着。而幡然悔悟的身世以及无悔的付出,如一缕春风,吹去了人心头徘徊的负能量,内心掠过柔软。
对于齐主任的刻画,让我有点意外,在我看过的许多作品里,往往这样的人是反面人物,而他却披上善良的外衣,可能是纯朴的乡风所致。让我感动。祝菊老师节日快乐。
13#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19:51 | 只看该作者
zizhu 发表于 2016-12-30 18:06
对那个年代的事感觉有点遥远。菊老师的鸿篇巨制再现了特殊时代,人性的扭曲。善与恶,仇恨和妥协,从几个人 ...

首先问好zizhu,祝你以及全家新年快乐!对于先生的点评,鄙人感激不尽,尤其是理解的深刻,更是让鄙人佩服。至于齐主任之人,是代表了一类人,这些人当时的思想境界,在我们现代人看来确实难以理解,凡人不能一概而论,好干部还是有的,这里的齐主任开始也是那样的正规,可后来就变了,山区的人不像城市和乡下那样。像这样的齐主任之类的好人也不少,况且这个家庭牵涉到他的女儿,虎毒不食子吧!哈哈,各持主见吧!谢谢来访!
14#
发表于 2016-12-31 16:28 | 只看该作者
正好装在锅台上,——撞?
再有,此作排版仍然有个别自然段之间忘记添加空行,自然段开头没有空格,我先为先生代劳重新排版一下吧!
15#
发表于 2016-12-31 17:30 | 只看该作者
仔细研读学习品味了两遍,楼上各位版主雅友点评已经很全面到位,此作各个环节要素,不再啰嗦逐一解析研判点赞,一篇力作无疑!
需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此作最后的反转,一句“这天凌晨,蒲苇似乎在梦游,打开街门,门开之后,一股春风裹着花香包围了他”,暗合小说题目隐喻,有大气滂沱千愁百结之后柳暗花明,更有幡然醒悟化干戈为玉帛般温暖期冀的韵味,使读者感慨无限遐思无限,更写实主人公蒲苇之苦尽甘来展望。这是一篇好小说应该具备的神韵。再有就是题外话,一段时期内发梦游太虚的小说,有一种感觉大多都像是闪作或小小说,而九月盛菊先生的每篇更像是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所以每每相见必有感叹折服,九宫当努力学习!
元旦快乐,遥远问候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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