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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扫盲摸底【分享】 [打印本页]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0 09:01
标题: 扫盲摸底【分享】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7-1-10 09:04 编辑

     学校召开了扫盲大会,决定集体放假一周,将教师分到各村去摸底,凡适龄儿童未入学的,必须劝其入学,只有这样,才能完成扫盲任务。刚走入教育岗位的曾礼以为,教师的天职就是教书,其他工作都与之无关。可是,政府的扶贫工作开展不了,要他们去帮忙,收上缴提留遇上钉子户了,也要他们全程配合,因此他很是抵触。曾礼私下认为,扫盲工作还是能与教学扯上关系的,所以他的态度也比较积极。  

      曾礼徒步走向他所分配的云顶村。
  
  路边的石板上墙壁上写满标语。“谁超生就让谁倾家荡产!”“超生子女不得入学,不得分口粮田!”这两条标语有些旧了,白石灰水刷成的字都长满了青苔。
  
  “穷不读书,穷根难断;富不读书,富不长久!”“不娶文盲女,不嫁文盲汉!”“扫除文盲,提高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这几条是负责宣传的老师刚刷下的,连水气都还没吹干,连石灰都还没晒白。
  
  曾礼班上有个名叫接弟的女学生,就住在云顶村。接弟上面有两个超生的姐姐,父亲给她取名接弟,就是希望她能为家里接个弟弟来。为村里收上缴的事,曾礼与接弟的父亲有过几次接触,他想这次就去她家落脚。当时,因为接弟家未交清村里的上缴提留,村支书要求曾礼将接弟赶出教室,待交清各种税费以后,再来就读。曾礼一听就火了:“接弟的父母没交清政府的税费,那是她父母的事,你们怎能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呢?”
  
  村支书说:“你不配合,我可以建议乡政府扣你的工资。”
  
  “只要我按质按量完成了教学任务,你就是建议省政府扣我的工资,我也不怕。”
  
  “耶,你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哟。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工资,都是我们从农民手上一分一厘收起来的。我们不收钱,你们吃狗屎呀?”
  
  “我们教书,你们收皇粮国税,只是分工不同,你收钱的就楼板上铺席子,高一篾片唢?”
  
  双方僵持不下,村支书最终还是让了步。曾礼去办公室抱作业,办公室的老师都竖起大拇指说:“曾礼,你真是人如其名,敢于坚持真理。”
  
  “如果朴主任高升了,我们就推选他当主任。”
  
  面对如潮的好评,曾礼还真有些沾沾自喜,好象只要自己愿意,马上就可以黄袍加身似的。其实,在曾礼没来这个学校之前,后补主任一职,呼声最高的还是洪成。洪成是十年推荐制度的最后一批受益者,比曾礼先五年到这所学校。其父亲是县府一重要部门的掌门人,干部想巴结他,加上他又是吃烧红苕长大的,从小就学会了吹吹拍拍的手段,一出言便满口奉承话,群众因此也非常喜欢他。
  
  曾礼来到云顶村,接弟的父亲热情地接待了他。吃晚饭之前,曾礼抽空,拿着《摸底表》朝院子深处走去。院子里的人听说乡里来了人,以为是搞计划生育的来了,就像鬼子进了村似的,都逃到山上去了。有几家敞着门的,曾礼走进去一看,门里全是一窝老人,家里有小孩的,也是政策内生育的。
  
  吃晚饭时,接弟的父亲杀了家里仅有的一只鸡,还到隔壁借了一斤烧酒。两条高板凳并排放着当饭桌,几个简陋的下酒菜呈直线搁在板凳上。板凳的一边,安放着家里唯一的一个小木凳,那是给曾礼预备的;另一边蹲着接弟和她的父亲。
  
  “接弟,你母亲和两个姐姐呢?都来吃饭吧。”曾礼知道接弟有两个超生姐姐,母亲也还健在。
  
  接弟的父亲欲言又止,接弟却向苫着茅草的另一间房子努了努嘴。父亲见接弟泄露了天机,便扯大喉咙朝茅房里喊:“接弟妈,大花,二花,快出来吃饭!曾老师是个正直人,他不会害我们的。再说,是祸也躲不脱!”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曾礼走到房门上朝里望了望,屋里无人。接弟的父亲再次大喊一声,床底下忽然钻出两个花着脸的小脑袋,曾礼睁眼细看,是接弟的两个姐姐。装红苕的地窖里,也忽然冒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袋鼠一样笨重的身体在窖沿上磨蹭着,总是爬不上来。曾礼走上去拉了一把,接弟的母亲才爬出地窖,看样子她已身怀六甲了。
  
  她们为何要藏着呢?正在曾礼感到疑惑不解时,接弟的父亲开口了:“曾老师,见笑了。计划生育宣传队的,遇上大肚子就抓去打胎,遇上超生的女孩就罚款。超生的罚款按胎数成倍递增,所以超生女孩和大肚子们,一旦外面有人来,就会自动藏起来。”说到这里,接弟的父亲抹了一把泪,“农村人不是挑就是抬,不生个能干重体力活的男孩,老了就无依靠。像我们这种第一胎是女儿的,再生一胎还是女儿的,就会一直生下去,直到生个带把的为止!现在老婆又怀上了,我找算命先生算过,这次一定是个带把的。计划生育宣传队的为了逼我老婆去做引产手术,他们蹬了我家的瓦,牵了我家的猪,拉了我家的羊,挑走了我家全部粮食……”
  
  “这一次上级讲明了的,凡是超生的适龄儿童,一律不交超生款就可以报名读书。”曾礼宣传政策说。
  
  “你没来之前,村支书也这样说过,可村里人不相信。”
  
  “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
  
  接弟的父亲没有回话。曾礼借机劝接弟的父亲,把两个女儿送去读书。
  
  接弟的父亲说,接弟的两个姐姐一无户口,二无口粮田,以前想去读书,学校不收。如今,即使学校收,自己却没那个能耐了。读书与活命相比,还是活命重要。不读书又不死人!你读书的活一天,我不读书的也活一天!你读书的是一辈子,我不读书的还是一辈子!
  
  连平时十分信任自己的人都动员不了,其他人更是难上加难,但把数字摸准了,让政府作出正确的决策,还是很有必要的。曾礼陡然想起先前去过的几家,都没看到小孩,肯定也藏起来了。次日凌晨,曾礼去村支书家里汇报了工作。他原以为村支书会为接弟的事报复他,殊不知,村支书极爽快地接待了他。村里哪家有几个超生子女未入学,村支书都了如指掌,少数不知情的,他还带着曾礼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将屋内屋外搜个遍。此次曾礼,摸得的数据真实而完整。
  
  回到学校,曾礼点着煤油灯,熬更守夜地将摸底表上的数据,一丝不苟地汇了总,然后交给了教导处朴主任。朴主任见曾礼深入细致地完成了本次扫盲摸底工作,便毫不吝啬地表扬了他。
  
  朴主任再次汇总以后,便去找乡里管文教的签字,最后再交到县教育局,就算完成任务了。乡里牛文教见全乡摸上来的文盲有一千多,简直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说,必须对摸底数据进行技术处理,底线是全乡的文盲数量不得超过二百名。朴主任回到学校,按照牛书记的指示,重新印表册,重新开教师动员会,处理这些数据。就是这一次的重填数据,差点改变了曾礼的命运。
  
  事情来得很突然,曾礼毫无思想准备。动员会之前,同事们聚集在他寝室里,说了许多牢骚话。有的同事信誓旦旦地说,这次一定要顶住这股弄虚作假的歪风邪气。曾礼也慷慨激昂地表了态。甚至有教师说:“曾礼,这回我们唯你马首是瞻。”
  
  开会了,老校长一开口总是唐诗宋词,会场里嘤嘤嗡嗡的,却没让老校长丧失雅兴。女教师们,好象几十年才见面的亲戚,总有说不完的话。男教师们大声吧哒着旱烟,巨大的烟雾,把整个会议室熏得乌烟瘴气的。老校长讲完,朴主任接着布置填表事宜。朴主任一坐上主席台,女教师们便闭了嘴,男教师们也赶快掐灭了烟头。朴主任讲完牛文教的指示,讲完对文盲数据进行技术处理的重大意义,便开始发放表册。那些在会前说这次一定要顶住的人,仿佛他们说出的话,就像写在牛皮上的字,被狗嚼了一样。领表册时,他们一点也未犹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洪成抱着表册,由朴主任挨个儿发放。当轮到曾礼时,曾礼说:“这些数据都是我钻床底、下苕窖摸出来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进行技术处理呢?”
  
  洪成阴沉的脸,皮笑肉不笑地闪了一下,说:“曾礼,你又想坚持真理啊?”
  
  曾礼听到洪成这句话,看到他那轻蔑的目光,心里就来了气。“我这回就不领表册,看天塌不塌下来!”
  
  洪成便急忙把表册抱一边去了。“好的,曾礼,我成全你。”
  
  “成全就成全,脑壳砍了碗大个疤。”
  
  说完这话,曾礼就心虚了,头也马上大了。在师范学校读书时,他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硬过几回,但都是鸡公屙屎——头节硬。在人际关系上,曾礼与任何人都是若即若离的,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但当事双方坐下来一摆谈,大家不是亲朋就是好友,人一熟,曾礼就软了下来,事情便不了了之。
  
  回到寝室,曾礼忽然明白,同事们耍了他,更中了洪成的计。洪成是想自己与领导作对,在领导当中造成坏印象,从而让他在候补主任这个位置上独占鳌头。曾礼暗暗责备自己太不冷静,说话不经过脑子。这种脾气不仅得罪人,而且还容易受人利用。
  
  就在曾礼一个劲儿地埋怨洪成责备自己时,晚上洪成买来几条长江鱼,用油炸了,请他喝酒。几杯热酒一下肚,几句奉承话一入耳,又让曾礼解除了对洪成的戒备心理。他又觉得洪成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他真的是想自己再接再厉,继续坚持真理。
  
  从洪成处回来,曾礼信心满满的。上次为接弟的事轻松取胜了,这一次真理也掌握在自己手中,赢的把握也非常大。他还总结出,这一次的难堪,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上次很轻松地就占了上风。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现在就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有硬着头皮顶下去了。要是这一回硬出头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就起来了。如果社会上的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敢于坚持真理,这个社会不就越发进步了么?
  
  今天朴主任在发扫盲表册时,曾礼悄然发现平时那么精神的他,一时显得有些苍老了。鬓角的鱼尾纹,又深又密,陷入沉思时,眉宇之间还皱出一个大大的川字。他觉得朴主任像个磨心,上下都在磨他。这回自已真的硬出头了,朴主任的声望就要走下坡路了。想到这里,曾礼心软了。
  
  朴主任是个脾气温和的人。散会时,他故意从曾礼面前走过,并亲热地说:“曾礼,你几时想通了,就几时来我这儿领表册。不急,离交表还有好几天呢。你有真数据,要填,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你看着办,行不行?”
  
  曾礼没表态。
  
  朴主任的水平不是很高,是部队转业到教育部门的,人缘却很好,曾礼也觉得他好。不过相比较而言,人们最喜欢的还是朴主任的出差。那时刚开放不久,通往县城的小火轮,头天上去了,次日才能回校。哪怕芝麻大的事,这样一上一下,连吃带住,一个月的工资就泡了汤。有的教师想吃一封云阳特产桃片糕,或者有爱美的女教师,想带个新潮的乳罩之类的,只要跟朴主任打个招呼就行。在打招呼时,表面上看来朴主任听得淡而无味的,可实际上他就记在心上了。一出差回来,人们像瓜分胜利果实那样,包围着他。一个个接过朴主任带回的东西,拿回寝室翻来覆去一看,或者戴到胸前一试,比自己亲自前去挑选的还中意。久而久之,教师当中流传着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则,要是有谁敢说朴主任的不是,那么这个人的人品一定有问题。
  
  朴主任从厕所回来,碰上曾礼。“曾礼,你能不能抽点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朴主任在部队当过文书,见过大世面,与人说话就是这么客气。明明是通知曾礼去做思想工作,却好象是在同他协商事情。能不能?行不行?好不好?这些词语常挂嘴边。面对这样的协商口气,再不懂事的人,再傲气的人,也失去了抬杠的底气。
  
  “好,我马上来!”曾礼说。
  
  曾礼来到朴主任办公室,有凳子却不敢坐下。
  
  “小曾,坐!”朴主任把凳子提到他屁股后面。
  
  “站着是一样的。”
  
  “站客难打发。你站着,我有压抑感!”
  
  曾礼顺势坐下。
  
  朴主任将自己常坐的那个凳子搬过来,挨曾礼坐着。近得曾礼几乎听得清他的心跳,近得他一开口就令曾礼感到,他的每句话都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今天,我想跟你聊聊。我知道你很正直,也敢于坚持真理,但是,你要理解我,我也是没办法,你不交,我就完不成任务。我完不成任务,上级首先就要刮我的胡子……”
  
  “其实,我原来也没打算……”
  
  朴主任掏出笔,曾礼以为他要作记录,说话有些不流畅起来。“继续,继续,朋友之间交心,不作记录,我是准备把笔放进抽屉。”
  
  “我祖祖辈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没有处集体的经验,希望主任不要介意……”
  
  “你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我祖祖辈辈也是农民,初去部队时,周身都是刺,周身都是棱角,乱闯乱撞,最后还是磨平了。年轻人,我理解。可是,我以为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单位这么大,当领导的,纵然说话只针对现象,不针对个人,可得罪人的事还是时常发生。如果有得罪你的地方,就请你直言不讳地指出来,好让我有纠正的机会。”
  
  “主任,说实在的,我不是针对你。”
  
  “那你针对谁呢?这事就归我管。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来到这所学校,自以为部队把我磨得差不多了。可是,与地方上的人一比较,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我也跟你一样,事事都喜欢抬杠,后来糊里糊涂地就改过来了。”
  
  朴主任说到这里,朝曾礼挪了挪凳子,还降低了声调。“我也知道做假不好,但鼻子大了压住了嘴巴,叫我有口难言,只有服从的份儿。真理永远掌握在领导手中,即使你有孙悟空的本领,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也逃不过领导的手板心。我知道你有才干!有才干而不当领导,领导会压制你,群众会嫉妒你,到头来,上下都不是人。这是我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今天不妨说给你,切记,切记!”
  
  听了朴主任如此真诚如此客气的话,曾礼想,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接过表册,花一顿饭的工夫就搞定了。
  
  朴主任见曾礼有些意思了,就打开抽屉,放进钢笔,拿出表册。“你把它拿回去,后天之前交我,好不好?”
  
  曾礼的手差点伸出去了,但想起动员会前,当着那么多人说过的大话,现在接了表册,等于搧自己的耳光,今后再也抬不起头了。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个表册,对你无所谓,对我来说,一是交不了差,二是个人的关键时期。”牛高马大的朴主任说着,勾下头,把嘴巴对着曾礼的耳朵,像在给他的耳朵灌热气。“我想换个地方……”
  
  后面的话,声音小到曾礼没有听清。曾礼感觉热气扑进了耳朵,很不舒服,就起身后退了两步。
  
  见曾礼又没那个意思了,朴主任把表册又放进了抽屉。“你这个小家伙,什么事都那么认真,是块好料。好,这会儿你不愿意,几时想通了再来拿。你总不会让我下不了台吧!”
  
  曾礼心想,朴主任作不了这个主,就找老校长去,看老校长能不能顶住这股歪风邪气。
  
  老校长的妻子是朵向阳花,是当时流行的组合,所谓一工一农永世不穷。他高卷的裤管上,还带着一串串圆圆的泥点。看样子,刚从水田里爬起来,像一个农民,又像学校一个不起眼的勤杂工。但他一出口就是唐诗宋词,又令人想起他才是这所学校呼风唤雨的人。见曾礼来了,他一句诗才吟到一半就打住了:“曾老师,找我有事吗?”
  
  曾礼心想,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呢,难道你不知道,装什么糊涂啊?“我有点事,想请示校长。”
  
  “大事小事只管说,话明气散。年轻人,有气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我也是从年轻走过来的,理解你。”
  
  “关于扫盲表册的事……”
  
  “几张表,填了不就行了么?”
  
  “可是,我不想填。”
  
  “为什么?”
  
  “……要我做假。”他本想说,朴主任要我们做假。忽然想起,说朴主任坏话的人,一定人品有问题,就把那三个字吞了回去。
  
  “年轻人,按上级的要求做,不叫做假。就真的算做假,责任也在领导。你在大树下面为人,天垮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做假就做假,假事真做不就行了么?”
  
  想不到,老校长比朴主任还强硬,噎得曾礼无语了。
  
  见曾礼的脑壳仍犟着,老校长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朴主任给我汇报过,这是乡里牛文教的意思。你以为我们当主任当校长的,嘴巴两块皮,说话不费力,敢乱说话呀?人权财权都没在我们手里,顶齐天,我算个无职无权的班长,朴主任算个副班长,上课时喊喊起立,下课时安排安排扫除而已。内里比小媳妇还不如,上怕得罪公婆,下怕得罪姑子。我头上,你们看有一顶乌纱帽,我却觉得是个紧箍咒。唉,当家三年狗也嫌,我当了三十几年校长,他们把我嫌成什么样,你是知道的。其实也不用嫌了,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拜托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说要你替我分忧,在这段时间,你别再添乱就行!”
  
  曾礼原以为,学校就是校长一手遮天。他甚至私下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体体面面地混个校长。没想到,校长也有一肚子苦水。“容我想想,我脑子还是没转过弯儿来。”
  
  “事情越想越复杂,别再瞎想了。”
  
  “校长,上次为接弟的事,我也给你添麻烦了。”曾礼本想用上次那件事,说服校长转变态度。
  
  “提起那件事,我在背后还真的费了不少唇舌。你以为他们不敢扣你的工资呀?跟你说实话吧,你真把乡干部惹火了,他们不光敢扣你的工资,还敢扣我们全校教师的工资。邻近有所学校,把乡干部得罪了,教师们大半年没拿到一分钱。我们乡重视教育,在全县是数一数二的,几十年不拖欠我们一分教育经费。希望你在扫盲这件事上,别跟乡里较劲儿,让我们左右为难。照你目前这种势头发展下去,如果不转弯,到时候只能是好脚连痛脚,不光害了你,也害了我们大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曾礼确实动心了,他准备直接去朴主任那里填表册。他刚走出校长寝室,身后便传来蚊子般的自言自语:“不是一块好钢,中间有夹灰。”曾礼明白,这是老校长在隐讳地批评自己,说明自己应该改变了。
  
  老校长门口有一坡石梯,曾礼爬上石梯,一转角就碰上了洪成。洪成冲过来紧握着他的双手,说:“恭喜,恭喜,这回真理肯定战胜谬误了。”
  
  明明是自己让步了,为何要讥讽我呢?洪成这句貌似奉承的话,让曾礼的傲骨头又长出来了。他气冲冲地径直回了自己寝室。晚上,洪成又炸了鱼,请他喝酒,他找了个借口推托了,他厌烦洪成身上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场恶习。
  
  第二天,曾礼发现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对直走过来的人,一旦发现了他,就会故意绕个弯儿,或者找借口错开他。他未去之前,一大堆人有说有笑的,可他一到,就像一锅沸水掺进了一瓢冷水。渐渐地,人们不言不语地四散走开。他猜测,同事们在背后议论他。他觉得自已与同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分,他好象成了一条不合群的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做事出了问题,从此逢人总是不断说好话,做好事。但不管什么样的好话,经他的嘴一说出来,就有些别扭;不管什么样的好事,经他的手一做出来,就有些差强人意。有如深陷泥潭的人,不说不动还好一点,越说越动就越陷越深。他整天战战兢兢的,好比赤着双脚行走在青苔上。
  
  一位心直口快的老师教训他说:“新同志,刚出身社会,要跟同事搞好关系。大家都说你好,你就是不好也是好。大家都说你不好,你就是好也不好。鲁迅先生说: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我们当地有句土话:口水淹得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更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曾礼,你书本知识可以当个教授,社会知识还要扫盲。”
  
  连最新潮的扫盲一词都用在他头上了,先前心高气傲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窝囊透了,糟糕透了。似乎谁都可以教训他,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
  
  曾礼忽然不愿听人说话了!哪怕是真心诚意的好话,在他听来,也是冷嘲热讽。他想,一个人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无羁无绊,该多好啊!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曾礼私自认为是朴主任。并不是说这些事都是朴主任刻意安排的,而是谁想动朴主任一根汗毛,谁就得罪了所有同事。
  
  曾礼想亲自去找牛文教,将填写摸底表册这件事处理清楚了,看能不能改变目前的窘境。牛文教却通过办公室那个手摇电话,提前通知了他。那天,学校正开周前会。老校长讲到半途,手摇电话兀地叫了。老校长听完电话,脸色铁青,双手发抖。“曾礼,散会了请你留下。”
  
  散会了,朴主任也留了下来。老校长和朴主任你一言,我一语,一起把曾礼点拨了老半天。说牛文教颧骨高耸,眉毛高挑,眼睛放光,是一个有楞有角,说话办事都风风火火的人。进他办公室时,一定要喊他牛书记,不能喊牛文教。他是靠浮夸风起的家,当了几十年公社第一书记。改革开放后,他成了绊脚石,上级便把他从书记位置上请了下来,当了管理学校的乡文教。若喊他牛书记,一切好说。若喊他牛文教,就脸难看,事难办。
  
  曾礼去到乡政府,一进门便礼貌地喊了声:“牛书记!”
  
  牛文教没回话,而是反问曾礼道:“我有个言子儿,叫作‘牛书记的政策——?’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扳不弯!”曾礼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说,老校长和朴主任要是不面授机宜,自己肯定是答不上来的。
  
  “听说你对摸底数据进行技术处理有看法,今天我专门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也不是有看法,只是那些数据都是我钻床底、下苕窖摸起来的,随便变一个就全部失了真。”
  
  “失真不失真,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道理很简单,全乡一千多文盲,如果上级来检查验收时,请那些文盲来应付一下,就是每人付十块工钱,也需一万多。现在教育经费紧张,这一万多块钱,能给你们学校所有教师发一个月工资,你说可不可惜?何况正式验收之前有初验,正式验收之后还有三次复查?我们乡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历来不拖欠教师一分钱。有的乡镇财税收入不到位,教师大半年没领到工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说到这里,牛文教故意停顿许久。“你不完成这个任务,就影响我们全乡。我们全乡完不成任务,就影响全县。全县影响全省,全省影响全国。这样一来,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还有这么多文盲,在国际上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你说问题大不大?不管你的文盲数据摸得准不准,只要验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就过去了。要是验收的硬碰硬,哪怕河里的清水也能毒死人,你信不信?你不信我信!”
  
  曾礼第一次听到这些理论,感到很新鲜。
  
  “你今天可以不听我的,一年之后,你转正定级要我签字,我也不听你的。要是三年不能转正,政策是哪里来哪里去。据说,你的父母都是农民嘛。我们一升芝麻拈去一颗,还是一升,可你这辈子就完蛋了。虽说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但我想,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出农村,还是不愿回农村的。”
  
  说起这个,还真能唬住曾礼,他的内心七上八下起来。
  
  “年轻人,你是恢复考试制度后,凭真材实学考上的第一批大学生,你知识上过关了,可政治上还是白痴。我考考你,什么叫政治?”
  
  曾礼嗫嚅了一下,想背一段考过的政治题。牛书记却自问自答起来。
  
  “什么叫政治?依我看,政治就是家家户户蒸饭的甑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抱着国家这个大甑子,天旱三年吃饱饭。你离开国家这个大甑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挨冻受饿。”
  
  曾礼原以为,考上了学校,正式分配了工作就是铁饭碗了,没想到,一个泥巴饭碗要经过这么多道关口,才能炼成铁饭碗。“牛书记,我错了,我马上去填表,行不行?”
  
  “知错就改,好同志!”牛文教一激动,就拍了曾礼的后脑勺。
  
  曾礼从牛文教办公室一出来,就由走变跑,他要立刻去朴主任那里,力争别耽误交表时间。而且还要真心诚意向朴主任认错。
  
  曾礼埋头猛跑,不小心与一位中年汉子撞了个满怀。曾礼抬头一看,是学校那位说话很直的老师。
  
  “曾礼,有什么急事呀?只顾低头跑路!”
  
  “我去找朴主任。”
  
  “朴主任下码头去了,他可能今天要上县城喽。”
  
  糟了,朴主任肯定上县里报表去了。我的表还没填呢,这回可把事情闹大了。他的心怦怦直跳,顿时急出一身冷汗。他略为镇静了一下,然后直奔码头。
  
  江边上,一个人正颤颤悠悠地行走在斜斜的木跳板上,曾礼发现,那人正是朴主任。“朴主任,等一下,我的表册还……”
  
  朴主任上了船,船工手忙脚乱地将跳板拖到了船上。他转过身子,站立船头。“曾礼,你差点坏了我大事。我已调到县城一所小学去了。”离港汽笛长鸣,巨大的马达声,螺旋浆卷起的水声,使朴主任后面的话有些模糊。“曾礼……洪主任……已……将(帮)你……扫盲……了……”
  
  小火轮嘟嘟嘟叫着,很快驶离了船码头,渐渐消失在云天相接处。曾礼隐隐听得,洪成已帮自己填好表册,并且,洪成现已接替主任位置。尽管对洪成身上遗传下来的官场恶习有些厌烦,但既然他帮自己解了危,还是应该表示感谢的。
  
  曾礼大汗淋漓地跑回学校。好像有人乘他不备,从他头上淋了一桶水,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他去到教导处,见洪成站在高高的木凳上,手伸在文件柜顶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洪主任……”曾礼觉得这三个字有点拗口,声音很低很低。
  
  洪成站在凳子上,正聚精会神翻找东西,身子没有任何反应。
  
  “洪主任!”曾礼加大了音量。
  
  “曾礼,恭喜恭喜,你这次真的赢定了……”洪成扭头一看是曾礼,便大声说道。
  
  “洪主任,请你从今以后,别再讽刺我了!”
  
  “曾礼,从今以后,也请你依旧喊我洪成,别喊我洪主任,感谢你。”
  
  “朴主任说,你帮我把扫盲表册填了,我是特地来向你表示谢意的。”
  
  “朴主任临走时,是跟我交待过的,可现在不需要了。”洪成下到地上,端起凳子,走到另一口文件柜面前,“朴主任走得匆忙,连移交也还未来得及办理。”洪成又站上凳子,顺手抱出一大堆表册,拍了拍上面积存的细灰,翻开一看,“还好,朴主任把那次据实填报的扫盲表册,还完好地保存在这里。”
  
  洪成高兴地跳下凳子,放下表册,而后伸开双手拥抱着曾礼。“刚才接到县教育局通知,本次扫盲摸底表册必须实事求是填报,如有弄虚作假,其责任自负。”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0 09:07
喜欢中财这种氛围,喜欢中财这帮说真话的老师,更喜欢说缺点的老师。说缺点是需要费脑筋的,也需要水平的。一时还不能理解别人提的缺点,是因为别人比你水平更高,他看得到,你看不到。真诚感谢提意见的人!
作者: 碣石清风    时间: 2017-1-10 15:12
通过扫盲摸底,再现当时农村的教育状况,反映超生家庭的生存窘境,揭露造假风气的盛行,塑造了曾礼这个人物形象,令人欣慰,看到了希望。素材不错,组织得也恰到好处。个人觉得小说的魅力尚显不足,供参考。
作者: 袁达清    时间: 2017-1-10 16:44
谢谢分享,的确好文章~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0 17:22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10 15:12
通过扫盲摸底,再现当时农村的教育状况,反映超生家庭的生存窘境,揭露造假风气的盛行,塑造了曾礼这个人物 ...

版主的意见很正确,值得我认真思考,成熟以后再修改吧,问好版主,祝福你。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0 17:23
袁达清 发表于 2017-1-10 16:44
谢谢分享,的确好文章~

感谢你的鼓励,问好,祝福你。
作者: 戏笑九宫    时间: 2017-1-10 19:04
学习欣赏完了,这是一篇厚重而韵味十足的佳作!但因为意外为山淼小说《继父》做了一个简评耽误了阅读欣赏广大会员作品的时间,再有因此作为分享交流文章,更因为九宫最近非常忙,所以不做过多点评乱弹,抱歉!
感谢分享赐稿梦游太虚,致敬!
作者: zizhu    时间: 2017-1-10 19:04
感谢老师的分享,清风老师点评很到位,就不再啰嗦了。问好!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1 09:39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1-10 19:04
学习欣赏完了,这是一篇厚重而韵味十足的佳作!但因为意外为山淼小说《继父》做了一个简评耽误了阅读欣赏广 ...

感谢版主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义务地看我的所谓文字!来到中财,就是想到你们这些高手中间来学习学习,还望版主不吝赐教!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1 09:39
zizhu 发表于 2017-1-10 19:04
感谢老师的分享,清风老师点评很到位,就不再啰嗦了。问好!

谢谢你的到访,辛苦你的,问好你。
作者: 柯英    时间: 2017-1-11 10:54
扫盲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这段生活已经离我们远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程老师旧事重提,写得真实。从选材上说,这种旧题材处理不好就没有新意,花力气写出来总有背气之感。从写作说,结构故事时还是要紧凑一些好,这种平铺直叙的方式太散了。多琢磨一下当下小说写作的趋势,强化创作中的现代意识。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1 11:32
柯英 发表于 2017-1-11 10:54
扫盲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这段生活已经离我们远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程老师旧事重提,写得真实。从选 ...

这个意见提得好,我力争多多努力,问好老师,祝福你!
作者: 程贤富    时间: 2017-1-11 11:35
柯英 发表于 2017-1-11 10:54
扫盲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这段生活已经离我们远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程老师旧事重提,写得真实。从选 ...

说实话,现代小说有些什么东西,我是一概不知,我是在这里习蛮办。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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