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7-1-26 08:21 编辑
一
“宝贝儿，你帮我看看那宝物还在不在呀？当心我们睡死了，有人入室盗窃哟！”老头子每天清早，乍一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这样吩咐妻子。
“老头子，你那张废纸就是送也无人要，还用得着偷吗？”老太太一骨碌爬起来，并未去查看老头子口中的宝物，而是跑到卫生间里放满一盆热水，再支好解手的坐凳。
“谁说的？那宝物对他人来说是一张废纸，它可是我们全家的护身符啊！那一年政府的人亲手把它交给我时，嘱咐我要当作镇宅之宝世代保存！要是没有那宝物，我也得不到你这个宝贝儿，儿女们也吃不上皇粮！”
老头子说话时声音沙哑，喉咙里好象卡着脓痰。他九十出头，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老太太比老头子小一个小伙子的年龄，头发黑白相间，面容清瘦，戴一副老花镜，很贤惠的样子。
老头子趿着棉拖鞋，一路哼哼唧唧地踱进卫生间，随便抹了一帕子脸，又踱到电视机跟前，揿下开关，而后双手紧握摇控板，使劲儿按来按去。用力不是重了就是轻了，总是选不准频道，他阴着脸气呼呼地大声嚷道：“宝贝儿？”
平时三分钟不见老太太，老头子也是这么喊叫，但此时只有老太太明白他有何诉求。正在擦洗面盆的老太太听到喊声，快步跑了过来：“老头子，我来按。”
老太太拿过电视遥控板，轻轻摆弄摆弄，天气预报便开始了：“云阳，阴转晴……”
老头子看到天气预报，脸上的表情也由阴转晴：“宝贝儿，快去占位置，晚了就没坐位了。”
老太太拿着坐垫赶到树林里去了。
老头子边轻声哼唱着自作的打油诗边朝卫生间里走：
一天不打牌，心里闲得慌。
白天不得黑，晚上不得亮。
牌儿打得好，心中无烦恼。
白天易得混，晚上醒得少。
……
小区所属的公园里有一片树林，在林下安置有好几十张石桌，以方便老人们打点小牌。如果天气晴好，去那里“斗地主”的特别多，行动不便的老古董们，去晚了就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儿。因此只有趁早去占位置。
老太太占了坐位回来，见老头子还呆在卫生间里，可电视依然开着，她便“啪”地关了。电视屏幕像闪电一样闪了一下紧接着就黑屏了。
“宝贝儿，莫关噻！”老头子蹲在卫生间里喊。
“老头子，你人在卫生间，电视却在一边叽哩哇啦的，未必不烧电哪？”
“我在听新闻呢！”
“哦，你在听新闻哟！对不起，我马上打开！”
早点煮熟了，然而老头子还未解出大便来。老太太便拿出针线活，坐在沙发上，一面补袿子一面等候。老头子蹲在卫生间里两眼望着窗外，天空灰濛濛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正这样想着时，忽然飘来几颗雨点把窗玻璃打得叮叮作响。老头子一听到雨声便来了气：“啥子鬼天气啊？刚才还报的‘阴转晴’呢！”
老头子一生气便想离开卫生间。虽然一直未拉出大便，但他还是撕张纸揩了揩。揩完朝垃圾桶里放时，老头子偶然看见卫生纸上沾满鲜血，他说话的声音就变了调：“糟了，宝贝儿，我屙血！”
“老头子，你刚才还在唱歌哩啦的，怎么看到天在下雨，树林里无法打牌了就又屙起血来？”老太太说。
“糟了，真的，马上把我推到县医院去检查，看是不是内脏烂了。你晓得，我年轻时患过胃溃疡！”
“好嘛！”听老头子说话时带着哭腔，老太太也慌了神。
初冬的天气寒意逼人，老太太给老头子加了件风衣，再围上厚厚的围巾，然后用轮椅推着出了门。
临出门时，老头子一再提醒门要反锁，钱蚀了还可以再挣回来，镇宅之宝丢了子子孙孙的福祉也都丢了。
雨越下越大，老头子撑着雨伞坐在轮椅上，老太太在地上吃力地推着。
到了县医院，大夫问了问情况，便开了一大堆化验单。缴清各种费用之后，老太太又把老头子推向化验区。到了胃镜室门口，老太太说：“你检查完了就在这儿等我。我这一阵子累得喉咙冒烟，我喝一口开水了再扶你去检查下其他项目！”
老太太喝完开水回来，在胃镜室门口久等不见老头子出来，就敲门询问。医生说：“老头子早走了。”
老太太在医院里整个转了一圈，不见人影。来到门厅时，一缕初升的阳光从窗缝里钻了进来，老太太才发现大雨停了，天已转晴。她以为老头子做完胃镜走出门来，没看见她就直接回家去了。于是，老太太赶紧推着轮椅朝家里赶。公路上车水马龙的，老太太巧妙地周旋在密密麻麻的汽车之间，斜阳把老太太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她时而追着自己的身影向前走，时而又把长长的身影甩在了身后。
打开家门，老头子不在。未必我俩在路上错过了啊？她又推着轮椅原路返回寻找了一遍，还是没碰见老头子。她又在医院里上上下下寻找了一遍，依旧没找着。顿时，她觉得天旋地转起来！老头子自从翻过九十岁以后脑子就有些犯傻，腿脚也不利索了。老天爷，要是他失踪了，我怎么向子女们交待啊？想到这里，她伤心巴意地哭出声来！哭了一阵，她又赶快推着轮椅满大街寻找，几条都街都找遍了，踪影全无。她摸出手机，欲给儿女们报个信儿，才想起自己只接得来手机。她又跑回屋子，准备打座机，忽然想起打牌的树林里还没去找过，又推着轮椅往树林跑去。即将到树林时，老太太只顾伸长脖子张望，没留心脚下的减速带一绊，她实实在在地扑了下去。身子在扑倒的那一瞬间将轮椅推出去好远好远，差点与疾驰而来的一辆轿车来了个热吻。她哼也未哼一声，连身上的泥土也顾不上拍就赶忙爬了起来，迅速冲上去抓住了轮椅。她再次推着轮椅紧走几步，果然看见老头子静静地坐在树下等待牌角儿呢。
“老头子，你啷个不打声招呼再走呢?浪费几百块检查费不说，你把我三魂吓掉了二魂！”她边说边脱掉外衣，折几折，“来，坐在衣服上！这石凳子冷冰冰的湿漉漉的，着凉了还不是害我。”
“宝贝儿，我不坐，你穿好。我病了还有你，你凉病了我就麻烦了！”
“我马上回去加一件噻！”说完回家去了。
二
老太太回到家，见未来得及吃的早点还焖在锅里，经过这一折腾，已成剩饭。她舍不得倒掉，舀起来全吃了。吃过了，再给老头子煮新鲜的。煮好，亲自送到打牌的地方，老头子放下牌吃将起来。吃完又开牌。老太太端坐在一旁，庄重得像个驻村女干部似，不多言也不多语的。有时给老头子端端茶递递水，如果老头子内急，她就颤颤巍巍地扶着他去厕所。
老太太像陪伴客人一样陪着老头子打牌，老头子也觉得过意不去，他充满温情地说：“宝贝儿，你回家看电视去吧，这里风大，莫吹感冒了。打完牌我自己回来。人老腿先老，多走走路对我也有益处！”
“老头子，你腰锥间盘突出，坐得走不得，打完牌我推你回去吧！”
老头子手气超好，傍晚时分回到家里一清点，赢了十多块。为此，老头子高兴了好久好久。老太太在厨房煮晚饭，老头子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陡然觉得尾椎骨有坠痛感，就去到卫生间。早晨蹲了老半天也未解出的大便，这时顺利地落到了便池里。
老太太听见老头子进了卫生间，又离开了卫生间，却没听见冲水声，接着又飘来一股臭气，她很不高兴地吵道：“老头子，我说过多少遍了，解完手要冲水？按一按水箱按钮也学不会呀？你再这样下去，我干脆叫大女儿请个保姆得了……”
老头子听出老太太是佯装生气，便用川剧唱腔回应道：“宝贝儿——实在——对不起！一辈子——习惯了敞口厕所——，硬是使不来——这——抽水马桶——”
老太太笑了，老头子也笑得眼泪直流。笑完，老头子走到沙发边，屁股一落座就鼾声大作起来。
三
“亲，来电啦，来电啦！”老人手机像个高音喇叭似的，在茶几上叫个不停。
被惊醒的老头子拿起手机。电话是大女儿每天准时打来问安的，她说：“爸爸，母亲这么大年纪了，是不是请个保姆啊？”
老太太听到这儿，一把夺过手机：“大女儿，我说过多少回了，现时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请保母的事暂时免谈。再说，找个生人呆在家里岔眉岔眼的，碍手碍脚的，一点私密空间也没有……”
两位老人正在接电话时，门铃陡然响了，老太太打开门，见是大儿子。
“老大，你办退休手续了？”老头子问。
“爸爸，这几天刚办完。”大儿子回答。
“我每月刚好四千块，你有多少退休工资？”
“我有五千多！”
“我父子俩每月白拿政府九千多，这些钱能买多少斤谷子啊？”
“现时谷子一块二角一斤，八千斤吧。”父亲怎么问这么怪怪的一个问题呢？纵然有些疑惑，大儿子还是正儿八经地回答了。
“老大，你再帮我算一算，二十担谷子值多少钱？”
“一石多少斤呢？”
“五百斤。”
“一万二千块钱。”
“老大，要换在解放前，我们父子俩都是大地主呢。宝贝儿，别煮晚饭了，过会儿我们下馆子去。”以前老头子都是背着子女才叫老太太“宝贝儿”，今天他当着大儿子的面也这样叫开了。
大儿子明白，老头子说的是解放初的事。
解放初，老头子家里被错划成了地主成份，财产全被政府没收。当时正在大学读书的他，也被押解回乡，与母亲借住在邻居的牛圈棚里。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挨批挨斗，招工招干当兵都没他的份儿，想讨个老婆也没人愿意嫁给他。土改结束一段时间之后，政府发现他家里每年才二十多石租子的收入，只够糊个嘴儿，就将错划的地主成份改成了“小土地出租”。划高的成份更改过来了，他也被政府吸纳为中学教师。邻村姑娘那时才十六岁，嫩得像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羡慕他的才学，自愿嫁给了三十多岁的他。她就是老头子口中的“宝贝儿”。结婚以后，邻村女孩不改初衷，六十年如一日，他们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如今，子女们都在行政事业单位上班，两老口儿和和美美的，白头偕老……
“老大，你来得正好，你帮我把那张废纸烧了吧！现在大多数人比旧社会的地主过得还爽，证明我那张‘小土地出租’的公文已经过时了！”
“您的镇宅之宝我怎么敢随便烧呢？”
“你不敢，我来烧！”老头子在走向卧室的过程中，扭过头对大儿子说，“老大，你母亲才是我们家的镇宅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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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5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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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5 1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