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小事

李兴文

　　1，在加油站
　　
　　出于安全考虑，加油站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本也无可厚非。但当有些“措施”实际上演变成为咄咄怪事，就让人很难弄清楚其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鬼。
　　
　　凡是小车、货车、客车等“正规”车辆，加油站是允许往油箱里直接加注燃油的。等车停好，工作人员将油枪伸进加注口。加完，盖好油箱盖，车主付费毕，开车走人。但当农用三轮车以及摩托车前去加油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情景。车主们必须将油料先盛接在铁皮小桶内，再用小桶把油料注入油箱。据说，这是“规矩”！
　　
　　这种现象在小城中已经延续多年。我想，不光是我，也许还有很多摩托车主都有过类似的经历，那就是，从某一天开始，加油站开始拒绝他们用油枪直接向油箱中加注燃油，而是强制车主们把摩托车停得远远的，先把汽油加入小桶，再用小桶加入油箱。也许大家都问过被这样对待的原因，肯定也是一样的没有得到更加令人心悦诚服的回答。若不得已，勉为其难且实在爱理不理的回答可能都是“这样安全”！
　　
　　那么，把盛着汽油的敞口铁皮小桶提来拎去，多出这么一道环节，就安全了吗？这是颇让人费解的，也许许多人和我一样曾经对此感到茫然和愤懑。我曾质问过，得到的回答是“你可以到别处去加油！”无理可讲了就耍流氓，这也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更为可恨的是，当我第一次与工作人员激烈争执的时候，我的身边围着一大群等待加油的人，那时候他们好像无心等待我申辩的最后结果，而只关心小桶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手中，一个个神情诡异，没有一人给我帮腔！
　　
　　这就是现实，当我不仅仅在为自己的利益挺身而出的时候，许多处于等待状态的消费者们一边观望着加油站工作人员对别人明目张胆的不公待遇，一边一丝不苟地忍受着歧视，也等待着不公待遇及早降临到自己身上！
　　
　　加了油，离开，心里的疙瘩肯定都是难以解开的，毕竟，包括我在内，谁都没有听到过耐心的解释或说明，但如果真的出于安全考虑，我们有权利听到耐心细致的解释。总该说出更加令人佩服的理由吧，却没有，而不明真相的降格对待只能让人想到歧视。也不能不让人想到“咸亨酒店”中的怪异世相：穿长衫的可以坐着喝酒，不穿长衫的则要站着喝酒。又如小儿挑食，邻里之间从来和睦，大人为小儿索食也是常事，因为大家是邻里，施者和受者都是满脸堆笑满心虔诚与真诚，含着很高的人情热度。但若是乞丐上门求乞，那些乞者要么被直接驱逐，要么被不灭的人间恻隐之心眷顾或被慈悲情怀接纳，他们就会得到一些残羹剩饭。不过，施者大抵都不会忘记摆出施舍者的高姿态的。最常见的就是不让乞者进门，给食的时候也是另取一闲置器皿，盛入饭菜，凌空倾倒。那时候，乞者的脸色总是阴晴难辨喜忧相杂的，但出于人的基本礼仪识见，乞者还得深表谢忱之后，才转身离去。
　　
　　两种加油方式与两种待乞方式大有可比，由此亦可看见人除了长着两只人眼，还长着一双牛眼和一双狗眼的。同样的事情，因为对象不同而有完全不同的对待态度和迥异的对待方法。用狗眼看人的时候，自己的优越总是能够对别人的劣贱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用牛眼看人的时候，别人的优越总是能够唤醒自己的奴性意识或乞丐心理的。不谈职业规范，遑论职业道德与精神契约。一个人，一个民族，对待自己的态度往往是从对待别人的态度开始的。
　　
　　若能给出解释，并且解释本身相当的合情合理，我想，作为正常人都是能够接受的；若不能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消费者人格尊严的歧视与侮辱，就是对他们合法权益的公然侵犯，消费者就有理由和权力改变此类不公待遇。
　　
　　然而，“消费者”在哪里？“维权的”权力在哪里？“改变”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尤其是，人权意义上的“消费者”和社会意义上的公平规范又在哪里？再说，当“安全”变成操作底线，当效率目标并无上线，或者，当“安全生产”实际上仅仅作为无事故生产的过程性记录而转化成一种“荣誉”，“安全规定”实际上已经变成一层无法突破的外壳，无上线指标的生产效益又在无限膨胀的时候，隐藏的两难悖论最终势必导致一方价值的贬值和“权变性”操作的出现。试想一下，直接加注不安全，间接加注就更不安全，但间接加注“权变”了安全规定，还不影响经济效益，一些怪异现象就这样产生。当技术层面的规定和目标价值的预期高于人的伦理情感诉求的时候，“权变”的结果就是降低消费者的权利贬损消费者的尊严。诸如此类的更有商场、超市的不定期促销，习惯贪小便宜而跟风抢购的人们，又有多少关注过商品的“有效期”和“保质期”？即使偶尔有所发现，贪图小便宜的习性又使人们对自己的合法权益自动放弃或主观忽略，或者让自己的尊严向小便宜妥协，人又从哪里得到关注、维护和支持的力量呢？
　　
　　
       2，在冬季
　　
　　“烤火煤——”
　　
　　“卖烤火煤——”
　　
　　原以为，在日渐发达日渐文明的城市里，诸如此类的叫卖声早已自然绝迹，却不料，非但不绝，反更兴盛。
　　
　　营销，是现代社会中一个很难伺候的鬼。行商进市，坐商进店，这种期望和契约是极其美好的，但人多人杂的国情决定了一些行商无法进市，一些坐商也无法进店。城市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生存路子越来越难开拓，不甚配套的是城市里的自由贸易市场总不见扩大，摊位和店铺依然无法满足越来越大的市场要求，根本无法顺应越来越大的从商潮流。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不说年关将近，就说平时，街上永远不缺游售叫卖者，亦不乏无力租店和无力买位者。也许真找不到摊位和店铺，但也许是为了节省数额庞大的摊位费和店铺租金而不得不精打细算，即便沿街叫卖，即便送货上门，也心甘情愿。为了生存和发展，付出更多体力和热情也是值得的。
　　
　　诸如销售烤火煤，卖主大都驾车沿街缓缓游走，他们车上叫卖的喇叭声大都是震耳欲聋的。
　　
　　我很少上街，很少看见卖主们停下车来卖煤与人并送货上门的情景。但也许，他们的生意事实上很不错的，只不过我没有看到而已。也许生意不太景气。卖煤的车辆总在街上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一身煤污的货主看上去极像黑不溜秋的煤球的。
　　
　　天寒地冻的，我真心希望他们的生意好一些。然而，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总是先掠过一阵寒颤的，我为自己的浅薄的怜悯之心轻轻触动以后，总会想起“卖炭翁”。“黄衣使者白衫儿”，我对他们恨之入骨。自我有知，社会的每一层权力对底层的压榨和盘剥总让我愤懑到缓不过气来——现在也是，虽然再没有耀武扬威的“黄衣使者白衫儿”招摇过市了，但他们并未灭绝，慑与舆情和新政的压力，他们改变了方式，躲到更加阴暗隐蔽的地方作恶去了。
　　
　　是的，那种鬼并未死绝，只不过，他们不再招摇过市、耀武扬威、“手把文书口称敕”了，他们早已用上了空调、地暖，甚至，多数城市民宅和等级豪宅都进入到追求居室洁净清新的健康时代，他们大多不会再烧煤取暖，但还在用煤火烧开的暖汽。“黄衣使者白衫儿”们的攫取手法早已换代升级，他们已经在项目申请和工程招标中间优哉游哉地踱着方步，根本不屑于在小商小贩身上去谋取蝇头小利。也许考虑到“文明”的需要，那种公然豪夺的劣迹早已在世面上销声匿迹，或曰，懾于舆论和新政压力，他们不能不有所收敛，而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挖空心思、巧立名目、设置障碍，然后“变通”政策出租权力，那是赚钱轻松又极隐蔽的极好营生！
　　
　　至今还在烧烤火煤取暖的人，大抵是以下三种人：一是依然真正贫寒的城市居民，次乃租住城里挣钱的农民工，三是寄宿求学的莘莘学子。因为工作需要，我常走访后两种人，有时候遇上的情况正好是合二为一了：一些来自农村的务工者和他们在城市求学的子女同处一室。一到冬季，那样的租住之所常常有一个铸铁的或者白铁皮的煤炉子。未入房门，浓烈刺鼻的煤烟味儿以无声的语言告诉我，他们取暖烧的是烤火煤，并且烤火煤大都质量低劣带有大量硫磺。那种气味，在我是久违之物。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我居然产生了穿越时空回到贫穷与困顿年月里的感觉。浓烈的煤烟气对不常嗅闻者具有极其强大的排拒力——但我不能退却，甚至不能皱眉、掩鼻，而必须带着真诚的笑容接受主人的欢迎快乐地走进去。因为，屋子里住着我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
　　
　　对他们的居住条件，我无法为他们描绘一幅图景让他们望梅止渴，我只能在心里祈求一连串问号关联的实质性内容有朝一日能够变成鲜活灵动的现实。比如，进城务工者和择校求学的儿童少年，会不会有一种力量让他们的租住之所或者寄宿之地尽快具备最基本的硬件保障，而不要让他们自己和别有用心的一些城里人认为他们是“从农村里来的”，而言下之意往往是，他们只是暂时居住在城市里，他们是流动人口，他们尚不具备在城里生活的种种条件和能力，尤其认为，他们并不具备在城里生活的基本素质——干脆说，不要让英国佬一样的一些城里人把他们看做城市资源陡然变得紧张、秩序逐渐混乱、文明程度不断下降的主要原因而自视清高地“脱欧”，并以此来拒绝向英国城市一样的城市不断移民。一言以蔽之，有没有一种力量和机制让他们在城市里出现的时候，他们身心内外都没有城乡差别所致的排拒、歧视和自卑！他们有没有机会享受到最基本的社会公平？他们人生祈愿的现实诉求有没有被“立法”的可能而让他们不再有次等公民的担忧？
　　
　　我希望有，我也愿意等待！
　　
　　
       3，在楼市
　　
　　我的房子，确切说是我所居住的公寓，是这样个城市最后一幢砖混结构盖着预制板的房子，但我从未因为它是中国建筑史上里程碑式的遗存而感到骄傲自豪，相反，我对他一直心存疑虑甚至到了夙夜忧叹的地步。〇八年的特大地震没有将其摧毁，我从不认为那是房子的建筑质量超好，而是，那是一种侥幸，是此地与震中地带直线距离超过三百公里而使得震度和烈度都明显降低的缘故。墙体裂缝了、断裂了，但房子还站立在原地，我们还在里面居住着，我们也都清楚那只是站立着的废墟，它根本挨不过下一次八级地震的摧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谁的睡眠能够安稳呢？
　　
　　我想换房，早就想换！
　　
　　走访楼市，看中了几个楼盘。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结构特点，那就是四五层商铺以上才是商品公寓，我看上的都是商铺顶上的那一层房子，因为它们都毗邻一个宽敞的平台，那个平台也只有所在楼层的住户才有资格将其买断，拥有这样一套房子，正好可以实现我回味院落情结养植花木盆景的愿望。
　　
　　“这层房子你买不上了！”
　　
　　“为什么？”
　　
　　售楼处工作人员回答我之前，先给我一个诡谲的微笑，那种微笑我似曾相识，依稀记得大凡诡秘的事情都会以那种诡谲的微笑作为开场白的。虽然那种微笑本身显得相当神秘，但在询问者看来是常常相当可憎的！
　　
　　追问。
　　
　　他只给我一个极其简短的回答。
　　
　　他是外地人。如今南腔北调混杂一处的情况比比皆是，一些怪异的口音往往能在异地口音群落中制造出浓厚的喜剧情调来。他的口音当属其一，所以，我听他说话的时候也在欣赏他口音的喜剧音乐性。
　　
　　恕我不照搬他的原话，我只说他说出的一个关键词，那个词语对我产生的巨大影响是让我神神地出了一口长气。
　　
　　他说，那些楼层已经让各路“林盗”占了！
　　
　　荒唐！太平盛世，何盗之有——不对——我听懂他的意思了！
　　
　　看来，我只能牺牲我的院落情结放弃我养植花木盆景的愿望了。我不能不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够买到新房子，只要远离危房以及危房带给我的噩梦，我还是应该生欢喜之心的，是佛开悟于我，让我这样做的。
　　
　　了解了购房流程，回家的路上，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有趣的事情。
　　
　　当地一个民企老总，在当街地段购得一块“黄金”地皮，意欲打造一个高大上的电器商城。楼房终于竣工了。一些有心人发现，那是一座模样怪异的楼房。十四层的楼房，八、九层之间有一圈貌似楼面封顶的雨棚一样的凸出结构，众人的议论可谓五花八门。在我看来，楼房修成那种样子似乎确也是毫无道理的，怎么看都像挨过打的蛇侥幸逃脱之后，被打处留下了一个半环状肿瘤！也让人想到一座六层的楼又顶着一座八层的楼在表演杂技。看着那楼，我曾笑出声来，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牙齿。正值换牙的年岁，乳牙脱落，恒牙直往外顶。待至恒牙长出半截，赶上了交完公粮之后余粮无多的挨饿日子，恰逢其时我又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送命，好在终于活过来了，据说赤脚医生给我服用过大量四环素。我的恒牙就在那时那处留下了一圈黄褐色的凸起。挨饿的日子还在继续，我的恒牙还在艰难生长，终于长到不再长的地步。那一圈黄褐色的环状凸起再也不去。我曾为之深感遗憾，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么多年。毕竟，那样的牙齿以入木三分的笔力记写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惨历史！
　　
　　那座楼房真像我的牙齿！
　　
　　不久，关于怪异楼房的真正成因终于流入民间。原来，那个“怪胎”工程是那个老总和当地几个“林盗”“协议”打造的！
　　
　　无言了！按照市政建设各种规约，当街楼房不得高于六层，而此楼居然高达十四层，并且看上去是本来已经竣工了，又在上面加盖了八层！
　　
　　合法的不活跃，不活跃就没有喜剧性，而生活决不能没有喜剧性；不合法的都含“笑料”，总能制造喜剧效应，虽然人们总在苦笑之后摇头哀叹起来。
　　
　　最具幽默感的东西最难令人忘却，而有些幽默道出了人们心中愤懑和仇怨。若要愤懑和仇怨彻底消除，必先销毁怪异工程。可是，谈何容易，想要销毁那样的工程，恐怕只有等待时光花费一万年的功力来消磨了。
　　
　　
       区区小事，互不相干，只是“有趣”而已！这些寻常小事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跳入我的脑海并使劲往一处挤。它们显然影响并拖延了我的按时入眠。因其不是我所憎恶者，就是我所悲悯者，如此相杂的滋味我还是努力吞下肚去，以所憎者为药，让它们疗治我的病体以至康健；以所悲悯者为火，让它们煅烧我的灵魂以至纯净。一边吞咽，一边思忖，人的痛感和快感都需要适时释放的，若不然，将致新的病痛。
　　
　　一旦进入酣畅的书写状态，又发现，不书其痛也是难成其快的。
　　
　　写完看表，时间已从昨日深夜到达今日凌晨。
　　
　　2017-1-4


      

云馨

首席欣赏并问候:新年快乐!

微风轻拂

新年快乐，楼市、油价都是中国市场经济比较特殊的的，一种怪异的市场经济。这些关系幸福感的关键物价但愿渐渐的让人幸福起来。

黑龙江小龙女

小事不小，也是中国特色，关系到国计民生啊。

夏冰

悲悯情怀，深刻思想。对现实的关注与思索，一向是先生的长项。
送上新年祝福！

李立红

祝李老师新春快乐！
这些小事折射出很多大问题，特别是第一则，让人想起沉默的大多数，想起藤野先生中看热闹的中国人，平庸之恶

李兴文

云馨 发表于 2017-1-28 18:41
首席欣赏并问候:新年快乐!

李兴文

微风轻拂 发表于 2017-1-28 22:45
新年快乐，楼市、油价都是中国市场经济比较特殊的的，一种怪异的市场经济。这些关系幸福感的关键物价但愿渐 ...

不关油价。也只是楼市背后的事情。比油价和楼市更让人憎恨者尚多。

李兴文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于 2017-1-29 09:08
小事不小，也是中国特色，关系到国计民生啊。

对，小事不小。其实小事背后隐藏着大事。谢谢小龙女！

李兴文

夏冰 发表于 2017-1-30 13:56
悲悯情怀，深刻思想。对现实的关注与思索，一向是先生的长项。
送上新年祝福！

谢谢夏版抬爱。本来就在低处，当然看惯了贫弱群体的不幸。天性使然。
谢谢夏版，并祝夏版过年快乐！

李兴文

李立红 发表于 2017-1-31 08:33
祝李老师新春快乐！
这些小事折射出很多大问题，特别是第一则，让人想起沉默的大多数，想起藤野先生中看热 ...

立红所言极是。我素来憎恨种种阴恶，今生恐要与之对抗到底了！

文字闪耀生活

当今不平事太多，见得多气更多。欣赏美文。

李兴文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7-2-4 07:37
当今不平事太多，见得多气更多。欣赏美文。

我们缺乏的是真正生气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