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运气有所转折,转折或许出现在那个夜晚。
那个风雨静歇的夜晚,海岸返回宿舍照常回得很晚。
案头上还叠有50份稿件,排在面前,尚未和他打个照面。海岸急速扫描了30几份来稿后,喝了几口茶,接着往下扫描。
突然间,海岸被一部小说开篇的一句话,如天籁一般,叩击了他的心弦。那句话在说:倘若婚姻是一座神秘的围城,那进去与出来的人都在相互猜疑。
将小说反复读了3遍后,海岸仍按捺不住欣喜的心跳。仿佛久已期待的心中情人,既要投怀送抱,海岸兴奋得嘶喊起来。上天呀,你总算开眼啦!
是的,极少有眼前的这部8千来字的作品,恰如洞房之夜褪去轻纱的新娘,令海岸浑身一阵颤栗。作品演绎出的激切的情愫,深长地拨动着他的心弦。
这部小说少见而深邃地引起了海岸的强烈共鸣。又将有一个难眠之夜,煎熬着海岸的稠密思绪。
为着那个女人,海岸前不久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了这座城市。
在生疏的城市,做了3年编辑的海岸,还是觉得生疏。3年的苦涩守望,海岸的胸境里仍然寂寞如初。
海岸觉得报纸副刊越来越难弄了,好稿全成了港货。海岸可急坏了,心都发了毛,何谈去寻女人?就是有女人来抛个媚眼,海岸也没那个情趣啊!
就在上个月,社长就直接对海岸说过,副刊的读者反应量再不见起色,就得考虑撤除版块,全部拿去登发广告。你也就在事务部打打杂算了。
社长是老乡加同族,所以接纳了海岸的投靠。社长不得已说出这番话,自然还算留了情面。然而,那弦外之音,也能体会出是一支温柔的通牒。
苦闷往往点燃收藏的回忆。过往的情爱,曾经的志趣,辛酸和甜美共存,孤独与温暖相映。耕耘的文字,良美的篇章,滋养颗颗希冀的心灵。
遇见一份拍手称好的文稿,海岸自是激动而兴奋不已。这种心境,毫不逊色于他遇见一款如意的女郎。看起来,这样韵味的一场艳遇,等上一千年总算等到了!
按照发表惯例,在作品后面,编辑要做个简短的评点。果然,海岸在作品随后的附言里,读到了作者留下的一段话:
编辑老师:
您好!我是一个文学发烧友。已写了很多习作,可从未敢寄出。这是首次向贵社投稿,心情忐忑不安。习作浅陋之处,敬悉老师惠赐教正。
老师,尽管我的习作涉及了婚姻话题,有附庸风雅之嫌。但其实,我虽然属于高龄青年(29了),目前仍是孜然一人。(好像这样的似是怪物了吧。)
不是我甚么孤傲,非也我甚么气盛。一句话说穿了,无非我是个失去双臂的残疾人。令人觉得大为滑稽的是,偏偏我又是一个体貌合乎审美感的姑娘。
老师,您也知道,每位姑娘都有一个梦,成为男人心中的新娘。可这个梦对我来说,真是永无破解的梦魇。或许,仅能以我的作品,来塑造那个梦吧。
读罢附言,海岸不觉猛地一震。顿时,他莫不怜爱、佩服起这位不凡的姑娘。
海岸真想立刻去会见这位姑娘。这位神异而聪灵的姑娘,该是在怎样困窘不堪的处境中,克服难以想象的痛苦,从事格外艰难的写作呢?
这位姑娘需要些什么帮助呢?最大困扰真是爱情问题吗?那么,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呢?海岸决定必须去,哪怕不是以报社的名义,海岸都要走一趟。
天亮了,海岸排好了发刊清样,摆放在案头。又写下留言,接着收拾好自己。然后,海岸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报社文稿纸和信封,大步出了大楼。
路途中,天公不作美,雨不期而至。海岸骑车赶到了女孩留下的住址。这里显然属于解放前留下的低矮旧舍。辨着斑驳的门牌号,海岸敲响了姑娘的家门。
“哆哆,哆哆。”
“请问,你在家吗?我是报社编辑海岸。”
里面声息寂然。“哆哆。”海岸不觉提了音量,重复了那句问话。
还是声息寂然。好不奇怪!莫非姑娘外出了吗?或许她根本听不见?
海岸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倾听轻微的回应,却听见自己敲门时的心跳声。
默然而审慎地打量了房门许久,海岸迟疑着脚步,转身离开了。
心中涌出的失落,伴着雨滴飘洒。霎时间,他的胸间仿佛被什么掏空了。
然而,就在黯然里的这一刻,分明从房屋内传出一道清晰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请原谅我,编辑老师,我不方便开门。”
海岸本来已被自行车带动了的脚步,不觉间悄然僵住……
到这老地方,站定了,中年女子拿出一块布,抖开铺在地面上。然后,女子抹了抹搭落的头发,默然蹲着,盯着面前的粗布棋摊。
集市上,摊点遍布,人头聚集,喧声四起。女子低头瞅着地面,想起到这地面有半年之多了,在半年之前,母亲也抱病撒手而去。
母亲弥留间的目光,殷殷地回放在她的眼前;母亲软绵绵的话语,依是清晰地回响在耳畔。捣腾着这个滋味,女子不觉酸涩而绵稠。
半年来的日子,女子和许多迎战者,对战了200多盘残局。然而,那些意气风发的棋手,略经三五回合,便一一败在她的手下。
自然的,那些迎战者颇讲道义,自认倒霉之后均乖乖掏钱。其实,女子并不靠这样的举动,收获什么甜头,她的念想完全另有所图。
一个半老头走将过来,不疾不徐走到棋摊跟前。女子望了几眼,笑脸微露,扬手招呼:“老师傅,过来坐坐,来盘棋消遣一下?”
半老头不意眉梢一抖,停下步子,唇角一翘浅浅一笑,略略颔首,弯下着休闲服的身躯,一伸手从棋布的交点上拈起了一枚棋子。
在指中摩挲了几下,半老头不觉面色大惊:好一副鸡翅木棋子啊。
这么稀罕的棋子,多半是家传了,怎么流落在女流之辈的手上?
半老头捏着那枚棋子,一脸狐疑,不禁揣测:此女子非同一般了。
女子顿时抿嘴轻笑,撩了撩耳鬓发梢,心想:到底是块老姜,有货不轻易撒手。只不过,这么典型的残局,半老头也难免犯难的。
再看,红方获胜的优势大得很,绝对让涉棋者观后怦然心动!
半老头一味玩着那枚滑润的棋子,沉吟着未动。瞧那股神情,像高考搏击的学子,在一道概念混淆的题目面前,举笔瞻前顾后了。
女子撇嘴淡然一笑:“玩上一把嘛,老师傅,你是执红方先行。”
一只小马扎无声递向了半老头,不声不响间,围起了不少旁观者。
嗬,好戏在后头嘛。半老头的脸色一片肃然,双眼猎猎闪烁。女子却不经意想到:家中管家婆大都抠得死紧,他的身上可带闲钱?
女子陷入沉吟,略一攒眉,不觉思忖:不妨让小老头试试身手,就是赢他一个彩头,得个乖,本女子自会有法子让他气消云散。
半老头倒一把坐马扎上,瞄了女子几眼说:“大妹子,你真敢下了不后悔?不要到时候,免得说我一花甲老头欺负一弱女子哦。”
女子启口轻笑,端起身子说:“老师傅,不说别的,我摆棋设摊半年多了,虽说头遭遇你有岁数,但鹿死谁手眼下还未开局啦。”
“成!”“啪。”他敲下手中把玩的那枚棋子,贴在棋布的棋局上。
说话和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透出胸腔中的一股逼杀气!
女子倒也爽快,怀中一掏,往棋盘上“啪”地拍下一张大票子,票面的成色稍次。她的眉梢上扬,一展手臂伸出个有请的手势。
“呜嗬!”旁观者立马做劲起了哄。女子嘴角不觉抿出了笑意。
半老头屈指弹了弹衣袖说:“这样,大妹子,你若是赢了,老哥我出双份,老哥若是赢了,这副棋子就借来一用。你看怎么样?”
女子不觉眉梢一紧,起了音色说:“这,对你交易不平等吧。”围观者有人倒吆喝说:“几好的,就照老师傅说的办,家伙操起来!”
半老头来了劲头,捋起袖子,拎起红车叫“将”掷在中5路,直逼白方中宫。瞧这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胜券在握当是必然的啦。
孰不料,女子突然提炮反打而来,说:“吃老车。”半老头顿时大怔:“且慢,哪来的白炮?”女子笑曰:“嘿,怎会随便飞炮?”
忽地“哗啦”一声,棋子滚地。半老头一把掀了棋摊,说:“大妹子,你这残局是那《橘中橘》残局第108局,‘手到擒来’?”
女子目光闪烁,神色惊讶说:“看来,老师傅多是沙场高手了。”
“你倒说说看,白炮啥时布在中5路了?”半老头继续追究道。
女子面容一红一白,红白间紫,嘴唇微张。旁观者里一老头瞧了说:“你不认识这位师傅吧?”女子满目茫茫然,缓缓摇脑袋。
老头接着又说:“听过象棋界大侠吗?”女子一脸懵呆低声问:“敢问是孙(沈)登先生?听说放着专职不做,可见传得有真?”
女子似有省悟,冲着老头起声问道:“就是下盲棋1对12人,最后8胜,4平的?在当年到处,传得都跟神仙下凡一般啊。”
此时,半老头挪挪身子接过话说:“此乃当年之勇,何必重提。”
女子嗖地站起身来,迎着他单跪下去,抱了拳说:“大师在上,请受不肖愚徒一拜。”说了,又叩了一个礼,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半老头上前扶了一把,说:“不才现已修身养性,早不收门徒。大妹子看来也略通一二,难得持礼相见,萍水之交,点到为止。”
女子脸色腼腆,垂下目光:“大师,那一届大赛,本想凑个热闹的,偏生运气捉弄人。您看,今天有缘,岂不是老天爷照应?”
半老头不禁眉头一皱,说:“这集市设残局,摆这霸王棋半年的,原来是你这女子呀?只是你这鸡翅木棋子,该有什么说道吧?”
女子带了愧色说:“大师,这么做,是为了把您激将出来啊。”停停又说:“大师,不瞒您说,这副老象棋,原是我娘的私藏品。”
“你母亲的私藏品?”半老头回望身旁,瞧热闹的已依稀散去。
“是咧。”女子将棋子归拢包裹了,说:“我拿去问玩收藏的,说是报价1万。要是早点兑现金的话,我娘也不至于走得那么急。”
半老头沉下目光,默然片刻,伸手将女子一把拽往一僻静处,急急问道:“不好意思,你母亲是哪位?她怎么得来这稀罕物的?”
女子眉梢发沉,叹口气道:“我娘叫四凤,是爹的二嫁。爹是教书先生,娘将它作陪嫁品带了来。娘说,她是瞒了前夫拿走的。”
谁知女子说了后,半老头顿时惊诧不已,不禁说道:“你娘叫四凤?是颖阳人吧?一张大脸盘,个头敦实不高?是她老人家吗?”
女子连连嗯嗯直点头,脸上写满期待与惊异,心头砰砰直跳。
半老头不顾失态了,上前一把抱了女子,颤了声气说:“大妹子,你和我原是异父同母哇。刚才你说走音了,我姓沈,沈阳的沈。”
半老头的眼圈泛出了潮红,女子已是泪水婆娑,一次次擦拭。
“是咧,娘去世前曾经说过,她的前夫姓沈来着。颖阳人孙沈不清,对你不住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女子哽咽了声音回答。
哽咽中,女子也不觉间伸手抱着了沈老。周围的风儿轻轻。
“走走走,今日兄妹无意团了圆,难得好事,咱们上茶馆好好叙一叙。”老沈拿过女子的包裹,拉起她的臂膀,朝外面大步走去。
走出没多远,女子忽而甩开老沈的牵扯,一股正经地说:“老沈,告诉你吧,那些个所谓的赌局,是我故意要那些输家传开的。”
“那赢的钱去了哪?我们的母亲治病,难道没欠下债务呀?”
“待人散走,我追着返还了他们。我包揽了集市地段的清扫,挣得是良心钱,欠的债务,就由工资慢慢还清。现在总算好些了。”
“不易呀,无债一身轻!今日兄妹好不易见面,更得好生聚聚。”
女子没有回应,从老沈手中摘走包裹,扫了几眼说:“你说,今日我都输尽给你了,也没啥脸面了,我梁静还会无功受禄的么?”
瞅着老沈满眼的殷切,女子将包裹里的棋子,一把取出,使劲往老沈怀里一送:“既然这是你父亲的爱物,今日就回归原主吧。”
迟疑间,女子又柔柔推了老沈一把,盯着他嘱道:“拿去,这是为娘的遗嘱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