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7-2-24 08:23 编辑
桃花源的美,美在那一片片掩映着俨然屋舍的桃树,美在那一条清澈如镜的桃花江。阳春三月,桃花江两岸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如同一幅巨大的油画铺在深山里。
白天的江边,是男孩子们的天堂。将牛羊赶到山坡上,我们这些小男孩,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呐喊着扑进江水里嬉戏起来,扎猛子,打水仗,捉鱼虾,摸螺蛳。岸边的野花似乎也受了感染,不断地点着头微笑。在不远处浅滩觅食的鸥鹭,也齐齐抬起头来注视我们。
夜晚的桃花江则交给女人们了。捣衣的声音此起彼伏,坐在石头上洗衣的女人们,有的大声谈笑着,有的哼起小曲儿。若是有月的夜晚,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女孩,挽起裤腿站在水中洗头。她们白净的小腿,经月光朗照,更显白皙了。
山村的白天是安静的,阡陌上往来穿梭的人们,即便大声吆喝,也并不显得嘈杂刺耳,相反,听起来自然、亲切、舒服。午饭时间,耕田的父亲从水牛身上解下犁铧,坐在田埂上吃起母亲送来的饭菜。我家的水牛,大口嚼着母亲背来的青草。一只八哥,停在牛背上,随了牛的动静摇晃着。
夏日的夜晚是我们最渴盼的时光。晚饭过后,大人小孩聚集在院子里的瓜棚下乘凉。大家围着燃得咝咝作响的煤油灯坐成一圈,凝神静气地听祖母不厌其烦地讲述狼外婆的故事。沉默寡言的祖父,长烟杆里的旱烟,被他吸得星星一般忽闪忽闪。密密麻麻的萤火虫,在低空飞来飞去,不时撞到我们的脸上。
当然,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记忆了。现在,桃树老的老,死的死,人们无暇栽培幼苗,桃花自然也就少了;桃花江的清澈也不见了踪影,满江泛着白色的泡沫,散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鼻味道。就连小孩们的闲暇时光,也被网络游戏占满了。
改变这一切的动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同族的村长去了几趟山外,被人下了蛊;也有人说是桃花落进江水飘到下游,泄露了桃花源的秘密。甚至有人怀疑是高科技破译了陶渊明的密码。
总之,一条水泥路像一把利剑,从山外直插桃花源的心脏。
高大的拦河坝不仅阻断了鱼儿的畅游,而且阻断了孩子们光着屁股下水的梦想。水电站日夜轰鸣的机器声送来的灯光,让两岸千年静谧的夜色无处可藏。林立的烟囱吐着浓浓的黑烟,将那颗太阳也熏得常常躲着不敢露面。游人纷至沓来,地上的小草也不肯轻易冒出土来。
村民们的腰包鼓了起来,老土的汉服被时髦的西装替代,木屋让位给钢筋水泥楼房。夜总会振聋发聩的乐音,让人们一夜之间从秦朝穿越到了现代。
人们着实兴奋了好些年。
当我向儿子说起夜晚捉流萤的时候,他说我骗人,那东西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现实里根本就没有。
不明不白就患上了二十年支气管炎的父亲,咳嗽得深深地弯下了腰,头几乎就要触碰到地面。他整日不是盯着脏兮兮的河水发呆,就是望着高耸入云的烟囱叹气。
今天我到他的房间叫他吃午饭时,他竟然失踪了。
费尽周折,我在山坡上的祖坟地找到了他。只见他跪在落满厚厚一层黑黑粉尘的祖坟前,一边咳嗽,一边流泪,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听得真切,我们是秦的遗民,避乱至此,已逾百世,难道我们还得迁回秦朝吗?
我听得心里刀绞一般疼痛。
忽然听见身后有异样响动,我回过头去,惊诧地发现地上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片同宗男女,包括那位被人怀疑中了蛊的村长,以及我那些年少的正处于叛逆期的子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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