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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烟雨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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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8 17: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绵绵阴雨,千丝万缕飘落下来。山村缠在濛濛烟雨中。

  濛濛雨也缠绕着一个个农家院,把人们留在家里,不再出门了。

  若是在前些年,碰上雨天,男人们就躺在家里睡大觉,女人们便坐在炕沿上守着男人,缝缝补补做针线。现在不同了,家里有了电视机,村文化室里还放录像,雨天里农家的生活有声有色了。

  程登山一家人都聚在堂屋里看电视。变幻万千的彩色屏幕,看着真过瘾。电视机对面,两边有两个大沙发。程登山往沙发上一坐,老婆子给他泡上一壶浓茶,两个小孙子一左一右缠过来,坐哪儿都不好,偏要爬在爷爷腿上。另一张沙发上坐着两个儿媳妇,像是比着谁能,手里都拿着毛线活儿,一红一绿,边看电视边织毛衣,眼睛和手都不闲着。只有老伴嫌沙发太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屋门口,实际上是操着院子里的心。

  难得这样清闲。村里没啥事,家里也没啥活儿,阴天下雨,就这么享一天安闲吧。程登山品味着老婆子泡的茶,眼睛瞅着电视里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小伙子穿着短裤头在海边沙滩上追来追去,心里忍不住直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旁边沙发上还坐着两个儿媳妇呢。

  “登山在家吗?”

  院里来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环山村,能开口直叫“登山”的,没有几个人。

  “是秀珍呀!”老伴已经答话了。程登山一听,也忙起身迎到屋门口,笑着招呼:“淋湿了没有?”

  “雨不大。”一把雨伞,一个女人,50多岁,还很利落。

  登山老伴接过雨伞,两个织毛衣的媳妇一齐站起来招呼:“孟主任来啦。”

  “别搅了你们看电视,我是找程书记说个事。”

  “那就到客房坐吧。”登山老伴知道是来说工作上的事,就去开了另一个屋门。

  程登山和孟秀珍是环山村的正、副支部书记,孟秀珍还兼着妇联主任。多少年来,像这样在一起商量工作,是常事了。但今天似乎有点不大寻常。程登山一眼就看出来,孟秀珍的神色有些异样。坐下以后,孟秀珍好一阵没有说话,有什么难言之处?程登山也不急着问,抽烟,耐心等着。

  “登山啊,”终于开了口。

  “说呀,我等着听哩。”程登山一笑。

  又没下文了。一起当了多年干部,很少有开不得口的时候。今天这样子,自然是有不好说的难事了。

  程登山问:“家里碰上啥难事了?”

  孟秀珍说:“不是。”

  程登山说:“你瞒不过我。”

  孟秀珍说:“不是家里的事,是我自己,我想多少天了,到底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就别说啦。”程登山笑了一下,“走,堂屋里看电视去。”

  “嘿,你!”孟秀珍一急,心一横说:“那我就说!我说了,打雷下雨都随你,我顶着就是了。”

  “你就说吧,我听听有多大的事。”

  孟秀珍鼓了好大劲儿,才说出一句话:“我是来……来辞职的。”

  “辞职?辞的啥职?”程登山一下还没回过神儿来。

  孟秀珍说:“你说辞的啥职?我在村里的职务呀。”

  程登山顿感事情大了,皱起眉头问:“这是咋的个话?怎么忽然冒出了这号子事?”

  孟秀珍转过脸去,声音也有点变了:“别多问了,登山!几十年了,我只求你这一回。我……我走了。”她过于激动,一会儿也不能再坐下去,连忙起身出门。

  堂屋门口,登山老伴看见孟秀珍出去了,忙喊:“咋就走啊秀珍?伞忘了,伞打上!”

  程登山拿上雨伞追到院门口,孟秀珍已在雨幕里走远。程登山望着遮住村子的千万条雨线,仿佛一下又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另一场雨……



  回村的路,河西走廊空旷的荒野上不平坦的石子路。

  半路上落下了一场雨。

  县城到环山村,有三十多里路。一男一女沿着古长城下的石子路一步一步走那长长的路程。刚走到半路,雨来了。

  两人是从县城开会回来。一路上荒野无边,见不到几个村庄,唯有历尽沧桑的古老长城挺着雄奇的身躯在雨幕里伸向远方。

  冒着雨赶路,没走出多远,都淋湿了。

  他们来到一座烽火台下。烽火台一侧,不知在什么年代,有放羊人挖开的一个用来遮风避雨的土洞,刚能容下两个人。程登山望望那洞口,又看着天说:“走不成了,避避雨吧。”孟秀珍稍稍迟疑了一下,没言语,一弯腰钻进洞口。

  两人都年轻,程登山二十岁出头,孟秀珍十八九岁。那时两个人都已是共产党员,在村里当干部,一起风里来雨里去,有几年光景了。

  早在解放那年,程登山十七岁,正赶上当民兵,扛着红缨枪站岗放哨浑身是劲儿。两年过后,就成了环山村的民兵连长。

  孟秀珍原先不是环山村的人。她是在解放前跟着娘讨饭来到环山村的。村里有一家姓芦的人,也是穷苦人家。那家人好心,收留下她娘儿俩,把她认成了干女儿。村里人都明白芦家的用意,那是看中了这个小姑娘,等着过几年长大了,给他家的儿子当个媳妇,穷人家的娃娶个媳妇难啊。名义上是干女儿,其实就是童养媳,只是没人说破罢了。解放时她十五岁,工作队进村,看她出身最苦,就引导她走上革命道路,从那时起她才有了孟秀珍这个大名。她未满十八岁就入了党,是环山村第一个女共产党员。

  那一场雨啊!一场雨把两个人意外地安排在一个无回旋余地的土洞里。荒野很空旷,土洞很小。两人相挨相依,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谁也找不出一句话说。

  几年过来,一年年长大,常在一起走,早是有情有意人。然而,心里有那意思,嘴上可没法说,也不能说。两人都清楚,她是芦家的人,早晚是芦家的人。他俩再有意也是白搭。他和她,还能说什么?

  芦家的小伙子也长大了,憨厚,能干,出力气多,说话少。孟秀珍说不上喜欢他,也说不上不喜欢他。但有一个声音总在她心头敲响:他就是你的男人!

  男人,男从……谁也没有说,却是已经注定了的。

  女大十八,嫁到婆家。孟秀珍的岁数到了,芦家一时也不敢轻易提婚,因为今日的孟秀珍已不是那个飘零受难的小女孩了。这桩婚事从未正式言明过,如今他家的娃还能配上人家的女吗?

  倒是秀珍的妈常在女儿面前念叨:“丫头呵,你可不小了……”秀珍就说:“你急啥呀妈?我是党员,早早成了亲,咋工作呀?”还有一句心里话,她没法说出来,那就是她的心里有了另一个男青年。妈妈自然是早看出来了,时时悬着心,隔一阵儿就免不了要敲打几句:“丫头,咱可不能忘了芦家的恩啊!你和他家的娃虽没订婚,可这是明摆着的事,斧子也劈不掉,好女子守一家,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妈妈的话像烙铁在秀珍心田间烙下了难以抹掉的印记。一个五十年代的农村女孩跨越不过一条古老而坚固的界限。

  风声,雨声,心跳声……

  那会儿是怎么啦?就想不出一句话?民兵出操喊口令,程登山的声嗓比谁都亮。平时跟孟秀珍在一起,有啥说啥,能说能笑。长城脚下一个土洞,却把他的嘴封住了。长城,千年的边墙万年的身影,你太古老太古老了!

  小小的洞口,洞门挂着雨帘,洞里青枝绿叶。枝叶相依,挨得太近了。他在想什么?她在想什么?不不不,什么也没有想,不敢想,因为不能想。

  “你冷吧?好不容易问出这一声。

  “不冷,有点儿……”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冷是热。

  “我给你焐焐吧?”

  “不不,别……”

  她脸一红,本能地向后退缩,但身后就是洞壁,动不了,其实本来就挤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再没有说的了。就那样默坐着,听着外边世界的雨声。

  后来,雨渐渐小了。

  “雨小了。”他说。

  “走吧。”她跟着说。

  两人就出了洞口,外边的天地好广阔啊,她像初次看见一样!

  又上路了。走出几步后,不约而同又扭回头望了一眼。那时候若有一个人说一声:“雨还下着”,另一个想必会接上一句:“再避避吧”。然而谁也没有说。两双脚不停地向前走去了,向自己的村子走去了。



  一转眼过去几十年。一转眼已是爷爷奶奶了。

  假若那时候能像今天的年轻人这样解放,这一辈子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程登山脑海里这样一闪,不觉摇起头来:可笑!胡闹!这算啥想法?

  回首以往,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段多么长的路!农业生产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三年困难,十年动乱……直到改革的春风绿了山村,多长的路,多长的路!在这一大段长路上,有顺境有逆风,有上坡下坎有几多曲折。他程登山和她孟秀珍,在各个时期担当过这样那样的各种职务,有时在台上也有在台下时,几十年上上下下,跋山涉水,捧奖状戴红花受批挨斗……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长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挺着身板走过来了,以一个农村共产党员的样子走过来了。

  今天,孟秀珍究竟是碰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关口呢?

  “不行,我去她家看看!”程登山心里压了块石头,觉得不可拖延,当即就要出门。

  “哎,这是咋啦?”老伴一拍手笑起来,“一个找一个,藏猫猫呀!下雨天没事干啦?”

  老伴知道程登山和孟秀珍那段情,年轻时心里憋了老大的疙瘩。如今已是当了奶奶的人,那疙瘩当然早散了,只是老夫老妻间偶尔作一段笑话罢了。

  程登山听老伴又取笑他,一瞪眼说:“别老没出息!她一定是碰上了过不去的难事。”

  “那你就快去吧。”老伴也不笑了,“就打上她的伞去吧。”



  山村遮在濛濛烟雨中。村子四周环山,那些山头都不高,绵延起伏着,不慌不忙地手拉手连接起来,在中间围成了一片不足十里见方的小盆地。就在这片小盆地上形成了一个村庄,因而得名环山村。这村子不小,前些年是一个大队,分成六个生产队,因为地形特殊,六个队的房屋院落都挤在一起,留在四周的土地耕种庄稼。大包干后,村里组织劳力到青海开辟副业基地,村民们很快富起来,不出三年就兴起了盖房热潮。按照村里的统一规划,几年过来,全村已修建一新,各家各户的院落井然有序,纵横交错的村巷如同整齐的棋格一样。程登山每次在村子里走上一转,作为一村的领头人,都感到一阵阵欣慰和自豪。

  村子这样兴旺,正是鼓起劲加快步子往前奔的时候,没想到孟秀珍忽然提出要辞职。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想不出她突然停步的理由。

  程登山走着想着,不觉已来到孟秀珍家门口。

  孟秀珍家里人口不多,她丈夫已经去世,两个女儿均已出嫁,跟前只有一个儿子,儿媳生了一对双胞胎小姑娘,花朵一样可爱。
看见程登山进门,孟秀珍稍稍有些惊讶。

  “啊,你来得好快呀!”

  “嘿嘿,我来给你送伞。”

  孟秀珍马上拿出一瓶上好的丝路春。农村干部都能喝酒,程登山在酒场上也是一员好将。

  “你别拿那个,今天不喝。”程登山连连摆手。

  孟秀珍说:“今天下雨,正是好茬口。不喝光这一瓶,你别想出门。”她打开酒瓶,转身就到屋门口喊儿子和媳妇:“宝娃、兰花,你们都过来。”

  小两口应声从另一个屋里过来了,一人抱着一个小女娃。

  孟秀珍吩咐:“宝娃,拿大酒杯,开两瓶罐头。兰花,快去炒盘鸡蛋。今天把程书记灌醉。”

  程登山连忙阻拦:“这是干啥?我一杯也不喝。”

  “不喝,今儿可由不得你。”孟秀珍往椅子上一坐,那神气如同一位号令三军的女将军,“宝娃,敬酒!”

  宝娃斟满一对大号玻璃酒杯,一杯足有半两,双手端起,恭贺地举到程登山面前:“程书记……”

  “慢!孟秀珍一伸手拦住了儿子,训斥道:“傻瓜!在家里还叫程书记!”

  宝娃规规矩矩站好,高举酒杯,重新开口:“爸爸!……”

  爸爸!河西的乡俗,称呼叔叔为爸爸。这一声遵照乡俗的称呼,使程登山心头一震。霎时间,程登山仿佛听见了一声久远的呼唤……



  那一年,大西北的冬天过早地来到了。

  那一年山摇地动,人仰马翻!偏远的环山村也陷入一片动荡中。

  程登山被关进小学校破旧的教室里,跟地富反坏牛鬼蛇神窝在一起,不得乱动。

  风雪漫天,寒气逼人,程登山在冰冷的屋子里冻出了病,眼里直冒着火星。婆娘也跟着遭难,一天到晚拉着架子车跟男劳力拼着干活,紧张得要命,只能叫五岁的娃子小柱儿提着瓦罐去给爹送饭。摇摇晃晃,没走到学校就摔倒在地,瓦罐打破了,热面汤溅了一地,碎瓦片划破了孩子的脸,血流出来,小柱儿失声大哭。

  “小柱儿!”正巧孟秀珍来到跟前.

  大队原班干部中,全都靠边站了,只有孟秀珍被结合,也许因为她是个女人,没被当回事吧。她看见小柱儿滑倒在地,慌忙拉起来,二话没说把孩子拉进自己家里,给他擦了脸上的血,哄他别哭,赶紧做了两碗热面条,拿自家的瓦罐装了,叫自己的宝娃提上,陪小柱儿一起给他爹送去。

  两个孩子来到小学校,程登山正病得厉害,发烧昏迷,眼也不睁。小柱儿悄悄对宝娃说:“我爹睡着了。”宝娃说:“叫吧。”小柱儿就叫:“爹睡着了。”宝娃说:“叫吧。”小柱儿就叫:“爹,爹呀!”宝娃也叫:“爸爸!爸爸!”程登山微微睁开眼,看见小柱儿旁边站着宝娃,不禁惊问:“宝娃,你咋也来了?”宝娃说:“妈叫我来给爸爸送饭。”程登山看见瓦罐不是自家的,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心里一阵难受,伸出手摸住宝娃的头说:“好娃子!回去对你妈说,别再给我送饭了。”宝娃说:“爸爸,你睡这儿干事啥呀?这儿多冷,你咋不回家呀?”程登山心口发颤了。面对着五六岁的娃娃,他能说什么?他摸着孩子冻红的小脸蛋,一遍遍地说:“回去吧,娃,快回去吧,回家去吧……”

  就是那一罐面条惹出了一场祸事。当天下午,孟秀珍被拉上批斗大会,,脖子里一根麻绳吊上那个深灰色的瓦罐。

  学校的破教室里寒风嗖嗖。程登山听见外边闹哄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忽然看见宝娃泪流满面跑过来,隔着窗子大声哭喊:“爸爸!他们打妈妈哩……”

  眼前站的宝娃,已是三十岁的结实汉子,当了两个女娃的爹。20多年过去了,可那一声撕心的“爸爸”,至今还使程登山为之震撼。

  宝娃敬的这杯酒,不能不接。程登山亮开嗓门,豪爽地说一声:“好,喝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这不就对了嘛。”孟秀珍脸上现了笑容。

  宝娃的媳妇兰花是个快手,转眼已端上来一盘炒鸡蛋,满盘金黄。婆婆随即吩咐说:“兰花,该你了,也给爸爸敬两杯。”

  既已开头,这两杯酒又不能不喝。

  孟秀珍又拦过两个小孙女,说:“你两个是小娃娃,一人给爷爷敬一杯吧,合起来也是双杯。”

  程登山大笑:“哎,这是干啥呀?跟我上劲儿啦!”

  孟秀珍也不说啥,只叫宝娃斟酒。两朵小花才三、四岁,端起酒杯还是晃晃荡荡,小嘴里甜甜地叫着“爷爷”。这爷爷还能不赶快接过来吗?

  六杯酒下肚,足有三两。程登山棱角分明的大脸盘上泛出了红光。

  “这酒,咋样?”孟秀珍问。

  “真够劲儿啊!”程登山说。

  两人的话似都有弦外之音。

  孟秀珍语气一转,郑重地说:“这可是孩子们给你敬的,儿子的酒,媳妇的酒,孙女的酒,你都喝了。”

  程登山说:“有啥话,这会儿你就说吧。”

  孟秀珍转向儿子媳妇:“好了,这边没你们的事了,领上娃娃到那屋里看电视去吧。”

  回过头来,又斟满酒杯,不慌不忙地说:“这会儿我陪你喝,你一大杯我一小杯。”

  程登山把酒瓶拿过来,盖上了。

  “你知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这酒该喝。你我一起入党,一道儿工作大半辈子,这酒,这算告个别吧!”

  “这算什么话?告的什么别?”程登山语气重了,“秀珍,到底是为啥?一句话就辞职不干了?是黑是白,总也得说出来呀。”

  孟秀珍那一向晶亮的眼神里露出了惘然若失之色,望着门外的濛濛雨幕,半晌无语。

  “说话呀!”程登山心里扑腾起来了,“秀珍,对我,还有啥话不好说呀?”

  孟秀珍摇头:“你是不知道,你不知道……”

  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呕吐声。程登山一扭头,隔着玻璃看见是宝娃的媳妇在院墙角扶着墙吐呢,程登山心中怦地一动,随口问:“宝娃媳妇咋了?”

  “没事儿,她能咋?”孟秀珍忙说,“着凉了吧。”

  “没事儿?我看有事儿。”程登山观察着孟秀珍的脸色,问:“兰花是不是又有了?”

  孟秀珍顿时紧张起来:“你别胡说!有了啥?她有个小老鼠。”

  程登山眼皮闪了几闪,忽一下明白了,一语揭破道:“我知道了!你……就是为这辞职呀!”

  孟秀珍转开脸,一时答不上话来。

  程登山心里一沉,也说不出话来。

  从长长的人生路上走过来,各人都组成了自己的家庭。程登山的妻子生了二男一女,孟秀珍为芦家生了二女一男。三十年一晃过去,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女儿出嫁离去,儿子娶媳妇进门。再往后,两家的第三代人情况不一样了,程登山的两个儿媳妇双生的是男孩,孟秀珍的儿媳却一胎生了两朵花。这,一直是孟秀珍的一块心病。

  沉默良久,孟秀珍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登山,这一关我是过不去了,你就谅解我这一回吧。”

  程登山问:“就为这个,一世的英名都不顾了?”

  孟秀珍说:“我也舍不得啊,入党三十多年了……可是,我从十二岁来到环山村,就成了芦家的干女儿;二十岁又做了芦家的媳妇,不论是好是坏,是穷是富,一年一年总算过来了。如今我熬成了芦家的长辈人,‘芦’字在我心上生了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芦家留不下一棵苗……”

  程登山深有同感:“这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孟秀珍眼里有个晶亮的水珠闪了一下,赶快抬手擦掉了。“现在兰花又怀上了,这一胎,他该生个小子了。这个样子,我不退不来行吗?我还能往群众前边站吗?”

  程登山哑然无语,坐在那儿不动,抽了一支烟又一支烟。若是换成另一户人家,他会滔滔不绝说上一大套,可这是孟秀珍啊!他能说些什么呢?要讲计划生育,孟秀珍比他还会说……现实中的事,不是一套大道理就能说得通的。程登山思来想去,心中万般沉重。何以能想到,全村第一个最早的女党员,几十年轰轰烈烈,却在最后一个站口受不住了。这揭不过去的一页,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

  “登山啊,”程登山不语,孟秀珍又开口了,“这一回,我的主意是定了,这是我几夜睡不着觉反复想过了的。你就点个头,批准我退了吧,你可是喝过孩子们敬的酒了。”

  程登山连忙摇手,站起身说:“今天不说这事了,都再好好想想,下回再说。”抬腿就往外走。

  孟秀珍没再说话,默送程登山出门。走到大门外忽又想起:“伞忘了,你还把伞打上去吧。”

  程登山快步出门,心里反复说着:“难哪!难哪……”他忽然又想:如果他跟孟秀珍调换一下,这事遇到他的头上,他会怎样做呢?也难说啊!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千丝万缕缠绕着村庄。

  程登山淋着雨向前走,在雨幕里抬头远望,村外的山头起伏连绵。而那些山头以外的景色,就看不见了。

  烟雨濛濛,烟雨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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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8-7-19 21:41 | 只看该作者
田兄总能往深里写!写得很到位。如何坚持原则,又如何不太违拗人情、人性,这乃是一个难点!田兄做了思考!田兄对农村很熟悉。读来总让人若有所思。
3#
发表于 2008-7-20 15:56 | 只看该作者
体会你的细节描写,学习!
4#
发表于 2008-7-21 16:34 | 只看该作者
写出了一片烟雨蒙蒙,既是情感,也是辞职的缘由——即将超生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男孩的孙子。重男轻女,一个老话题,却写得烟雨蒙蒙“如果他跟孟秀珍调换一下,这事遇到他的头上,他会怎样做呢?也难说啊!”道理谁都懂,但落到自己头上,会怎样呢?

小说从一件小事写起,线条清晰,情节引人入胜,最后谜团打开,但又留了新的问题给读者,引人深思——不仅仅是重男轻女的问题,更是想和做的问题,非常现实。小说的出色之处更在于营造了一种烟雨蒙蒙的叙事氛围,非常有感染力。

精华小说!
5#
发表于 2008-7-21 18:11 | 只看该作者
田版主的大作,拜读了,觉得描写很细腻,栩栩如生。相比而言,我的就平淡多了,叙述的成分太多,描写的成分太少,望多赐教!
6#
发表于 2008-7-21 19:37 | 只看该作者
娴熟的驾驭材料的功夫,严重学习。问好田版主!
7#
发表于 2008-7-22 11:16 | 只看该作者
好富有诗意的题目。
描写细腻传神,写出了神韵
8#
发表于 2008-7-22 11:22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从一件小事写起,线条清晰,情节引人入胜,最后谜团打开,但又留了新的问题给读者,引人深思——不仅仅是重男轻女的问题,更是想和做的问题,非常现实。小说的出色之处更在于营造了一种烟雨蒙蒙的叙事氛围,非常有感染力。
深有同感,确实好文,欣赏!
9#
发表于 2008-7-22 11:25 | 只看该作者
诗意的标题,生动的描写,浓郁的地方特色。

支持精华。
10#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5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杨友泉 发表
田兄总能往深里写!写得很到位。如何坚持原则,又如何不太违拗人情、人性,这乃是一个难点!田兄做了思考!田兄对农村很熟悉。读来总让人若有所思。

谢你中肯的点评!
11#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5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顽主 发表
体会你的细节描写,学习!

谢谢,握手问好!
12#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5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写出了一片烟雨蒙蒙,既是情感,也是辞职的缘由——即将超生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男孩的孙子。重男轻女,一个老话题,却写得烟雨蒙蒙“如果他跟孟秀珍调换一下,这事遇到他的头上,他会怎样做呢?也难说啊!”道理谁都懂...

如此认真的点评令我感动,多谢鼓励!
13#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5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ycggxg 发表
田版主的大作,拜读了,觉得描写很细腻,栩栩如生。相比而言,我的就平淡多了,叙述的成分太多,描写的成分太少,望多赐教!

呵呵,你太谦虚了,互相学习吧。
1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5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汤如浩 发表
娴熟的驾驭材料的功夫,严重学习。问好田版主!

如浩总是热心关注着我的作品,十分感谢!
15#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5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跃农 发表
好富有诗意的题目。
描写细腻传神,写出了神韵

跃农又来鼓励我,谢谢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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