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铃枣

谢文成

　　　　　　　　　　　　　　酸铃枣
        　　　　　　　　　　谢文成
　　
　　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可是，我不相信的事情，偏偏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三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那个神秘的黑影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年夏天，我和表哥香甜地睡在外祖母家的土炕上。明天早上，我被舅母的吵骂声惊醒，当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趿着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走到屋外，看到舅母站在房顶上昂首挺胸，一手掐腰一手对着天空挥舞，在原地转着圆圈儿，向村子不同的方向泼洒出她的骂声。我听了几句便听出了眉目，昨天晚上，有人偷吃了她家的枣子，而在那个人人皆知的贫穷年代，枣子是顽童们一年四季解馋的零食，关键时刻还能卖钱换得粮食,以解救全家人的燃眉之急。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现在枣子还远远没有成熟，青绿色的枣子只有花生粒般大小，吃起来又涩又苦。更何况是在深夜里，枣子已溶入绿色的叶片之中，根本就看不清是青枣还是树叶。如果不是有人蓄意破坏和捣乱，是不会在这个季节就大打出手的。显然，这是一种挑衅或是出于报复的行为，是不是舅舅一家在村里得罪了什么人？有冤家对头。出于好奇，我本能地跑到村前树街子里去看个究竟。当我跑到那棵酸铃树前，看到落在树下的零乱的树叶、树枝和青枣，我的记忆瞬间就被打开了，顿时愣在原地。这些枣子是我和表哥偷吃的。昨天夜里，是我和表哥悄悄地爬到树上，把酸铃枣当成了一顿美餐。我转过身急忙跑回家里，仰起脸对着房顶上的舅母大声地喊：“妗子，别骂了，妗子，别骂了，那些枣子是我和表哥吃的。”

　　舅母惊呆了，舅舅也惊呆了，把愤怒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事情到了现在，就不仅仅是丢失枣子的问题了，而是他们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破口大骂了半天，却骂了自家人，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环顾四周寻找表哥，表哥不知干什么去了？我羞愧的无地自容，呆呆地立在原地承受着他们的愤怒。这回轮到舅舅上场了，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我的表哥。我想，如果这时他找到了表哥，表哥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性格直爽的舅父不好意思惩罚我，表哥自然就会变成他的出气筒。

　　而这时，表哥恰恰出现在了角门口。他携着一大筐青草，衣服被露水打湿了，沾满了泥水和草籽，他用拿着镰刀的手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待他把草筐刚刚放下，舅父就默默地走上前去，一脚踹在他的身上。舅父一边打还一边陈述着打人的理由。

　　表哥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大声地争辩着，眼睛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他说：“昨天夜里我哪里也没去？就在屋里睡觉，根本就没有和他一起去偷枣子。不过，我听到屋门响了一声，向身边一模，身边空空的，还以为二狗子出去解手去了，就没有言语，依旧睡下了。那些枣子，都是二狗子一个人偷的。”表哥话语沉着坚定，丝毫看不出撒谎的迹象。

　　听到表哥的哭声，姥姥迈着小脚从屋里慢慢走出来，大声地责备着舅父：“算了算了，不就是几个枣子吗？只要不是外人糟蹋咱就行了。”舅母也走到我近前，拍了一下我的头，叹一口气，又用埋怨的口气说道：“外甥狗外甥狗，吃饱了捎着走，这次是想偷着走了。傻小子，要是知道你吃的，我也不用上房骂人了，听听，把我的嗓子都嚷哑了。”

　　我瞪大眼睛，对舅母坚定地说：“妗子，昨天晚上，就是表哥喊我去抅枣的。表哥怕挨打，他不敢承认。”

　　表哥听了我的话，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大声地争辩道：“你胡说，竟污赖人，几天不见，你怎么变得这样坏？竟学会了撒谎。我什么时候喊你抅枣子去了，你说说。你若再这样，以后你就别到我家里来了。”

　　“不来就不来，我这就走。”我说完，转身就想离开外祖父家。

　　“站住，要走，也得吃饱饭再说。你这两个犟种，没一个好东西。”舅舅大声训斥着我们。

　　表哥比我大两岁，一向关心我爱护我，拿我当亲弟弟看待。在我的印象里，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那次，我们一起去爬瓜，被人追到家里，是他主动地承担起责任，挨了舅父的一顿打。我和表哥的关系也一向很好，昨天晚上我们还有说有笑，一起讲鬼故事来呢？在舅母的再三催促下，我们才吹灯睡觉，没想到，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仇人。

　　表哥用气愤的目光望着我。我看着表哥坚定的态度，心里犹豫了，禁不住再一次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景。

　　那一刻我肯定是双眼发直，眼睛也肯定是睁得很大，我没有理会舅母舅父对我的表情。如果事情真像表哥说的那样，那么，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抅枣的那个黑影是谁？他无声无息地立在我面前，跟我和表哥的身材差不多，黑乎乎的，好像要喊我一起去抅枣子。我便慢慢地从炕上爬起来，慢慢地打开屋门，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出去。

　　我恍惚记得，他在我的面前领着我走，没有同我说话，更没有回头，我当然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依稀觉得他就是我的表哥。而且，我也没有看清他的双腿双脚和走路时甩动的手臂，没有听到他发出任何一丝儿声音，没有看清他穿得什么衣服，确切地说,他就是以一个影子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

　　我想到这里，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股冷气忽然从脚后跟儿直窜上头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遇见鬼了，我遇见鬼了。”我大声地呼喊着，在当院里疯狂地跑起来。我眼前发黑，没有目标，不知道要跑向哪里？更不知道要向哪里跑去？我突如其来的变化首先惊动了细心的舅母，舅母纳闷儿地看着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我慌里慌张地撞到墙上，一骨碌儿躺在地上，舅母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舅母急忙跑上前来抱起我，企图抑制住我的挣扎。表哥的一句话立即让全家人惊慌起来，他大声喊道：“爸爸，奶奶，你们快来呀！二狗子疯了。”

　　当姥姥跑到我面前，我挣开舅母的怀抱，一头扎进了姥姥的怀里，脑袋在她的怀里乱撞着，哭喊着：“姥姥，我遇见鬼了，姥姥，我遇见鬼了，我活不了了，我这就要死了。”

　　很显然，家里人认为我中邪了。

　　舅父立在我面前，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突然，他也像疯了似的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在我的眼前挥舞着，恶狠狠地劈着一根随手拣来的木棍，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再让你吓唬孩子，我再让你吓唬孩子。”表哥虽然近在眼前，舅母还是对着表哥大声说：“快去喊你爷爷，你爷爷在学校里。”

　　外祖父是一位民办教师，很早就到村前的学校里备课去了。可当外祖父那高大的身躯庄严地立在我面前时，我不在哭喊，出奇地冷静下来。

　　外祖父详细地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然后又转过头来问我。并一再鼓励我不要害怕。我信任地望着外祖父慈祥亲切的目光，尽管不愿再去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可在外祖父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昨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甜，可迷迷糊糊地就看到一个人立到了我面前。我认为他就是我的表哥，是来叫我抅枣去的。我便跟着他，糊糊涂涂地向前走。走出屋门，我看到还有月亮，月亮很亮，把地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很高兴，认为树上的枣子一定会看得很清。果然，在我走到那棵酸铃枣树前，我看到树上挂满很多紫红色的酸铃枣。酸铃枣很大，像小苹果一样，在金黄的树叶间摇晃。而且还闪闪发光------

　　“胡说，酸铃枣还没熟呢？怎么会长得那么大？现在，树叶子还绿着呢？你怎么会看到是黄色的？再说，那酸铃枣怎么会放光？”表哥听到这里，打断了我的叙述,把眼睛瞪得很大。

　　“他偷吃了枣子，怕到家挨打，他在骗人，在撒谎。”表哥按照他的逻辑推理，来分析我撒谎的原因。

　　外祖父威严地瞟了他一眼，他吓得赶紧止住了声。外祖父说：“二狗子不是那样的人，二狗子，你接着说。”外祖父转过身，信任地望着我，再一次鼓励道。

　　“我看到树上有这么多的酸铃枣，喜出望外，几下子就爬到了树上，摘一个吃一个，酸铃枣又香又甜又面，我怎么也吃不够。等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溜下树来，回到屋里，悄悄地睡下了。而那个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我的诉说让全家人目瞪口呆，可有外祖父在，他们都不敢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外祖父皱紧了眉头，我情不自禁地追问道：“姥爷，那个黑影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深更半夜的来喊我去抅枣子？为什么不去喊我的表哥？若不，喊我俩一起去也行啊！那样，我就不会害怕了。”

　　“我才不去呢？那个黑影是个鬼。”表哥又突然大声对我说。我又吓得大哭起来，一下子扑到外祖父的怀里。

　　“小孩儿不会撒谎，若是他在撒谎，今天早上，他自己就不会承认了。”舅母在替我辩解。其实，从我那天真的表情上，人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不是在撒谎。

　　那么，那个黑影到底是什么？很显然，他不是一个人。既然不是人，又是什么？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
当时，外祖父也没有给我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没有吃早饭，躺在炕上，睁着一双痴痴的大眼睛，望着房顶。外祖母喊我，舅母喊我，表哥摇晃我，我就像一个木头人，对他们的关心没有丝毫的反应。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痛苦，我感觉到身体麻木，心如死灰。

　　外祖父吃罢早饭，吩咐家人道：“吃饱饭，你们都出去，我和二狗子好好说个话。”他说完，慢慢地坐在我身旁，抽出他的旱烟袋，装上一锅烟，点燃。我清楚地听到舅母涮锅涮碗拣筷子的声音，听到他们陆续走出去的声音，还听到外祖母不放心的嘟噜声。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外祖父才心平气和地问我：“二狗子，对姥爷可要说实话。我问你，婆枣、脆枣、小枣、酸铃枣，这几样你最爱吃什么？”我说：“婆枣不甜，小枣太小，脆枣肉少，一年四季，我最爱吃酸铃枣。”他问：“为啥最爱吃酸铃枣？”我说：“它又大、又甜、又香、又面，又解饿、又解馋，比其它枣子好吃了。”他问：“你是不是馋酸铃枣了？”我点点头。他问：“你是不是做梦都想吃酸铃枣？”我又点点头。他又问：“这次你到姥爷家来，是不是来看看酸铃枣熟了没有？是不是想来吃酸铃枣的？”听到外祖父的问话，我本能地从炕上坐起来，反问道：“姥爷，你是怎么知道的？”听完我的问话，外祖父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他说：“对了，这就对了。”

　　外祖父又说：“二狗子，你想想，你做梦都想吃酸铃枣，能不梦到它吗？不过，这不怪你，你家没有枣树，又没有零花钱买零食，平时连块糖也舍不得吃，一到馋的时候，自然就会想起你最爱吃的酸铃枣，想起酸铃枣又红又大，在金黄的树叶间闪闪发光，在等着你去摘、去吃。傻孩子，昨天晚上来喊你去抅枣的那个黑影，不是你表哥，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就是你自己呀！是你自己做了一个梦，是你自己领着自己去抅枣的。你为啥首先会想到是你表哥呢？是因为你整天盼着你表哥领着你去抅枣呀！当时，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根本看不清眼前有什么？那个黑影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有树上金黄的叶片、闪闪发光的大红枣子，也是你想出来的。其实，你面前什么也没有，是你做了一次梦游。”

　　我问：“姥爷，你是说我馋坏了，才想出了那个黑影吗？”
外祖父严肃地望着我说：“对，就是这个道理。”

　　外祖父又说：“你为什么要馋酸铃枣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正在长身体，缺乏这方面的营养。”

　　这时，窗外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原来，外祖母不放心，偷偷地躲在窗台前听我们的谈话，听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哭出声来。她迈着小脚走到屋里，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搂着我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好外甥啊！等那棵酸铃枣熟了，咱再也不去卖了，全留给你们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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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令人心酸！这个鬼是“欲望之鬼！”有味道！学习！

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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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阳光

很有哲理

杨友泉

再顶一下好文！

脂砚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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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公

好文，学习。

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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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成

令人辛酸的故事,馋鬼,小馋鬼,世界上真有啊!

谢文成

谢谢各位的支持与鼓励,我刚学会发帖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