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7-3-15 11:50 编辑
凌晨,突然下起雨来。是春雨的模样,淅淅沥沥,轻巧柔软。 放下书卷,打开窗帘,湿润的寒意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个冷颤,凉嗖嗖起一身鸡皮疙瘩。《五灯会元》里,法泰禅师宣讲佛法:“达得人空法空,未称祖佛家风。体得全用全照,亦非衲僧要妙。直须打破牢关,识取向上一窍。如何是向上一窍?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始皇明月高祖风,乌衣巷口王谢燕。而今,春寒料峭,已几乎不涉佛法,而专指春寒。说是微寒,其实蚀骨,岂是知非之年的光膀子所能承受? 钻进被窝,布衾温暖,却抵挡不了窗外的淅沥声。雨声声声入耳,仿佛天外飞来的问讯,不依不饶地扣击灵魂。虽轻轻,却执著,同频共震,异常沉闷。闭目塞听,混沌天地时空,模糊意识情绪,希望瞌睡虫来袭扰侵凌,抢夺霸占。可刚刚还在的睡意,却悄然离去。越想入睡,却越难见梦。往事汹涌,掀起惊涛骇浪。曾经的那些雨,那些雨里的情致,与窗外的夜雨彼此映照,前呼后拥,一起袭来。突然有些愤愤然:诗圣“好雨知时节”,竟然是骗人的! 那么,就清醒吧。多年前,上海江湾,霓虹初现,是冬雨。冬雨也有春雨的模样,淅淅沥沥,只是轻巧里那一缕缕深刻尖锐的凛冽,如针般刺扎耳垂,生疼生疼。街沿的夜摊刚摆出来,摊主夫妻热情招呼:来,坐,吃什么?于是,坐下,点小炒肉、酸豇豆肉沫、炝芦荟,米饭一碗接一碗,吃得肚皮滚园。很多年前,杜甫草堂,天色昏暗,是秋雨。秋雨也有春雨的模样,淅淅沥沥,只是轻巧里还未远离的暑溽,拉扯着夏衣角,不愿松手。转瞬千年,物非人非,婉转流淌的溪水,混浊不堪,岂能再浣唐时鲜艳?玻璃封盖的深坑里,败瓦残砖,真是杜甫茅屋废墟?穿行于雨里,秋雨渐渐湿了发,湿了衣,也湿了心。 有时,雨,并不只是雨。唐寅《一剪梅》里,有“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的词句。青春时节,柔软多情,眼前朦胧,意中迷离。那些心境,那些想像,那些不期然的相遇,那些夜梦中的甜蜜,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与春雨、冬雨、秋雨的情致异常吻合。夜月一帘杨柳风,乱红飞过芳菲尽。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于是,那些雨,便淅淅沥沥,轻巧柔软,把青春点染成湿漉漉的年轮。 但骨子里,我却不喜欢这样的雨,软绵绵的,说是温柔也可,说是拖沓也行。它丝丝缕缕随风摇摆的身型,它下下停停缠绵悱恻的情绪,柔而媚的姿态,娇而妖的感慨,令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我喜欢的雨,是夏雨。它大开大阖,裹风挟雷,磅礴滂沱,痛快淋漓,摧枯拉朽之势,赏心悦目。夏雨,不娇情,乘兴骤然而来,只一小会,便山洪汇聚,河水溢堤,虽会冲毁农田房舍,却涤荡尘垢,扫除污秽。夏雨,不缱绻,兴尽倏忽而去,只一转身,便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虽有变幻无常之嫌,却观照出自身的率真任性。很多很多年前,乡野山村,盛夏时节,突降瓢泼大雨。我雀跃狂欢,跳入雨中,先是湿透裤衩,变成落汤鸡,然后干脆一丝不挂,袒裼裸裎,饱餐了一场酣畅的天体浴。 只是,白驹过隙,岁月匆匆。春雨、冬雨、秋雨的心绪早已消逝,留存下来的,只有记忆。我再怎么喜欢夏雨,也不可能在盛夏的瓢泼大雨里,袒裼裸裎。它的暴烈豪爽,也不会与我的喜欢相携相锲。既然春雨、冬雨、秋雨,还有我喜欢的夏雨,都已远离,不再与我相干。那么,在这春天的夜雨里,就只能想想自己的前事后程了。尊前子规人谁问,百年心事云雨暮。“鬓毛不觉白毵毵,一事无成百不堪。”于是,我期期艾艾,让乱事事事关心,搅扰得自己不知其何,不知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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