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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幺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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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1 18: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驿边梅 于 2018-8-5 11:05 编辑


  一

  幺叔娶幺婶那年三十了吧,我不过是七八岁的毛孩儿,但闹房算是最凶的。婚礼之前,春狗伯便教我们村中几个小孩闹房的诀窍,要捡那个要害部位摸,还千叮咛万嘱咐,哪个要是摸到了便把糖坨哪个吃。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糖坨对一个小伢来说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
  不过,孩子们有顾虑:“她要是打我们怎么办?”
  春狗伯眼睛一瞪说:“她敢!新姑娘三天无大小,几个屁伢闹个房怕么事?”
  真到了闹的时候那几个小子都缩手缩脚的,只有我动了手,而且还奋不顾身,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
  幺婶大惊失色:“你……你……”她言不成声,满脸涨得通红,可能没料到平时乖巧的小侄子会把手往她裤子里伸,便本能地捉紧我的小手。她长得比一般女人健,力气大,不管我怎么挣扎,手总是伸不进去,便急得哭出了腔。她错愕起来,眼神中含有一丝怜惜,在这当儿,我的另一只手挤进了她的胸膛。
  “哇,摸到了!摸到了!”我破涕为笑,得胜似地跑出新房,寻找正在海吃海喝的春狗伯要糖坨吃。
  “摸到了吗?”春狗伯裂着嘴问。
  “摸到了。”我的眼睛盯着他的口袋。
  “摸了哪儿啦?”
  “摸了那儿了。”
  他的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个小狗日的,闪老子的杆儿!快说,到底摸了哪儿?”
  我不搭理他,开始翻他的口袋。
  “莫搜,在这儿。”他把几块糖高高地攥在手上,“说了就给你。”
  “大肥奶子!”我响亮地答道。
  “哈!哈哈!”一大桌子的老少爷们都爆笑起来。
  我得了糖,领着小孩们一溜烟似地跑了。口里含的糖还没有化净的时候,春狗伯又找到了我,满头是汗:“小狗日的,老子找了你半天!”
  我懒得转身,没有糖坨才不想理他呢。这时,他便像变戏法似的弄出几块糖来,在我眼前一晃:“好糖坨,金纸包的。过来,老子还有话要问你。”
  我乖乖地转过身,盯着他的手。
  “你说,我叫你摸裤裆里,摸了没有?”
  “没有。”我小声回答。
  “那就是说毛也冇摸到啰!”春狗伯恨恨地说,“一群小狗日的冇得板眼儿,老子要是倒转几十年去……”
  他把话收了一半,扔下糖,打着背手走了。影子还没走出视线,我妈就提着一截棍子赶过来了,我不知道她要打谁,觉得自己也没犯什么错,便立住不动。
  “啪!”她一棍子抽在我屁股上,我脑袋嗡了一下,才想起要跑。
  她一边紧紧地追一边愤愤地骂:“小短命鬼儿,奶还冇隔几天,就邪得不得了,哪个教你的呀?哪个教你的呀?”
  我还冇跑进屋,幺叔一把抱住我:“谁打你!谁打你!”
  “我妈!”看着她手上的棍子,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做么事打伢儿?”幺叔挡在我前面。
  “伢小鬼大,邪得很!”我妈的气一点儿也没有消,“哪个教你的?快说!”
  我听出像是与刚才摸幺婶的事有关,就供出了春狗伯。没想到她的火气更大,高低要打死我:“我说呢,跟好人学好人,鸡巴大一点就学老邪皮,看老子不绑个石磙把你沉了!”她把“沉”字拖得又重又长。
  尽管有幺叔竭力护着,我还是挨了几棍,坐席的亲戚六眷都围着她劝,直到祖母出场,局面才平下来。
  “想打死他?是不是都死了就干净?三十结个婚,还闹场子,嫌我死慢了是吧?……”祖母一开口就像放闸的水,汹涌不绝。我妈失了锐气,嘴唇乱动了几下,却没讷出半句话来,她把棍子重重地丢在地上,直接闪进了幺婶的新房。
  热闹的气氛一下子暗淡了下来,知道这事的人没有谁派我妈的不是,倒是渐渐议论起幺婶来。
  “一个屎屁伢儿,还是自己的亲侄子,摸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二十几的新姑娘还作古作怪!”
  “哼,知青点的下放学生,书记,连长,队长,真冇动过?我不信!”
  “头三天,没大小,白毛也要摸三摸,难不成是白虎,没有毛?”
  “好端端的婚事……嗯,真是个白虎精!”

  二

  白虎或白虎精之类,我原本不怎么了解,但村子里传得盛,幺婶的根脚也被人慢慢挖了出来。
  幺婶是六月出生的,不久,她母亲就去世了,死于产后感染,有人把这账算在幺婶头上。过了几年,她哥患了脊髓灰质炎,就是俗称的小儿麻痹症,虽经全力救治,还是落下终身残疾,同在一锅吃饭的幺婶却活蹦乱跳的:这是相克的命,算命的瞎子说。又过了几年,她父亲去世了,死在徐家河水库工地上,死时骨瘦如柴,而幺婶小时长得胖嘟嘟的,这似乎坐实了白虎精的说法。
  万幸的是,她父亲死时她哥有十几岁了,可以通过劳动自食其力,大队裁缝铺的一位老师傅愿意收他为徒,不几年就出了师,还讨了老婆。幺婶作为孤儿,交由公社抚养,后来念了中学,毕业不久,赶了“上山下乡”的趟,分在我们村东头的知青点当了知青。
  那时我刚记事吧,依稀记得一共来了三个知青,女的,是由一辆带挂的汽车运来的,当即引起轰动,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稀奇。幺婶大概十七八岁,脸白偏胖,梳着长辫,一手提衣物,一手提水桶,桶里放着热水瓶,最后一个跳下挂车,白色的衬衣没有完全裹住跳动的胸,顿时点亮了全场男人的眼睛。还没等站稳,几个男人就把她的行李抢到了手中,迎接知青,社员们义不容辞嘛。春狗伯回神慢了半拍,只得从桶中拎起空热水瓶跟在后面走。他是大队民兵连长,权大着呢,很多大姑娘小婶子都怕他,只有幺婶是个例外。
  自打来了女知青,春狗伯有事无事爱往知青点跑。抓革命促生产,少了他不行;发展基干民兵,尤其是吸收一定数量的女性参加,算是大政方针,少了他更不行。当然,抓革命于幺婶而言,他找不到抓手,幺婶贫农出身,又是公社养大的孤儿,根子正得很;促生产,也不在话下,她身体好,能吃苦,做事顶得了男人,不上一年就被培养成“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
  “当民兵?”有一回,在听了春狗伯的宣传后,幺婶俏脸一扬,红润起来。
  “是的,当基干民兵,平时参加生产,战时保家卫国,多光荣。”春狗伯瞟了几眼她的胸脯,压低嗓门说,“你看,那两个抢着报名,我们还冇研究呢。”
  说罢,站起身来去关门,他要与幺婶详谈,但不到两分钟就低着头出来了,估计是谈崩了吧。后来,春狗伯还不死心,又去动员了几次,见幺婶粗健的手搭在门框上,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便悻悻地走了。
  有一回,他打靶归来,背着一杆枪,两个女知青嚷着要试一试,他取下枪,按上子弹,抬手一枪就赶跑了屋顶上一只发情的老猫,巨大的声响把两个女知青吓了个半死,幺婶洗着她的白衬衣,眼皮抬也没抬一下。
  “白虎精!”春狗伯冲着幺婶的方向恨声地说。
  幺婶一言不发,提起棒槌奔过来了,春狗伯拖着枪就往村里跑,跑了几条巷子,硬是告了饶。
  民兵连长被女知青制伏,笑死了一群妇女,幺婶却高兴不起来,白虎精的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四下传开,男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三

  我好久都没弄明白,是白虎精的传说呢还是幺婶惩治春狗伯的胆气,让男人们感到了恐惧,此后几年里,我那俊俏灼人的幺婶没遇到一个人向她表白或提亲。春狗伯也不再正面接近她,只是从窗户外观察幺婶的日常起居,特别是傍晚收工回来,幺婶的房中传来水声,他便趴在窗底下听。看一般是看不到什么的,幺婶的窗户纸糊得厚,糊得严。
  有年夏天,春狗伯趁幺婶出工支起窗户的时候,将纸的一角撕了个口子,然后潜伏在外,他知道幺婶一回来就有洗澡的习惯。一切如他所愿,盆子的落地声,倒水声,甚至连脱衣的窸窣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惜,口子撕小了,他只看到白晃晃的半截身子,曲折的线条让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心如鼓响,他渴望房中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
  一口涎涌了出来,他吞了回去,咕噜有声。
  “啊!”一声尖叫刺破了夜空,幺婶的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就已经看到那破洞以及贴着破洞的幽黑的眼睛。春狗伯逃离的速度肯定赛得过一只兔子,只是慌乱中还是撞上了一个藏在他身后不远地方的人,志同道合的两爷们爬起来便跑,几晃几晃就窜离了知青点。
  “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脚还没有立稳,那爷儿就问上了。
  “毛都没看到!”春狗伯恨恨地说。
  “白虎么?白虎么?”问得很急促。
  “……”春狗伯瞅了他片刻,转身回去了,据说后来一连发了几天高烧。
  不久,我们村的知青点被撤了。两年前,一位初解风情的小知青在春狗伯提名推送下进了工农兵大学;剩下的那位性子稍烈的知青在偷窥事件发生不到一个月后,衣衫不整地挂在了知青点的厨梁上,要不是幺婶发现及时恐怕性命不保。这事自然惊动了公社,为了息事,女知青返了城,春狗伯被关押了,据说,幺婶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村里的男人们一下子都老实起来,没有人敢伸头为春狗伯说话,破坏知青罪蛮重的。春狗婶平时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倒也不想他出大事,只得来求我祖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家长辈要是不出面,外人谁会管呢,还说要是我幺叔在家肯定不希望看到他哥去坐牢啊。
  其时,我幺叔在外当兵,据说是沾了春狗伯的光才出去的。划分阶级成分时,我家有上下两间房,还有天井,连厢带磨,虽是祖屋,有些破旧,在我们当地到底是打眼睛的。春狗伯当时在贫协会当干部,传言是得了他的关照,我家才划为上中农的。后来幺叔想当兵,可成分还是嫌高了,上头冇批,我祖母天天上春狗伯家的门嚼他,嚼得他没办法,他才去疏通的,村上的人都说我祖母是铁嘴。
  裹过脚的祖母当然不能不出面了。她拄着棍子上知青点去找唯一的证人了解情况,这是幺婶和我祖母第一次见面,她们聊了很久很久,掌灯时分,还是幺婶送祖母回的家。后来,祖母探望了她那关在号子里的堂侄,春狗伯按她的吩咐认了罪,悔了过,公社从轻发落,撤了他的职,让他住学习班,后来上头追责,开除了他的党籍,为此他耿耿于怀,还迁怒幺婶,说白虎精真是害己害人。
  事情尘埃落定后,远在两千里之外的幺叔却成为赢家。本来,幺叔是我祖母的一块心病。因成分问题,他入党难,提干难,要不是人吃得苦,本领过硬,恐怕早转业了。服役的地方离城市远,一年见不了几个女性,年近三十了,不谈不结,哪个做妈的不急?所以,祖母一见到幺婶后,眼睛也亮了,她认定幺婶会成为她的儿媳妇。不知是缘分还是祖母的嘴巴,从她们第二次见面后,幺婶就搬离了那个怕人的知青点,住到了我家,床摆在下房,与我姐并排着。很快,书信和她的照片寄到了幺叔那儿,不久后,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能收到幺叔的回信。
  第二年春天,幺叔请了探亲假,回来时,幺婶叫上我去火车站接人,从未见面的两人不经介绍就互相打招呼,仿佛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般,自然走在一起,聊到一块,把我这个小灯泡儿撂在后边。
  村里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幺叔用带回的香烟和糖以及热情洋溢的招呼消解了。春狗伯似乎还有疑虑,有一天,他瞅了个空儿,蹩进我家,神神秘秘地和幺叔说了不少话,不久,幺叔就用爽朗的笑声把他堂兄请出了门。
  好事不能多磨,我祖母说,趁探亲这个机会把喜事办了吧,于是,大家都忙开了。姐的床抬出来了,我妈的两对嫁妆箱子清洗干净后搬进去了,祖母的老式大衣柜经木匠修整一新后也抬进去了,幺叔幺婶还上城添了些新物件,日子是祖母亲自请当地有名的算命先生掐算的,一切按当时农村结婚的规矩进行着,祖母还说要让幺婶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便把幺婶的哥嫂及小舅侄女接来了。
  如果不是我为了几块糖弄的那一曲,该是多圆满的婚礼呀。也许是我想多了,幺婶幺叔其实并没有把我闹房这事放在心上。第二天,他们起得早,一起出房门,一起吃早饭,一起拆铺盖,一起抬着盆子到河码头上洗涮,说说笑笑,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四

  自打幺婶进了门,家里平添了许多喜气。幺叔回部队后,幺婶叫我姐把床抬回去了,虽是婶娘与侄女,倒像是姊妹一般亲热。我放学回来,还没上门口的石阶,就扯着嗓子喊:“幺婶,我回来啦!”幺婶也扯一嗓子:“早看到啦!”祖母取笑我说:“见婶像见妈似的,想吃奶找你妈去!”那段时光,幺婶白天出工,晚上写信,忙碌而愉快。有时候,她喊来祖母,说有什么叮嘱的话她一并写上去,我便嚷着要加上一句:“幺叔,快给我生个弟弟吧。”幺叔回信说,这个他也干着急啊,逗得一家人笑岔了气。
  “白虎白,白虎怪,三年不下一个崽。”有一年春天,村里的小孩在我家周围唱起了歌。
  我首先听到了,知道这是气幺婶的,便奋力捉了一个,一逼问,是春狗伯教的。虽然我已经上了初中,个子高了不少,但要对付那个老邪皮,也没多少把握,于是,就偷偷地告诉幺婶。她不像我想象的一样生气或哀伤,只是默默地炒着菜,手没有以前麻利,还把白菜给炒糊了。
  后来,那歌又传入了我祖母的耳中,她咯出了血。打幺叔走后,祖母的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经常生病,幸亏有我妈特别是幺婶的精心料理,她的气色还不差。以前也有人嚼过舌,说她娶白虎精媳妇会招灾的,她拄了个棍子上了人家的门,再也没人敢嚼七嚼八的。但这回她被击倒了,病情日重,不仅下不了床,还一天天消瘦下去。幺婶流下了眼泪。
  祖母拉着她的手说:“他不回你去,再不能把你耽搁了。”
  我妈说就放心去吧,我说我全力支持。
  幺婶嗤的一声:“你怎么个支持法?”
  “我陪着去啊,路上可以照顾你。”我亮了亮胳臂,“看,我长肌肉了。”
  一直拖到年底,幺婶才成行,那天却没带上我,我妈不准:“你幺婶去有事,你去只能添乱。”我据理力争,还是没有去成,为此还恼了好多天。
  没有了幺婶,家里冷清起来。那时,姐已顶了幺婶的指标进城上了班,很少回来。上下两间大房,空荡荡的,尤其是晚上,祖母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在旷旷的屋子中回荡,怕人得很。
  “不知能不能等到她回,不知能不能等到她回。”祖母好几回反复念叨这话,顿然给家里增了悲剧气氛。我晓得祖母这辈子活得不容易,中年守寡,生了五男二女,最后只剩下幺叔;我首上除了姐,中间还有三个哥哥都夭折了;幺婶结婚三年,肚子没有动静,惹得闲话四起,祖母能不心疼!
  当漳河边的油菜花黄灿灿地连成一片的时候,幺婶终于回来了,祖母的病像一下子好了不少,可以拄棍走动了。一天,她叫来我妈和幺婶,说要去上坟,当我们培好土,烧了纸,放完鞭,祖母拉着我的手,把埋在祖坟里的亲人们一一介绍给我,离开时,她望着幺婶喃喃地说:“就剩一根独苗了!就剩一根独苗了!”
  回到家,祖母又卧床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办后事时,幺叔不能回来,幺婶一边哭还要一边料理大事,终于累倒了,一病难起,还不能正常进食,一吃就吐,几天下来,先前显胖的脸瘦了一大圈儿,白粗的手指像个细棍儿。我妈说怕是怀上了吧,一检查,果然是,一家人既喜且悲。
  为了晚上能照顾幺婶,我妈要我睡在姐的床上,见我不做声,就连劝带骂:“幺婶就是幺妈,幺妈也是妈,儿子照顾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你还是个伢儿,奶腥气才脱了几天啊……”我一想也是,妈的身子一向不好,白天要做事,夜里还要给祖母的灵灯添油,除了我,谁来照顾幺婶呢?可是啊,我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白天玩得辛苦,晚上睡得沉,倒时常要幺婶给我盖被子呢。
  有几回,我还是醒过来了。幺婶的妊娠反应特别强烈,一口饭甚至一口水都要呕吐,仿佛不把苦胆吐出来就不罢休,特别是大清早,那样子看着就让人钻心的疼。我起来给她端水,给她清扫,她缓缓气就说,不用了,不用了,去睡会儿吧,记着还要上学呢。我说写信叫幺叔回来吧,她摆摆手说,他回来也不顶用,女人怀毛毛都会吐的,吐得狠会生儿子的,说罢,苦苦一笑。

  五

  快年底时,幺婶给我生了一个弟弟,不足五斤。我妈愁容满面说,伢不足月,晓得养不养得活。幺婶噙着泪指着我对我妈说,他不再是独苗了,有伴儿了。
  为了给幺婶补身子,我妈一天宰一只鸡,和红枣一起煨汤,可幺婶产后虚弱,吃不了多少,一连三天不下奶,可怜我那小弟弟,光靠舔点糖水度日。第四天,幺婶说奶有些涨了,我妈把孩子抱过去,但他太小了,怎么也吮不出来,幺婶要我吮,我红着脸不肯,我妈说今天要是不出奶,弟弟会饿死的,我才用劲吸出奶来。幺婶和我妈都笑了:“你们同吃一口奶,就是亲弟兄了。”
  有了弟弟,我难以安枕,他吵夜凶,放在床上哭,放在摇车里哭,只有抱在手上睡,还要不停地走动。幺婶见我困得厉害,就同我换班,可她的身子实在太虚了,又怕风又怕冷,我家的老房子四壁都不严实,她很难受,我只好打起精神来与疲劳作斗争,让她多休息。满月后,弟弟大了不少,显得白胖了些,幺婶的身体却不见起色,甚至比以前更加憔悴,白皙的脸上还添了不少暗斑。我又劝她给幺叔写信,她拗不过写了一封,却不见回音,她反过来安慰我说,可能是部队事多,幺叔工作忙吧。
  弟弟百日不久,春风已吹遍漳河平原的每一个角落,大群大群的蜜蜂穿梭于黄澄澄的油菜花丛中,该给祖母扫墓了。幺婶伏在坟上哭了一阵又一阵,我把弟弟抱到坟前,逗着他叫奶奶,他露出了笑容,幺婶哭得更厉害了。大哭一场后,瘦削的她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回家后还弄了一桌菜,一家人一边吃一边聊些关于幺叔的往事。和煦的阳光从天井上方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轻絮似的云朵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飘浮,我的小弟弟睡在摇车里均匀地呼吸着带有花香的空气。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碎了这份宁静和温馨。我打开门,两位解放军走了进来,整齐地向我们敬礼,他们从随身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上面盖着块红布,是一面国旗,幺婶呀了一声倒在地上。我妈掐住她的人中,她悠悠醒来。我泪流满面地跪在她跟前,把骨灰盒和烈士证托在手上,递给她,她慢慢接过去,抱在胸前,不哭不动,我妈搂住幺婶和我,气断声吞地哭。晚上,我把摇车搬到我妈的房中,安顿好幺婶后,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夜半从梦中醒来,听到轻轻的啜泣声,幺婶没有入眠,泪水湿透了枕头,我不知道怎么去宽慰她,只是陪着她流泪。
  此后,幺婶的状况越来越差了,常说些没头没绪的话。她说我幺叔没死,肯定搞错了,还说要下广西去找他。我说遗物就是幺叔的,那些书信可以作证。幺叔还留下遗言,一半骨灰留在凭祥陪伴他的战友,一半送回漳河陪伴他的亲人,这话也对得上,幺婶就是听不进去。我怕她出问题,就上诊所请医生,医生说她眼眶都快凹下去了,要赶快往城里送。到城里住了上十天院,幺婶的身体更加消瘦,精神还越发不济了,大夫们都说,病人产后本就没恢复好,又受了大的刺激,自己要不走出来,恐怕凶多吉少。
  幺婶坚持要我送她回去,说自己知道自己的病,可我哪里做得了主,就找来幺婶的哥嫂,他们含泪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只得用板车把她拖回了家。幺婶已经下不了地,我把她连同被子一起从车上抱下来,准备放到床上,幺婶叫我妈把她结婚时的被子和床单找出来给换上。安放好幺婶,我把弟弟抱过来给她看,她戳了一下他的小脸,说胖了,我妈说他会吃细米羹了,一次一大铜勺呢。
  那个夜晚静得怕人,我听得清栓在山墙外的老牛的倒嚼声,脑壳里时常浮现幺叔的面容,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幺婶叫醒我的时候应该是后半夜了,她让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要走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她突然蹦出这句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住了。
  “给你说了个媳妇儿,行不行?莫像你幺叔二三十岁还打光棍。”
  “……”那时早就不兴娃娃亲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事。
  “我要去找我亲人了,好久没见面,得给我换身干净衣服,莫惊动你妈。”她用瘦得不像样的手指指着最里面的一个箱子说。
  我顿时明白她这是在安排后事,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妈,我把头埋在她胸前,低声地抽泣,久久不能自已。
  她把手搭在我的头上,示意我抬起头来,然后勉强一笑:“我的儿子给妈换衣服,莫怕,莫怕。”
  见我没动手,缓了一会儿,她努力催促我:“换吧,再迟了就来不及了,你幺叔等着我呢。”
  我一边揩眼泪,一边为她脱上衣,她的胸差不多全瘪下去了,不会再流出一滴乳汁了,我将一件白色衬衣给她换上。迟疑了一会儿,又帮她褪去裤子,我不禁呆住了,那地方像一蓬野草,倔强而茂盛,我的幺婶不是白虎啊!
  我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揩也揩不干。换好衣服,抬头一看,白衣青裤,幺婶就这样清清白白地走了,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九岁。

  六

  没有了幺婶,我的书也念到了尽头,这个家得由我撑了。
  幺婶的“五七”过后,我随村里的建筑工们一起上了东北,成为一名抹灰工。刚开始,我身体单薄,力气小,做事常赶不上别人,只得咬着牙加班加点地做,从不叫一声苦,不过,在与工友们一起洗澡时常常狼狈不堪,村里的一些成年人取笑我毛都冇长齐,然后就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几年后,我的身子往上蹿了一大截,也壮实了很多,八块腹肌排列得很整齐。下工后,我昂起头从容地走进澡堂,无所顾忌地脱个精光,第二性征一览无余的袒露在那群男人面前。二十岁一过,我就成为这群人的头儿了,我领着他们走南闯北,承接了不少工程,并且队伍不断壮大,后来还注册了一家名叫“清卉”的建筑工程公司。
  “清卉”是我幺婶的闺名。
  又是一年油菜花黄,我把家里的祖屋推到,在原址上盖了两栋小楼,一前一后,一模一样。新屋落成的那天晚上,妈把我叫到跟前,犹犹豫豫地说:“你年纪不小了,该成个家啊。当初幺婶给你说了一门亲的,她舅侄女,读了高中,人长树大的。这些年你一直不闻不问,晾着人家,前几天,她爸妈托人问个讯儿,不晓得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同意,当然同意,过几天就去上门提亲。”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与她同吃漳河的水,相隔不远,不过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尽管我南的北的跑了几年,见过些世面,可真要去上门,还是有些惴惴的,况且,按照风俗习惯,怎么也得有个自家长辈领着去才行。春狗伯自告奋勇要担当这个重任,还给我妈打包票,说他出马百分百成。望着他稀疏的乱发,驼驼的后背以及眼角发黄的分泌物,我用爽朗的笑声答应了他。
  崭新的家具,崭新的电器,一一摆进了崭新的房子中。我还特意邀请她一起去城里采购其他的新婚用品,见她穿着一套不怎么合身的运动装,便拉着她先去试衣服,她东试试西试试,不知道买什么好。我帮她挑了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一条藏青色的纯棉长裙,一双带古典风味的半高跟皮鞋,我还把她的披肩发织成了辫子。一眼望去,白色的上衣没有完全裹住青春的胸,黑黑的辫子映衬着白皙的微胖的脸,我差点滚下泪珠。
  “好事不能多磨,今年把婚事办了吧。”这回是我妈说的。
  “六月十八号!”我脱口说,“我请人算了的。”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全村人都来见证了我的婚礼。晚上,小孩们吵着要闹房,我弟提着一大袋巧克力一一打发了他们。熄灯前,我和媳妇儿聊起了幺婶的很多往事,谈着谈着,我把手伸进了她衣服里。一道闪电划过我的天空,我顿时坐了起来:白虎啊!她也吃惊地坐起来,一脸茫然,我连忙把她搂在怀中,按熄了灯,还调了一句情:“我们生两个儿子,行不?”
  二零一二年六月,我小儿子高考后想报考国防科技大学,凭他的成绩和身体应该不在话下。于是,一家人商定去广西旅游来祝贺他,游完桂林,到凭祥的时候是十八号,孩子们嚷着要找一家像样的宾馆来庆祝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我说,已选好了地点。在一处苍松翠柏覆盖的烈士陵园里,幺叔的墓碑静静地立在那儿,我把精心制作的幺婶的像章嵌在碑上,然后一家人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行礼。我心里默念着,幺婶,我给您送了一份礼,只是我为它准备了三十一年哪。
  回来的路上,妻子悄声地问,六月十八日真是请人算好的日子吗?我默不做声,但心底想回答她:六月十八日是我幺婶的生日,她要是健在,今天就是她六十岁的寿日啊!

  2017.03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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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17-3-21 18:1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戏笑九宫 于 2017-3-21 20:2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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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2017-3-21 18:1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戏笑九宫 于 2017-3-21 20:2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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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17-3-21 18:25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楼主坐庄太虚
5#
发表于 2017-3-21 18:30 | 只看该作者
如果首发,请加版权
6#
发表于 2017-3-21 18:39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学习。幺婶形象鲜活。
7#
 楼主| 发表于 2017-3-21 20:11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枫叶兄。
8#
发表于 2017-3-21 20:32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展示了幺婶朴素却不平凡的人生,坎坷中凸显命运弄人,兼具着展示风土人情,一篇厚重的小说力作。
代劳为此作重新进行了排版、整合,只字未改。
感谢前来支持赐稿梦游太虚,致敬、辛苦!
9#
 楼主| 发表于 2017-3-21 21:28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3-21 18:39
欣赏学习。幺婶形象鲜活。

谢谢碣石兄雅赏。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3-21 21:28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21 20:32
小说展示了幺婶朴素却不平凡的人生,坎坷中凸显命运弄人,兼具着展示风土人情,一篇厚重的小说力作。
代劳 ...

辛苦戏笑九宫兄了。
11#
发表于 2017-3-21 22:10 | 只看该作者
没想到中财还有这样份量的小说。大赞!
12#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05:48 | 只看该作者
fonyuan 发表于 2017-3-21 22:10
没想到中财还有这样份量的小说。大赞!

谢兄雅赏。
13#
发表于 2017-3-22 07:08 | 只看该作者
情节干干脆脆,语言利利索索,拜读学习了。
1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11:07 | 只看该作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3-22 07:08
情节干干脆脆,语言利利索索,拜读学习了。

问好徐兄,谢谢雅赏。
15#
发表于 2017-4-10 11:08 | 只看该作者
fonyuan 发表于 2017-3-21 22:10
没想到中财还有这样份量的小说。大赞!

同感。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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