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阴雨天时常光顾，淅淅沥沥的雨点连绵不绝，打得房瓦轻轻呻吟，打得榕树瑟瑟发颤，打得那口老井光滑而濡湿。早上出门，常见轻薄的雾气笼罩在井口上，让来井边取水的人，举手投足变得谨小慎微。
老井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巷子里的老人从记事起，它就在幽静地守在那里。巷子里的房屋围绕着老井搭建，巷子里的居民也依赖着老井生存。偶尔的一天，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向人间，照得大街小巷焕发了容颜，照得老井恢复了神采，也照在了井边陈小军仰起的脸上，照亮了脸上那弯月牙儿。
陈小军的嘴永远像个月牙儿，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往上翘了。
关于“月牙儿”的形成，说法不一。有人说待产时受了惊吓，有人说他是个酒精儿。不管怎么说，左邻右舍都挺喜欢陈小军，看到他从小到大，笑的时候在笑，哭的时候也在笑－－大家的愁苦也仿佛挂在了他的月牙儿上，烦恼在月牙儿上悠荡几个来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街坊们都亲热地叫他“小军”，只有周嫂叫他“陈傻子”，而且每次叫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之所以这么刻薄，一是两家大人吵过架，二是因为周嫂的女儿柳儿－－那是她的命根子，自小体弱多病，她怕孩子有什么闪失，连柳儿到巷子口玩耍，也要在她的视线之内。那个夏天，是红小将们闹得最欢实的季节，也是周嫂防范得最严密的时候，既怕巷子里戴着红袖箍的少年们，风风火火地撞着柳儿；又怕巷子里的孩子们野性，带着柳儿去北面的老井去玩；更怕陈傻子不怀好意，再伤害了柳儿。
但周嫂还是没防住陈小军。那天柳儿在巷子口的大榕树下看到了新鲜事－－蚂蚁搬家，这一群会移动的小黑点牵动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蚂蚁移动着脚步，仿佛也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
柳儿走出了周嫂的视线，遇到了一个脸上有月牙儿的人，把一块桔子瓣糖递了过来。那年月糖是稀罕物，柳儿稍一犹豫，把糖含在了嘴里，甜甜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口腔。
“吐出来！”周嫂从天而降，眼中的火焰几乎能点燃这棵大榕树。她把糖从柳儿嘴里抠出来，“啪”地丢在了陈小军的脚下，扯着柳儿边走边骂：“陈傻子，你给柳儿乱吃东西，我不会放过你！”
陈小军乐呵呵地看着她们走远，到家门口的时候，柳儿还回头瞄了他一眼，他这才弯腰拾起那块糖，用手擦了擦，却愈发脏了。
周嫂余怒未消，敲盆敲碗地骂个不停，直到广播喇叭里的播音员打断了她的怨气。她冲出门去，盯着榕树上方的大喇叭，沉痛的语气正播报着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功劳和奉献的象征。街坊们纷纷出来，展现出哀戚的神色，向这位深受爱戴的功勋致哀。整个世界都静默了－－除了树下的陈小军，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的月牙儿。周嫂捂住了柳儿的笑脸，又恶狠狠地剜了陈小军几眼。
陈小军是第二天早上被带走的，红卫兵们给他做了一块牌子，上面酣畅淋漓地写了五个大字：幸灾乐祸罪。铁丝挂在陈小军的脖子上，沉重的木牌一下子坠弯了他的头，他的脑袋抬不起来了，那弯月牙儿也看不见了。有几个孩子出来看热闹，立刻被各家的大人踢了两脚，街坊们约束孩子们不要上街，不许去看陈小军被批斗。只有周嫂上街买药，去了良久才回来，关上门又教训了柳儿一番：我这几天忙，你这个礼拜不许去巷子口玩，更不准笑；没看到陈傻子那惨样，越笑越打他，越打他越笑……
连下了三天雨，天终于晴了，陈家人哀求了几次，抓人的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举报不实，没想到是个傻子，放了吧。在阳光的陪伴下，陈小军带着一身伤回到了家，月牙儿仍然挂在脸上，仿佛他刚刚享了三天福，而不是遭了三天罪。当然，身上的痛楚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伤口的撕裂更是让他的“笑脸”是挂着泪水，他不敢到巷子口去玩，似乎那里有一块更沉重的木牌子在等着自己。
傍晚时分，陈小军来到了巷子北面的老井边，他手里还攥着那块脏兮兮的桔子瓣糖，批斗了三天，这块糖居然幸运得完好无伤。他懵懂的意识里，知道大人会把脏东西洗干净，可是家里没水了，他得到井边来打水洗糖。
陈小军发现了几个孩子都在这儿玩，还意外地发现了柳儿也在。他又高兴起来，攥着手中的糖，绕过那几个孩子，径直走向了柳儿，摊开了手掌。柳儿笑了，接过来看了看，糖脏了怎么吃？
陈小军向水井走去，笨手笨脚地解着吊桶。柳儿兴奋地奔过去，学着大人的样子，帮着顺下水桶，又卖力地摇起辘轱－－当一桶清清的水提上来的时候，柳儿惊讶地盯着水桶，那里面有个圆圆的“红月亮”，正在水中摇曳不止。柳儿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等不及陈小军把水桶提上来，便兴奋地伸手过去，她想象着手里的糖和“红月亮”一起洗，会不会便有了月亮的味道。
连下了几天雨，井口很滑，柳儿脚下一个趔趄，滑向井口的身体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柳儿抬起头，看见陈小军居然挡在了井口前，护住了自己，脸上那弯月牙儿更加灿烂。柳儿欢喜地把糖从水桶里捞出来，尝了一口，真甜，她微笑着将糖递给陈小军。老井旁，一块糖，两个人，两弯月牙一起向上翘着……
陈傻子，你敢把柳儿领这来！你又敢给柳儿乱吃东西！
周嫂凶神恶煞地扑过来，陈小军吓得往后一缩，柳儿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连带着那桶水“扑通”一声，落了下去，水花溅起老高。
一抹斜阳正照在井沿上，残阳如血。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7-4-6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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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早。
发表于 2017-4-6 21: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