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17-4-15 13:40 编辑
望远镜 文/潭边老桑
这是一趟开往暮春的长途客车。从窗外吹进来的清晨的风,带着麦叶、豌豆花和已开始结籽的油菜的芳香,令人沉醉。远处的村庄,像一座座黛色的小岛,在起伏的碧色麦浪间若隐若现,只有偶尔出现的蓝底白字的路标在提示着我们,客车正缓缓驶向那座古城。
经过最初的喧嚣与骚动之后,车上的人们此刻大多已背靠座椅闭目养神或安然入睡。玲趴在我腿上,呼吸均匀,神情松驰,仿佛一只暖阳下的猫。她这个姿势导致的身体接触所聚集的体温,烧得我心慌,我的体内渐渐血脉贲张。我不由低下头凝视着她,拿手指轻轻穿过她黑色的长发。她的耳朵是那样精致,仿如一朵盛开的白色蔷薇,就在我俯下身吻这朵蔷薇时,她翻了个面,猫一样懒懒地叫唤了一声,继续睡觉。她的“猫语”显然不希望我打扰,这我能懂,可她更加无拘的姿势却让我心猿意马。她索性将上半身压在我腿上,双臂自然下垂,头贴住我的腰与车壁,潮红的脸上现出一小块布匹的纹路,嘴角有一些涎水的痕迹。我无奈地摇摇头,瞥见走道那边的中年男人正眼放精光窥视着玲。噢,玲的牛仔上衣由于过短而使她的细腰美体裸露在外!我瞪了男人一眼,迅速将玲的衣服扯上。
我是爱玲的。玲是一位小镇姑娘。我来到小镇不久,准确地说是下派小镇半年之后,玲走进了我的生活。一开始我并不想谈这场恋爱,也不准备留在小镇,按主任的话讲,我是来镀金的,是要再回去县城的。可是当她出现在柜台前冲我微笑那一刻,我便被“电”到了。我不知道小镇上还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因此也就多看了她两眼,也知道了她是某纺织厂的会计。那天我按照程序为她开好了户头,然后礼貌道别。记得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时笑得很灿烂,我虽然因忙于业务而紧绷着脸,心里却特别暖和。后来大约每隔几天便能见着她来柜台,除了帮她办理转账和对帐,我们很少闲聊。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和几位同事及朋友去街口的舞厅玩。我平时宁愿宅在宿舍看书玩手机也不愿出去,但那晚同事生日,拗不过,便去了。没想到,玲也在舞厅,而且和我的朋友认识。
“你也来玩呀!”她穿着一件白色夹克,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几分惊喜,很大方地对我说。
“你好你好……”我看看哑然失笑的朋友,又看看玲身边那帮姐妹,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朋友打了圆场:“既然都认识,再好不过了,那就一起喝酒,一起跳舞吧!”
朋友借着几分酒气,不由分说把我往玲身边推。就这样,我握住了玲的手,在舞厅里旋转了起来。握住玲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了莉,我才知道两个女人的手,竟然可以那么相同,那么柔若无骨,那么清凉如玉,那么让人心颤。当然,那一天晚上,我立刻就感受到了玲的温暖,她娴熟的舞步,热辣的目光,盈盈的微笑,渐渐让我的手心生出汗来,让我忘掉了那个遥远的莉。
客车像一艘航船在这个四月的早晨继续颠簸。不知何时玲的小手扣住了我的手指,牙齿在我腰间突然轻轻咬了一口。对于玲这种“切齿”举动,我最近不再反应过激,或者说我已经开始适应。比如这次旅行,尽管是她强烈要求的,对我而言或许是痛苦的,但我仍愿意配合。在和我走向那座神圣的婚姻殿堂之前,她希望我能将一切都告之于她,希望我的一切都属于她,为此,在初春时分她就拉着我回到我乡下的老屋,走我儿时玩耍的河堤,走我那块被镰刀割掉的手指甲所对应的稻田,走我上学的路,听我的父亲母亲讲我的故事。而现在,她更想知道的,是我的罗曼史。
见我没理她,她又咬了我一口,在我怀里说道:“别开小差,此刻,只能想我,不许想别人——抱紧我。”
我抱紧玲。她的状况已经好很多了。刚上车那会,没走多远,她便晕车呕吐,幸好我取方便袋及时,她才没吐到座位上。我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强烈。现在,她大约是适应了吧。我在脑子里盘算着此去的行程,尽管之前已经定好,但我还在想一个最佳方案。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玲的身子抽动了两下,我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呃逆的声音。我以为她又要吐了,赶紧拿出方便袋。她摇摇头。我立刻取出苏打水,待她喝下之后,又取出零食。
“是呀,竟忘了还有这么多好吃的!”玲坐起身,捋捋头发,先吃了几片肉干,接着吃起了松果。她显然是个吃货。她吃起松果来状若鼠类,样子十分滑稽。我差点笑喷了。
“笑什么笑?老实交待你和那个叫莉的女人的事!说,除了那个莉,还有别的女人没?”补充了一些能量,她看起来精神不错。
这话已经问过不知多少遍了。我总是这样回答:“我只爱一个女人,就是你。至于那个莉,已经成为过去式了。而在县城那两年,是有人介绍过,但没成。”
通常这样的回答,玲都会非常满意,会奖我一个吻。但是今天没有。她已经掌握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但青年时期她还没完全掌握。
“如果你爱我,一切都给我。”她对我笑笑,继续磕她的松果。她的牙齿洁白,尖利,褐色的松壳准确地落进她的掌心。真是个吃货。
“说什么呢?说什么还不是回忆?还不是重温往事?”我平静地说。我其实并不想回忆,有些往事是幸福的,而有些往事,不堪回首。但望着玲那闪烁的目光,我还是有些不忍,我只好说,“遇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爱上你了。”
说完这话我看了玲一眼,我想这应该是女人最喜欢的话之一。当然,这也是我的实话。在遇到玲之前,我在县城工作,那段时间是我最落魄时候。本来,我们属于金融行业,福利待遇不错。可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我喜欢的是文学,高中时候我的理想就是新闻传播或者中文专业,但最后却听从父母和班主任的建议选择了金融财会专业,他们认为经济和金融才是热门。而我对于数字一向反感,看到那些会计报表我便头疼。如果非得再找理由,那就得说说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极力想回到莉的身边。莉是古城人,古城是我们的省会城市。莉毕业后因了父母的关系留在了古城,而我则回到了原籍,我们从此天各一方。我经常在周末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可是那种美好却渐渐暗淡下来。
“你知道,我不喜欢溜须拍马,我属于那种既无人缘又在工作上没有成绩的人。所以,我下放到小镇,是必然的。”尽管此事我跟她说起过,但在这不算短暂的旅途中,我还是变换着角度与她共同回忆往事,“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堕落。或许,没有这种堕落,就不会遇见你。”
我抿了抿嘴巴,朝窗外望去,一排排现代化的厂房缓缓逼来,原野里只剩下零星的绿色,城市的轮廓逐渐明晰。
“哟,伤心了哈?”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在我收回视线时候,她将一粒剥好的饱满的松仁递进我嘴巴。
“难怪松鼠喜欢这种东西。”我咀嚼着香甜的松仁,说。
“是啊,《动物世界》里说,松鼠每到秋季便开始往洞里贮藏松子,漫长的冬天,全靠它们存活了。”玲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包里抓出一把松子,捏起一颗往嘴里送,“咔”地一声脆响,肉与壳完全剥离。她裂开双唇,露出白瓷般的牙齿,得意地向我展示着门牙间那颗油光发亮的松仁,这使我忽然想起腰间那两排也许还没消失的浅浅牙印,想起那个夜晚。
是的,我无法忘记那个夜晚。那晚我正在单身宿舍里写我的小说,听见玲在楼下喊我的名字。窗外正刮着风,远远有雷声传来。我向楼下望去,玲也正抬头望我,并向我招手,我只好下去。
“什么事啊?”我问。我的小说刚刚写到紧要关头,她这时候来,我并无准备,我们通常只在周末约会。
“我饿了。”她撅着嘴巴,眼睛热烈地望着我,“我爸出差了,我妈上夜班。我刚加完班还没吃饭呢。能陪我去街口吃饺子么?”
我看看天,有雨滴间或落下,但并不大。我让她等我一会,回楼上拿了把伞,和她来到了小食摊。露天里摆着几张桌子,都满座了。老板正在小推车后忙活,小推车上支着个简易雨篷。
就在我们等煎饺时候,雨突然大了起来,我赶忙撑起伞。接过老板递过来打好包的饺子,在雨中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桌子前的食客们正匆忙逃离。
“送我回家吧!”玲说。
我想也只有如此了。好在她家就在镇上,穿过两条街就到了。我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打开大门。
我犹豫着是否马上回宿舍。之前每次送她回家,都止步于门前。
“进来呀!”她在门内抖着打湿的裙子,说,“下这么大雨,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害怕!”
我还是不敢进去,雨越下越大,落在伞上就像鼓点一样急促。
她伸手将我拉了一把,说道:“怕我吃了你不成?这雨,又急又猛,至少等小些再走吧!”
也许我想多了。我尴尬地笑了笑,便进了门。
她将装饺子的方便盒打开,对我说:“一起吃吧!”
我说:“早吃过了。你自己趁热吃。”
她不再客套,显然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我看着她的吃相,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只许你们男人大嚼大咽啊?”她瞪了我一眼,鼓着腮帮子,裂开嘴巴,将门牙呲出向我伸过来。我笑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你先看会电视吧,我身上淋湿了,去换换。”她边说边为我打开了电视机。
屋外的雨看起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不知过了多久,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件缀满石榴花的白色底纹的睡衣,挺拔而饱满的胸部起伏着,湿漉漉的长发散发着好闻的香波味。她微微地冲我笑着。我仿佛是在梦里。我情不自禁地说道:“太美了,你真是太美了!”
我后来回想起来,其实那一刻我的真实想法是立刻逃走。但更真实的是,就在我拿起雨伞打开门准备逃走时,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炸雷让电灯熄灭了。当时,屋内一片漆黑,我有如做贼一般惊慌失措,反倒是玲显得比较平静,也许是在她自已家里吧。她很快便找到蜡烛点燃。外面的雨声和雷声大得可怕,屋内却异常宁静。我们在烛火下相视了许久,直到她缓缓向我走来,紧紧地抱住我。
接下来自然是所有正常男女都会发生的故事。唯一有些区别的是,我在无比紧张与兴奋之中进入她身体时候,她突然用尖利的牙齿咬了我一口。她咬我的时候我叫了一声。而同时,她也发出了声音,她哭了,伤心地哭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伤心,我甚至为她那句话而愈加兴奋。她是这么说的:“我今天把一切都给了你,你也要把一切,都给我。”直到我们行事完毕,她才和我说起往事。她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她哥哥的发小,但男朋友好赌、好斗、好玩女人,后来他们分手了,他跑到外面做生意去了。
我们在车上一路回忆着往事,当然也谈论我们的将来。她认为无论如何我都应该留在小镇,而不应再折腾着回到县城甚或更高更远的地方。其实她的看法也是她父母的看法。我们在一起后,我去她家吃过几次饭。她父母待我挺不错,通过她向我明确传达,我若能留在小镇,他们在镇上的老宅子可以做我们的婚房,我们的生活可以过得无忧无虑。
玲再一次提起这话时,窗外的高楼大厦像水泥森林般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知道古城到了。
“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我对玲笑了笑,牵着她的手从长途客车上下来。我们即将踏入城市,踏入我的往昔,玲那么渴望知道的我的往昔。
已近中午时分,我们先找了家饭馆吃饭。这是一家农家菜小饭馆,在没认识玲之前,每次来古城,我都会和莉在这里吃个饭。这里有我们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口味,还有我们熟悉的话题和梦想,梦想里那些文字与远方。我希望我们的梦想与爱情能继续延续下去。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们,我只知道最后一次和莉在这里吃饭,莉的情绪特别低落,后来莉接了一个电话后更加失态,甚至开始抽泣起来。电话再次响起后,她起身和我道别,边说对不起边慌忙往外走,我们甚至来不及握一下手。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站在小饭馆落地玻璃墙后,看到马路牙子前停着一辆红色的跑车。莉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仿佛美国大片里从战场溃退的士兵。我看到正驾位的那个男人回过头朝饭馆看了一眼,肥硕的脖子上那根粗粗的金项链闪闪放光,随后那辆跑车像头怪兽般吼叫着绝尘而去。
在这个无比熟悉的城市旅行,我忽然想到一个词,“导游”。如果玲是游客,我想我的身份应该既是游客又是导游。我可以主动介绍景点,也可以选择沉默。比如这家小饭馆,如果玲不问起,我是不会讲这个故事的。从下车的那一刻起,玲其实已经进入了她想要的规定情景,有些风景,是需要看风景的人亲身体验或者感悟的。
“好吃吗?”玲喝着果汁,看见我将一块回锅肉送进嘴里,问我。
“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说不准是好还是不好。”我使劲咀嚼着这地道的农家小炒,点点头。我希望她能问我一点什么,比如,我为什么选这家饭馆吃饭,为什么选这个靠窗的座位。在这场难得的旅行中,我希望每个景点、每一件事都于我们有意义。
吃完饭我和玲来到了我的母校。要了解我的过去,这里是必不可少的地方。我们穿行于陌生的同学中,穿行于绿树红楼间,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玲不停地赞叹着校园的气派与美丽,问我后不后悔爱上她。我知道玲高中没读完便进了纺织厂,后来靠自学才取得会计资格证,她此刻心里肯定有些不平衡。我说哪能呢,要没有你,我也许彻底堕落了呢。
我将玲的手臂挽紧,来到一座浅红色房子前,我指一指二楼,告诉她我们的文学社编辑部就在那里。但我没告诉她的是,我和莉就是在这栋楼里认识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就在这里写稿、评稿、改稿、发稿,我们所有关于文学,关于诗和小说的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写小说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当饭吃。”玲望着楼上那扇敞开的窗户,有些迷茫地说,“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比如公园什么的。”
我没有回答玲的话。有些东西越说越糊涂,有些东西吞进肚子也许比吐出来更好。
其实我也很久没去过公园了,玲提起了公园,而我也正想去看一看,于是我们去了那个公园。公园风景很好,空气也清新,也是周末我和莉最喜欢去的地方。公园里有个人工湖,湖里有很多人在划船,我们买票上了船。但此时不知为什么,一进到船里我就想起了莉,在湖里划动桨叶时候有一瞬竟然把玲当成了莉,我甚至轻轻唤了一声“莉”。我的走神引来的代价,就是玲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愤怒地扔下了桨,击起的浪花使得我们的小船在湖心急速地旋转并颠簸起来,我们差点就掉进湖里,直到救生员开着小艇驶过来。
从公园出来我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玲会有情绪,还不如带她去逛美食城逛商场和步行街。我于是提议去商场给她买裙子。玲先是惊喜,尔后拧起眉:“不。去古城墙!城墙上一定能寻到你更多的故事。”
我摇着头苦笑了一声,只好带她来到古城墙。那段城墙依山而建,绿树成荫,风景绝美,可以说是古城青年男女恋爱的最佳场所,我和莉也曾经深陷于此。我们最浪漫的事几乎都在这里发生,或者说恋爱中的男女做过的事我们都曾做过,第一次向她表白,第一次朗诵情诗,第一次拥抱和接吻……我还记得那个下着雪的冬天,莉突然从坤包里拿出一条她亲手编织的红围巾为我戴上,我激动地抱起她,在城墙上飞速旋转,她白色的裙裾在漫天雪花中轻盈飘舞。
此刻,已有几对情侣占据了城垛口树荫下的最佳位置相依相偎在一起。这样的场景让我无法不想起莉,这样的氛围像巨大的磁场将我同化,我闭上眼睛一把将玲揽进怀里,就像当初揽着莉一样。
“你现在过得还好么?”我在恍惚中脱口而出。虽然我的声音很低很低,可玲还是听到了。
玲一把推开我,冷冷地说道:“你还爱着她是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我自己错了。我只能选择沉默,我走过去再次将玲拥入怀里。
“时间还早,我们去太阳岛吧。”玲这次没有从我怀抱里挣开,而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太阳岛,怎么知道这些地方就是我去过的地方?”我有些疑惑地问。
“我不会查资料啊?再说了,你那破小说里不是提到过太阳岛么?”玲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我再次苦笑了一声,事到如此,也只好去了。太阳岛我只去过两次,头一次是我和莉作为社里的社长和主编带着社员们集体上岛,第二次是毕业时候我们单独上岛。这一次我们还算幸运,赶上了最后一班驳船。说是岛,其实是一个沙洲,有着宽阔的沙滩,上面长着茂盛的芦苇,江风吹过,浪花拍岸,苇叶哗哗,颇有些诗情画意。沙洲上还有不少的人在晒太阳。除了吃烧烤、晒太阳,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们去画个同心圆吧。”玲倒是显得很兴奋,露出尖利的白牙将烤羊肉串撕进嘴里,走在我前面说。
这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那年毕业分别时候,我和莉就是在这里画了一个同心圆,我们对着同心圆山盟海誓白头到老永不分离。此刻,我走在玲的身后,那些情景历历在目,心中忽然无比伤感,不觉喟然长叹一声。
“叹什么气啊?难不成你和那个女人在岛上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玲回头瞄了我一眼,走到一处沙滩站定,“画吧!”
我暗自惊讶,玲选择的这地方正是我和莉当年选择的地方,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和江堤上那高大的古塔成垂直状。我默默地用芦苇枝画着,眼泪和着汗水悄悄滴进沙尘。
“我们把同心圆划得深一些吧!”玲似乎觉得我们划得还不够深,丢下苇枝,干脆用手指去挖沙子。
“我们去对面那座塔上去看看吧。”最后,玲满意地看着那个仿佛东非大裂谷般深刻的同心圆,对我说道。
经过一天的长途旅行和游玩,我的身体越来越疲惫,我希望快点回到城里找一家旅馆休息,而玲却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没完没了要去看风景。
就在这时,玲接了个电话,是她哥打来的。玲接完电话对我说,她哥让我们去吃饭。
“你哥也在古城?”我有些吃惊。
“是啊,我哥在城里做建筑装修,”玲说,“哥说我们来也不给他打个电话,还是我爸告诉他的。他说很想见你一见呢!他正在准备晚餐。”
我不好推脱,便说好吧。
天快黑下来时,我们走进了玲哥哥的住所,住所位于城中村,两室一厅。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眼睛盯着茶几,茶几上摆着张小报,报头写着“香港马报”几个字,小报边上放着另一份写着股市字样的报纸。厨房里正响起炒菜的声音。
男人见我们进来,招呼我们坐下,递一根烟给我。这时厨房里的女人也出来和我们打招呼,脸上布满脂粉,样子显得十分妖艳。
待女人重新回到厨房,玲坐到男人身边悄悄说道:“哥,你啥时候找女朋友啦?漂亮是漂亮,怎么那么老气呀?”
男人瞪了玲一眼,没做声,继续抽烟,然后转向我和我聊天起来,谈到我的工作时他显得颇感兴趣。我胡吹了一通关于金融与股市的看法,他大为赞赏。后来在饭桌上他不停地给我倒酒,对我显得很客气。他越是客气我越是胡吹,直到最后我喝得晕晕乎乎。
他们本来要留我住下的,后来我说要去旅馆,他们便不再坚持。倒是玲对我说,你酒喝多了,将就着在这过一晚上,睡客厅沙发吧。我想这一天够折腾了,再说这是她哥家里,住一晚也没什么不妥,便听了玲的话在沙发上睡了下来。后来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玲和她哥在房间里说话,好像说了很久。
次日一早,我们继续旅程。
走在城市的人群中,玲突然对我说:“你能帮我哥么?”
我问什么事,玲说她哥刚揽到某公司营业大厅装修生意,公司需要他出具资信证明,简单说就是他银行户头上必须有足够存款余额。
“你在银行工作,能不能帮他开个假户头?”玲望着我,好像我是她的救星,“我哥说能弄到贷款也行。我哥说我前男友已经几次向他讨债了,如果不还,我前男友是不会放过我的。”玲热切地望着我,双手搂住我的臂膀,“我只有这一个亲哥哥,他就是这么不争气,我爸妈的钱都被他抠光了。答应我帮他一次好吗?”
我没想到好好的旅程竟然会生出这样的事来,我显得无比沮丧,不停地叹着气。
见我不说话,玲忽然用她尖利的牙齿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说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就算你不帮他,你就不能帮帮我么?”
玲这一口咬得很重,我无比疼痛,心有余悸。我挣开玲,开始在人群里奔跑起来。我能听到玲在后面喘气的声音,“跑什么跑,去哪啊?”
我没有回头,我说:“玲,昨天你不是说过要去看古塔的么?我们去看塔吧!”
这是一座建于明代的古塔,塔基深深地埋在江堤上,塔高九层,塔身浮雕着许多佛像,显得巍峨而凝重。
我们买了票,沿着旋梯一级一级向上攀登。
当我们站上塔顶时,朝霞满天,江风轻拂,全城景色尽收眼底,一切令人心旷神怡。玲发出了阵阵惊叹之声:“真美啊……真美!”
是啊,多么美好。那年我和莉就在这里,眺望着无边江天,畅谈着我们的诗和小说,畅谈着人生与梦想,还有那遥远的未来……
“快看,这里有一架望远镜!”玲扯了扯我衣服,惊喜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这架望远镜,以前在,现在仍然在。可我一上来并没告诉玲,我希望她能自己发现。她果然发现了。这是一架高倍望远镜,有着牢固的底座和可以旋转伸缩的镜筒,准确地说,如果完全伸开,有我们的臂展那么长,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玲猫下身将眼贴到目镜,手不停地调整着镜筒的角度和长度,兴奋地叫着,“呀,那是你们学校。”“那是公园。”“那是古城墙。”“那是城中村。”“那是太阳岛。”
“快过来看,看我们昨天画的同心圆还在不在!”玲呼唤着我,认真调整着焦距。
我走过去,从目镜的余隙里,看向那一片沙滩,可沙滩上什么也没有。江潮在晨风吹拂下,不断涌向沙滩,将一切涤荡得了无踪迹。只有那黛色的芦苇还在起伏,江心的驳船还在不知疲倦地摆渡。 (815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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