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

纹龙

　　三爷爷

　　口文龙

　　那天早晨，大雾弥漫，十步开外看不见路。你起得很早。你提起狗屎撮箕出了门，你寻寻觅觅捡了几砣狗屎。然后，嘿嘿！你趁着四周没人，敲开了村东头王寡妇家的门……

　　后来，你和王翠花就没了踪影。把狗屎撮箕丢在门口。

　　当天下午，龙麻子就带着人到了我家。

　　龙麻子指着我爷爷，不容商量地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他跑了，欠下的债，你还！

　　我爹悄悄对我爷爷说，没错，那撮箕就是他的，提把上那红头绳是我亲眼看见他绑的！

　　我爷爷长叹一声，咬咬牙，答应替你偿还一年的地租。你想啊！全家五口，租二亩薄田，遇上好年景才能勉强糊口。你一下子就让爷爷倾家荡产。

　　要命的是，王寡妇欠下的债也赖上了我家。

　　爷爷跑到太爷爷的坟上哭了一场。爷爷的哭声早已失去了眼泪的滋润，干巴巴的，

　　爹呀一一

　　这个塞炮眼的呀！

　　害我一家啊……

　　爷爷的声音就像要死人了的前夜，总是有那么一条狗在三更半夜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含混不清的嗥叫，让人不寒而栗。

　　爹呀！

　　这个塞炮眼的呀！

　　人牵不上路，

　　鬼牵赛过兔啊……

　　爷爷临死都把罪过推给外人。我敢肯定，决不是王寡妇怂恿你逃债。这从我爹的口中能够得到证实。爹说那个时候他已经懂事了，爷爷省吃俭用，而你口袋里要是有一个铜子总是想尽千方百计花出去，不让钱留在口袋里过夜，不然睡不着觉。爷爷满以为分家，自食其力就能让你学会过日子，可是……爷爷继续哭诉:

　　爹呀一一

　　这个塞炮眼的，

　　头一年呀！

　　干劲十足，

　　第二年就欠下租！

　　哪曾想啊！

　　第三年却跟了王寡妇

　　……

　　爷爷越哭越悲愤，最后哭累了，摇摇晃晃走到村口，解下裤带，一头吊死在皂角树上……

　　三爷爷，说到这里，趁你耳背，我得替我爷爷悄悄骂你一句，你这个混蛋……

　　但不管怎么说，做晚辈的，还是得给你倒碗水喝！

　　后来啊？后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我婆一双小脚，杵棍戳捧，每天天不见亮就领着二叔三姑去讨饭。我爹白天拼死拚命干活，晚上还要那个什么……

　　唉！干脆直说了吧，晚上还要去“摸夜”！这个你懂，他不是以前跟你学的吗？

　　唉！我爹现如今都还有那毛病，看见别人地里的豆豆秧秧就想顺手薅一把。为此，挨了不少我娘的骂。

　　嘿嘿，你还好意思笑，我给你两个耳巴子的心都有！

　　以前都是在地里东薅几根红薯西扯几把萝卜，偷鸡摸狗，小打小闹。有天晚上，我爹竟鬼迷心窍溜进龙麻子的院子。你晓得的，龙麻子就是那个背着盒子炮，牵着大黄狗到处收租逼债的地主，出了名的歪人。他一跺脚，黄岭沟地界就要晃一晃，人见人怕。唉！我爹那晚也活该倒霉，提几块腊肉立马就走，顺顺当当。他居然趴在窗上去看龙二妹子洗澡，看一眼也还没事，他却一看就挪不开步，还吧唧吧唧的咽唾沫……

　　唉！我至今现在都替他臊得慌……

　　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啊！嘿嘿！这是我娘告诉我的！三爷爷，你忘啦？我娘就是龙家二妹子啊！

　　后来解放了，穷人翻身做主人了，地主富农争先恐后跟穷人攀亲。我爹年轻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凭着一贫如洗的家庭背景，当上了贫协代表，上面本打算培养他入党，可是后来娶了我娘，党没入成，连代表都给取消了……

　　好，这是后话，还是接着前面讲。

　　龙家大黄狗一咆哮，龙麻子醒了，一开门，就看见一个黑影往夜幕里窜！

　　站住一一再跑就开枪了！

　　龙麻子提着枪，气急败坏地追上来，边追边骂，大胆的贼！偷到我头上来了！！！

　　“砰”“砰”两声，子弹呼啸而过。

　　我爹一听见枪声，腿脚就像抽了筋，筛糠似的哆嗦着，再也迈不开步。同时感觉裤裆里一股热流窸窸窣窣顺着大腿根往下淌。两人按了上来，从背后架起他的左右臂弯，提起来，倒拖了回去。一顿拳脚加棍棒，揍了个半死。爹那时十五六岁，毕竟年轻，扛得住揍。后来被捆了手脚扔进柴房。龙麻子当时可能在想，小偷小摸，罪也不至死，关两天饿两天也就算了。再说，咱家还欠着龙麻子恐怕一辈子也难还清的债呢，爹那时是家里的唯一的壮劳力，如果弄死了，剩下一窝老小，那些债找谁要呢？所以就留了爹一命。

　　第二天晚上，我爹周身都快失去了知觉，精神恍惚，仅剩一双眼皮在黑夜里一张一闭。半夜，就在他快撑不住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鸡鸣狗吠，紧接着传来吆喝声:开门！开门！再不开，一把火烧个精光……

　　爹一下来了精神，挣扎着滚到门口，顺着门缝往外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就听得咣当一声，院门被撞开，刀光火影中呼啦啦拥进二三十人，都是黑衣黑裤，黑帕缠了头，脸上抹着锅灰。个个凶神恶煞。有人持快枪，有人持梭镖，梭镖映着火光，明晃晃的，闪出一股股刺眼的寒光。

　　我爹感觉一阵眩晕，稳了稳神，继续窥。

　　龙家的黄狗拼了命的吠，时而匐了身子，呲牙做扑跃状，时而前爪狠劲刨地，拴在脖子上的铁链绷紧又松，松了又绷紧，把三合土地面弹击得哗哗作响。

　　几根枪管顶住龙麻子的脑门。龙麻子身子瑟瑟发抖，叩头跟鸡啄米似的，嘴里连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屋里有什么拿什么……

　　一声枪响，黄狗发出一阵哀鸣，倒在地上，扑腾几下不动了。不一会儿，从身底下慢慢流出一滩黑血。爹闭了眼，不忍再看……

　　三爷爷！您别着急，我帮你倒碗水，听我说完！

　　爹后来回到家，赶紧关了门，顾不得婆婆的询问，压低嗓门对婆婆说:

　　娘，欠龙麻子的债咱不用还了！

　　婆婆惊喜不己:有那好事？他亲口对你说的？

　　我见着三爹了，三爹对龙麻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和王寡妇的债，他自个偿！

　　婆婆说，那敢情好，他这一两年去哪了？发财啦？咋不家来？

　　不等我爹回答，婆婆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神色大变，声调都变了:你是在哪里遇见他的？！

　　棒老二！！！没想到他当了棒老二，这个砍脑壳的啊一一

　　嘘一一娘！你小点声……

　　爹呲牙咧嘴的脱掉外衣，婆一看爹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便流下泪来。

　　唉！我的儿啊，这个是造的啥子孽哟……

　　娘！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

　　爹提着那件破掛一抖，哗啦啦滚落一地银圆。引得二叔三姑满地追逐。

　　婆婆睁大眼，半天合不拢嘴。哪还顾得上叨叨其它事。

　　三爷爷！说到这里，我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感激你！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得给你倒碗水，您坐好。

　　嘿嘿！你的事，一半是我推测，另一半从我爹口中得来的，我不知道我推测部分是否准确，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爹的描述的真实性。

　　第二天，家里那两间千疮百孔的茅草屋里，破天荒的弥漫着一阵阵炖猪肉的香味！那个香啊，嘿！真叫个香！我爹，还有我二叔三姑至今回忆起来，仍仰制不住喉头的涌动。

　　不仅如此，村里好几户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屋顶上都升起了缕缕炊烟。

　　三爷爷，这个现象该作何解释？我知道，你不停的敲击拐杖，表示你很激动，很兴奋，很想发表解说。但是，千万别激动，等会儿，我再去给你倒碗水。

　　三爷爷，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虽为生活所迫，聚一伙穷苦人，做了棒客，不，是绿林好汉。但你们疏财仗义，劫富济贫……

　　可是，我听我爹说啊，解放后的第二年，我们乡镇，乃至整个遂宁县城和所有乡镇，到处都张贴着缉拿你的通告。通告上显示，你的身份，匪首。

　　那是五月份麦子刚刚泛黄的时节，咱家茅草屋再一次飘出炖猪肉的香味。这一次吃肉开着门，不像上回那样偷偷摸摸。因为这一天是我爹成亲的日子！前面说过，我娘是地主子女，听从我外公的意见，低调，一切从简。只请了几个直系亲戚，凑起来刚好两桌。婆婆一会儿招呼客人，一会儿忙着灶屋里，脸上挂着至从我爷爷死后从未有过的笑容。

　　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放两挂鞭炮，祭一祭祖宗，爹和娘在祖宗牌位下叩三头，作三揖就算礼毕。接下来就是该吃吃，该喝喝！就在大家刚刚举起筷子的时候……

　　嘿嘿！三爷爷，你突然出现在堂屋门口！头发老长老长，眼里却透出非凡的光芒，跟出走时简直判若两人。屋里人面面相觑，一下子愣住了。

　　你身后还跟了两人，衣衫缕烂，跟你一样满脸污垢。不一样的是，那两人眼珠子死死盯着桌上，咕噜咕噜吞着口水。

　　你看看我爹，我娘，然后看着我婆婆，声若洪钟:哈哈！大嫂！我侄儿今天大喜啊！看来我今天回来得真是时候啊！说着，便领着两人跨进屋来。屋里人纷纷站起让座。婆婆赶紧迎上前去，眼里泪水打着转，却满脸堆笑:三兄弟，你可算回了，还认这个家啊……

　　三爷爷！其实你回来得真不是时候！当然，我并不是说你的出现搅乱了我爹娘的婚礼。我爹前几天就对我婆说过，最近几天总是有几个陌生人在房子周围转悠，眼睛不时往门内瞅。我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隐隐有一丝惶恐和不安，总感觉家里要发生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就在你们刚入座的那一刻，门外响起枪声和踢踢踏踏跑动的脚步声。听见有人喊，围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走！

　　三爷爷，我听我爹说，听见响动，你们三人霍然起立，那两人撩开衣襟，拔出快枪骂道，妈的，跟他们拼了！你瞪了他们一眼，吼道:收起来！就是死，也不能开枪，先逃，逃到哪算哪，总有真相大白那天！说完，你带着他俩从后门跑了出去。

　　后山上传来一阵吆喝声，紧接着，枪声伴随着追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爹当天下午出去带回一个让全家人，不，让全村人震惊的消息，在逃跑过程中两人被击毙，一人被擒获。三人都携有枪，但至始至终都没开过一枪。

　　三爷爷，我出生那一年，玉丰乡操场坝开公审大会，新政府宣判你死刑，台下欢声雷动，老百姓拍手称快！这说明，你是干过坏事的，对不对？

　　那一天，愁云惨雾。我们家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痛之中，我爹娘准备了两副薄棺。因为，一同被执行枪决的还有我外公龙麻子。

　　不知道当时我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爷爷的死，无论如何，你们两人都是脱不了干系！可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爹却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爹的悲痛甚至超过了我娘，娘反过来安慰爹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没有人知道，他的眼泪为谁流，为爷爷？为你？还是为他丈人龙麻子，还是为我们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佩服我爹，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正儿八经做回贼还被人捉了……

　　三爷爷，你怎么也哭了？莫要悲伤，你这不是好好的坐在这儿吗？我再去给你倒碗水。一会儿我还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操场坝外面的碎石路上，人山人海，两管油黑锃亮的枪口慢慢抬起，慢慢对准两人的后脑勺……爹的哭声顿失，闭了双眼。娘一个趔趄，倒在爹身上，昏撅过去。全场鸦雀无声。

　　砰一一砰一一

　　只听得两声清脆的枪响，爹睁开眼晴，发现你两人颤栗着，摇晃着，似倒非倒……

　　砰一一又一声枪响。

　　全场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身后那条通往县城的碎石公路。公路上扬起漫天灰尘，一辆军用吉普正风旋电掣的驰来。转眼就到了跟前。众人急忙闪开道路。吉普车没有减速，径直驶到大会台前，车门打开，从车里跳下两名佩枪的解放军，跑步上台。解放军对着台上的人匆匆行了个军礼，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一张纸笺递过去，简单说了几句什么，便回转身来替你松了绑，然后架着你上了车，开走了。

　　砰一一再一声枪响！

　　众人急回头，我外公龙麻子己栽倒在地，白花花的脑浆溅了好远好远。身子己不能动弹，但双腿还在抽搐，脚掌不停地蹬着地上的碎石……

　　我娘身子一软，又一次晕厥……

　　当然，这些都是我爹后来对我说的。

　　三爷爷，您说说吧！那一次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哦！看我这记性，你老了，说话不利率了，一张嘴，口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你别多心啊三爷爷！我没有嫌你脏，我说的都是实话。

　　人老了都这样。我这次来就是来接你回去的，我爹说，叶落归根，人老了都得有个依靠！你是怎么到广元这山旮旯里来的？唉！挖了几十年的煤连个亲都没娶上。

　　明天的班车，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这样吧！桌上有纸笔，你简单的写一写！你先写，我憋得难受，我去屙泡尿。给你倒的水你一口没喝，让我全喝了

　　……

　　好！我屙完了。

　　三爷爷，那阵子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敢肯定你没上过学。嘿嘿，没想到您老人家居然会写字！好！这个我就不刨根问底了，让我看看都写了些啥？

　　虽然字写得丑，但我还是认识，那我就念一念啊:

　　第一，王翠花的男人被抓了壮丁，跳河逃跑时被打死三个。她男人没死，当了解放军，当了县长。

　　第二，我收上来的钱粮都支援了XX党川北游击队，这个，她和她男人都晓得。

　　第三，我和她没有那个，是清清白白的男女关系。

　　完了？

　　三爷爷！您老人家说的前面两件事我都相信！至于第三嘛！嘿嘿！鬼才相信。

　　上部份完

　　2015.11.6玉丰

枫叶飘飘

问候楼主。

枫叶飘飘

首发加版权

纹龙

是的，原创首发

zizhu

欢迎老师入驻太虚！

山淼

独特的叙述方式，丝丝入扣，故事很吸引人，期待下部

纹龙

谢谢三淼先生点评！问好！
另，敬请关注文龙拙文《百花仙》《我的兄弟叫千元》

纹龙

#谢谢山淼先生点评！问好！ 另，敬请关注文龙拙文《百花仙》《我的兄弟叫千元》#

纹龙

#谢谢山淼先生点评！问好！ 另，敬请关注文龙拙文《百花仙》《我的兄弟叫千元》#

山淼

纹龙 发表于 2017-4-22 18:28
#谢谢山淼先生点评！问好！ 另，敬请关注文龙拙文《百花仙》《我的兄弟叫千元》#

我看文比较慢，你的另两篇也在看，特定环境下的小说，就像一个系列，风格独特，真心不错。注意一下排版，首发记得加版权

九月盛菊

希望看到下部

戏笑九宫

先前拜读学习了先生的《百花仙》和贴原创非首发版块的两篇力作，已是折服叹服不已。今再见此作，更具名家手笔与大家风范，小说虽然仅有上半部，但小说的各个环节要素俱佳，精华作品无疑！但只有半部作品，如无继续发帖原创首发，九宫定然为《百》作加精！

纹龙

戏笑九宫先生好，《三爷爷》下部尚在酝酿中(生活繁琐，静不下心来)，但你的鼓励让文龙激情倍增！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