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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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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中篇分享)无脚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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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11:36 | 只看该作者
      
【当前:陆】

     小姨杨丽珠去找陈合的时候,杨过的灵魂依旧带些调皮又缱绻的心思跟着她。

   杨丽珠那天下午三点多就没了课,她和课教组组长打声招呼,提早从学校撤退。她在校门口的37路公交站站头等车,她要坐37路公交车到人民广场,再转乘19路车到达慈城西北角接近郊区的殡仪馆。杨过在白云悠悠之上,看着小姨耐心地等公交车,不禁又微微颔首微笑起来。看来小姨和妈妈性格虽然很不相同,但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比如说两个人都比较个性自我,喜欢自己说了算,不过相对来说小姨更理性知性一些,又比如,两个人都很勤俭节约。杨过想起自己刚刚从人间消除肉身的那天,小姨从学校里到东郊去接爸爸,又和爸爸一起到殡仪馆,每一趟都是毫不犹豫打车,而今天呢,她是去殡仪馆找陈合谈,她就不随随便便打车,而是耐心地等公交车了。可见人世间一切财富都来之不易。杨过又想起妈妈。妈妈是个没读多少书的下岗妇女,自从自己十岁时她和爸爸离婚以后就单独抚养自己。十六年来,自己肚里吃的一粒米一颗粟,身上穿的一根纱一丝线都是妈妈风里雨里操劳换来,而且,她还省吃俭用供自己上了大学。只是,自己大学毕业也有四年了,自己活到这二十六岁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也并没有回报过妈妈半点养育之恩。想到这里,本来已入仙界,情绪悲喜早已淡定如水的杨过,竟然难得的再一次心境酸楚愧疚起来!他决定放弃跟着小姨去殡仪馆,他要去西路老革命宿舍看看妈妈。
  
   但是这时,杨过停滞在一朵云上,没法飘飞前进了。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训导着他,不必看了吧,看了也是徒增懊恼和不舍,当初你既舍得二十四楼纵身一跳,便该知晓,要想求得解脱,世间万般,均要放下。功名利禄、美酒佳肴、娘亲白发、恋人牵挂——统统忘了吧!杨过便觉心里似乎觉悟,又似乎仍旧糊涂。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掉。他忽然又感觉脸上一片湿漉漉,自己也顿生奇怪——我已然不再有烦恼肉身,何处还来这烦恼泪水?那个宽厚的训导声音再次响起,痴儿啊,本来想近日度化你彻底离了这苦海绝尘而去——你可知,你肉身寂灭头七已过,魂魄也该往去处去了,奈何你竟然时时处处情思缠绵,无血无肉,却还流出这些个奇怪的眼泪,你是人死心不死呀!罢罢罢,我便叫你看一眼你的老娘,去吧!

   杨过还来不及再动弹一下,忽觉眼前景象一变,犹如电影中的镜头切换,已经是西路老革命宿舍自己家中了。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到处干干净净的。自己房间里,电脑,书籍,茶杯,样样东西的摆放比以前更加妥帖,处处都没有一丝灰尘,但寂静的空气里,也处处都没有一丝生气。妈妈和老李在厨房里烧饭。老李在剖鱼,妈妈在摘豆芽。老李请示妈妈,“丽珍,你看这鱼泡要吗……”妈妈手上摘着豆芽,眼神呆滞地仿佛没有听见老李的话。“丽珍,想什么呢,别发呆出神了……这鱼泡,咱要吗?”妈妈才仿佛如梦初醒,嘴里“哦”的一声,轻轻叹一口气,“扔了吧,过儿不吃鱼泡的……”

   从前妈妈那么操劳,看起来也不是很显老,现在,才分别不过一个星期,杨过感觉母亲好像整个人缩小了一号,脸颊凹陷下去,背也突然就佝偻了。当年,离婚没多久妈妈就有了白头发,她不愿意再染黑,还是杨过去超市买来染发剂,亲自给妈妈染黑头发的,而现在,妈妈的头发,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怪样子啊!染黑的地方,还是黑的,但头顶中央密密麻麻生长出来的一小簇白,像是一片再也没法修改的哀伤,呈暗暗汹涌吞没扩张之势!何时何地,自己还能再为妈妈将早生的白发染黑?——此生终了。幸好有老李,看来,妈妈是该离开这儿了。
  
   杨丽珠找到陈合的时候,还没有开口,便已感到她气场上一种胸有成竹的期待。当她代表杨过的父母表达期望她住到西路老革命宿舍去的意思后,陈合半天久久没有回话。杨丽珠心里有些忐忑起来。她想,陈合这姑娘也许觉得我们太那啥了……尤其是姐姐,当初为了反对他们恋爱说的那些狠话,还逼迫人家母女搬走,现在出了这样悲惨的事情,反过来求人家到那晦气的房子里去住,好像是有点……

   “我愿意为杨过做任何事情。我愿意住在那所房子里陪伴他。谢谢杨叔叔和杨阿姨。”杨丽珠心中的忐忑还没有感慨完毕,陈合沉静地开了口,她眼神专注,言语简练,一派庄重沉稳。

   “我要在杨过房间的书柜上,电脑桌的案头上,都摆放上他写的小说,正式出版的书。”陈合还是用平静的语调对杨丽珠说,但杨丽珠感到那平静的话语里,有雷霆万钧轰隆隆滚滚而来!“丽珠阿姨,杨叔叔和杨阿姨拜托你来找我谈,那我再拜托你,帮我约一约他们吧,我搬进西路老革命宿舍的那一天,请他们两位,也请你,还有老李叔叔一起吃顿饭——以我和杨过爱情的名义,好吗?希望从此,杨过安心,杨过的亲人们也安心,而我,我是他的恋人,我将因他从事某种执着继续,我也是为了我的安心。”陈合的话语条理清晰,表达的意思虽多,但层次分明,杨丽珠从这简约温和的话语里,感觉出了一种令人感动和震惊的动容!

     (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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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39 | 只看该作者
     
【从前:柒】

     拆散了杨过和陈合,她们母女也搬离了西路以后,杨丽珍再也不能忍受杨过一天到晚在电脑上写小说。她年纪越来越大,力气越来越小。柴米油盐物价越来越贵,她拼死拼活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她忍了十多年的脏话粗口,全像脏水一样,泼向了儿子杨过。
   “你写小说写小说,写你妈的尸!你写了也有这几年了,写出来一分钱稿费没有?鸟毛都没一根!你立马给老娘停掉,给我死出去找事做,老娘我养不起你了,再养你你也好意思?我看你是要吃掉老娘我这把老骨头撒……”
   有时候杨过稍稍辩一下,“妈妈,你为什么说这么难听的话?你以前都从来……”
   “我以前?老娘我以前就是忍耐得太好了,对你们姓杨的父子我都忍耐得太好了,我也忍够了,老娘我就是这样子的,赚钱吃饭,脱裤子拉屎放屁,没有你们心里那许多狗屁的耙耙绕绕……你耙耙绕绕写得出钱来养得活自己,你倒是耙去。现明摆着你耙耙绕绕折腾了几年,一分钱没耙出来,你赶快给我不要耙了,出去做事,不然你看我把这个老短命棺材买来的害人电脑当场就砸碎给你看,你相不相信?”
   杨过很难面对母亲忽然变得如此暴怒并且粗话脏话连篇。经过了艰难的忍受,忍受母亲的叫骂和羞辱之后,他选择了低头沉默。原来,他的解释,他的宽慰,还来不及组装成句,就被杨丽珍像机关枪一样的大骂声掩盖掉了。陈合再也没有找他,但他似乎感觉,她始终没有远走,时时刻刻就在他身边。母亲喜欢骂人以后,他越加思念陈合。他仍旧激情创作,他的小说在网上也开始有些反应了,点击率正在一点点地攀升。几家出版社也伸头缩脑地和他交手聊过几次,虽然最后都不了了之,但杨过想,总有一天,会有出版社毕恭毕敬来找他谈的!
   到后来,有一天,杨丽珍又在肆无忌惮对儿子杨过开骂。她真的很累,也很委屈,她真想把高高大大读了大学的儿子骂出这间房间,离开这台电脑,走出去,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能养活自己,顺便分一口羹给她这个老娘,那她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啊!可是这一次,她在杨过眼里,看到了一种久违多年的熟悉的神情,那神情,说不出是轻蔑还是悲伤,但绝对如同当年杨子轩的眼神一模一样。杨过就用这样一种极其特殊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清清楚楚地慢慢开了口,“妈妈,你再给我一小段时间吧。你歇歇吧,骂人也很累的。你要是觉得累,就不要出去做事做得那么辛苦了,以后,红烧肉我不吃了,鸽子炖汤我也不喝了,我每天,只要三个馒头一壶开水,就够了。您就行行好,再给我一小段时间吧……”
   杨丽珍的叫骂声,就像断电的闸阀一样,彻底关掉。她感到无比心酸,也无比委屈。这心酸和委屈,是为自己,也更是为儿子杨过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支撑多久?她不知道他带给她的,将是灿烂的蓝图,还是最后冰冷的泡影。
   
   杨丽珍先是在一家商务酒店做保洁员,做了几个月之后,得知内幕消息,四十岁以下的保洁员比她这种四十岁以上的每个月多一百块钱工资。她想起干活时都是自己做得最多最苦,那些四十岁以下所谓的“精壮派”,却是躲的掉的活儿就躲,混的过去事情就混,杨丽珍忽然觉得喉咙里梗住一口热血,她当时就丢下扫把跑去辞职了。领班就是一个四十岁以下的“精壮派”,估计家里也是个苦吃苦做的女人。她的手都粗糙的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指甲盖也七翘八翻,里面又藏着洗不干净的泥垢,粗短的脖子上堆积着脂肪过剩的嘈头肉。她人模狗样穿着一套酒店初级管理人员的工作服,一步裙勒在粗如水桶的腰身外面,使得她像一个来自非洲的女佣。她捉住一支笔在杨丽珍的退职薪水结算单上签字的样子,好像捉一根棒槌,笨拙得比小学生还不如——其实她拽住拖把拖地的样子倒有一种酣畅的壮美,杨丽珍以前见过,自从她当了领班以后,就再也不和她们一起拖地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这种年龄,少一百钱肯要你做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地方还不见得收你呢……”“精壮派”的领班似乎好心好意地说。
   “收你妈的B,你就多这一百块钱去长嘈头肉吧,老娘我不伺候了。”杨丽珍心里骂道,提了单子结账走人。有时候她很想把脏话全痛快地说出来骂出来,那样心里肯定会舒服很多,但也许是跟杨子轩这个斯文男人一锅吃一床睡混了十来年的原因,即使就算她这一辈子都是做些粗事,她都不大轻易当众骂粗口。
  
   她记得当年她在糖酒副食品公司站柜台的时候,那时她还很年轻,正好是分在干货柜台,称散装的桂圆干和荔枝干。也是一个满脖子嘈头肉的妇女,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却说货色不好,不买,拍拍手走了。当时杨丽珍已经可以下班了,接班的同事也来了,她想既然这个顾客是我手上的,我就接待好她,做完她这笔生意再走,谁知她这样!杨丽珍一阵恼怒,就没忍住,将称干货的铁称盘子往柜台重重一放,张口就骂,“翻啊翻翻得乱七八糟,翻你妈的B,吃不起就别嗅骚……”那嘈头肉老妇女起先还和杨丽珍争执了几句,看看简直不是对手,像只鸭子,且骂且退,趔趔趄趄地走了。杨丽珍觉得很过瘾,兀自嘴里脏字频仍出口,甚至感到同事瞧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敬畏,她更加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等她背了包,和同事一一打招呼“走了啊,我先走了啊……”时,却蓦地发觉杨子轩脸色阴沉地站在店门口看着她。那时候他们还很恩爱,她在他面前也一直娇俏,从没露出过这副泼辣草根仗势。他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她忽然地就脸红气短了,所有的好感觉顿时烟消云散,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其实,杨子轩倒是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她。她的脸红气短里还夹着隐隐恼怒,简直是想将杨子轩一起骂上的,把他那听公公说起来袅娜斯文的母亲和牛高马大的老革命父亲一起搅合起来,混合着他们各自的生殖器和搞出杨子轩这个狗日的兔崽子……一顿痛快淋漓宣泄!但那只是杨丽珍的臆想而已,恼怒归恼怒,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粗口克制的很好。
   可是,杨子轩最后还是和她离了婚。杨丽珍总觉得他和自己离婚,和当年他亲眼目睹自己骂街有关系。婚离了,粗口仍旧不说了。一些天生的习惯,她用后半生的努力,像练习“立正稍息”一样勤奋压抑,却在他们姓杨的父子身上,一辈子游离于某种情绪之外。
  
   杨丽珍一怒之下因为少一百块钱辞职不干了酒店清扫员的工作,却果然不幸,被那该死的嘈头肉领班言中,她再去别的酒店应聘,一律都说她年龄大了,不要。她又一次咽下涌上喉咙的热血,鼓舞精神去了职业介绍所。她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租一个店铺卖干货啥的,一是店铺租金太贵,二是卖干货的太多,也赚不了几个钱。谁知道职业介绍所坐在长长的木条板凳上等着主家来挑的钟点工和保姆,几乎全是四十岁以下的,有的还是三十岁以下的,有的还是二十岁以下的。只要职业介绍所进来一个人,就连杨丽珍走进职业介绍所,她们也全呼啦一下子拥了上来。
   “是请住家保姆吗?额干了八年了,有家政上岗证,健康证也有,五十一天……”一个看上去十分老道的妇女主动推销自己。
   “额只要四十五块一天,老人小孩都能伺候,不嫌弃……”另一个瘦一点的妇女,马上自降身价进行竞争。
   杨丽珍一时间傻了眼,感觉那再三咽下去的热血又缓缓地涌到喉咙里来了。还是坐在职业介绍所那张脏的要命的办公桌后面的一个戴眼睛的瘦男人看出来了,他从油腻腻的镜片后翻起眼睛看了她两眼,吐了两个眼圈,眼光再斜斜长条板凳上一个空位置,“也是来找工作当保姆的吧,先搁那坐着吧,等有主顾上门挑上了你,我再给你登记……”杨丽珍趁热血还没从嘴里喷出来之前,嗫嚅说“哦,我走错地方了”,扭身退了出来。
  
   杨丽珍最后只好去做了菜贩子。她每天天不明就到曙光路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进一些菜,还好这要不了几个本钱,然后一副挑子挑着赶到城西戴家弄菜市场去卖菜。她不好意思在西路菜市场买菜,那儿熟人太多了。按说卖菜也不是卖别的那啥,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杨丽珍就是见鬼似地舍近求远去了城西戴家弄菜市场。
   她头戴草帽挽起裤腿呼呼啦啦吆喝叫卖的时候,已经像个地地道道的菜农了。城管人员穿着一身国家发的制服,执法起来却像恶霸土匪一样凶狠无情!他们像瘟神一样从天而降(其实是一部城管的执法车),像黄天霸一样掀掉菜贩子的摊头、板车、箩筐、挑子,赶得他们这些以最卑微的方式糊口谋生的百姓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瓜瓜果果,菜菜叶叶满地乱滚,风中翻飞,说不尽的荒谬与凄凉。杨丽珍总在这时压低了草帽挑起挑子一路飞奔,一边逃跑,一边嘴里痛痛快快“狗娘养的,死了爹娘教养的,今天死不过夜的……”叫骂个不歇!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给自己提神。
   就在有一天,城管又来了!就在她挑着挑子,逃奔着,叫骂着,已经如无头苍蝇乱窜之际,忽然一扇救命之门,就像提前念好了“芝麻开门”的咒语在等待她一样,殷勤地敞开在她面前。那是一家脏兮兮旧呼呼的摩托车维修铺子。摩托车维修铺子的老板光棍汉老李,一把扯进像逃难一样乱奔乱骂的杨丽珍,“快进来!”杨丽珍连挑子带人,一头跌进去,“哎哟我的妈呀!”还没的来及喘口气,摩托车维修铺子的旧木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开门开门!”老李像个共产党员的掩护者一样,将自己宽阔的后背“啪”地顶到木板门上,仿佛再为不经事的旧木板门增加一层防火防盗措施,“今天老子病了,不修摩托车!”老李最后很硬气地说道。
  
   城西某间破旧摩托车维修铺子的光棍汉老板老李,从此代替杨过,受领杨丽珍骂人的唾沫。老李应该算是帮了杨过的大忙,他令苦命的她,缓缓地渡过了忧怒交织的更年期。
   无论是杨丽珍本人,还是杨过,本来,就要云开日出了。
   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件电视台采访做节目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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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0 | 只看该作者
     
【当前:柒】

  
杨子轩准备去西路老革命宿舍赴陈合之约,他心头既觉得一丝安慰,也分外忧伤。两次婚姻,两个儿子,自己哪一头,都没有当好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儿子已经都死了,可以说,他留在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什么活人的趣味。他是比较懦弱,但说到底,也总不是坏人。对于杨丽珍,本来这辈子他是心存内疚,但杨过死了,他杨子轩除了深深地责怪自己之外,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点责怪杨丽珍。也许他没有资格怪她,她也极其不容易,但那怨怪,即使隐藏得很深,也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像灭不掉的小草一样“滋滋”冒了出来。那每一棵灭不掉的小草,都长着刀锋的模样,不肯饶人饶己。
   杨子轩也常对自己说,希望看到杨丽珍幸福,老李的存在,也让他作为她的亲人一般,感到安慰。但有时候,他又更清楚地对自己说,我希望她幸福,那是我的后天教养驱使我这么希望,我从心底里,并不能饶恕她,更不能饶恕自己。后来,他更发现,他也不能饶恕姚美玲。要是当初她不死乞白赖追着自己离婚然后和她结婚,也许一切痛苦都不会发生。当初她就是死乞白赖。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也仍然奋起直追。她要是不那么主动,他杨子轩不是那种有贼心贼胆的人,虽然当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和杨丽珍各个方面都有很大距离。说起来又要回过头来怪杨丽珍。那么时时处处都强悍得不得了的一个女人,面对别的女人侵占自己的婚姻,她是二话不说就将丈夫扫地轰出了门!她要是强势地捍卫一下婚姻,杨子轩也没有本事和能量一意孤行和姚美玲走到一起,他也就能一辈子都陪在杨过身边,杨丽珍拼死老命也给不了杨过的精神滋养,他就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汩汩地传递给儿子。当然,那样,也就不会有杨开,自己也不用在另一桩婚姻里品尝丧子之痛。
  
     总之,他对杨丽珍和姚美玲的怨怪,渐渐都超过了自责。后来,又由这种对两个女人的深刻怨怪,引出更深的对自己的轻视责怪。自己太不是男人了。自己但凡有些男子气概气度,一切都不会到今天这种局面。千怪万怪,还是怪自己。他本来打算吃了陈合这顿饭,明朗地表态西路老革命宿舍无保留留给陈合之后,就去自尽。反正杨丽珍现在有了老李相伴,还是希望她不知道我怪她,幸福地生活下去吧。至于姚美玲,要是自己自尽,她好像是有些可怜,她也不年轻了。可自己又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何况,就算现在自己是个活人,天天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吃住,她又感到幸福吗?几乎没有人感到幸福。
  
   可姚美玲却提出要和杨子轩一起去西路老革命宿舍吃陈合请的那顿饭。
  
   杨子轩当时有些傻眼,心里也有些淡淡轻蔑——这有你姚美玲什么事儿啊?他怕姚美玲是为了房子的事情,就回应她道,“你去做什么呢?那房子,是我父亲手上传下来的,我和杨丽珍离婚以后,也是她自己千辛万苦花了两万多与公家买断,房折子上写的也是过儿的名字……你去做什么呢?其实人家不叫我去,自己随便处理,都行的。”杨子轩的话虽温和,但全是刺。
   “子轩,我去,不做什么,我就是陪着你,也看看杨过他母亲。”
   “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是怪她当初没有及时让杨过救杨开是吧?现在她的儿子也死了,你就……要瞧个热闹?”
   姚美玲的面色变了一变,但她并没有发作。她说,“杨子轩,我和你,虽说是二路夫妻,但我在你眼里心里,竟是这么个下作东西?”
   “都说女人很贱,也很自私。比如像我这样的,当初一个大黄花闺女死乞白赖地抢了别的女人的丈夫,是挺贱,挺自私。可如果不是真心爱,谁愿意做一个又贱又自私的女人?你看我是脸麻了还是腿瘸了?说起来,开儿都夭了有六年了,这六年,让我想透了太多东西,但想透了,也不能全都放下,真全都放得下了,就不是人,是神仙了。你看,你那大儿子杨过,其实,就是神仙一类人物,不比咱们开儿,开儿其实可怜,他才真是短命鬼投胎……”说到这里,姚美玲鼻酸声哽起来。
   杨子轩默默地看着姚美玲。她年轻时,是比较娇媚的,也有几分知识分子雅气,但自从杨开没了以后,她就像开得正艳丽的花朵,晴天就遭霹雳打了。花败了,便再没重新开过。她开始吃斋念佛,又早早得了健忘症,丢三落四,教学质量也一落千丈,后来不得不提早办了病退。杨开死了刚一年,她还没有满四十岁,就绝了经,头上嗖嗖地长出白头发。她后来,连性生活能力也一并失去,早早地和杨子轩分床分房,一味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天地里,念着“阿弥陀佛”。她没有杨丽珍那么强悍的生存能力,只是任由自己在这人间混着无趣的粥饭。
   杨开死了的的这六年间,凭良心说,杨子轩不只一次动过打算离开她,返回到杨丽珍和杨过身边去的念头。这很不磊落,甚至有些缺德。但他和杨过有一脉相承的血缘,这很重要,比他究竟和哪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重要多了,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年龄上去之后发觉的。但杨丽珍从没流露半点重夺婚姻江山的意思,她根本不想重新回头,他感觉得出来。姚美玲也没有半点要与杨子轩分道扬镳的意思。她很了解他,也感受到他曾想放弃她离开她。她也懂得了人世间种种终必成空的道理,偶尔,也产生过,不如当做还当初掠夺的债务,成人之美,将杨子轩送回杨丽珍杨过母子身边去吧。想归想,她做不到。因为女人的软弱,也因为,女人的爱。
   “你们家的西路老革命房子,我由头至尾,就没有过私心杂念。你大概忘记了,咱们学校里当初集资买房,我是一马当先二万八就买下了。我开儿,我是有房子留给他的。我也没有去瞧杨过母亲热闹的意思。失去儿子是什么滋味,我比她早六年就尝过了,我如何还会瞧什么热闹?更何况,杨过是你的长子,我和你夫妻一场,你的儿子,就算是你和前妻的儿子,说起来,不就也是我的儿子吗?我和杨过虽然没什么缘分多接触,但就冲他当年,那样一心想救弟弟,又不肯违拂母亲的心性,我就知道,这是个好孩子。他是太好的孩子,是神仙下凡,他在人世间长到成人,是该回去了,我是想劝你们别太难过……他不像我开儿那般可怜,是个短命鬼投胎,也没长成人……阿弥陀佛……”姚美玲说着说着,到底还是绕回了自己儿子身上,她像是面对一份她拼命挣扎希望自己看开,却一辈子都绕不过,看不开的伤心,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她终于忍不住落泪,又徒劳地念起佛来。
   杨子轩还是没有什么话,只是心里长长地叹一口气,拍拍姚美玲的肩膀,对她说,“别说了,你要去,就随我去吧。”
  
   姚美玲唠叨的话语并没有说完,她要陪杨子轩去西路老革命宿舍,更大原因,是她害怕失去他。她知道杨丽珍有了老李,倒不是怕她再来抢夺杨子轩,她是怕他跟随他儿子去。姚美玲是了解杨子轩的,她也爱他。她自己千般辛苦,尚且在这人间挣扎,她不能没有他。
19#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1 | 只看该作者
        
【从前:捌】

   杨过并不反对母亲再找男人。这些年来,母亲是太凄苦了。她脾气不好,老是肆无忌惮骂他,很伤自尊,他也总是叫自己忍一忍,忍一忍,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写出了头,能够回报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母亲在千方百计拆散他和陈合之后,自己却和城西开摩托车维修铺子的老李打得火热,这让杨过心里不快。
   母亲一直都没有告诉杨过,她去调查了陈合母女的情况,陈合的母亲是个殡葬理容师。她逼得她们母女搬家以后,杨过再也找不见了陈合。手机已停机,QQ留言和邮箱信件再也没有回复。杨过感觉母亲给了陈合严重的伤害,他把这强势的伤害,归结为母亲女性的妒忌。一个婚姻不幸操劳半生的妇女,害怕别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抢走她的儿子,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当初其他女人抢走她的丈夫的感觉一模一样。杨过是很会想象的。他这么想着,对母亲的同情倒也多过了怨愤。他想,他唯有更加发奋地创作,写出一点名堂,母亲才会感到欣慰,陈合才有可能再次出现。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谈了老李这么一个男人,叫杨过心里不爽不快。我谈女朋友你横加阻止,你自己却谈了一个老男朋友,还是一个和你一样没什么文化知识的粗人!杨过后来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心里最大的别扭,还不是母亲在恋爱这件事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武断态度,而是他觉得,老李这把火,或者也可以叫这盏灯,无论是一把火或一盏灯,老李都实在不咋地——一个一辈子手指头缝里都塞满了洗不净的污垢和机油的老光棍汉!他这样想的时候,内心深处便充满了一种“杨氏标志”的清高优越感觉。即使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吃喝给养全赖母亲这个和老李一路货色的粗人,也不能令他内心这种“杨氏标志”的清高优越感打丝毫折扣。
   他不由地想起他父亲杨子轩。他知道,他的清高优越感恰恰来自他的传承,只是,父亲比他内敛温和。他自己,表面也很内敛温和,但杨过心里自己知道,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温和,他是随时可以举剑或横刀的人。杨过去找了一次杨子轩,也去找了一次小姨杨丽珠。
  
   杨子轩听说杨丽珍处了老李这么一个男人,不露声色没有说话,但是杨过分明看见,父亲的一双眼皮和两边的嘴角,在同一时刻,统统微微朝下撇去!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短暂的表情,但杨过捕捉到之后,感到了父亲和自己一脉相承的某些情绪,他们可能自称清高优越,但换一种更客观的角度,这种情绪也可以言之为刻薄。杨过感觉出父亲的刻薄之后,瞬间就又感到了恼怒。他陷入两难境地。他觉得,他可以怀着一种清高优越的情绪来睥睨母亲和老李的交往,他也想自己这种情绪可以在别处获得响应和共鸣,但一旦这种响应和共鸣在父亲这里获得,他立马感到懊恼不已。他不能接受,也不能允许,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有与他相同的情绪。虽然,父亲那不易察觉的刻薄表情稍纵即逝,杨过却以护卫母亲的儿子身份,对他恼怒不已,并且不肯原谅。

“你和陈合那姑娘,处得还好吧?”杨子轩稍顿,便把话题引向了杨过与陈合。他记得不久前,杨过来找他,还想请他做做他母亲杨丽珍的工作,让她不要阻扰他们年轻人恋爱,可他并没有应承。他哪里说服得了杨丽珍?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不想面对她,也有点害怕面对她。现在听儿子说她处了一个叫老李的男人,杨子轩便恢复了一些底气,他想,或者现在找她谈谈不要阻止儿子自由恋爱的事情,是个比较好的契机。可是面对他的关心,杨过很冷淡地回应道,“陈合和她妈妈都搬家离开了西路,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说完,他不打算多解释,便站起身来,在父亲忧虑的目光注视下,一言不发离开。杨子轩从口袋里数出一叠钱,追出去喊他,“过儿,你等等,爸爸我……”杨过头也不回,甩着胳膊走了。
  
   杨过去找小姨杨丽珠的时候,带给她一部新创作的玄幻小说,然后主要是倾诉他对陈合的思念。他生活中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恋人陈合,就这样消失不见。小姨是长辈,但更像一个知心的大姐姐。他希望小姨能帮忙,从母亲杨丽珍嘴里撬出一些消息,母亲一定知道陈合的去向。小姨一直很支持他创作小说,也开导过母亲,叫母亲要理解支持他创作,她本人更是他忠实的读者。小姨还时不时地给他零用钱,他不好意思要小姨的钱,因为他物质要求不高,吃饱穿暖的基本状态,母亲从来就没有怠慢他,小姨后来就经常在经济上给母亲一些资助。可这次小姨的态度有些支吾。她说,“你妈妈也是一片苦心和好意,你不要怪她,陈合走了就走了吧,忘记她。你的路还很长,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女孩的。”小姨支吾的态度使杨过觉得她一定知道些有关陈合的情况,便再三追问。可小姨虽然态度支吾,但就是不兜底。她就是反复叫杨过“你要体谅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她反对你和陈合谈恋爱,总归是有理由的。”然后又一再劝说杨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儿,你还会遇见好女孩的……”
   杨过心里很失落。最理解他最支持他的小姨,完全站到母亲一边去了。后来他又说起母亲和老李的事情,他再一次渴望在小姨这里获得某种情绪上的响应和共鸣。小姨若是响应和共鸣他的情绪,是不会像父亲那般令他感到恼怒的。人的感觉和感情,实在是太奇怪太奇妙,剪不断理还乱。可是小姨在这一点上也没有响应和共鸣他,她说,“只要你妈妈感到老李适合她,他们在一起彼此感到幸福,这就够了。在这个问题上,你要理解和支持你妈妈。”杨过再一次感到情绪上的失落,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知心小姨,永远是母亲任何同盟战线的至亲姐妹。所以,他倒是没有怨怪小姨,他只是怅惘地离开了。
  
   而杨丽珠看着外甥杨过离开的修长孤单背影,心中也感到无限怅惘。她知道杨丽珍为什么反对他和陈合谈恋爱,杨丽珍告诉了她。虽然她也是知识分子教师身份,但在这个问题上,她觉得姐姐是对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找一个母亲是殡仪馆工作的女孩谈对象?至于姐姐和老李,她也确实觉得老李这个对象各方面条件与前姐夫杨子轩比都差远了,可她能背弃自己的姐姐,响应和共鸣外甥那份“杨氏标志”的清高优越情绪吗?
   当然不能。


20#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2 | 只看该作者
      
【当前:捌】

   一天早上,陈合敲开了西路老革命宿舍的门。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买了许多菜。当杨丽珍开门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像一个下班回家的女儿一样极其自然地叫道,“妈妈,我回来了。”任何情感的前奏与煽动均没有。
  
   片刻的怔忪之后,杨丽珍感动万分也心酸万分地呆在那里。陈合看起来一直是个冷淡的姑娘。无论是当初自己拆散她和儿子杨过,或是自己轻视她母亲的工作,她都是淡淡不动容的样子。杨过最后,是在她手上被打扮得体面干净离开这个世界,也不知这年轻的姑娘当时内心多么痛苦,但她站到人前,却还是一副镇静淡然样子。今天又是如此。今天她就要住进西路老革命宿舍了。杨丽珍本来还思忖,不知陈合面对她会如何?但她想来想去,都没想到她会是这样淡淡地,自然地开口叫她“妈妈”。她是真的爱着自己的儿子杨过,她因为爱屋而及乌,不管他是生,还是死,不管这因屋而来的乌,曾经给过她怎样的伤害。留下的,唯有真与爱。
  
   “妈妈,你来帮我把这些书拿出来放到我和杨过的房间好吗?一会咱们一起做菜,咱们就在家里请杨叔叔和丽珠阿姨她们好吗?嗯,李叔叔,您在哪,快,帮我把书接一把……”陈合并不有意安慰发呆的杨丽珍,见了老李,也仍是礼貌又自然地招呼。杨丽珍和老李都听见了,她把杨过生前住的房间称作“我和杨过”的房间。她的不动容,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从容。许多人在生活中夸张地煽情和演戏,陈合从不演戏,但她对生活浓烈的爱与尊重,已然达到戏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戏的全新境界。
  
   陈合说的书,其实是杨过的小说。整整五十六部。她将它们每一部都打印、装订成册,她还找到自己以前一个专攻素描的同学,给每一部小说都绘制了封面。这是杨过留下来的财富,白纸黑字,配着黑白色的素描封面,像一个前世遗留下来的期待破茧成蝶的未了心愿。陈合将小说放在书柜上,电脑案头上也放着几部。
  
   她环顾小小的房间,冥冥中,似乎感受到杨过温情的目光正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皮肤比她还要白皙,他的眼神,比她还要害羞,他微笑起来,两边嘴角弯弯上翘的样子,令她怦然心动。“是幻觉。”陈合告诉自己。她闭一下眼睛,甩一甩头发。但杨过的气息却靠她更近一步。白衬衫上好闻的淡淡皂香,脖颈和头发丛里隐隐约约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又混合着一股本该属于女孩子的天然娟秀芬芳,这就是杨过的气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就在眼前。陈合闭着眼睛,不再睁开。她的长长的眼睫毛翕动着,一粒又圆又大的眼泪从右边眼脸下慢慢滚落。她又听到杨过的声音,他轻轻地温和地笑着,对她说,“陈合,别哭……”她再感到修长高大的他就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掌给她擦去了眼泪,环住了她的腰身。他托起了她的下巴,轻轻地吻她。他们还没有真正地深吻过。陈合感到口腔里一股淡淡清甜,她再次告诫自己说,“这是幻觉”。她忘情和杨过吻着,却努力睁开眼睛,她看见杨过如黑宝石一般清澈的目光调皮地注视着她,他发觉她睁开眼睛,便轻笑一下,移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掌,蒙住陈合的眼睛,一声分明是男孩子的,却又含着女孩子浓浓羞涩的低语,“呵呵,别看……”陈合再也不愿挣扎分辨,这究竟,是梦是幻。她想起自己在西路口被像百合一样的敞口花落在头上身上的那一天下午,她多么英俊,他多么清秀,但他是男,她是女,他们曾一起向往开启初恋的甜蜜。
  
   “我要走了,陈合,今天待客,你替我招呼好老李叔叔和美玲阿姨,还有小姨……”虚幻之中,杨过仍留下屡屡温情叮咛。
  
   陈合似从梦中醒来。这时,她听到又有人敲门了。杨丽珍跑去开了门,却并未让客进门,半天没有声音,空气里一切都静止住。陈合从房间出来,来到厅里,她看见杨丽珍在门里,边上站着老李,杨子轩和姚美玲双双站在门外,姚美玲的手上还拎着一兜水果。
  
   “丽珍姐,我能进去吗?”最先开口的是姚美玲。她是当教师的出身,后来又信了佛,显得十分温婉。
  
   杨丽珍没有应答。她的两边瘦削下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不恼怒抗拒,也没有热情欢迎,她的僵硬的沉默,是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迟钝。
  
   和杨丽珍一起沉默的还有杨子轩。他虽然和姚美玲一起站在门外,但究竟是进去,还是转身离开,他做不了主。杨丽珍让姚美玲进去,他就也跟进去,杨丽珍要是不让姚美玲进去,估计就是自己主动要求独自进去,杨丽珍也不会答应。他习惯了等候结局,就像习惯了命运摆布。
   老实人老李尴尬地蹦跶了两下。人家杨子轩的夫人都开了口,杨丽珍这边还毫无反应,这太有失礼貌了。他先是走上前一步,堆上满脸笑容,做出欢迎光临的谦卑样子,好似往日自己的摩托车维修铺子来了照顾生意的大主顾,他微缩起肩膀,哈着腰身,粗糙的双手用力互相搓着,他差一点就做了一个梁山好汉“请、请、请”的手势。老李忽然想起,这不是城西摩托车维修铺子,他不是这里的主人。门外的杨子轩才是。他不能喧宾夺主。他脸上的笑容就讪讪地冻住,整个人更是往后一缩,为了缓和尴尬,他只好推推呆若木鸡的杨丽珍,“丽珍,丽珍,你看,不能老让杨老师和……他们老在门外站着吧?”杨丽珍好似没有听到,依旧像个木头人,堵在门口。
      
   “妈妈,请子轩爸爸和美玲阿姨进来好吗?妈妈,来,请客人进来,我扶着您,妈妈……”关键时刻,陈合上前一步,她一声声自然而亲切地叫着“妈妈”、“妈妈”,又搀扶住杨丽珍,然后大方得体地对杨子轩和姚美玲说,“子轩爸爸,美玲阿姨,请进吧。请你们原谅,妈妈最近太伤心了,怠慢了……”
  
   杨子轩在随着姚美玲走进西路老革命宿舍的大门时,内心感到无比欣慰,而这种欣慰又和一种极其辛辣呛鼻的心酸混在一起,叫人时不时地喉头哽咽。杨丽珍更是像个如梦初醒的小孩子,陈合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去以后,她竟然将一颗白发星星的头,埋在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老李赶紧招呼杨子轩夫妇坐下,又去张罗茶水,忙碌的间隙里,时不时关爱地瞅一眼杨丽珍,嘴里叨叨着,“嗨,丽珍,这……这,你看你,陈合多懂事啊,杨老师他们也客客气气的,你看你,可别……”这时,姚美玲款款站起身,主动走到杨丽珍身边,她伸出手去,握住杨丽珍粗糙苍老瘦弱的一只手,实心实意地说,“丽珍姐,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更不谈过往对错,我就是想劝你,你要保重啊!”杨丽珍方才慢慢转了神情,她止住哭泣,也站起身来,拉着姚美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想开口说些什么,半天,却一句话没有,眼眶却再次通红起来。她抽抽鼻子,下死劲忍住伤心,就手从姚美玲提来的水果兜里掰下一根香蕉,剥了皮,递给姚美玲,这才开口说道,“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一定是小姨,我去开门。”陈合说。她轻松敏捷地跑去开门,她的神情,就像一个久居杨家的女儿,那一脸羞色,又像一个幸福的新婚妻子。杨丽珠进的门来,一眼看见姚美玲,稍稍一愣,立刻脸上露出友好微笑,然后一一招呼过,又自谦说道,“啊,看来我今天是最晚的啦”。
  
   “小姨来的晚没什么,好戏通常都在后头。以后好多事情,我还要多多请教小姨呢。”这话是陈合说的,但在场的所有长辈都感觉到了,这话又是陈合代表杨过说的,那语气,那腔调,那神情。秀气的男孩子杨过,英气的女孩子陈合,已然在某种境界,合二为一。那一天,杨丽珍,杨丽珠,老李,姚美玲,在场的这其他几位长辈,都和杨子轩一样,感受到一种无比的欣慰,和一种无比辛辣的呛鼻心酸混合的滋味。
21#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3 | 只看该作者
         
【从前:玖】



     和老李交往一段时间以后,老李叫杨丽珍别再卖菜。他城西的摩托车维修铺子,虽谈不上福星高照兴旺发达,但养活一对勤劳肯干的人是没有问题的。他看她拼死拼活做得那么辛苦,打心眼里舍不得她。
   杨丽珍心里感念老李的好意,心里也想,要是没有杨过,她也就不这么累死累活地做了,跟他结了婚,就吃喝他老李的,又怎么样?哎,可是还得顾虑到这已经二十多岁人高马大、读了大学之后就一直在家写小说的儿子杨过呀。老李后来也明白了杨丽珍的为难心事,但他不好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劝慰她放宽心,慢慢来。无论如何,他是不肯让她再干卖菜的活儿了。他说,“你就先歇着,有合适的事儿,你再做,我也不拦你……过儿你也别太操心,我看这是个灵醒好孩子,别逼急了他,指不定哪天他想通了,自己走出门去找事做,也不是没可能……丽珍,我看目前就这么着,有我老李碗里一口,就少不了你们两母子碗里一人一口……成吗?”杨丽珍没法说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西路居委会工作人员忽然上门,说是新村街道开办40、50职业介绍,责成所属各居委会将中年档失业人员资料一一登记造册,然后进行劳动就业辅助介绍推荐。杨丽珍心里一激动,就朝居委会刘阿姨大大地吐了一通苦水,自己三十四岁离婚,十五六年来独自单枪匹马带大儿子,没有文凭,没有手艺,全凭一把力气,到处苦吃苦做,现在年龄大了,力气活也难找……如何如何。说得刘阿姨也眼含热泪唏嘘起来,连连说道,“小杨,不容易不容易啊,我们一定关注你的情况,有合适的工作优先推荐给你……”说到这里,刘阿姨似乎想起什么,眉头一蹙,略一思索,又转了话语对杨丽珍说道,“哎,我说小杨,现在区里还让我们各居委会挖掘‘我爱我家,自主创业’的优秀典型人物,推荐到市电视台去做节目呢,我看你的情况就蛮符合的……我把你推荐到电视台做了节目,你的情况不就能让更多人关注,合适就业的机会不就也更多了吗?”杨丽珍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但还是很忐忑,她说,“实在是谢谢刘阿姨了,要是那样当然好,可是,你们居委会那‘我爱我家,自主创业’的优秀典型,我好像不咋地合格,‘我爱我家’我是合格了,但那‘自主创业’,我就是到曙光路批过蔬菜在戴家弄菜市场卖过菜,还老被城管赶得做燕子飞,现在还歇了担,我哪里自主创了什么业哟……”
   “那没得关系,谁说过卖菜不是自主创业?你现在已经创业创得积劳成疾歇在家里了,母子双双失业……很好的典型嘛!哎,是啊,你那儿子,也二十大几了吧,怎么……”刘阿姨就像是天生为居委会工作而存在的,热情和好奇心都极其浓烈。
   “二十六了,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哎,别提了……”杨丽珍一声长叹。
   “看样子小杨心里还有苦水,难言之隐吧?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总有一天,你自动朝我敞开了心扉……你这个典型,我们西路居委会关注定了,就这么着的吧,我这就上报你的材料,捎带把你儿子的情况也说明一下,看能不能来个母子就业齐关注……”
   听了刘阿姨的话,杨丽珍心里的暖流这才毫不遮掩地汩汩而出,她两眼放光,喜上眉梢,一把握住刘阿姨的手,声音热切地说道,“哎呀刘阿姨啊,那我真是太谢谢你了,要是居委会能关注我儿子,让他做典型,推荐我儿子上电视节目,给他介绍合适的工作,我不被关注,也不打紧呀……我儿子,你是见过的,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他是大学生啊,还会写小说呢……”
  
   在西路居委会刘阿姨的热心介绍推荐下,慈城市电视台“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组,就这样和杨丽珍杨过母子接上了头。
  
   慈城市电视台“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的制作主任叫王东苟,一个留着“地中海”式样的艺术发型,身材肥胖,满脸红光的中年男人。他的脸白里透红皮肤细腻得不得了,眼镜上有一圈圈的纹路,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笑得厉害时,肥白的双下巴便跟着体恤衫下面的肥白双乳一起抖动。他的双下巴上一根毛都没有。他头顶中央那一块大面积的不毛之地,像特意涂了一层发蜡一样油光铮亮。他的躲闪在圈圈纹路镜片之后的一双小眼睛,就更像长期生活在米面油缸里的老鼠的眼睛。
   王东苟主任初次和杨丽珍见面聊了不一会以后,就将更大的注意力转移到她儿子杨过身上去了。
   “您是说,您儿子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呆在家里写小说?”
   “是啊,写了好几年了,就是在电脑上日日夜夜地写,啥名堂也没写出来。不过王主任,我儿子其实不差的,长得不差,能力也不差的……”
   “怎么会样样都不差的一个小伙子,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关在家里写小说,是写网络小说吧?打打杀杀的那种?”
   “那,应该是吧,我倒是没咋看过他写的小说,我没时间看,也不懂电脑,电脑上就是网上吧。哎,他毕业后上过一回班,干了一礼拜就给人辞了,这孩子心肠太实诚,其实他是对的,不能弄假药么,那会坑死人的……就业方面我儿子是受了挫折,再说,他是一门心思欢喜写啊写……”
   “呵呵,这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书呆子书痴狂啊,这年头,这么执着精神追求的人可是不多了……可他再怎么追求,也不能让您老一辈子供养他吧?再说您也供不起呀,这不自个儿都失业了吗?”
   “是啊王主任,就是这么个道理,我老了,找不找到合适的工作不打紧,孩子不能耽误了,我希望他自立呀……当初他硬是要坐在家里写小说,虽说我不懂,但我也不是没支持他,可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人家说等到花儿都谢了,我是等到头发都全白了啊,再怎么地精神追求,也得先管住穿衣吃饭哪……”
   “杨大姐,您是个伟大的好母亲,您儿子呢,还没经过多少世事摔打,您也别怪他,他是有理想追求的人,指不定哪天就写大发了,也不是没可能……我都经见得多了。我看这样吧,您回去和您儿子先沟通一下,然后看看哪天抽个时间,我们再采访一下您儿子,这次的节目制作呢,就以您儿子为主,节目的名称我都想好了,就叫‘我为小说狂,可不可’,我们再邀请一些演艺界文学界的名人,请他们结合您儿子创作的小说作品文学质量价值,就他不参与社会工作坐在家里写小说的事实事件进行点评和劝导,您看行吗?如果您儿子确实是一位尚未被发掘的文学创作天才,那我们也应该予以关注和创作扶持,如果只是一种个人理想状态的痴迷,那么,我们也借助社会力量一起来呼吁,希望他丈量清楚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尽早醒悟……我们也会尽力为他推荐合适的工作,杨大姐,您看这样行吗?”王东苟主任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叫杨丽珍感激涕零。
  
   杨过和王东苟见面之后,也对这个和善的笑眯眯的“我看世界多精彩”的电视节目主任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他对给他介绍工作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而对王主任说的请文艺界名人先阅读一下他的小说感到万分激动!曙光终于微现,或许一切,就要在这个和善热心的王主任这里峰回路转。
  
   杨丽珍和杨过,谁也没有想到,世界上有一种人,长着最和善的外形,说着最甜巧的话语,但能杀人于无形。


22#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4 | 只看该作者
      
【当前】:玖

   陈合一直不大穿色彩鲜艳的衣服,现在,更加简单,就是黑白灰三色。殡仪馆上班的工作服是灰色的,生活中的着装简单大方、非黑即白。但是陈合穿极其鲜艳妩媚的内衣和睡衣。那些鹅黄、嫩粉、葱绿、玫红、莹紫的丁字三角裤、文胸,就穿在陈合那一派素净的外衣之内。陈合的睡衣,也从来不穿那种最最难看没品的上衣加裤子的搭配,她是穿袍褛的。夏天是真丝,冬天是羊毛绒。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极尽对自己的奢侈宠爱。

   陈合在自己的房间里,也穿得千娇百媚。她已经在杨过西路老革命宿舍的房间里住下来了。曾在月光皎洁如水的夜里,她手捧一杯微温的咖啡,浴后的头发里散发着清香。她通常在鲜艳的内衣外套一件藕荷色的棉毛晨褛,细细地翻阅杨过的小说。有时候,她也上网。进入杨过生前常去的几个文学网站,她有他的账号。密码杨过没有告诉过她,但她输入杨过的生日日期再加上她自己的,潇洒的纳兰公子就一跃而上线了。许多网友呼唤他,问他为何《迷途的雄狮》不再更新?问他为何这么久没有新作出来?问他为何,久不上网?陈合觉得心里有一种暖和苍凉。她以杨过的身份,对每一位关注的网友一一回复,所有的回复全部相同,只有一句话,“谢谢你的关注。我正打算出一本正式出版的书。请留下您的联络地址,书出来后,一定奉送!”

   陈合是将这间小小的房间,做了她和杨过的新房的。很多时候,她独自心思缱绻的时候,都可以清晰闻到杨过的气息,感受到他温情的目光。她添衣加茶或是展被铺床时,她也感受到他就在她身侧,她的被子叠得样子并不十分好看,她几次都感觉他微笑着伸出手去,重新替她叠好。无数次虚幻之间,她看见他清秀的模样,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感受到他深情的吻。终于有一天,也是在这种虚幻之间,她又与杨过在新房里四目相看,深情亲吻。后来,他带些含羞神情地,抽去了她晨褛拦腰微系的腰带,为她轻轻褪尽衣衫。他们都那么年轻,他有些秀气,她有些英气,但他是男孩,她是女孩。他是新郎,她是新娘。事后,他依恋地趴在她身上,亲吻她的耳坠,什么话也没有,但她就是感觉到了,他舍不得走,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来。她捧着他的脸,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杨过,我一定要让你写的小说变成正式出版的书。那个出版商也答应过的,还有那个王主任……”杨过什么话也不说,轻轻地伸手摸一摸陈合的头发,又再次轻吻她那光洁的额头。他微微笑着,有些心酸有些从容的样子,但眼泪却还是不知不觉滴落下来,落在陈合的脸上。

   他不能掉泪,一掉眼泪,一切幻象均已消失。“陈合,别太心急,慢慢来,我等你的消息……”杨过飘然远去,留下殷殷话语。
  
   不知不觉,杨过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三个月了。寒冷的冬天渐渐到了。

   这一天,陈合穿着一件雪白的羽绒长袍,来到慈城市电视台。她从那陈旧的台阶拾阶而上,觉得电视台的办公大楼太老了,这该是个清水衙门呀。但她看见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红光满面气色好得不得了。女人们都穿得非常时髦。那个上了点岁数的女播音员,陈合在电视里是看过的,她真是越活越年轻了,脸上的皮肤又白又嫩,还染了紫红的头发。她又看见大院里停着的几部采访车,哦,电视台与时俱进啊,采访工作车都是奥迪呢!

   陈合刚想开口找个人问一下,“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组在几楼办公,就看见一个人从院门口走进大楼来。光看那地方包围中央的“地中海”式样的特殊发型,陈合基本就断定他就是“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的制作主任王东苟了。他头顶的不毛之地又增大了些面积,他的肥头大耳,也又增大了一圈。电视台的油水真养人呀!

   “请问您是王主任吧?”陈合知道,王东苟从大院下车往里走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陈合即使平常都穿着最朴素的黑或白的衣服,走到哪里,那气质形象,还是很引人注目的。一般情况下,向她行注目礼的人,多半都在她介绍自己说在殡仪馆工作时吓了一大跳,不过陈合一般都不大惊吓别人,也一直在生活中尽量低调。要是个瘸子麻子王八蛋在电视台工作,他的自卑也会慢慢消失掉,变得趾高气扬起来。王东苟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眼看见一个清新脱俗,还有些英俊的女孩站在那儿望着他,估计就是找他的。来找他的美女很多,他也很乐意接待。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搭搭架子。他越搭架子,那些找他办事的美女,就越上杆子主动粘糊他。这对他来说,是妙不可言的感受。

   “哦,是,我是王东苟,你是……”王东苟应答得不卑不亢,这时候的不卑不亢绝对是一种谋略。陈合把他这种下作的谋略看的很清楚。

   “我能去王主任的办公室找您谈谈吗?呵呵,我能在您的办公室坐下来之后,再介绍自己吗?”陈合欲抑还扬地说。

   王东苟眉毛一扬,一双老鼠眼在圈圈纹路的眼镜后面露出一丝狡黠喜色,他的面部表情就和蔼了许多,“呵呵,好吧,请随我来。”

   陈合到了王东苟的办公室,主动返身关起了门。王东苟眯眯笑着,搓着肥白的双手,不可置否。他不知她究竟有什么事情有求于他,不敢贸然。陈合再冲他甜美地笑了一下,就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几本宗卷资料,那正是杨过的小说。不过王东苟没有见过如此认真装订并绘制了封面的小说。

   “杨过上过您制作的‘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您认识他吧?”把几本小说放在王东苟的办公桌上后,陈合开始单刀直入。

   王东苟开始谨慎警惕起来。他互相搓着的双手,下意识地变成一个双臂抱胸的动作。他看了看陈合,又伸出右手摸了下鼻子,推了下眼镜,然后继续双臂抱胸,“嗯,杨过,名字是有点熟悉……”

   “呵呵,杨过上你们的节目不到半年,当时引起的社会效应也挺轰动的,影视界和文学界都请了名人参与抨击这个不务正业的青年……王主任这么快就贵人多忘事了?”

   “噢……噢噢噢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读了大学不肯到社会上参与工作,宅在家里写小说异想天开做文学梦的青年人吧,是啊是啊,我们本着扶持救助的目的给他做了一期节目,还给他介绍了工作呢……可惜他太不识好歹,不肯去,哎,他母亲生了这样的儿子,真够可怜的……”

   “你是这样看他的?他已经死了。”陈合忽然语气冰冷地说。王东苟秃顶上的汗滋滋地冒了出来,他很难再装下去,因为,他分明从这个身着一袭白色羽绒袍子的女孩的语气和眼神里,都感受到了杨过的气场。

   他低下头去,思忖片刻,顺手用手掌掳了一把头顶的汗,然后才努力稳定心神说道,“是吗?怎么会死了?本来我们还可以继续为他介绍工作……”

   “今天,我就是代表杨过来找你继续一些未尽事宜的。”陈合再次语气冰冷地说道。王东苟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感觉那几本放在办公桌上杨过写的小说,仿佛也闻风而动,发出簌簌有声的书页翻动声,像是配合着陈合的话语在呐喊助威。天气很冷,但他的汗,更加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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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5 | 只看该作者
      
【从前:拾】


   那是草长莺飞的五月,春天所有的生机已经灿烂至浓烈极致处。其实,什么都尚未开始,那暮春的万千酴釄,不过是一个梦中人呼吸里轻轻叹过的一缕香气。
  
   王东苟和杨过再见的时候,谈话深入了一些。
  
   “把你的作品拷在优盘里了吗?我回去要好好拜读一下,然后我会向文学界的几位前辈推荐一下你的作品……”
  
   “嗯,太谢谢王主任了,一共五十六部小说,全在这个优盘里……”
  
   “哇,五十六部,这么多,呵呵我们国家正好有五十六个民族呢,杨过你的小说涉猎面很广阔吧?”
  
   杨过停了一停,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皮,但随即扬起眼神,答道,“不算广阔。我写的五十六部全是玄幻小说,就是把我们现有的现实世界成人世界,在小说中创造成童话世界神鬼世界动物世界魔幻世界……我更喜欢我创造的世界,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与我一样,更喜欢我小说中创造的世界的……”
王东苟把那只装了杨过五十六部小说的优盘随意捏在手上翻来覆去,他没有打断杨过的话,但脸上的表情流露不易觉察的瞬间轻蔑。他保持一个聆听的姿势,眼皮却垂下去——眼神实在太容易泄漏心底深处的东西,等杨过讲完,他又将脸上量好尺寸刻度的微笑再略略夸张地放大一些,还伸出手去貌似友好地拍了拍杨过的手臂(他拍不到他的肩膀),“不错嘛小伙子,很有激情,写了五十六部玄幻小说,妖魔鬼怪僵尸精灵打打杀杀都赋予了人的感情哈,呵呵挺有意思……”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哎,杨过,那么,我还想问你一下,为什么专门坐在家里写小说呢?据我所知,你也读了大学的,你母亲……供养你也很不容易,难道你不可以一边从事一份合适的工作,一边利用业余的时间从事玄幻小说创作吗?”
   二十六岁的杨过,个子修长高大,本该是一个已经经过社会诸多历练的沉稳青年,但此刻,面对王东苟的发问,他微微蹙着眉,微微嗫嚅着嘴唇,脸上的表情是一半忧愁,一半瑟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才十六岁的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他想起在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工作了一礼拜的事情,但他不打算将这些告诉王主任。可是他又不会撒谎。他看起来像是努力思索了很久,又像是被人拿枪逼着退到了墙角里,他缓缓说道,“世上哪里那么容易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我根本就不信。如果我像我的许多同学一样,大学毕业就听从家长安排,随便到社会上找份事情干着糊口,我是没有办法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小说的。写作本来就必须是一件孤独而专一的事情。我的工作就是写,我只能这样坚持。”
  
   王东苟脸上宽和的微笑一度又僵了僵。他感觉杨过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清秀斯文,实则相当狂妄。他突然发觉这是一个极其鲜活的反面典型,在现有的鲜活素材之上,再好好地策划一下,这样他的节目将更加吸引观众的眼球,可以大大地提高收视率!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微微透出些暖气。
  
   现在的大学生,切,他妈的都太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这是王东苟的真实心声。他不同情杨过,也根本不打算深入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他其实还有一点妒忌和恼恨他,他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觉得杨过停留的世界有多么美好,但对于他一往情深痴迷滞留在自己的世界感到妒忌和恼恨,因为,他没有这么一个可以魂梦相依的世界,即使有,他也做不到如杨过那般痴迷滞留。
  
   一定得好好打击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白日做梦的年轻人,正好我做一期有看头的节目,一举两得!“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制作主任王东苟就是这么想的。所以,面对杨过的答话,他倒是并没有继续与之辩论,虽然,他的不屑与忍耐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可他还是不想发作。他撇了撇嘴角,又用力将撇歪了的嘴角矫正过来,他还是保持一个类似长者扶持者的微笑姿态,对杨过说,“呵呵,年轻人很有个性呀……这样吧,我先拜读一下你的作品,我会联系一些演艺及文学界的名人,一起来关注支持你和你的创作故事,至于节目制作,这些前期完成以后,会很快,你看,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杨过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带着一丝稍稍羞涩的少年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他很喜欢这位王主任,他觉得,心里很温暖。
  
   王东苟连杨过的一部小说都没有看完。点开优盘,看了半个小时左右,便下撇着嘴角关闭了电脑。他邀请了一些文学前辈,还有几位演艺新贵,凑在一起开了一个节目制作讨论会。这些文学前辈、演艺新贵,都将是“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这一期节目的座上嘉宾。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东苟正在买通帮凶。
  
   王东苟对文学前辈和演艺新贵的态度是相当谦和的,说谦卑也不为过,但当他介绍“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这期节目的主角人物杨过时,不知不觉地,嘴角就下撇下来。他下撇着嘴角,用一根肥胖粗短的食指朝天一指,老鼠眼的眼珠也在镜片后面翻上去,“一个读了大学,不知天高地厚、逃避现实、缩在家里写玄幻小说,做了几年文学白日梦的青年,”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肥白的手掌做一个示意动作,他的助理小蔡便走上前来,在每个嘉宾面前放了一个牛皮信封,王东苟的手指又随着各位惊喜注视牛皮信封的目光一通点来点去,继续说道,“这信封里面的优盘上就是杨过几年来写的玄幻小说,数量蛮惊人五十六部,但作品内容我看了下,完全是一塌糊涂言之无物,就是一片神神鬼鬼打打杀杀……各位都是文艺界的大家,承蒙各位支持参与这次节目制作,这期节目的着重点就是将杨过作为一个不务正业不面对现实不帮单亲母亲分担生计还要母亲供养、一味痴迷于个人梦想的反面典型来策划的,还请各位百忙之中大致浏览下他的小说,免得现场抨击劝说唤醒的时候流于空洞言之无物……”
  
   文学前辈、演艺新贵,“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这期节目的座上嘉宾,在节目制作讨论会现场,每人收到一个牛皮信封,里面装着一只载了杨过小说的优盘。但明显的,更吸引他们的,是信封里其他的物事。那物事,一张张,叠成一叠,厚也不算厚,薄也不算薄。王东苟为制作一期暴提收视率的好节目,是舍得花本钱的,他也花得起,也自信只要节目成功,这些小KS,都收得回来!演艺新贵们大概到处走穴,见过的世面比较大,对那牛皮信封里的其他物事,倒还基本保持了体面优雅的态度,其中有一个以几首什么《花香有毒》、《我家可爱小猪猪》、《求你五百年》等网络歌曲迅速蹿红的网络新贵女歌手,忽略了信封里那一叠撩人物事,只将优盘取出来,很神圣地捧在手上,目光崇敬地朝优盘行着注目礼,肃穆地开口说道,“哇,大学生啊,写五十六部小说哦,蛮了不起的……是玄幻的吗?我很喜欢看僵尸魔兽的网络玄幻小说的……”她来参加节目制作讨论会,还穿了演唱会上的戏服,一条缀满亮片低胸超短裙,又戴了一顶异国风情的旅游帽——在室内也没摘掉,帽子上插着几根野鸡毛。她将头转来转去,张开涂了紫色荧光唇膏的嘴唇说话的时候,野鸡毛就很容易晃悠到别人。这时,被她帽子上的野鸡毛晃悠到半边老脸的一位文学前辈拍案而起了。他早已触摸到了那牛皮信封里那叠物事,从触摸到的那一刻,他就像忽然找到了新的写作素材一样兴奋起来。他的枯如鸡爪的右手不能自已地按在那牛皮信封上,无法离开,他的像核桃一样皱巴的刀条老脸上抖动着一团莫名的诡秘笑容。野鸡毛晃悠到他半边老脸上时,他忍不住用空置的左手拉住那根野鸡毛嗅了嗅——他想那上面应该有些年轻女人的脂粉香气。算他走运,他是嗅到了。刹那的陶醉之后,他的左手放掉野鸡毛,“啪”地一拍桌子,右手仍痴情按在那牛皮信封上,他铿锵站了起来。“文学是多么神圣高贵,岂是尔等鼠辈小儿在电脑上捣鼓几篇神鬼故事就可以圆梦的?怪呀也哉……哼,枉受父母饭食,枉受国家高等教育培养……王主任你放心,节目现场,你就看老夫如何痛斥这白日做梦的蠢材!”
  
   那牛皮信封里一叠不厚不薄的物事,就令这些现实生活多半寒素的文学前辈瞬间像打了鸡血般昂扬起来。说起来某些文学前辈有时候真是很见鬼,他可以在干着最不要脸最昧良心的事情的同时,还说着最道貌岸然之乎者也的话。事实上,从事伪文学的人,最善于向当下世界谄媚摆尾,他们因此造下至大罪恶,引导伪人生。
   王东苟对这位文学前辈的表态满意之极。他又请求另一位也是文学出身的出版商人,对他说,“刘老师,您到时呢,就和我们的大部队,和我们抨击说教的立场唱一个反调……全面打击杨过,这节目就做得太假了,是不是?您就赞扬支持他,说要给他免费出一本书……”那刘老师听王东苟如此说,就也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文雅,“呵呵呵呵呵呵”地一串,他顺手拿起那个牛皮信封,掂了掂,又文雅地甩出一串“呵呵呵呵呵呵”,然后将信封原封不动轻轻放在桌上。“您就放心,那就是节目上那么一说,我们这次,主要是借用杨过这活道具,做一期有争议能迅速提高收视率的节目,谁还真给他出书去……放心哈,有任何问题,电视台给您兜着,不能教您吃了亏!再说了,给他做了节目,寻个千把千五的临时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他个不经世事不见天日的书呆子,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呢,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东苟越想越得意,末了,甩出一串大笑。
2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8 16:46 | 只看该作者
     
【当前:拾】

      寒冷的冬天,王东苟面对着为半年前一期“我为小说狂,可不可”的节目找上门来的陈合,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特别是当他听到陈合用冷冰冰的语气告诉他,杨过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汗更是冒得无休无止。
  
   王东苟为了稳定心神,拿个纸杯子给陈合从净水器接了半杯热水,又示意她,“坐坐,请坐……”在这些细节过程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想当初自己制作的那期节目有何纰漏之处,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杨过之死与自己那期节目有什么直接关联,觉得心口揪紧的那块又稍稍放松了些。
   “真没想到杨过已经死了,实在是遗憾……不过,他也太钻牛角尖了,文学圆梦的道路,不是这样靠一味逃避现实来行走的……当初我们也劝解了他很多,还给他介绍了工作,他不愿意去,可怜了他母亲……哎,请问你是杨过的……”王东苟话很多,他怕自己话说多了会出纰漏,但当时,却控制不住,他的心,太乱了。自从听陈合说杨过死了,他的心,就完全乱了。他觉得自己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杨过,他干嘛要寻死呢?他寻死确实与自己无关,可得知他寻死的消息后,自己为何又会如此地心乱如麻呢?
   “我是杨过的爱人。”陈合的回答,简练利索。
   王东苟楞了一愣。当初接触杨过的时候,只知道他幼年父母离婚,随单身母亲相依为命生活,从未听说他结婚有爱人啊?好像连女朋友也没有,他就是一个整天宅在家里写网络小说靠母亲供养的与现实脱节的人。他若真的死了,如何又冒出这么个冰美人似的爱人?
   “呵呵,那敢问你尊姓?做那期‘我为小说狂,可不可’的时候,都没听杨过和他妈妈谈起过你,半年以前,你还没认识杨过吗?半年以后,你以爱人的身份来和我说杨过死了,呵呵,这本身就有点像杨过写的玄幻小说的意境哦?”王东苟慢条斯理,渐渐恢复了些幽默和睿智。
   陈合望着王东苟,眼光清澈深邃,她缓缓答道,“我和杨过,很久以前,就开始谈恋爱了。半年前,那时候,他在人间,而我在地狱;现在,他去了天堂,我来到人间为他讨取一个公道。无论他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们都是彼此的爱人。”
   王东苟脑门上的汗又“滋滋”地冒了出来。他感觉陈合说的不像是人话,她是在背诵一段灵异剧情中的台词,那全是鬼话连篇。但她却能把常人耳听目见的这种“鬼话”说得如此坦荡自然真实!有那么一刻,王东苟感觉自己是个说多了鬼话干多了鬼事的恶鬼,这次不幸遇见了人间道的正义之神。但只是那么一刻的幻觉,更真实长久的感受是,他感觉自己遇到了鬼。杨过和陈合,珠联璧合的一对讨债鬼。
  
   陈合邀请王东苟一起再看一遍半年前那期“我为小说狂,可不可”的节目视频。王东苟实在不想看。他想不起,自己制作的节目到底有何漏洞?他原本应该理直气壮,但他却总是一味心虚。他推说台里的档案资料员不在,暂时不能调出半年前的节目资料,又说自己办公室网络坏了,网上视频也没法搜索。但陈合镇定地打开自己的背包,取出一张光盘,“王主任,杨过和我都谢谢你的支持与协助,我们还是一起看看吧。”陈合很美,但像冰一样冷冽清晰。她身上有太多与杨过相似的气场,但她的风格做派,与杨过,又是如此迥异不同。王东苟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而当初,他给杨过设局,将他陷在局中,如皮影戏般操控。
   王东苟再次冒汗,这一次,连那没毛的唇边,都细细地布满一层汗珠。他摘下眼镜,用整只肥厚白腻的手掌掳一把面孔,再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他咽下只有自己听得到的一声叹息,然后抬起眼光对着陈合,他的手压在陈合拿着那只光盘的手上,是一个妥协的、息事宁人的姿势,他说,“不用了,不用看了,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情?请直说吧。我做得到的一定尽力。”
   “好,王主任很爽快,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当初制作这期节目,目的究竟是扶持救助还是将杨过作为反面典型说教抨击,我们就不再去争论了——我愿意和杨过一起相信,王主任是好意,电视台是好意,参与节目的文学前辈和演艺名人,都是好意。我今天来,以杨过爱人的身份,只提两点要求。”说到这里,陈合顿了一顿,端起王东苟给她倒的那杯水,润润嗓子喝了一口。再抬起眼光看着王东苟的时候,她俊美的脸上有了一丝微薄的笑意,“哦,插一句,我叫陈合,耳东陈,合作的合,也是百合花的合,”她又停了一停,目光颇有玩味地盯着一脸肃穆等着洗耳恭听两点要求的王东苟,继续缓声说道,“我在市殡仪馆工作。”王东苟听到这里,浑身的汗毛都乍开来,这个陈合,令他屡屡冒汗,简直要叫他虚脱。陈合觉得自己无论是言语表述还是中间停顿,每一个环节,都像一幕风云暗涌的情景剧,效果极其地好。本来还打算要叫小姨杨丽珠协助配合,看来现在不用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两声轻轻的笑声,“呵呵……”她闭一下眼睛,又张开来,她的眼光和脸部表情里,就有了些许柔情。她知道,那是杨过在笑。他在虚幻之中跟随她,看着她,形影相随。
   陈合再喝一口水,然后继续对王东苟说,“我只提两点要求。第一个要求,‘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这期节目当中,有一位出版商刘先生现场答应了为杨过正式出版一本书,为何后来杳无音讯?请王主任协助联络刘先生,我要为杨过完成他此生未了心愿。第二个要求,请求电视台择日——最好在杨过的小说正式出版成书,随后重播为‘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这期节目,并在重播中告知观众,杨过已死,实事求是播报,死于跳楼自杀。”
   陈合说完了,静静地等着王东苟的反应。王东苟这一生的虚汗,都在这个大冬天的某个日子里出尽了,他无声无语地冒着汗,半天回不出话来。

     (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25#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3:40 | 只看该作者
       【从前:拾壹】

     节目组工作人员、现场主持王东苟主任、四位文学前辈、三位演艺新贵,还有母亲杨丽珍已经各就各位一一在座,杨过一袭最朴素的白衫黑裤姗姗来迟。
  他有一些紧张,有一些害羞。他梳着青年男子最最简单的四六中分的发式,微笑低首时,额前便悄悄垂下一缕刘海。他再伸出白皙的手掌一捋刘海,随即抬起头来,但见眼眸清亮如稚子,笑容纯美如少女,“对不起,我来得晚了,实在抱歉。”他彬彬有礼致歉的声音温和浑厚,却又是最标准的男中音。其实他来得不晚,非常守时。是他们来早了。也许他们以为提前来到节目组,还能捞到一些额外的好处吧?母亲杨丽珍那是有意提前到了,她一整晚就没睡好。出门去电视台的时候,她让儿子杨过和她一起走,杨过笑笑,也不说“这也太早了吧”,更不提母亲穿的那件衬衫太旧太小——旧衣服没关系,但要合体,这也是“杨氏标准”——他只是笑笑回应,“马上马上”、“就来就来”,母亲已经心急火燎先走了。
  
  杨过走进“我看世界多精彩”栏目的“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节目制作现场时,全场有一刹那灵魂的寂静呐喊。那些文学前辈、演艺新贵,包括王东苟,他们感觉他就像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说中走出来的王子一样,有一种逼人自惭形秽的气场。本来,在他们理所当然的想象里,一个不通世事宅在家里白日做梦在电脑上爬格子码字的人,应该是一副垮肩驼背、贼眉鼠眼、斯斯艾艾、猥猥琐琐的形象才对。无辜地存在,颠覆通常的想象,本身也就是另外一种罪过。美好不是常态,常态是平庸。因此,当美好遭到常态摧毁时,那力量,便会有些异常地史无前例。
  
  还是说说那位曾拍案而起过的文学前辈的反应吧。他是读了杨过六部小说的。一开始很抵触,几乎想草草了事翻阅一下,以便自己在节目现场唾沫横飞抨击。但读着读着,他就接二连三连续读了六部。而且不得不承认,该文学前辈,曾经也确实是一位热血感性的文学青年。虽然花费了一些进入阅读状态的时间,但杨过小说中塑造的那些天宫勇将、魔窟剑客、那些多情的僵尸和鬼魂,都给了他一种白衣卿士的想象幻觉,而且,他在这想象幻觉中,很轻易地代入了年轻时代的自己。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简直叫人废寝忘食。读到后来,他的反应,有点像《西游记》里那个觊觎唐僧金色袈裟的老和尚,面对着无法占为己有的他人宝物,简直要痛心疾首乃至嚎哭不已!后来,他想,杨过这个作者肯定是个残疾,不是身残就是脑残,要么就长得奇丑无比。他这么一想,心里又舒畅了许多。他来参加“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节目前,还打算现场抨击杨过的时候稍微留一点余地,因为他还想继续读那些玄幻小说,好歹留一份长者风范,以后便可以有机会多指点这小伙子——他是断不肯说交流的!但是,在现场见到杨过以后,他感到一种愤怒和哀凉。没有办法解释,就是一种一定要必欲去之而后快的急切——这种年龄、这种相貌、这种创作能量和创作热情、这种创作风格和创作途径——不行,绝对不行!
  所以,当节目录制开始,这位文学前辈,就毫不犹豫地轰响了第一炮。
  “本着劝说扶持的善良意愿,我们首先请文选前辈朱老点评一下杨过的小说,也请在座各位参与积极发言……”王东苟主持这类节目驾轻就熟——这类节目不用美女主持,“地中海”就够了。
  “老夫不忍猝读!完全是瞎编乱造的妖魔鬼怪嘛,难道这就叫文学?敢问杨过小青年有否吸收过我国古典四代名著的文学营养?伟大曹公半生凄凉,只写一部未能终篇的旷世《红楼梦》,你几年时间让老娘养着供吃喝,就写了五十六部这玩意?你除了妖魔鬼怪还能写点啥?……你这根本就不叫创作,完全就是逃避生活,不想自立,想赖在爷娘身上吃现成的嘛!……”
  
  杨过像是突然遭到流弹袭击的天鹅,血静静地从翅羽之下慢慢渗出来,他说不出回应的话来。他的自信,渐渐迷茫困惑了。这是一位文学前辈的话啊,代表毋庸置言的权威。也许自己几年来,真的一直都只在干一件借写小说为名,潜意识里逃避真实生活的懦夫丑事。他心里涌过一阵对母亲浓烈的歉意。他的眼光朝杨丽珍望去。杨丽珍正附和文学前辈朱老的点评,在席位上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哎,为什么爸爸没有来?这个时候,杨过忽然觉得极其孤单无助,他首先想到了父亲杨子轩。就算是小姨能来也好啊!他又想到了了解他支持他的小姨杨丽珠。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和母亲一起去参加电视台的节目,母亲是为了能给他找工作——要是写小说能让专家认可那当然也更好,而杨过自己,是一心一意,希望有这个机会让更多的前辈指点自己的作品,他把他全部的心事、激情、理想都融进小说的创作中去了呀!来做节目之前,他询问过母亲,可不可以让父亲和小姨也来参与,母亲不等他慢声慢气说完就一挥手打断了他,“不需要不需要,多少艰难困苦都是我一个人扛,现在亮相出彩要叫他来做什么?就是出丑,也只是我们母子,与他有什么关系?至于你小姨,亲戚就是亲戚,哪里家里样样事情都要兴师动众喊她?谁也不要叫,过儿,就是你和我。你好好利用这次节目,多听那些专家们的话,最好能找到一份钱多力轻,还能兼顾你写小说的活儿就好了……”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而杨过后来想,不让父亲和小姨知道也好,到时候,自己给他们一份意外的惊喜,不也很好吗?
  陈合,你在哪里啊?我就要上电视节目了,你会看到我吗?我会穿你最喜欢的白衬衫黑裤子去。我保持了你离开以前的发型。我一直都没有变。我在想你,你想我吗?杨过不知道,他在节目现场这样神思畅游的时候,陈合正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他无辜无助的样子,她恨不得走进电视机里去,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逃离那个屠宰场般的地方。
  
  另一位发言的,就是那天帽子上插着野鸡毛的演艺新贵。她还是蛮友好的,美女看见清秀的帅哥,总归是友好的。“杨过的小说我其实蛮喜欢看的,呵呵,网上这种玄幻小说点击率老高的呢,文不文学,我就不那么搞得清啦……不过,杨过,你这么大的人了,站在这里也像棵树一样,还靠妈妈养着在家写字,这好像太过分了……”她的话比较中肯,还带些年轻女性的柔和好感,杨过感激地冲她点点头。
  她又接下去说道,“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家里也很苦,手上有一个哥哥,手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爸爸很早就过世了,没办法我没读很多书,只好早早到城里来卖唱啦……”演艺新贵倒是诚恳爽快,她的语言风格和穿着风格完全成反比。“杨过,当然,我不是要你学我卖唱,你读了大学,会写小说,还长得……挺英俊哈,你看你没怎么打扮都特别招人爱看,无论如何,你该先走出家门去找份自立工作替妈妈分忧先……”演艺新贵一番话,将杨丽珍的眼泪鼻涕招了出来。
  
  有一位男的演艺新贵,本来不打算发言,因为他压根就没看杨过的小说——吃饱了撑的,那不累死人?他本来想混个过场算了,反正信封也拿了,反正王主任也没安排他像出版商刘老师那样唱个支持的反调啥的,他就是来陪衬的。但他看那同行对杨过太友好了,心里便激起了层层醋波!轻言细语的开导,还眉目传情,“无论如何要先找份自立工作先”看样子她就像要现场将杨过招聘为私家助理似的!他是追求过同行女新贵的,他们要是传出恋爱佳话,那就又是艺坛一大盛事,再进行一番文艺的热烈炒作,他和女新贵都会名利双收的!可惜女新贵完全拒绝了他的追求,投身到一个肥头大耳的房地产商的怀抱里去了。其实这也没什么,房地产商比他有钱,根本用不着再借用女新贵来炒作赚取其他利益,属于实实在在的实力派,他输得心服口服。但在这节目现场,这女新贵无视他的存在,对杨过这个无业游民,脑残写作者频送秋波,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我不懂文学和写作,但我知道,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美其名曰为创作,还要靠母亲到处做零工养活——那要是我,我早就选择了一头撞死去!”该男新贵现场决定发言后,就站起来说了以上惊心动魄的话。
  “对,你再不醒悟的话,真该一头撞死去!”那个文学前辈朱老,坐下来喝了几口茶之后,跟在男新贵后面力和——他们好像恨不得杨过现场就一头撞死给他们看看!“你看看你母亲的可怜样子,一看便知是个辛勤的劳动妇女,而你自己呢?小户人家养出的,却是纨绔公子的做派,你别以为你假模假式穿得学生似的我看不出来,我看你那势派腔调,就知你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在家靠父母,将来结婚了,指不定还得靠媳妇——靠女人吃饭,这在咱们中国,可是奇耻大辱……这几年来,你张着幌子写小说写小说,不会就是为了将来好混一口软饭吃吧?杨过啊杨过,你这样的小青年,我是一眼就看到底了,我看哪,你这位劳动人民的母亲,也不要舍不得,您这孩子,骨子里有问题,不是写不写小说,找不找份工作的事儿,他得从拉板车掏大粪开始干起……得下死力气改造,就是以前咱们领袖说的,您这孩子就属于那得脱胎换骨改造的对象……”
  
  杨丽珍不明白,这节目做着做着,怎么就变成了对她儿子杨过的批斗大会。除了那位穿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这剩下几个老的少的发言都像和杨过又深仇大恨似的!其实,在他们评说的过程中,她有时也情不自禁跟着恨恨了,但她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儿子一头撞死去,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看样子指望儿子写小说写出名堂是不大可能了,但那也犯不着一味糟践他吧,本来还是来扶持他,替他就业谋出路的呢。想到这里,杨丽珍站起来接着文学前辈朱老铿锵的话头,谦卑地说,“是是是,我教育得不好,让孩子吃闲饭瞎混了好些年,这不就是盼专家指点,给他醒个脑,好从此自立生存嘛……还请王主任朱老各位专家为我们杨过就业推荐的事多多费心哪……”
  
  这时,一直控制现场节奏氛围的王东苟十分满意。他觉得连那个唱反调的出版商刘老师都不必上场了。接下来就是装模作样七手八脚将杨过的履历资料发放给文学前辈、演艺新贵人手一份,然后他们里边再有一两个装模作样地打几个电话现场给杨过介绍工作,万一真的现场工作介绍成了最好——估计这种概率很小,那就留待继续关注,节目就可以到此结束,大家和谐热情一片,和杨丽珍杨过母子合个影……由于王东苟想的有些入神,还微微流露了些笑意,那个就坐在他正对面的出版商刘老师,他也不算是个行骗演戏的老手,他看着王主任一直微笑地看着自己,就以为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他就文雅地站起来,文雅地宣布,“希望各位大力协助推荐有理想追求的文学青年杨过,早日参与社会工作自力更生,基于对他文学梦想的执着感动,本人愿意出资购买书号为其出版玄幻小说《剑神月郎闯魔窟》……”此话一出,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直在承受凶恶和羞辱的杨过,马上躬身起立,面带一个婴孩般的灿烂欣喜笑容,对着刘老师行了三个九十度的鞠躬大礼,口内连续三声,“谢谢”、“谢谢”、“谢谢”,然后他行走出席,来到录制厅当中那块空地,他对王东苟,对列席的所有文学前辈演艺新贵,对自己的母亲,一一鞠躬致谢,他笑得那么灿烂舒心,却又止不住双泪直流,他就这样且笑且泪,且泪且笑,答礼完毕,提前退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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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3:42 | 只看该作者
       【当前:拾壹】



  王东苟怎么会再为出书的事情联络出版商刘老师呢?当初,做那期“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节目时,就是他忽然站起来发言表示要出资给杨过出书,令现场情形急转直下,节目差点黄了。
  想起这些,王东苟的大脑又急剧运转起来,他头顶中央那块空地,就是因为经常这样殚精竭虑用脑而变得越来越油光铮亮的。他一脸沉思的表情,又在这表情里十分卖力地加进一些诚恳的笑意,他伸过手去拿起陈合面前那只纸杯子,打算再去给她续一杯水。陈合撩开眼皮撇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声轻哼——王东苟的胆怯是如此难以掩饰,她说,“谢谢别倒了王主任,我不喝水。”王东苟只好尴尬地咧开阔嘴笑了一下,“哈哈”两声中,尽是自嘲苦意。
  “是这样的,陈合姑娘。关于节目中那个出版商刘先生现场言说的要出资给杨过出书的事情,我必须要解释一下……”王东苟斟词酌句说着开场白。
  “呵呵。你肯定要解释一下,我正做好了准备等你解释呢,王主任。”陈合扬眉一笑,看了王东苟一眼,她的话语和神情,都有一丝轻喜剧效果的讽刺意味,这令她气质中的冰冷成分稍稍敛起少许。王东苟就又走了神。他的老鼠眼在圈圈纹路的镜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合看,她笑起来真像林青霞啊,杨过这小子真有狗屎运……不过,旋即他又拉回心神,继续说道,“当时,节目录制现场,气氛很热烈,在那种热烈氛围驱使下,刘先生表示要出资给杨过出一本书,我们确实也不能就说人家完全是信口开河……我们录制节目的本意是扶持推荐就业,当然,这不是说我们不支持杨过搞文学创作,也许那天一些嘉宾的话语是稍微过激了些,但用意都是好的,再怎么支持他搞文学创作写小说,但大前提是必须首先面对现实参与社会工作自力更生,是不是这样?”王东苟理顺了话语之后,及时地用上了反问句。可惜陈合不是杨丽珍,她不露半点声色,没有理睬他的反问。稍顿片刻,“王主任解释完了?”陈合的一句问话,像一把寒光直闪的宝剑,将王东苟图谋不良的反问“唰”地一剑挑去。
  王东苟看一眼陈合,倒吸一口大气,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们对杨过的关注,也并没有随着节目录制的结束而结束,我们后来一共有三次给杨过介绍工作,但他没有一份工作能够干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杨过的能力及品格都渐渐产生了疑问,如果换了在节目中说要给他出书的是你,陈合姑娘,你还会支持一个逃避现实怕吃苦受累的啃老青年搞文学创作吗?”王东苟第二个反问句是在不知不觉状态下用的。陈合的表情慢慢变得严峻,但她还是停了半晌才说道,“我就不请教王主任,你们电视台,也包括那些文学前辈演绎新贵的嘉宾们,你们都给杨过介绍了三份什么样的工作了,我还是那句老话,王主任,你解释完了吗?”
  王东苟又出了很多汗。他怕陈合。跟她的职业,跟她的气场,跟她说她是杨过的爱人,都有关系。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解释没有什么不到之处,但面对陈合又一次问他“你解释完了吗”,他仍感到有一种脚骨发颤的虚慌。他用力眨眨眼睛,又叹一口气,又再次用手掌掳一把面孔,“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的,我们本来,还会继续给杨过介绍工作的,真想不到他已经……哦对了,我们还给他母亲也介绍了工作呢,是去一个画家家里当保姆,可谁知他母亲杨丽珍也没去。哎,你还别说,其实我们节目组,真够对得起这两母子的,说起来他们失业是弱势群体,可对干啥样的工作还都贼挑剔……”王东苟一不留神又话多起来,一不留神多出来的都是心里话。他多完了话,才恨不得掌自己几个嘴巴。
  
  “还是请王主任给我联络一下刘先生吧。我一定要找到他,杨过的书一定要出!”王东苟的半天解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陈合最后还是不容置疑地对他说。王东苟用一种几乎讨饶的眼神看着陈合。陈合对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你不必紧张,王主任,我不会追讨刘先生或你们电视台出钱给杨过出书,我只是想找刘先生咨询出版社合法正规的出书流程,我要按照出版社的合法正规流程为杨过出书!”
  
  “按照出版社的合法正规流程?”王东苟没听懂似地第三次用到了反问句,汗,在他头顶、脚板,浑身到处,更加排山倒海似地冒了出来。按照出版社的合法正规流程给杨过出一本书,比替他出资购买一个书号出书还要难上加难。王东苟觉得陈合真是在开国际玩笑。
  但陈合这次毫不犹疑地立即再次应答他的反问,“是的,按照出版社的合法正规流程,为杨过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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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3:42 | 只看该作者
       【从前:拾贰】
 
   “我为书狂,可不可”节目,差一点儿就黄了。王东苟本来想把节目录制的最后一部分删掉,就是出版商刘先生会错了意没按现场节奏控制说给杨过出书的那段。可他到底没有那么大胆。当时除了那些文学前辈、演艺新贵,杨过的母亲杨丽珍还在场呢。
  
  杨过离席以后,那个文学前辈朱老还叨叨不绝在斥责杨过没礼貌少教养,王东苟觉得他演得有些过,或许他自己也有些中邪,就用眼神制止了他。杨过离席以后,杨丽珍也站起来准备走了。她很不高兴,给他们母子工作介绍的事情一无着落,她心里觉得既憋屈又窝囊。她站起来离开席位,说,“我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但我感觉今天,你们这些有头脸的文化名人有些话把我儿子伤着了。出不出书的事儿先缓缓吧,这位老师我替杨过先谢谢您了。王主任我说话这段就不要录制进去了吧,还是拜托你,你们电视台,和各位名人老师,来点实际的,有合适的工作记得给我们母子推荐推荐吧,我这就先走了。”她就走了。
  
  老李等在电视台外面。这次电视台采访,现场做节目,杨丽珍连杨子轩杨丽珠都不通知,更不会叫老李一起,但老李同志自动自觉,鞍前马后随时待命。他先是看着杨过这孩子跑出来,脸上有些兴奋的笑容,眼圈儿却红红的。“过儿,过儿……”老李巴巴地叫,有些讨好的意思。杨过一直对老李淡淡的,客气的礼貌和冷淡,但今天,他看见老李,就奔过来,主动握住老李的一双粗糙的手,笑笑地,却又是声哽哽地叫了声,“李叔叔……”老李被他叫得心里一酸,这孩子怕是受了啥委屈吧?他的样子,可真像个受了委屈,无处投奔诉说的孩子呀!“过儿,咋地了,你妈呢?”老李关心地问。“妈妈,一会就也出来了吧,李叔叔……”杨过克制着情绪,“您就再等她一会,我先走了……”果然过了没多大一会,杨丽珍脚步重重气呼呼也出来了。“都是一帮瘟神畜生,什么前辈名人,都是一帮操蛋家伙,连那王东苟吃屎的,一并都是……”杨丽珍一见了老李,就肆无忌惮先乱骂一气,好像唯有如此,方可解气!老李将自己带来的灌了半瓶子开水的旧饮料瓶子递给杨丽珍,有些怯怯地问,“过儿才先走了……丽珍,这到底是咋地啦?”杨丽珍接过瓶子,“咕噜噜”喝一大口水,然后停下喘气。她眼不错睛瞪着老李看了半天,忽然“扑簌簌”掉下一串眼泪。老李慌得搓着双手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这到底是咋地了,好好的两母子做啥节目做得酸溜溜哭兮兮的……我寻电视台的人去!”说着,老李就要往里闯。杨丽珍一把扯住老李的袖管,稀溜溜擤了擤鼻子,叹口气,说,“别……咱家去吧……”
  
  杨过从电视台出来后,先给小姨挂了个电话。二十大几的男子汉,却是在电话中未语泪先流的,啥也说不明白。后来他就去找杨子轩。见到杨子轩,他反而能平静地叙述了。杨子轩起先挺平静地听儿子说着,还坐下来拿起一个苹果削给儿子吃,可后来听着听着,他的手就抖索起来,水果刀便削了手指头,血流出来。杨过赶紧站起来,抽了纸巾盒里一叠餐巾纸按在伤口处。杨子轩浑身都抖索起来。他左手按在右手上,人坐在椅子上,却四处张着眼睛找烟。杨过从五斗橱上给他爸把烟盒打火机拿过来,杨子轩迫不及待接过,却发现烟盒空了。他的手离开按住的伤口处,血又很鲜艳地涌在洁白的纸巾上。他嘴里“操”地一声——本来杨子轩从不说脏字的,他掳掉纸巾,杨过赶紧给他换上干净的,重新按住。“过儿,去,床头给我外套取来,口袋里拿一百块钱,下楼给爸爸买包烟,红塔山的。小区路口的煌上煌熟食店买点熟食回来,我等着你……”杨过领命而去。
  杨过给父亲杨子轩说了节目的事情,心里轻松了不少,而且感觉有了依靠。究竟轻松在那块,依靠在那块,他也是说不清的,但这感觉,就是,好。父亲的能量,是一种奇怪的巨大。他按照杨子轩说的买了烟和半只酱鸭,又到健民药店买了一盒创可贴。他回来,给父亲右手贴上创可贴,杨子轩已经迫不及待点上了烟。他深深地大吸一口,望着儿子杨过。杨过也看着他爸爸,杨过现在倒是心绪宁静下来,他只是又有些同情父亲的难受模样,是自己把压力和重量转嫁给了他。他就试探性地,摸着父亲的烟盒,也掏出一根,拿着打火机,迟迟疑疑地,没敢点上。“你就抽吧,过儿,男孩子抽几根烟算啥?抽,咱爷俩一起抽……”杨过就点起烟来吸了一口。起先蛮像那么回事,半支烟后,他忽然呛住,拱起腰身“咳咳咳”起来,涕泪横流。杨子轩伸出贴了创可贴的手,拍着儿子的背脊,嘴里“呵呵”笑着,“瞧,还真是没用……才几口,呵呵”。杨过咳完,抬起头来,脸上白里透红,眼里泪花闪闪的,他看见杨子轩眼里也泪花闪闪的。
  杨子轩不等姚美玲回来——她到庙里拜菩萨去了,就炒了饭,冲了个紫菜汤,就着买来的半只酱鸭,和杨过两人吃了早夜饭。“走,我们坐车去市里,找你妈去。”杨子轩对杨过说。
  
  杨子轩和杨过赶到西路老革命宿舍时,杨丽珠也在。她已经把她姐姐好好数落了一通。
  “上电视台做节目采访,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大家通个气商量商量?说是关注扶持,工作推荐啥的,其实挺丢人现眼的,姐你知道不知道?”杨丽珠说。
  “丢人现眼也是我们两母子,碍不着两旁世人。”
  “姐,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你妹,是过儿的小姨呀……你不知道杨过今儿给我打电话,话都说不齐全,这孩子,怕是受委屈了吧?”
  “行了行了,受委屈咋了,我还受了一辈子委屈呢,不就是几句重话吗?我看啊,自己的孩子就得别人教育,过儿给重话多糙几回,也未尝不好,事实本来也就那样,他还要我养活他到啥时候?再说王主任答应了给咱们介绍工作,一个不成俩,两个不成仨……一直介绍。”
  “过儿是有写作才华的,心思也细致着呢,姐,你在陈合的事情上已经……你就别再逼紧了他吧,成吗?姐你缺钱吗,我每个月给你三百块吧,啊?……”小姨杨丽珠说着,就打开包找皮夹子。
  “得了得了,别在我这显摆。你们都是站干岸儿说话不腰疼……你好心,能救济我们娘俩一辈子吗?哎,我就不知,我一切都是为杨过他好,我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你们就……”
  
  “你没错,你哪里做错了,是我错了。”
  说话的是杨子轩。他和杨过两人站在门厅进首的暗影处,他接过了杨丽珍的话茬。杨丽珍看着他们两父子,先是一愣,待得听出杨子轩声音不大的话语里的讽刺责备意味,她忽然一下子就怒上心头!她从桌子边站起身来,顺手就操起一个茶杯,想也不想地朝杨子轩砸过去!
  “你妈的个B,不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你还有资格站到这里来对老娘指手画脚?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杨子轩一偏身,茶杯“豁朗”掉地上碎了。他一把扯过杨过,扬起一只手,食指头点着杨丽珍,“几十年了,你就是会这些老一套的,摔杯子,骂人……你看看,你活了一辈子一点长进都没有,粗人,村妇!”杨子轩是一不留神,把心里的感受都说了出来。这些,恰恰是最戳杨丽珍心窝子的话。她气得浑身发抖,要冲过去揪打杨子轩,杨丽珠死死拽住。她也感觉姐姐太泼辣蛮横了,但杨子轩说杨丽珍的那些话,却更像一些乒乓作响的耳光,甩在杨丽珠的脸上,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啊!“姐,你安静些吧,吃了一世苦养大儿子,还要叫人摔冷脸子说冷话语,你何苦呢来?”杨丽珍被妹妹扯着,挣不过去,心里又气又急,听了杨丽珠的话,又悲伤,就停在那儿,上气换着下气,抽搐上了!杨过起先一直站在父亲身边,看着母亲狂怒的样子,他觉得她既可怕也可怜,等到母亲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里呼哧哧倒气,他便顾不得一切,奔了过去,搀扶住她,“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小姨,你快给端杯水……”杨丽珠先扯住杨丽珍,现在却被杨丽珍一只痉挛的手拽住脱不掉身,但见杨丽珍大睁着双眼,喉咙管里像是得了痰症似地“呼呼”作响,那眼中,目光极度愤怒悲凉,眼泪,却无声无语地直流下来。杨子轩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取了杯子,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杨过接过去,喂他母亲喝了,杨丽珍继续倒着气,“哗啦啦”地流眼泪,好半晌,才慢慢缓过来。
  “我说姐夫,你看,你们离婚这么些年了,我都一直没改口还是叫你姐夫,这也是我对你表示敬重的一个态度……不管你和我姐当初感情如何破裂,你今儿这话,可是说得忒狠忒伤人心了。十几年来,我姐她不做一个粗人、村妇,能养活儿子吗?您倒是为人师表的,不粗,也不村,可你为儿子负责了多少哇?夫妻离了婚,儿子还是两个人的儿子吧,何况,在咱们中国,还是很讲究顶天立地男子汉这一说法的吧……”打断骨头连着筋,杨丽珠护着杨丽珍,冲着杨子轩一番连珠放炮。
  杨子轩低了头。“是我不好,丽珍,你受苦了。我亏待了你们母子。我自己能力有限,你又万难万苦也不开口吱一声……都是我的错。电视台的节目,录了就录了吧,听过儿说了经过,我是看都不想看了,过儿和我说今晚电视就放,是吧?这样,我这里带来四千块钱,不多,是我私下攒的,你先拿着……”
  杨丽珍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但她根本看也不去看杨子轩递过来的四千块钱。
  “我知道,这四千块钱,解决不了实质问题,我也没法现就一口承诺你从今往后,我按时按点一月给你们母子多少多少的,我的情况,你也了解……生活的事,我只能说,我从此一定尽力照顾。过儿就是要找工作,我也会关心打听着,也要有合适的机会,像我们学校,有时也要聘请临时代课老师啥的……”
  杨子轩的话,叫杨丽珍难得地呼了一口顺心气。
  “过儿大学毕业后,也在家里呆了好几年了,电脑也是我给他买的,这你也怪我,我都知道。但是丽珍,我请你相信我,过儿是有写作天赋的,咱就再一起鼓着劲头,再支持他一回吧,暂时别逼他出去工作了……他背负着这么重的精神压力,是没法写出好作品的呀!我也不相信,那些那么损责过儿的家伙,会给他介绍啥的稀罕好工作……”杨子轩又继续说着。
  这时,杨过开了电视机,“我为书狂,可不可”的节目播放时间到了。说是不想看,节目播放出来,杨子轩、杨丽珍、杨丽珠都屏息静气地看了,倒是杨过自己,看到那个男新贵跳起来发言那儿,就再也看不下去,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杨子轩在观看节目的过程中,又控制不住地整个人抖索起来。他对杨丽珍的怜悯歉疚,也再次被对她无知引起的厌恶重新取代。杨丽珠看完,什么话也没有,“哎”地一声大叹,看了自己姐姐一眼,留下三百块钱,也留下一句埋怨,“姐,这回你真的做错了呀,你这是把自己和杨过推上台去让人抽脸刮子啊……”她摇着头走了。杨子轩心里纵然再气,也说不出对杨丽珍责怪的话来。他来到杨过房里,杨过没开灯,修长的黑影子,正独自站立在窗前。初夏的栀子花香,在晚风里吹送。杨子轩在那一瞬间,觉得儿子的样子特别孤单可怜,他要是有个女朋友可能会好些吧,那个陈合姑娘……哎,想起又是杨丽珍把他们拆散了,他又叹了一口气。他轻轻地带上房门退出来。静静地过道里,他再看一眼独自坐在厅里沙发上的杨丽珍,就走出门去。
  
  杨丽珍看完节目以后,再听了妹妹杨丽珠的话,又看了杨子轩杨过父子的反应和表情,心里一片懵懂焦灼。她感到自己和儿子被人欺负和愚弄了,却又具体弄不明白,究竟被人欺负愚弄在何处。她的眼前浮现出王东苟肥白和善的脸,“地中海”秃顶中央,一片油光铮亮。“要是狗日的没给我们介绍好工作,我就跑去电视台砸烂他的狗窝!”杨丽珍最后这样恨恨地想到。
  她希望把这次做的“我为小说狂,可不可”的节目,像更正小学生作业本上的错误一样,用橡皮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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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3:43 | 只看该作者
        【当前:拾贰】





      王东苟带着陈合去见了出版商刘先生。刘先生对王东苟很冷淡,对陈合还挺客气。当他听说杨过已经死了,脸上一时间露出了真实的难受表情。
  “我后来看了一些杨过的小说,要是开始我就看了,我就不会去参加那个节目了……”刘先生现在说这话,看也不看王东苟一眼。王东苟低下头,心里却再三和自己说,“杨过死和我们做节目没关系,我们是好意,还给他介绍了工作……”王东苟自从得知杨过死以后,一直都很纠结。他这次带陈合来找刘先生,就是打算自认倒霉,自己出几万块钱买个书号,给杨过出一本书得了。或许,他会因此稍稍安心?可是,陈合会肯吗?
  
  陈合听了刘先生的话,垂下眼皮,待眼中突然潮起的泪意消尽,方又抬眼看着他说,“那么,刘先生现在是读过杨过的作品了?请客观地说一下,杨过的小说达到了正规出版的水平了吗?”
  刘先生顿了一顿,理理思路,然后缓缓说道,“杨过写了五十六部小说,我阅读了不下三十部。应该说,从小说创作的范畴领域来讲,稍微狭隘了一些,全是奇幻玄幻小说,现实震撼力度意义不大。而且,这也恰好说明,作者缺少丰富的生活经验积累,有闭门造车的感觉。”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陈合一眼。陈合脸色很平静,点点头,“请您继续。”“但是,杨过玄幻小说的故事不是没有看头,反而是很有看头。每一个僵尸、魔鬼、精灵,都有血肉灵魂,而且,品格性情都完美得毫无瑕疵……与他塑造的妖魔鬼怪世界的角色相比,反倒好像我们现实世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了。这样的写作,到底好不好呢?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陈合全神贯注竖起了耳朵,但刘先生说着说着,又把圈子兜了回来。他把圈子兜回来以后,十分谨慎也十分警惕地看了一眼王东苟。
  王东苟干脆闭上眼睛沉思一会。他现在倒不大出汗了,也许是心中主意已定。他想好了以后,睁开眼睛,对看着他的刘先生说,“刘老师,上次那‘个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节目,你最后的时候说愿意出资给杨过买书号为他出本书……”不等他说完,刘先生“豁”地站起身来,变了脸,“王主任,我就知道你要提这一壶,现在死者为大,当着杨过爱人的面,我也不打诳语,那话,不都是您事先安排好,叫我看你眼色行事说的么?……”“哎,是是是,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王东苟连忙接过话茬解释,“我是说过,有任何问题,电视台兜着,但当时你在现场也看到听到了,杨过的母亲杨丽珍女士自己亲口说,只要尽快解决工作推荐的事儿,出不出书的事儿先缓一缓……后来我们也一直在给他们介绍工作,但杨过都没干成,他母亲也没去我们推荐的地方就业当保姆,再后来,这位陈合姑娘就找到我说杨过死了……你们别急,我是这么想的,我喝口水慢慢给你们说。”
  王东苟站起来找水喝。刘先生在他的地盘,失了待客的礼数。他就冷眼看着王东苟站起来东张西望,找了杯子又找热水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王东苟倒了水重新坐下来,刘先生才想起怠慢了陈合,也要站起来去给陈合倒水,陈合拉他坐下,王东苟也略有不快地说,“刘老师您就坐着吧,大冷天的,陈合姑娘不咋喝水,我是可怜肾虚老出虚汗,必须得跟着喝水……关于当初答应给杨过出书的事儿,我首先声明,不管杨过生也好,死也罢,我仅代表我个人,电视台,如果刘老师愿意我也代表一回您,我们都是没有必须要给他出书的义务的。但我个人,对他的状况深表同情,那期节目,我们也不讨论了,我男子汉大丈夫,也磊落一次,私下里,我就向陈合姑娘,也请你代向杨丽珍,杨过母亲,陪个不是。基于我对杨过的同情,和我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内疚,我愿意个人出资购买书号,为杨过出一本书。”他说到这里,又分别看了一眼陈合和刘先生,“陈合姑娘,今天带你来刘老师这,也是希望他能以专业出版工作人员的身份告知你,杨过的作品,只能按照购买书号放弃稿酬的非正规出版途径出版。”“刘老师,这块你是专家,杨过的小说你也看了,杨过的事情你也了解,你就给陈合姑娘说说,杨过的小说,能按照你们出版社的正规出版程序出版吗?”
  刘先生出了一口大气,又也有些心中惭愧,看王东苟的眼光就稍微温和了一些。他取出一支烟,又递烟给王东苟,王东苟将右手举起做一个谢谢的动作,接过烟,并不点,看了看陈合。刘先生便也只好将烟放下。陈合说,“没事,抽吧。”她觉得她无法再保持沉默的淡定。距离结局越来越近,心中的忧愁却越来越浓烈。她和杨过一样,都是完美理想主义者。真的,就这样按照王东苟说的,买一个书号,用这种方式出一本书,草草了事吗?就算是这样,她也不会要他们施舍的。她想要一个圆满公道。但圆满和公道又是怎么样的呢?真的,就是像她和杨过心里所想的那样子的吗?
  
  陈合觉得她需要思考。一直觉得自己是冷静的人,其实自己内心,是无比热烈的,热烈得也会失去中肯的判断,只因心中有爱,而一意孤行。她便对刘先生和王东苟说,“谢谢王主任的好意,也请你们理解我要为杨过按照正规出版流程出书的意义。刘老师,这样吧,我今天想就到这里告辞了,关于书籍出版的事宜,我可以过几天再来讨教你吗?我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刘先生站起身来,很诚恳地说,“当然,随时我们再约见。”他搓一搓手,有些尴尬和冒昧的样子,陈合微微一笑,主动伸出手去与他一握。然后陈合又将手伸向王东苟,“王主任……”王东苟有些受宠若惊地握住陈合的手,他的动作没有刘先生绅士,但陈合却在与他的握手中,毫不吝啬地添加了一笔一笑泯恩仇。
  
  陈合想去找一次杨丽珠。




29#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3:44 | 只看该作者
        【从前:拾叁】


     录制了那期“我为小说狂,可不可”的节目之后不久,王东苟果然很热心地打电话给杨丽珍,说是文学前辈朱老给杨过介绍了一份工作。杨丽珍起先很激动,心想文学前辈介绍的总归是和文学搭界的工作,这也遂了杨过的心,她只是忘记那个朱老对她说过她儿子需要脱胎换骨改造。朱老给杨过介绍是慈城屠宰场杀猪的活儿。杨丽珍的心凉了半截,但还是赶鸭子上架似地逼着杨过去屠宰场上班了。
  
  杨过去屠宰场上班的前一夜,杨丽珍对他说,“工作好不好,你都给走出家门试了再说。你是我生的,我就是吃苦下力气干活的命,你也得这样,才活得下去,别的全不顶事,救急也救不得贫……
  你这次要是苦还没开始吃,罪还没开始受,就跑去你老子那说,那你就和他过去吧。”杨过理解母亲,他虽然心里悲伤,但还是决定好好尝试一下,也算积累新的写作素材。他并没有半点瞧不起屠宰场杀猪的工作。
  杨过上班第一天只是看怎么杀猪,师傅和他说,刚开始,要这么天天现场观看好几个月。屠宰场的人都穿着黑塑料高筒套鞋,穿着雨披。杨过这么打扮穿戴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蜘蛛侠。那个准备杀猪的师傅看见杨过戴着副眼镜,一挥手就给他摘了,“杀猪还戴这玩意,猪看见也笑死了!”杨过被摘了眼镜,眼前立刻一片模糊。他急忙说,“师傅,师傅,您眼镜得给我,我不戴,看不清楚……”那师傅便叹了一口气将眼镜还给他,“我看哪,这活你不见得干得下来,真轮到你杀猪的时候,那血腥的热气一喷,你戴着眼镜,还是看不清楚……”杨过心里一阵反胃,但他还是说,“我先看,先学,等我上场的时候,师傅,我可以配隐形眼镜。”
  可惜没等第一次看完杀猪的全过程,杨过就被送进了医院。首先是几个人将那猪绑上屠案的时候,它嚎叫起来凄惨万状,能把人的耳膜撕破,也能把人的心揪成一团。杨过是新人,没有持刀的资格,但帮忙抬猪他是上了前的。正当他感到耳膜快要破裂,心脏也揪紧得受不了的时候,那猪已上了案,犹在死命蹭着身子挣扎,几个汉子按住它,几个用绳索在将猪捆牢在案上。猪就在这时蹭出一大串猪屎。杨过亲眼看见一截连一截绿茄子似的猪屎从它屁眼里芝麻开花似地滚落下来,跟着,猪一边撕扯着嗓门像嚎丧似地连续不断叫着,一边又撒了一泡老大的热烘烘的猪尿。是真正的屁滚尿流。猪尿混着猪屎,很快,猪肥白庞大的身子就在一股草绿色的尿粪混合物中蹭得像穿上一件迷彩服。此时,杨过心里受到的惊骇又加深加大了,因为他知道,猪是真害怕了。
  猪被捆在屠案上以后,并没有马上动刀。也得让猪临死前有口喘息的时间吧。几个帮忙抬猪的汉子也歇口气。持刀的师傅早就准备好了,他喝了几口烧酒,脸色有些红,笑眯眯地看着案上的猪。猪像是在阴阳交界的地盘换着气,那嚎叫声反而一声比一声弱了下去,“呃——”“呃——”地在猪喉咙里,像新鬼的哭泣。持刀师傅就又张口喝了一大口烧酒,照准那肥硕的猪头,喷了下去。那猪被烧酒一喷,整个受绑之躯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猪脑袋更是一歪两颤。它是声音也成呜咽了,渐渐至彻底乌有。那蠢目本来大而无光,此刻却眼巴巴望着持刀待要宰割它的人,一只猪眼睛里便滚出一颗猪眼泪来。杨过看到猪流泪,他也流泪了。于是,镜片就模糊了。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哎呀”一声大喊,寒光一闪,持刀师傅像武林高手一样将刀刺进了猪脖子。可怜杨过站的位置不对,后来又一味同情猪到浑然忘我的地步,那持刀师傅刀刺进猪脖子后还下死劲捅了捅,又转了转刀把,再猛地往外一抽,那猪血便伴着最后一声猪的嚎叫冲天而起!猪血溅了杨过一身一脸,腥热扑鼻。杨过就锐叫一声倒地昏过去了。
  
  杨过在医院里吊完三瓶盐水之后,被杨丽珍领回家。医院里挂号吊瓶的费用,那个送杨过来医院的杀猪师傅出了,杨丽珍见到他,把钱还给他时,他说啥也不肯要,连连地对杨丽珍说,“你这孩子可怜见的……”杨过随母亲回家,一路都有些讪讪的惭愧,觉得对不起她。杨丽珍心里既心疼他,也有点怨怪他,这么个大小伙子,咋这么没用啊?光是看杀猪,都看昏过去了,他还能干点啥呀?她就又乱想一气,要是杨过是她和老李生的儿子,断乎不会如此,肯定膀阔腰圆的啥也能干,会修摩托车,能杀猪,会卖菜……可杨过是她和杨子轩生的儿子,就成了今天这模样。当初真不该找杨子轩这样的。
  
  杀猪的事儿干不了,紧接着,第二份扶持就业的工作又来了。那是那个曾经怒斥杨过该“一头撞死去”的男演艺新贵介绍的。一茬接一茬,文学、艺术,好像他们联合好了似的,对杨过的善心和捉弄,混在一起,一半一半的。这次介绍的工作和文化艺术有点搭界了,是去文工团后勤部工作。
  
  后勤部虽说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但好歹伺候的都是搞文化艺术的人,和到屠宰场杀猪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可以说,杨过这次本人也是踌躇满志地去了。
  可是后勤部分给杨过的具体工作,就是每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扫厕所。一楼到六楼,每一层的男女厕所,一天两次。工钱是一个月三百,一天十块钱。中午不准回家,自备饭菜。第一天领着杨过报到的文工团的办公室主任说,干满了三个月试用期,工资可以加到五百一个月。这个办公室主任,有点神经质,说了工资加到五百一个月这句话后,笑眯眯地看了看杨过,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提前泄露圣旨似地说,“前途无量”。杨过这次不敢挑剔,认真每天扫厕所,回来对母亲说工作的感受,也是努力笑着,“挺好的。”
  这次是老李仗义。老李本来是不好插嘴杨过工作的事情,但当他得知杨过在文工团扫厕所后一个月只领三百块后,这个老实的劳动人民发话了,“丽珍,你想锻炼杨过的心情我能理解,本来他不是我的儿子轮不到我说什么话,但这也太……你也舍得你儿子天长地久去扫厕所?别忘了,他读了大学,会写小说。再说了,文工团招个扫厕所的清洁工怎么那么难?这活儿不分贵贱,但你给的钱太欺负人,本来不识字的老头老太他都招不着,这下还招了大学生小伙子来扫,人家不定怎么捂着嘴,拿屁眼偷着乐呢!我看哪,丽珍,你要舍得杨过去扫厕所,还不如叫他跟我学修摩托车呢……”杨丽珍听了老李的话,觉得十分有理,又觉得儿子平常都主意大得很,这次扫厕所倒是一声不吭,可见是绣花枕头肚里一包糠,没什么大用场,心里又滚过一阵悲凉。
  杨过一共扫了十七天厕所,杨丽珍就不叫他去了。说不去就不去了。但杨过说,妈,这不好吧,我都没有辞职,人家还没招到新人接替我。杨丽珍就越加觉得杨过脑子有点糊涂,可能真的读书读坏了哪里。她就气呼呼扯了杨过,脚步“蹬蹬蹬”地来到文工团,找着那办公室主任结算工资。那主任果然说,擅自说不干就不干,哪里还有工资?杨丽珍就怒气冲天,一拳砸在他办公桌上,大喊一声,“你敢!”办公室主任脸就有些发白,就挂了电话叫介绍人男新贵。男新贵自己没来,派了一个助理来,掏出两百元递给杨丽珍,“坤哥说了,你们不讲规矩,我们不能失了身份,也不叫主任你为难了,干了十七天是吧?工资在这,拿去,余头不用找了……”杨丽珍揣起两百元,扯了杨过走人。她口袋里没有三十元零的,否则她一定会找给她。杨丽珍马上带着杨过到步行街,花了一百六十元给他买了条新长裤,杨过是很久没有添过新衣服了。而后,她叫杨过先回家,自己一鼓作气赶到电视台,门也没敲就推开了王东苟的办公室,他办公室里一屋子人,烟雾腾腾。杨丽珍谁也不看,掏出刚给杨过买裤子找的钱,抽出三张十元,“啪”地拍在桌上,看着王东苟,“告诉那狗日唱歌跳舞的戏子,是我们劳动该得的钱,一分我也要,不是我们的,金山我也不稀罕!你们电视台是公家单位,做节目也是关怀老百姓,我跟你说王主任,我们还继续等着你给我们母子介绍工作,那文工团扫厕所的活儿我叫我儿子不干啦!”不等王东苟和办公室里其他人反应过来,杨丽珍就风风火火转身退了出来。
  
  王东苟脾气还算好的,或者到底有些心虚也未可知。给杨过介绍的第三份工作很快来了,就是给那位野鸡毛女演艺新贵当助理。鞍前马后拎包听吆喝。一个月一千元。但这一回,杨丽珍一听,就不同意。凭一个母亲女性的直觉,她觉得那野鸡毛女新贵看杨过的眼神就不对,像个养小白脸的货,她觉得这比让杨过去扫厕所更加叫她接受不了。同时她也拒绝了王东苟给她介绍的到一个画家家里去当保姆。那个老李不会答应。王东苟觉得仁至义尽,他轻蔑地撇撇嘴,拂袖而去。
  
  除了老李,杨丽珍觉得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走到了山穷水尽。杨过这一阵子一味想让母亲宽心,努力尝试新工作,很久都没写出什么东西。他真的很努力,但他感觉这努力,了无生趣。他很久没联系杨子轩和杨丽珠。






30#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3:45 | 只看该作者
        【当前:拾叁】

      陈合与小姨杨丽珠在西路老革命房子的小房间对坐。陈合给小姨泡了杯咖啡。她们的面前放着许多本杨过的小说,都是陈合为他弄的打印手绘本。
  
  杨丽珠的话说得不紧不慢,但是在情在理。
  “陈合,你想为杨过按照正规出版程序出一本书的心情,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从主观角度,我也很希望看到这样。”说到这里,杨丽珠稍顿片刻,接上话头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语气,“如果过儿没有跳楼自杀,而是选择在这世上勇敢活下去,面对生活的风雨,接受生活的磨炼,不断从生活中吸取更深厚宽广的养分,也许用不了太久,他倒是真的可以按照正规出版程序出书的,也许,还不只出一本……”陈合听了小姨的话,感觉心头一痛。世上万事,都是在心里痛过之后,也就慢慢想通了。
  
  陈合慢慢咀嚼着小姨的话,暂时放下心里头一心一意想的给杨过出书的事。她像一只骄傲而孤单的孔雀,在不甚明朗的昏昏暗夜里,借着天边一丝星月的微芒,回首梳理着自己的一身锦绣羽毛。
  
  她想起自己年幼就被父亲抛弃,跟随可怜的母亲从异地来到慈城。她想起母亲在慈城殡仪馆工作,为社会发光发热却于世难容。她想起自己青春时光遇见杨过,双双绽开初恋之花的羞喜和甜蜜。她想起为杨丽珍所逼,母亲带着自己搬离西路的黯然悲戚。她想起亲口对杨丽珍许下与杨过生不见面死不相逢的诺言,她从此与杨过分离。她想起母亲为了成全她这一辈子婚嫁从容,独自赴死还不留任何伤心言语的大气。她想起自己接替母亲殡葬理容工作之后的种种不容易。青春从此无语,生命从此偏离。她冷静,沉默,对生死悲喜不再轻易动容。但那对生命、对生活的爱与热烈,和她对杨过的爱情一样,从来都在心底。像一团火,在冰冷的外壳笼罩下,从未熄灭。
  她多么爱杨过,就像当初,杨过多么爱她!可是杨过已经跳楼自杀死了。他是在这世上受了委屈,但不可否认的,他也确实蓄意躲避了人生风雨!死,一了百了,其实很容易。保存爱意,折叠伤心,心怀宽容与怜悯,不偏不倚继续活下去,才是真正的难事!如果杨过的灵魂,已经凭藉他们的爱情,与她的灵魂合二为一,那么,她的身上,从此就承载着更沉重也更神圣的使命与担当。为杨过出一本书,已经不再是索债式地要求哪一个人,哪一方对手兑现诺言,也不仅仅是主观上替杨过寻求一份公道的心中梦圆。如果说这一切曾是陈合做这件事的基础意义,那么今天,现在,已经变成一种全新力量的注入,注入杨过未死的灵魂与她的灵魂相合再生的全新的灵魂,令她从此在生之漫漫长途,走得更加从容、客观、宽广、勇敢、有力量。(作者不说“和谐”,是因为感觉“和谐”这个美好的词语,已经受尽亵渎。)
  
  陈合心里感谢小姨。杨丽珠说话说得很慢,在轻言慢语的过程中,她时时关注陈合的神情。她欣慰地感到,陈合身上有太多与杨过相类似的气质,比如单纯、优美、理想化,但是陈合又和杨过截然不同,她更坚强,而杨过,却更脆弱。她也终于令陈合明白和接受,撇开杨过小说创作范畴过于狭隘、内容过于单一的主题不谈,就是他这种轻易放弃生命、弃世逃遁的行为,就足以令任何一家出版社拒绝为他身后按照正规出版程序出书。
  
  “陈合,我们不要再去找电视台的王主任了,那个曾答应给杨过出书的刘先生,我们也不要去打扰别人了。‘我为小说狂,可不可’这期节目不该做,这个问题,也无需再找答案。一切都放下,放过,让它随风去吧,好不好?我们可以知会杨子轩一起来做这件事,我们自己接洽联系另外一家出版社,买一个书号给杨过出书——只能这样,你知道吗?小姨虽然不富裕,但我愿意来出这个钱——也用不了多少钱,最多三万,要是杨子轩能出点钱,也让他出一点,我想他会因此心安的,我们给杨过出那本《剑神月郎闯魔窟》的玄幻小说,你说好不好?”
  陈合看着杨丽珠,点点头,她眼中“唰唰”地流下泪来,但她一直微笑着。她的眼睛很大,清澈透明,泪光盈盈,她的两边嘴角微微向上,陈合长得真是很像林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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