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癌友

瑕玉

      一

     左腋下胀痛得不得了。起先雪梅以为是体热，煮了几回绿豆汤喝，却不见好转，反而愈来愈痛了。又忍耐多日，连左边乳房，连左半边胸都痛起来了，摸上去硬邦邦的一片。不得已，雪梅请了半天假去医院。

     医生伸手摸了摸雪梅，脸就肃穆起来，然后开了一叠单子，又问家属来没？雪梅笑着说，瞧个小病喊什么家属，哪那么金贵？医生就摇摇头，又看看雪梅，然后指教着她，“你先去这里缴费，再去那里化验，再去那边二楼拍片……”

    “啊，咋这么麻烦呢？医生，我都是请假来的，你看能不能简单点，给我弄点涂抹消肿的药和吃着消炎的药就罢咧？”雪梅心里烦得很，她知道一来医院就事儿多，不光费时，还费钱。她就是请这半天假都看了那个山东来的主管好半天脸色，主管说，一个月请假超过两次就换人，搞得像这环卫清洁工，就是持着扫把扫大街的岗位千人等万人追似的紧俏！

    “快别嫌麻烦了，你这都给自己耽误了！赶紧去吧——”医生说。

      雪梅做完各种化验拍片之类的检查已经到了下午，原本只请半天假现在不得不请了一天。回到医生那儿，医生看了看各种报告，就皱着眉头说，“喊家属来办住院手续吧。”

     “不是……医生我到底什么毛病？不就是肿个疙瘩嘛，还得住院？我明儿还要上班呢！”

     “别上了，请长假吧。”

     二

     雪梅看了庆生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得了不好的病了。她拖着庆生又到医生那儿，她得让医生当面锣对面鼓给她句实话。医生看着庆生，有些责怪地说，“不是跟家属都交代过了吗，为了病人的情绪，现在你不能……”

    “我不能瞒着她，我也憋不住。我们家所有的事儿都是我们一起扛着。”庆生声颤颤地说。

    医生就看看雪梅，又看看庆生，摊摊手，“本来乳腺癌只要切干净，存活率很高的，但你耽误了，这都大面积扩散了……”

    雪梅的脸慢慢灰下去，脸上浅浅的笑呆呆地歇着。庆生用力拽了拽她的手，看着医生问，“医生你就告诉我们，她还能治不能治吧？”

     医生又看看他俩，就说，“能治不能治，一半靠天，一半靠人。得切掉大半个左胸，还要放化疗，即便手术成功，还得观望术后……”话就说到这里。治，得让他们倾家荡产还背债，还不定治得好，就是这意思。

   “治，我这就去办住院手续。”庆生又拽一拽雪梅的手，说话声已经不颤了。雪梅的手挣一挣，想说什么，庆生在她手背上拍一拍，说，“乖，咱们放宽心治哈！”

    俩人就这么直面乳腺癌了。

     三

     医生说，“我也想替你们能省的地方省点，但一般的六人间四人间都住满了，现在只有两人间。”庆生听了眨眨眼，说，“那就住两人间。”他们都没想到肿瘤科的生意这么好。

    和雪梅同一间病房住的是一位局长夫人，巧的是她得的也是乳腺癌。

    雪梅刚住进病房，便遇见推车将刚做了化疗的夫人推进来，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她抬到床上。蜡黄枯瘦的脸上看得出五官曾经姣好的痕迹，头发都掉光了。不知怎么，这位夫人此时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床边倒有个粗壮的护工袖着手站着，一脸木然的表情，她就是刚才抬脚的。雪梅好像此刻不那么痛，便安慰夫人，“妹子，你可还好啊？”其实她看得出那夫人显然是年岁比她大的。夫人整张脸都萎着，只有眼睛闪耀异样的泪光，她费力抬起一只枯瘦的胳膊，摇了摇，凄凄哀地说，“生不如死……”这时一位穿着粉红色护士服的秀美小护士走进病房，先给雪梅关照一番，说以后有啥事就找她，然后又站在夫人病床前看了看，轻言细语说了两句宽慰的话，还替夫人掖了掖被角。雪梅看出来了这夫人对这护士不太待见。护士真好看，也周到，但就是给人有点例行公事的感觉。

    庆生小声告诉雪梅说，他问过医生了，说是那夫人的扩散情况比她还好呢，也切了，现在正化疗着，这看着不像要好的迹象呀……雪梅听了倒是把庆生搁在被子上的手拍了一拍，也小声说，“不怕的，咱要积极面对。”庆生的鼻涕滴在被子上，他用手撸了一把，动静有点大，他死命克制。雪梅又拍拍他的背脊，她现在倒是很安然。突然开始每天都不用上班了，这清闲的！

    房门被轻轻推开，走进一位梳着背头挺着肚腩的官员。庆生赶紧站起来，这大概就是那位局长了。也挺不错的哈，下班就过来了。那局长面带微笑，冲着庆生和雪梅点点头，便走到夫人床边，身后头紧跟着那位秀美的小护士。局长并没坐下，只站着轻声问了夫人，“今天感觉还好吗？”“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想吃啥就让小刘去买——”手指一指身后头。小刘就是那位护士了，局长喊得跟一家人似的。柳絮似的夫人呻吟般说，“我想欢欢和乐乐……”声音虽轻，病房里连雪梅都听清了。局长仍笑着，却垂了眼，仍轻言细语地，“云霓你看，欢欢和乐乐呢，都还小，孩子这么小在美国读着书，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能安心吗？”“那你让我跟他们视频……”“这……等你再好点儿，气色棒棒的，咱就跟欢欢和乐乐视频，好不好？”局长的口气都不像个官了，却没什么热乎气。夫人便侧了脸，不言语。雪梅心里难受，她不看也知道，夫人的眼泪滚到枕头上去了。

    四

    第二天开开和心心就来了。

    雪梅欢喜得一手拉一个，嘴里说着，“咋都来了呢？不上学了？”心心替她妈理一理鬓角的乱发说，“不上了，妈，我和哥陪您，等您病好了我们再读。”开开也说，“就是，不读也没什么，只要妈看着我们心里高兴，病好得快。”庆生出去了一趟，大概是借钱去了，刚回来，看看儿女，又看看雪梅，咧嘴笑，又红了眼圈。雪梅嗔怪地指着他，“你咋胆子这么大，不和我商量就把开开心心招来，儿女读书，多重要的事儿呀……”“重要什么呀？再重要有他妈的命重要？再重要有一家人守着共渡难关重要？”

    那边床上，夫人静静地躺着，这会子，瘦筋筋地身子有了起伏，也渐闻得啜泣的声息。

    庆生同情地看一眼她，冲着儿女在唇边竖起食指，嘴里轻“嘘”一声。雪梅略一思忖，轻言道，“妹子，怕是吵到你了，要没睡着，起来坐坐呗？咱们说说话，也许会身上好些……”又给心心使眼色，让她到外面去喊那守着的护工，然后进来一起把夫人扶着坐了起来。

    五

    雪梅给夫人宽了许多心。她再去化疗时，不那么怕了，回来也不那么哀苦了。雪梅安慰她说，“妹子，你看你那都切干净了，现在情况日日好转，且你们家也不缺钱，术后用药和营养都是一流的，你就好好养着，等再好些就可以出院和你的儿子闺女视频了，再好利索些，就可以飞去美国看他们咧……”雪梅说这话时，那小刘护士例行公事站在病房里，皮笑肉不笑地附和着“是呀，是呀”。夫人感激地看着雪梅，落了泪，说，“雪梅妹妹，你也好好治，我已经关照过了，我用什么药，你就用什么药……”雪梅吓了一跳，连说，“啊，那使不得使不得，我会好好治，但医生说了，量力而行，我们跟你比不得，这已经欠下债了……”

    雪梅切了左胸，也开始化疗了。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来没看过肿瘤患者化疗回来时是笑着的，而且笑得那么灿烂。雪梅虽然人虚弱，笑却有力道，她指一指身边的人，“有我开开和心心，还有庆生，我每次出来都还活着，我能不笑吗？”肿瘤科的医患，唏嘘者众。

    六

    医生给雪梅用了蛮贵的药，费用一下子上去了。庆生虽然不怕借债，但他也知道，肿瘤之战，路漫漫其修远，不能一口气使尽了，便去找医生商量。医生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放心，难得病人有这么好的心态，好好治就是。”

     又过了些日子，那局长夫人终是没熬到出院，她去了。临死前清醒了片刻，笑着对雪梅说，“雪梅妹妹，你好好治，好好活着，我看好你！”这个时候雪梅也并不虚，只点点头，说，“那，妹子，你无病无痛，好好地去……”

    夫人去了之后，医生才告诉雪梅和庆生，夫人给他们留了三十万医药费，说这是生死缘。雪梅做那么多化疗都不哭，此时大哭不止，庆生、开开和心心，举家皆恸！

    雪梅日日见好，已能起床自由走动。忽一日，她又在肿瘤科护士站见一梳背头挺着大肚腩的官员男人，只见他手持一束玫瑰递给护士小刘，笑得绅士万分！雪梅差点捂住那缺了的半边胸部厥倒——可怜那局长夫人，不是死于乳腺癌，竟是死于心癌！

    雪梅终于出院。医生笑着祝福她，“愿你永不再来。”庆生、雪梅、开开和心心齐声回应，“谢谢，永不再来！”

                                                                                              2017.5.6

瑕玉

哎，弄了好几遍，第一自然段排不好，哎，拉倒！

千年女妖

挺好的呀，比昨天那几篇看起来舒服，眼睛不受累了。依然不评，静静地看。问好阿妃！

瑕玉

千年女妖 发表于 2017-5-6 17:00
挺好的呀，比昨天那几篇看起来舒服，眼睛不受累了。依然不评，静静地看。问好阿妃！

吻！

草舍煮字

最近也许是喝水太多，读到“那局长夫人终是没熬到出院，她去了”就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整篇暂没看出什么毛病，只是这两句，感觉作者的主观痕迹稍重：
“小刘就是那位护士了，局长喊得跟一家人似的”，“局长的口气都不像个官了，却没什么热乎气。”

千年女妖

瑕玉 发表于 2017-5-6 17:02
吻！

瑕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5-6 17:02
最近也许是喝水太多，读到“那局长夫人终是没熬到出院，她去了”就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整篇暂没看出什么毛 ...

是吗？您怎地就不觉得这是个伏笔呢？结尾看明白了吗？

灯芯草

哎呀这速度，一篇篇的跟坐火箭一样，太丰盛了！

东方欲晓

首先是来学习的，真的很好，想我学习后，什么时候也能写到这样就好了，顺便提点小看法：“……那小刘护士例行公事站在病房里，皮笑肉不笑地附和着“是呀，是呀”。这也是伏笔，可能明显了些。还有局长在护士站送花，又急了点，地点也不该在那吧？局长急了，写的也急了，这样也许含蓄些：“雪梅看到门口局长的身影一晃好像手里有一束花……开饭前，怎么就看见那束花在小刘护士的手里了……”也许我不该说。不对海涵。

枫叶飘飘

这会才回家，煮了饭，就上来了。还惦记着，妃儿每周六必写一篇首发的，果然不食言。

枫叶飘飘

其实，一直没有对妃儿作品做出深入的评价，一来是自身的鉴赏能力粗浅，恐点评不当。另一点，太虚高手很多，我来是学习的。但我今儿值班就简单说点。妃儿的小说，无轮是哪一篇，在文学上的造诣也是比较突出的。人性和性的刻画与描写也是还原了人性的本真。喜欢妃儿的作品，也是读到了她具有文学的前瞻性，能够不被固有的写作模式套牢，有着属于自我的一片开创天地，我想，妃儿是比较成功的。在写作上，这篇小说，我细读后，留墨。不想匆忙一掠，辜负了妃儿的用心之作。

东方欲晓

“可怜那局长夫人，不是死于乳腺癌，竟是死于心癌！”这句不要更好，我自己写东西也有这毛病，是叫“代入主观”，尽量避免，看看这样如何，“雪梅差点捂住那缺了的半边胸部厥倒，原来……”让雪梅来点到既是。因为喜欢才想讲，才敢讲，乱评望谅。也想换来你对我的文的拍砖。

瑕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6 17:39
其实，一直没有对妃儿作品做出深入的评价，一来是自身的鉴赏能力粗浅，恐点评不当。另一点，太虚高手很多， ...

谢谢！

瑕玉

东方欲晓 发表于 2017-5-6 17:45
“可怜那局长夫人，不是死于乳腺癌，竟是死于心癌！”这句不要更好，我自己写东西也有这毛病，是叫“代入主 ...

谢谢！这句容我再斟酌，空了去读你。现在下班先！恕我不能一一回帖哈，一并问好！

熏肉

雪梅的脸慢慢灰下去，脸上浅浅的笑呆呆地歇着。

浅浅的笑居然能够在脸上呆呆地歇着，绝妙！喜欢。搜集美人每句，这个完全可以入选。超赞！真想亲你，太美的描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