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人

山淼

　       讲 究 人　

      山淼

       他是一个追求生活品质的人。这和他的出生及家庭影响有关。

　　他虽然生在农村，但是父亲是一位颇有威望的乡绅，规矩很多；母亲也曾是大家闺秀，温婉端庄，贤惠体贴。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无疑造就了他彬彬有礼的性格和对生活的讲究。

　　世事弄人，就是这样一个讲究的人，却不得不面对被归入黑五类的命运。父亲戴着高帽子被批斗游行，身心俱伤，一命呜呼，母亲不堪凌辱，也上吊自杀了。父母活着的时候，他陪斗，住牛棚，父母死了，他不得不和其他农民一样扛着锄头下地挣工分，他得活下去。

　　他的白嫩的手慢慢变粗糙了，他清秀的面庞也被日头晒得黑红。但是他依旧讲究，打了补丁的衣服永远干干净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每天干完活都要先用剪刀剔除指甲缝里的泥垢，然后再一点点细细搓洗，直到手上、指甲缝里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纹路都没有了污垢才作罢。他吃饭也讲究，一碗黑乎乎的地瓜粥在他手里就像皇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别人端了粗瓷大碗蹲在墙根底下，呼噜呼噜往嘴里灌，干了一天活，这一大碗粥也不过是灌个水饱。他不，虽然他的肚子一样咕咕直叫，可他仍然不慌不忙，他不会去屋外吃饭，就在漆黑的小屋里，地上放一张小桌子，然后把那碗珍馐——地瓜粥轻轻放在桌面上。碗也是粗瓷碗，却不大，碗口甚至还破了一个小茬口。他曾经说过，人吃饭用那么大的碗，那不是和牲口一样了吗？这是后话，这话曾引起一场风波，暂且搁下。他取了筷子，拿一只空碗坐下。空碗就放在面前，里面确实是空的。他端起地瓜粥，用筷子撮上一口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咽下。有人问他，那面糊糊有什么嚼头？他只是一笑并不回答。他吃饭没有声音，即使很渴的时候喝水，也听不到咕咚咕咚往下咽的声音，那流质的东西好像就在嘴里被吸收了一样。他吃饭吃到半截会停一停，他说一下子把一碗饭吃到肚里，胃口会受不了，必须细嚼慢咽，中间稍作停留。这时候，我们就会知道那只空碗是干什么用的了，他会把筷子搁在空碗上。他做少爷的时候吃饭是有筷架的，现在没有筷架，这只空碗就当了筷架，真是讲究啊！

　　但是他人缘很好，他的家庭本不是什么地主恶霸，他自己也没有剥削过乡亲，他性格又好，善良温和，文质彬彬，过年过节几乎全村人家的对联都是他给写。于是人们觉得他也挺可怜，人是好人，也会做活，虽然在生活上和广大贫下中农实在有点格格不入，不过这也没什么，过日子，那些都是小问题。

　　这样，便有人为他做媒。那姑娘是外村的，被媒人夸成了一朵花。

　　“关键是人家不嫌你的身份，真正的三代贫农，你还有什么可挑的？”媒人见他只是笑不开口，便刺激他。

　　他也不恼，还是笑着说：“我不是挑，是怕人家来了跟我受苦。”

　　“这话说的，你大少爷都能受得了的苦，人家从小吃糠咽菜的，还有啥苦吃不了？再说了，你们结了婚，两口儿帮衬着，日子不是越过越红火嘛！好了，既然你乐意，那就这么定了。”

　　媒人走了，他才意识到还不知道这姑娘长什么样？不过他又想，确实也是，人家都不嫌弃自己，自己还挑个什么劲？年轻姑娘，就是再丑也是干干净净水水灵灵的，这就够了。

　　于是，他便结了婚，新娘叫美芬。名叫美芬，人却并不美,但也不丑。农家姑娘，从小就干活，皮肤比较粗糙，个子高高大大，圆脸盘，大眼睛，嗓门很足，大声吼起来七邻八舍都能听到。事实证明，她确实也是经常吼的，而且性格和长相一样，很粗糙。美芬没有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别的他都可以忽略，这一点让他有点受不了。

　　那年月，他父亲的藏书大部分被炒了，他对剩下的那几本爱若珍宝，放在一个小木头箱子里。这天，他从地里回来，刚进了屋，还没来得及拿小剪刀剔指甲，一眼就看到小木箱在炕上敞着盖儿，箱外散落着几本泛黄的书籍。美芬正头也不抬地用剪子剪一张纸。

　　他脑袋嗡的一声，再也无法保持四平八稳的样子，冲过去问道：“你在剪什么？”

　　“鞋样子。”

　　“用什么剪的。”

　　“废话，剪子。”

　　“我问你那纸、纸……”他涨红了脸，手竟然抖起来。

　　美芬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我以为什么宝贝，原来是几本书，哼，放着现成的纸，天天用石头瓦块擦屁股，喏，我今天往茅厕里裁了一摞子纸，顺便撕了几张好做鞋样。”

　　“天——”他几乎晕厥了，颤抖着手把那几本书散落的书整理好，放进木箱子，抱在怀里，慢慢蹲下去，蹲在黑漆漆的土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死样，不就是几本书？有什么用？你还有啥想法不成？我告诉你，你以前是地主资本家的少爷，过那种日子，压迫我们穷人，现在一点这种思想都不许有。你听到没有？放下那箱子，吃饭去。”美芬跳下床，像一座铁塔树在他的面前。

　　他绵软的性格第一次变得强硬，他没有做声，也不去吃饭，抱着木箱子走出屋去。

　　“你作甚去？你给我回来！”美芬的大嗓门在身后震得树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他头也没回。

　　家家户户都点起煤油灯的时候，他回来了，一脸疲惫。他是空手回来的。

　　“箱子呢？你藏哪儿去了？”美芬瞪着大眼睛质问。

　　“烧了。”

　　“烧了？你烧了也不让我用？你脑袋里进浆糊了？”美芬一边吼一边拍打着炕沿，好像那短粗厚实的巴掌随时都会扇到他的头上。

　　他盛了一碗饭坐在小桌旁，又从碗橱里找寻他常用的那只当筷架的小碗，可是没有。他就问美芬，美芬的火气刚消停，听他一问，又冲到饭桌边嚷了起来：“你不是少爷了，少装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什么？喝一碗棒子面糊糊，你以为吃啥山珍海味呢？等哪天你给我真弄来山珍海味，我三盘六盏的伺候你。那碗我用了，没洗呢，以后，你就收了你那一套，最看不上你这尿性。”

　　那天晚上，他没有吃饭。

　　说实话，美芬还是喜欢他的，美芬身体好，里里外外一把手，性格泼辣爽快，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生活上还真是把他当少爷般伺候。骂归骂，美芬要是不喜欢也就不会嫁给他了。可是那个世代，两人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只能这样拧着过。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孩子慢慢大了，好像总是吃不饱的样子，确实也是吃不饱啊！美芬才抱了柴火，两个孩子就爬在灶台上像饿狼一样，一对眼睛冒着光，恨不得把锅吃了。饭刚盛到碗里，他们就抱起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碗，稀里呼噜往嘴里塞，也顾不得烫嘴。

　　“慢点。”他总会说，“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要一下子都……”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结婚六七年了，面前已经没有了空碗，但是不管美芬炸雷一样的声音在耳边怎么响，他依旧慢悠悠吃，美芬骂累了，也就自顾吃自己的去了。吃到半截，他还会放下筷子停顿一下，筷子就平展展放在桌上，而且是慢慢放，轻轻拿，好像桌上还有个无形的筷架。

　　他总是用家里最小的碗吃饭，美芬习惯了，也没精神骂了，两个孩子够她受的。可是他提议给两个孩子买两只小碗，这就捅了马蜂窝。

　　“大碗咋了？大碗能吃死人？我们都是这么大碗吃饭长大的，也照样地里屋里啥也做的，庄户人，你穷讲究什么？都像你？绣花枕头。”

　　他就只好心疼地看着俩孩子继续捧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碗吃饭，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了上面那句话：人吃饭用那么大的碗，那不是和牲口一样了吗？

　　为这话，美芬和他闹了一晚上。过了几天，这话又不知怎么就传到外人耳朵里，很快便在全村传开了。于是，他的这番言论便被上升到政治高度，他被大队革委会抓了起来。

　　到了这份上，美芬也急了，那是他男人，她可以骂可以打，可是不能被关起来啊！关起来这一家子可咋办？美芬使出了女人的最终杀手锏，撒泼！当然，这还是管用的，一来他确实也没什么别的恶行劣迹，这么多年老老实实，人缘又好，村里本来也没想把他怎么样，村里人都还有着本质的善良，知道他是个好人，只要上头没有追究什么，吓唬吓唬也就算了，人的肚皮都等着吃饭呢，谁还顾上天天搞这个。再有，美芬成分好，她这一闹，几位领导借坡下驴，也就教育教育把他放了。

　　他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日子过得很慢，也过得很快。两个孩子长大了，他也老了，当然，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他的讲究在那个年代被压抑，一对儿女深受母亲的影响，都是一副好身板，吃饭如风卷残云，说话粗声大嗓，一个跑运输成了小老板，一个嫁了人生了一堆娃也被罚了一屁股债。美芬觉得这就是日子，她为儿子骄傲，同样悄悄支持女儿再生一个，争取生个男娃。

　　他依旧沉默，他已经老了，但是当他看着一双儿女和满地跑的外孙女，竟然恍如隔世，这就是他的生活。他小时候住过的深宅大院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不想去住了，住在这样的院子里，他会觉得惭愧。

　　美芬骂了他一辈子，也伺候了他一辈子。老了，他也就是个干巴老头，她是个肥肥壮壮的老妇人，谁能看得出他曾经多么讲究，还有一肚子墨水？谁又能看得出美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从当年他处理掉那一箱子书之后，家里除了儿女的小学课本，再没有过别的什么书，就是小学课本，初中的都没有。

　　“你看我当年也手巧着呢！这鞋样剪的。”不知什么时候，美芬翻出了陈年旧货，“咦？当年那箱子书你真烧了？”

　　“……”

　　“你才舍不得呢！不定藏哪里去了。”美芬撇撇嘴。

　　提到了那箱子书，他虽然没说话，可心里一下子波涛汹涌了。那是他的一个秘密，他不想说，也没有听他说的人。

　　他病了，越来越严重，住了一阵医院，感觉好点就回了家。就这样，他病病歪歪活到了七十三岁。那天，久病的他似乎精神了许多，非要一个人出去转转。美芬不放心，让儿子跟着，他竟然犯了倔脾气，不让任何人跟着。这一转就转了满满一天，当一家人慌了神准备去找他的时候，他低着头背着手晃晃悠悠回来了，回后来就躺在床上一声不吭。这一天，不知道他都去了哪里。

　　吃晚饭的时候，他在众目睽睽下坐在饭桌首位，那一刻，他第一次像个家长一样，颇具威严。他抖擞着手从怀里掏摸出一包东西，在桌上摊开，一个个精精巧巧，两寸多长，竟然是细瓷的筷架。大家都呆住了，三个外孙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就要抓，被美芬一筷子打在手上，吓得赶忙缩回手去。

　　“老头子……”美芬扭过身，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这是老宅里的东西，可惜我用不着了……”他缓缓说道。

　　这顿饭，一家人用的细瓷小碗，吃到半截，筷子都放在筷架上停了片刻，饭桌上没有了往日的说话声、巴咂嘴声和孩子叫嚷声，静悄悄的，只有筷子和碗碟相碰的声音。

　　晚上他犯了病，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走之前，他眼睛一直睁着，美芬哽咽着问他有什么话，他只喃喃说道：“书，书，老宅……”

　　话没说完，他便闭了眼。

山淼

好久没有来太虚了，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枫叶飘飘

别陌生，我在

枫叶飘飘

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山淼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6 23:26
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枫叶飘飘

笑啥，明早加分

山淼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7 00:24
笑啥，明早加分

提前谢谢

枫叶飘飘

来了，来了。

枫叶飘飘

周末愉快。

戏笑九宫

一段荒诞年代一幅农村真实生活场景，一位追求生活品质与生俱来出淤泥而不染文人的气质形象立了起来，展示着坠落风尘俗世的洗礼和人性的悲哀，展示着与命运抗争不屈的人物个性，直到心愿未了死不瞑目，直到用一生去钟爱说出来一箱书的秘密，才闭上了眼睛。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再现生活又高于生活，此作做到了，并且一直让读者反复品味研习，此种妙趣非文字能解。此作无须用小说要素去条条框框去解读，只此足矣，好小说！
探讨：如把那一箱书藏匿，设计成如“黛玉葬花”般的细节，是否更具留白韵致？望先生斟酌。
题外话：铁打的营盘，九宫也即将辞职版主，再回首物是人非乃常理，好在九宫仅仅离职却不离开这里，愿老朋友彼此多一份友情滞留于心。远握

山淼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5-7 08:21
一段荒诞年代一幅农村真实生活场景，一位追求生活品质与生俱来出淤泥而不染文人的气质形象立了起来，展示着 ...

谢谢九宫老师一直以来的支持，您的建议总是中肯又让人益于接受，您不做版主，真的很遗憾。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交流，再次感谢

山淼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5-7 08:21
一段荒诞年代一幅农村真实生活场景，一位追求生活品质与生俱来出淤泥而不染文人的气质形象立了起来，展示着 ...

老师说得太对了，我一开始还真是想写他把书埋了，思考再三，觉得他可以有任何理由多种方式去处理那些书，还有，他当时的绝望也可能已经到了顶点，他毁掉那些书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管哪一种，都是悲剧，我不愿去明明白白写出来，他最后的话标明书还在，那么希望也还在，这就够了

zizhu

占位 ，我还会回来的 。

山淼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7 06:25
来了，来了。

妹子上午好

山淼

zizhu 发表于 2017-5-7 09:03
占位 ，我还会回来的 。

欢迎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