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骏森 于 2017-5-8 20:48 编辑
夕阳在风中飘
带着小玉穿过长满茅草和荆棘的农田,再上山,终于采到了我小时候爱吃的火棘果。返回时,夕阳如血,把整座山林和田野抚摸的如此安详。
正是隆冬,气温却如初秋般温暖,还穿着短袖的我,山风悠悠的拍打在身上,虽有些凉意,但没有感觉到冷。
小玉笑靥如花,左手举着我给她采的火棘果,右手一小粒一小粒的摘下来把它们放进嘴里,嚼的果浆沿腮帮外溢,满满的都是幸福。
路过老屋前,我的心如被黄蜂螫了一下,两腿软的再也迈不开脚步来,剧烈的疼痛让我只想流泪。
老屋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诞生,最早是一姓张的人家居住,又因为山村离村庄偏远,只有这么一户人家,故山村被称为张家冲。直到现在,人们还是习惯的这样称呼。后来,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居住。在我三岁那年,跟着父母搬进来住到了这里,一直到十七岁离开家乡。
老屋是用沙土、黄泥、石头、烧瓦和木材砌成的,一间厅房、两间卧室、一间客房、一间厨房,地面也是沙土。这样简陋的房屋,在我进初中读过刘禹锡的《陋室铭》后,模仿着写了一首《家室铭》。
家不在豪,能住就行。书不在多,能说就名。斯是家室,吃饭活命。墙上老鼠洞,地板凸凹平。谈笑无鸿儒,往来无官兵。可以问农民,话真心。无商讨之征行,无笑语之温馨。张冲泥巴屋,苦悲我的命。苍天云:家陋人陋。
从无任何记事到十七岁离开家乡,再到现在坐在灯光下对老屋的深情回忆,我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沧桑。
老屋隔断了我的童年,也隔断了我成长对外界的发现。老屋不通水、不通电,没有第二户人家,这时常让我想起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除了六年小学每天要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回到家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算是和外界有接触外,余下的时间,尤其是寒暑假,我都被囚禁在这座山冲里,和牛、和猫、和狗,和大自然的花草树木、田野打交道。因为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课外读物,身边也没有半个伙伴,对大自然形奇怪状的植物,我也都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它们对人类的用途。
老屋给我最大的痛苦是脏。春天潮湿、夏天炎热,冬天寒冷,老鼠、蚂蚁等昆虫跟打仗一样在房间里上上下下窜来窜去,尤其是夏天阴湿天气,屋子里潮湿,有好多次蛇爬了进来,如果不是被狗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文学里的开门见山,用在老屋上再形象不过。大门面朝北,早上一开门看见的就是山,大门背面也是山,东西两面还是山,这让人又想起两个成语: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两间卧室,一间我居住,另一间父母、妹妹合住。因为是土房,又住在山上,我的这间除了一张床外,里面还摆放了一口能储存两千斤粮食的木仓,以及其他一些杂什和农作物,犁、耙、锄头、镰刀、薅头、锤子、锯子、钻子、板仓、木桶、红薯、土豆等。为了多放一些东西,还用木板隔了一层出来,隔出来堆放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未婚时在茶厂做会计的一些账本和她写的一些文章。可惜了她青春年华最值得珍藏的纪念,因为命运、因为家境,因为和父亲的关系,也因为那时的我对这些并没有过多的在乎,全部被老鼠撕咬的面目全非,然后就被我清理当土粪烧掉做了肥料。
照明是煤油灯。煤油要去县城采购。进一次城很不方便,煤油也只有一两处地方才能买到,价格更是不菲,所以,晚上点煤油灯是能省就省。夜晚的空寂比白天恐惧得多,四面山林的阴风吹的我时常将头埋在被子里不敢揭开来透气,直到八岁后,父母打架越来越让我担惊受怕,被逼从床上逃到山上,翻山越岭到外面找人求救,次数多了,才对山林里的阴风渐渐习惯。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老鼠在被子上或枕头边跑来跑去,而是蛇从外面或是从墙洞里爬进来,能把我吓掉魂。幸运的是,每次都被小狗及时发现帮我逃过这一劫。也因此,所有动物中,我和狗的感情是最深的。
在山冲的老屋里我居住了十五年。十五年里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从三岁到十二岁,这十年,我跟着父母和妹妹一起度过。因为父母感情不和加上思想的偏激,十年,每天我都是如履薄冰地生活着。十年里,除了上学外,我和外界几乎隔绝,直到现在,不必说县城的一些地名我不知道,就连村庄的一些小地名我也都不知道在哪里,更别提村里的一些人,他们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从十二岁到十七岁,这六年,我同妹妹跟着外公一起度过。这六年是我身体同思想跨越的年龄,因家庭原因,因自己长时间被封闭的性格原因,因外公思想比父母更加的偏激古怪原因,六年里,我抑郁症得了好几次,直到初中毕业后去南方打工所遭受到的境遇,加上家人对我不断的刺激,抑郁症骤然加重,那几年,我整天神情恍惚,彻夜失眠、多疑,呆滞、木讷、自说自话,时哭时笑,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在和老屋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只有内心的自卑,没有丝毫的抱怨,留念也是没有的。甚至一度想尽快的逃出这座山冲,这座老屋,逃的越远越好,永不再见。而当我真正逃出去后在灯红酒绿的南方都市里生活,当我真正明了白天不懂夜的黑这句话,理解了城市最深处的繁华是某些人最孤独苍凉的时候,我开始提笔写诗,脑子里的词汇与场景大多数却是故乡,养育我十五年的这座充满宁静又苦涩的山冲,山冲里的这座不通水电,有着老鼠、蛇爬进爬出的老屋,和我没有共同语言却有共同思想的小猫、小狗、老牛以及花草树木,蓝天白云,田野和河流。突然,我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眼角溢出了泪水。原来,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是一个心硬却硬不起来的人,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注定命运失败的人。
北岛说,人在的时候,以为总有机会,其实人生就是减法,见一面少一面。这话直到2012年父亲离世,我从广州赶回去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连骨灰都没有见到一抷,在火葬场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到老家山冲,在老屋的斜对面山丘上将他安葬。站在刚垒起的坟前,面向老屋,老屋已有好几年不再有人居住,我的思绪在三岁到十七岁的光阴里回旋,一切恍若昨天,恍若在梦中。原来啊,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去年秋,一向身体硬朗的外公突然病倒,我们在外地的儿孙全部回了老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人又回到了这座山冲,一个人孤单地度过了两个多月,虽没有住在老屋,但和老屋近在咫尺。老屋坍塌了不少,只剩下了厅房、两间卧室。厅房堆放的是一些干柴禾、农具,两间卧室分别养的是几只大公鸡和十只小鸡。厅房门框和我一米七三的个头平齐,门楣上和门面上还有我用黑炭做的标记——每年身高的增长,以及,教妹妹演算的数学题和教她识别的汉字。卧室门的高度已经矮过了我的身高,我必须弯腰低头才能进入。十只小鸡跟我混得很熟,见到我就涌了过来,任我抚摸都不躲避。看着昔日自己的房间,看着这群被关起来可爱又可怜的小鸡,我的心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 才能被称为真正的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 才能在沙丘安眠 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才能被永远禁止 答案啊 我的朋友 在风中飘扬 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
喜欢鲍勃·迪伦的这首《答案在风中飘扬》喜欢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却每次总在最伤感的时候想起。就像去年冬天,我带着小玉穿过茅草荆棘的丛林,上山采摘火棘果返回路过老屋前,被一种莫名的伤感毒螫的疼痛驻足。夕阳在风中飘,美如李商隐的诗句。我触景生情,看着这座骷髅的老屋披着夕阳的轻纱颤巍巍用无声等待生命的某一天告别。安眠父亲的山丘晚风从草丛里响起,归巢的乌鸦哭泣着从我的头顶飞过追赶过河的夕阳。
夕阳滑到了西边的山谷尖,把大河煮得沸腾。小玉指着圆圆的美到极致的夕阳背诵着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反反复复背诵了好几遍,就是背不出后面的两句来,扭过身子问我。我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答,夕阳就进山了。我们和老屋,山林一同被淹没在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2017.5.5—6 杭州下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