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

春笺素心

　　大伯，在我们这里，都管大伯叫大爷。

　　李斧是我大爷的儿子，今年七十三岁。

　　李斧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虚，已经走不上房前不远处的那条小山岗了。

　　磨磨蹭蹭了二个小时，还需要借助手里的这条小拐杖，他才把自己挪到了前山根那棵山楂树下，山棵树上开着雪一样密密麻麻的小碎白花，树下面有一块比洗脸盆大的石头，是他早年身体还好的时候放在那里当石凳子的。干一会活，再在树下坐一会儿，无论春秋，都非常惬意。

　　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原来还是上山上不动了，这会，连走路都费事了。到是这块吸饱了暖热的阳光的石头还好，依旧在他的屁股下热热的，给他温暖的感受。

　　坐在这里，看不到山脚下的村子。

　　山风和煦的照耀在地上，小草懒踏踏地随意长着，在石头缝边，在树根旁，它们是知足的群体，有一点泥土就够让它们欣喜地向上生长，跟李斧此时的心情一样。

　　不想了，不求了，不像年青那会儿了！

　　1

　　当李斧还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他也忘了具体是哪年了，那个时候，他的爸爸还是个不务正业的赌鬼，十里八村有名的二流子，懒汉。

　　有天半夜，赌钱回家，眯眯登登醉眼矇眬的李斧爸爸哼着小曲子走到他们家前山小沟的时候忽然看到一群小孩子朝他跑来，个个张着小手跟他要钱，李斧爸虽醉，可是心里也明白，他这是遇上鬼了。

　　牌桌上，这样的稀奇事听到得多了去了，听是听了，但是，没有经历过，谁也不信这邪。

　　前堡子的老王头子就说他遇到过。前些年哄哄好大了阵子，只是没有谁相信，本来，那老王头子爱吹牛逼又好色，他嘴里说出的话，哪一句不是沾满了水份？

　　2

　　老王头子也是个长得一表人材的精壮汉子，可惜，好上了那一条。那本就是个无底洞，谁能填得满啊！所以，一年到头，老王头子也过不上几天风光日子。

　　那几日，正是老王头有钱的时候，他吃得饱，穿得俏，闲得东村走，西村逛，跟浮浪的女人逗逗嘴，动动手，再上牌桌上浪一浪，就像日子好得没边没沿了似的。

　　有一天晚上，牌桌上散局回家，老王头走到村外树林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就找不着道了，正烦着呢，就见有一个人家亮起了灯，大门口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个穿红着绿的漂亮女人站着，见老王头看她，就冲他龇牙一笑。

　　亏老王头还好风好月的，这么水灵的女人他就从来没见到过。

　　老王头正走的腰酸脚软，女人这一笑，仿佛给他身上注入了新的元神，立刻让他精神倍增，身上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他上去打听回家的道，女人低下头，噗嗤一笑，嘴里说，睢你那样儿！

　　这一笑不要紧，老王头感觉身上的骨头又立刻软了，他一步也走不动了，扑腾一下，坐地上了。他仰头着，冲着女子说，大妹子，你们家有水吗，我喝一口，我今天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仰头朝上看，只见女人的下颏又尖又白，跟一个刚煮好扒了皮的新粽子似的，香得馋死人！

　　女人瞪了他一眼，撇了下嘴，回过身对老王头子说，跟我进来吧！瞧你那样！

　　女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老王头一眼，手抬了下，想要捂嘴又没捂，手落下时在胸前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又甩到身后，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运用了精妙内功一样，抖出了一波儿淡淡的香气。

　　瞧你那样儿！

　　老王头子又惊又喜，内心更多的是欢喜，他在心里默默把女人说的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感觉自己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话，相比之下，他从前交往过的那些女人，简直就跟泥猪没什么两样了。

　　跟着女人往屋里走，老王头心里不停地想，这是谁家的女人哪，怎么以前就一点也没听说过呢？

　　随着女人转身之间，那一股淡淡的香风若有若无地飘进老王头子的鼻子里，老王头子就跟一条吞下了钩的鱼一样，随着那道香味，被乖乖地牵引着，从大门到屋里，短短的一段路，老王走得骨酥脚软，跟踩云彩上了似的。

　　在外面没注意看，没想到这房子屋里的空间还很大，一个宽敞的大屋子，一张大桌子被一大堆人围满了，灯火明晃晃的，不用看，老王也知道他们的勾当。

　　桌子上，一个蓝花大瓷碗里，三颗骰子欢快地跳来跳去，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

　　那些全神贯注的人都没注意到家里来了生人。

　　老王头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蹭上牌桌的，那天他赌得豪兴大发，赌得投入忘我，赌到最后，别人跟本都不是对手了，变成了老王头子一个人迎战他们一群人，一直赌到天快亮的时候，老王头子还是只赢不输，这是他赌博生涯中少有的大获全胜战绩。

　　等散局之后，他才想起那个门口遇见的女子，可惜已经杳无踪迹了。找不见了那女子，老王头虽赢了钱，也感兴味索然，周围都是一些陌生人，他不方便问，只好怅然若失地回家了。

　　回到家之后，他连衣服都没脱，一头就拱到炕上睡过去了，几天醒不过来。家里人只好替他脱衣服，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兜里装满了纸灰。

　　老王头子睡醒了之后，看到兜里的东西，他的脸白了，他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就说嘛，这十里八村哪来的这么漂亮女子！

　　瞧你那样儿！

　　他自言自语念着。

　　谁？你说谁？

　　家里人狐疑地看着他，见老王头子瞪着眼睛却目不视物的样子，他们全都吓傻了，个个面如土色。

　　3

　　李斧爸爸边推打着这群孩子一边心里气恼，要是像老王头子一样，遇上俊俏女鬼风流一回也没算没白遇一回鬼，自己哪样比老王头子差？要遇也不遇这样一群小穷鬼啊，还要钱，老子还想天天赢钱赢不来呢，哪有钱打发你们这样的小鬼？他越想越气恼，忍不住恶向胆边生起来。

　　耍钱鬼耍钱鬼，天天耍钱说不上什么什么就真能碰上鬼，这不嘛，李斧他爸心里清楚明白他遇上的是什么，所以，也就不感觉害怕。反正他手里有家什。

　　他所依仗的家什是他的一个有女人胳膊长的长柄铜锅的大烟袋，那黄铜的烟锅跟个小孩子拳头差不多大小，被他擦得铮明瓦亮，平时不抽烟的时候，这家伙被他斜着插在脖子后面的衣领子里，大铜烟锅朝旁边探着，跟他比别人多长一个小脑瓜似的。

　　比别人多长一个脑瓜的李斧他爸，为人处事精得不得了，喝酒是别人花钱，耍钱从不见他输掉老本儿，睡别人的女人也都是人家自愿，就是这么一个精明的人，能把钱乖乖掏出来送给过路的小鬼？

　　不过，最好还是别让小鬼缠上的好。他见软的不行，就从脖子后取下黄铜大烟袋拿在手里，瞪着眼跟这群围着不散的小毛孩子们说，你们再不走我可要打了。

　　小孩子们并不害怕，他们把李斧爸爸围在中间，使用声东击西麻雀战术等等技战法，轮番上阵，这个一下那个一下，跟李斧爸爸纠缠在一起，李斧爸爸那会正值壮年，对自己信心很足，怎奈那群孩子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足足打了大半宿，直到天光放亮了，那些孩子才胡哨一声，一轰而散，留下李斧爸爸一个人精疲力竭地走回家去。

　　看到李斧爸爸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模样，家里人吓了一跳，在哪里跟谁打架了？再看看李斧爸爸的手里，平日里爱如珍宝的长柄黄铜烟袋，铮明瓦亮的黄铜烟锅上，竟然疤痕累累。

　　李斧爸爸一挥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在前小沟，遇到一帮小鬼，打了半宿，天亮了，他们才散，我这才回家来。

　　家人不信，都说有鬼，哪个看着了？

　　几个年青好胜的当即跑去看究竟，一路上，青草树木都长得平平整整的，连个草刺也没有被拌倒过的样子，这哪里有打斗的痕迹？越想越觉得李斧爸爸可疑。

　　也真是，干嘛要相信他的话呢？这样的人，平时嘴里也没有几句可信的话，怎么今天，说得就会是真话不成？几个失了兴趣的人已经开始互相埋怨了，家里正事还做不完呢，信他这坑人的鬼话呢！还遇着鬼了，骗谁呢！可别是哪里风流整出事了吧？

　　他们几个边气哼哼往前走，边嘴里怨声四起，可是，被好奇心牵引着，他们又想看个究竟，不愿意断然回去。反正前小沟也不远，都走到这里了，再往前走几步能怎么？又不会走大了脚。他们说的前小沟是指离他们家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小山沟，被他们家叫顺嘴了，就成了前小沟了，这就跟鲁讯先生当年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一样，叫的时间长了，除了他们家之外，所有的乡亲们也知道前小沟所指的具体位置了。

　　走到前小沟深处，再转个弯就能看到那块黑老婆石了，一块硕大的石头，差不多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浑身长满着黑糊糊的石苔，远远看去，就跟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胖大女人歪着腚坐在路边一样，她的神态很有几分慈祥，就像一个盼着儿归的妈妈。

　　山里的空气清新纯净，气味能传出去很远，从前李斧他们上学放学，只要看到这块石头，他们就知道，离他们的家近了，转过一道小山弯，他们就能闻出来他妈妈做饭的气味。要是炖鸡炖肉，他们则在更远的地方就能闻得到了。

　　走到黑老婆石跟前，他们都惊得说不出话了，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只见硕大的黑老婆石上，密布着一个又一个杂乱的白点，很明显是被硬物击打所形成的。

　　想一想李斧爸爸浑身伤痕累累的黄铜烟锅，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了。别是他晚上喝醉了酒，眼花了，看到这块大石头，就以为是遇了鬼了吧？一个说，另一个赶紧捅了他一下，天天在这条道上走，哪天不喝酒？早没眼花晚没眼花，偏昨天晚上眼花了？听这么一说，他也就赶紧噤声闭嘴了。

　　山风从他们的身边吹过去，吹进旁边黝黑的松树林深处，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会儿听起来，让人感觉分外发冷发惨，不由自主地，他们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个时候，李斧的爷爷还在，听了子侄们的报告，老人家闷了半天，没有出声，当天，他就悄悄进了城，晚间回来的时候，身上背的搭琏袋子里，就多了香炷供品，他悄悄把这些东西藏在下屋深处，小孩子们够不着的地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踅回屋了。

　　小半夜的时候，他把睡得二马天堂的李斧拎着耳朵叫了起来，爷孙俩个摸黑来到黑老婆石前，摆好了香炷供品，李斧擦了擦眼睛，死劲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供品，嘴里忍不住直咽吐沫。李斧爷爷抓着李斧的胳膊告诉他说，起来，斧子，前天你爸没有被小鬼缠住，没伤了元气性命，得亏这大石头护佑，以后，你得当妈一样供着她敬着她，她能保佑咱们一家平安。

　　李斧爷爷命令李斧给石头磕头，李斧本想不干，叫一个石头当妈，这要是叫二柱子狗剩子他们知道了，还不得笑掉我的大牙啊，这可不行！可是我要不磕头，我爷指定不能让我吃地上这一堆好吃的，怎么办呢，李斧眼珠转来转去就有了主意了，他一边磕头，嘴里说石头妈，以后你就是我妈，你保佑我们平安，我给你当儿子孝敬你，过年过节给你烧香磕头来。可是肚子里，他却在骂，你等老子长大了，老子第一个来劈了你当垫脚石，砌猪圈，铺大街。

　　后来文化大革命来的时候，李斧果然带着工具来亲手劈了这块大石头，把石块运回家去砌了猪圈，铺了大街，这是后话先不提。

　　烧了香，上了供，认了亲妈，李斧爸爸在炕上躺了几天就没事了，照样扭着水蛇腰出去鬼混。

　　那老王头子就不那么幸运了，自从出了那事之后，老王头子基本不会说话了，见了人眼睛也是那么直直地看过去，那眼光仿佛就是一个刀片，齐齐地削去别人脸上的笑意和发自心底的亲热问候，时间久了，人们就都知道了，老王头子癔症了。

　　人们也就不再理他了，他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也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看，人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该说什么还说什么，好在老王头子也不惹事，也不打人，你跟他说话他也不接茬儿，你说什么他也听不懂了。他的嘴里，反来复去只会说一句话，瞧你那样儿！

　　高兴的时候，这样说。

　　生气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据说，癔症的老王头子到死的时候想的也不是惦记儿子惦记孙子，居然还是这句话。

　　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老王头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句话，竟然被他稀罕宝贝似地念叨了多半辈子。

　　4

　　磕完了头，李斧得到了许多干妈享用过了的好吃的，那一时刻，倚着爷爷的怀抱坐在前小沟的白天被太阳晒过的此时依旧暖热的大石头上，李斧的心里陡然对干妈生出许多好感。仿佛这真是一个慈爱无比的好妈妈，得来了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全部留下来给了身边这个儿子。

　　天上的星星眨着困倦的眼睛，身旁的草丛里，不知什么虫子，叫得这个欢畅，此起彼伏的。

　　初秋的夜晚，已现凉意。在山里停得时间长了，两个人都有些哆嗦。

　　爷爷低着头，吧嗒吧嗒抽了几锅旱烟，缭绕的烟味逼退了想来侵犯的蚊子。

　　一只大鸟不知被什么惊醒了，翅膀扇着风声从他们的头上呼——呼——地飞过。

　　爷爷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净之后，把烟袋拿在左手上，用右手拉着李斧，走吧，爷爷说，李斧吃下了最后一口米糕，噎得正伸着脖子喘气呢，见爷爷叫他，他就把油手往屁股上擦擦，亲亲热热地把小手伸时爷爷的大手里，让爷爷拽着他。爷爷的大手硬硬梆梆的，温热宽大，就像他们刚才坐过的石头一样。

　　爷爷的烟袋跟爸爸的不一样，是一个紫红色木头短柄的，才有爷爷的一巴掌长，如果爷爷在山里碰上小鬼，这个肯定当不了武器。看着爷爷左手上的小烟袋和跟烟袋缠在一起的烟荷包，李斧在心里这样想。

　　有了这个干妈，李斧的童年里多了不少事，每逢年年节节的，他需要带着香炷来给干妈上供，告诉她家里人的状况，也要汇报年景收成，爷爷在的时候是爷爷带着他一起来，后来爷爷去世了之后，他也就基本把这事放在脑后了。

　　本来嘛，家里怎么样，那是个人有命，地里收成怎么样，那得靠天吃饭，到了长苗的时候，老天干旱着不下雨，就算地上种的是金苗苗，能长好？当然，更重要的还要看自己是不是干到了，要是到下种时不下种，到除草时不除草，就算地里种着一棵金苗苗，不也得被荒草欺死？怎么能关那一块石头如何？

　　可是这么多年来，因为有了这个干妈，李斧也偏得了许多好吃的在肚子里这也是事实。

　　李斧的爸爸也就是我大爷是不信这个邪的。

　　对于他爸爸和他儿子的勾当，他心知肚明，虽然没有跳出来反对，但是，却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支持。

　　从难缠的小鬼手里挣脱之后，他依然喜欢游荡在赌色闲聊的路上，对他妈动辄打骂。

　　没想到晚年之后，李斧的爸爸没了年青时的英雄本色，落下半瘫，走路一歪一歪的，吃饭也吃不利索，一碗饭有半碗能掉到桌子上和前衣襟上。

　　想到这一辈子受过的气，李斧妈妈没好气地搡得他，吃过饭拿起扫炕的扫帚没好声气地在他爸爸的前衣襟扫几下，打落掉在上面的饭粒被桌子下面的鸡们争相捡食。有的时候扫帚苗子扎着了他的脸上，李斧爸爸本能地伸出手去拦挡，李斧妈妈就顺势拿起扫帚使劲抽打他的手，拿开，把死爪子拿开！

　　我在他们家吃饭的时候，每看到这一幕就忘了吃饭，傻呆呆地看着我大爷。

　　李斧妈妈也就是我大娘，没闺女，生了六个都是儿子，从小她就喜欢我，常叫我去她家，给我梳小辫儿，在小辫上扎一朵花儿哄我开心，有了好吃的也给我留着，她还说，这要是我小老闺女多好，上哪串门我就领着。

　　那个时候我们都愿意串门走亲戚，平时吃不着的好东西，只有在串门走亲戚的时候才能看得到吃得到。就算是一个小狗儿你喂它好吃的东西多了，它见了你也会摇尾巴表示亲热了，何况我还是个知冷知热的大活人？所以，我从小就跟大娘亲。

　　别看李斧爸爸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不好，可是对我也很好，出门上城什么的，得了什么新鲜好东西也会偷偷给我。这会，看到大娘这么下狠手打李斧的爸爸，我就忍不住眼泪汪汪起来。大娘回头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咬着牙，也就停了手。

　　5

　　李斧对于女人的认识来自于结婚之后。

　　娶媳妇的时候我敢肯定地说，他是懵逼的。那天，他红着脸，蹲在厨房的屋地上，丈人正脸红脖子粗地数落他，刚才送亲的车一落地，丈人凶神恶煞一样直闯进门，进了屋二话没说，啪啪啪啪就把新房里的几只皮箱全落了锁。那些木头制做的边角包了黄铜上面涮着红油漆的木箱子刚刚还喜气洋洋地张着盖，这会，全部严丝合缝了，好像一张面无表情的刻板的脸。后来才听说，这有个说道，是锁婆婆嘴的。整个婚礼中，大娘脸色煞白地走来走去，被李斧的丈人像拾掇小丫环一样挑着这不是那不是，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到。

　　李斧蹲在厨房的地上，他不抬头，旁边那些帮忙的嫂子们一边干活，一边还不忘了开几句李斧的玩笑。

　　也有人抻着脖子往新房看，然后，回来，吐着舌头跟大伙说，天，这李斧，可娶着碴子了，瞧那丈人的架式，以后，这媳妇也够李斧小子受。就这小体格，会不会让他的胖媳妇收拾散架子了啊？

　　几个女人红着脸暧昧的笑着，那猥琐样子，被我看在眼里，忍不住恨恨地说道，真流氓！你们！

　　她们就跟鸭子似的，呱呱大笑着，冲着我来了，哟，这妮子，过来过来，跟我说说，什么叫流氓？

　　她们放肆地大笑，我只能逃之夭夭。

　　我能看得出来李斧神情恍惚，他的眼睛看着什么的时候，完全不在一个点上。

　　到了拜席敬酒的时候，大家把李斧的媳妇叫来了，新媳妇穿着一套红衣服，鲜艳的红布鞋上还绣着鲜亮的花朵儿，她的嘴里还在嚼着东西，腮上一个包正鼓着，随着嘴巴的咀嚼一动一动的，跟藏着一个乱跑乱动的小老鼠似的。腮上一条油道道儿，也许是吃东西油太多，不小心蹭到腮上的，也许是嚼东西的时候嘴没收住淌出来又抹上去的，随着新媳妇的走动，角度要是迎准了太阳就能闪出一条光亮。

　　新媳妇和李斧一起被执宾的人带着挨个桌头给来客行礼，他们给大家鞠躬的时候，全村子里的人都看着他们，说是李斧好命，娶了这么个大个媳妇，都差不多能装下他了，将来干活过家一定是好手。

　　乡亲们只说对了一半，李斧媳妇干活的确是把好手，可是过家就差了许多，因为他们家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斧今年都七十三了，日子还像原地踏步似的，房子还是刚结婚时盖的那座，只不过原来的草盖换成了瓦盖而已。

　　李斧结婚的时候二柱子狗剩子他们几个一起上学的玩伴还是懵懂少年，后来，他们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从那以后，就算各奔东西了。

　　李斧结婚早，这没办法，李斧是老大，家里兄弟多，上茬就得娶，否则一刺溜一年，压着下面的弟兄们不成家都成了老大难可就坏了。如果老大要是让弟弟们落下了，那就更成问题了，基本上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李斧结婚之后，糊里糊涂就有了三个儿子，虽然有了三个儿子，但是，他对媳妇好像什么感觉没有，要叫他背着媳妇说出媳妇长得有什么特点可能他都说不上来。

　　李斧媳妇生了头胎儿子，按规矩，丈人家给外孙送来粮食，米，还有新摇车。坐在李斧家饭桌的正位上，丈人本来还想抖着威风教训自己的姑爷子一顿，哪成想，李斧这会已不是新为人夫初为人婿的时候了，他绷着的一张刚长出了胡子茬的小脸上，居然会放着冰碴一样的寒光，就算丈人在他面前也不敢太放肆。丈人几番想发作，又几番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丈人气急败坏地喝了几口酒，感觉特窝心，匆匆吃了几口饭就急着回他们自己家了。留下了女儿在这里，吃了一辈子苦，受了几十年的罪，好像自己上辈欠了李家驴打滚的债，今生罚他女儿还替他给李家扛活还。

　　女儿果然能干，上山砍柴，下地种地，女儿一个人能顶得上三个男人。栽地瓜本不是一个人干的活，可是，女儿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她把苗和粪先挑到地里，先去地垄上刨好坑，再把苗一个个埯到坑里，然后再往坑里抓上粪肥，再浇上水，最后，培上土盖好。

　　一棵苗，李斧媳妇一个人过了五遍手才算完成作业。丈人听了气得直咬牙，女儿不争气，管不住女婿，他有什么办法？打不好打，骂不能骂，女子是人家的人了，养了人家的娃，由不得自己吆五喝六了。

　　一想起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闺女，李斧的丈人就威风扫地，脸色灰白，在人前抬不起个头来。

　　渐渐地，李斧也养成不爱干活的习惯了，慢慢地性格什么的就有了几分他爸爸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是，李斧他爸爸游手好闲喜欢的是赌钱喝酒串女人门子，李斧好的是吹拉弹唱，板胡胡琴笛子唢呐这一套，他无师自通的鼓捣会了，这些有弦的没弦的乐器，他上手就来，天天晚上，家里聚着一群年青人，嘻嘻哈哈自娱自乐。

　　他们吹他们的，乐他们的，李斧媳妇也不管他们，独自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也不去打搅他们，好像她能听懂似的。

　　6

　　文化大革命很快来了，文化大革命带给李斧他们最大的好处是文艺在这个落后的小山村里的极度繁荣。

　　那段日子，是李斧他们最欢乐的好时光，各种宣传队的成立让李斧他们有了广阔的舞台展现自己，这让他们极度兴奋，在那些日子里，李斧的才艺全都派上了用场，并且得到上级重用，成了红燥一时的名人。

　　上级让他们破四旧，可是，在这个诞生在新社会，过去一穷二白的小山村里，哪有什么四旧可破呢？一没有书院可供他们去烧毁，二没有佛像让他们去砸碎，家家户户都是小草房，在这个贫瘠的小山村里，就算在过去的年代也没有地主的庄园建在这里，想来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今天真是不能不算个小小遗憾。

　　思想极度要求进步的李斧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石头干妈，他的心里涌上惭愧，自己本是一个新时代的进步青年，岂能让封建落后思想占领了自己的思想阵地？

　　他立刻带着工具去到黑老婆石上，二话没说，就把这块不知何年何月就呆在路边，保佑了他们家许多年无病无灾的大石头劈开了，变成了一块块整齐的大石条，后来被他们家拉回家砌猪圈铺大街垫院子了，就如当初那夜他初认石头亲妈时在心底发下的誓言一样。

　　只是在他把石錾子嵌在石头上的一剂，手没来由地抖了一下，下锺的手一滑，锺子砸在他的左手拇指上，巨痛钻心，肿了许多天，后来指甲脱落了，直到今天，他左手的拇指还是一直没长出来手指甲。

　　一个男人的虎虎生气，很大程度是表现在对女人的热爱和兴趣上，男人最怕对女人提不起兴致，李斧对自己的女人就是这样，女人对于李斧来说，就像家里摆着的一个落满灰尘的老物件一样，仿佛自他有生以来就摆放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新鲜感。

　　可是，一个男人也最怕对女人动了真心热爱。让李斧动心热爱的女人是当了兵回家之后的二柱子娶媳妇之后，他看到了二柱子媳妇的那个时刻。

　　看到二柱子媳妇的瞬间，李斧认识了什么叫女人。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像洪水猛兽一样来回奔跑。席间敬酒，二柱子媳妇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一会钻到这桌一会钻到那桌，可无论她在哪桌，李斧都能感觉到她明亮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自己。

　　李斧那天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他的眼光随着那条穿了红衣服的鱼来回游动。

　　从此，那条鱼就钻进李斧的心里做了窝，让他想起来就心跳，搭着影就眼花。

　　他时不时地找各种理由去二柱子家，帮人家做所有力气活，家完全扔给了老婆和三个不懂事的孩子。

　　在二柱子家，他好像有使不尽的力气似的，上山砍柴，下地犁地，劈石头砌墙，他把自己变成了二柱子家不花钱的长工，天天长在二柱子家了。

　　经多识广的二柱子，假做不知，依旧和李斧维持着表面的亲热。二柱子媳妇则像一团若有若无的雾一样，天天在她眼前转来转去，看着洁白美丽，伸手一抓，却又两手空空。可是越这样，竟然越让李斧痴迷不能自拨。

　　时间长了，乡亲们全闻出味了，大家就笑，狗不会改了吃屎，就李斧他爹那货能留下什么种？茄子地里是开不出黄花的！

　　文化大革命也和风一样，有吹过劲的时候，等到吹拉弹唱派不上用场了之后，人们又把心思转向了挣钱，转向过日子了。

　　不知不觉间，二柱子家的砖瓦房子鲜亮地耸立在村子里了，周围一圈整齐划一的大条石砌成的大院墙，二个儿子高中毕业虽然都没考上大学，但是都去城里学技术去了。

　　一天中午酒足饭饱之后，二柱子媳妇逮着个机会跟李斧说，大叔，以后你没事别总往我家来了，叫外人看了不好，你看你还是我们长辈，你总来，叫人说得真不真假不假的，好说不好听。孩子们如今也大了，咱们都得注意点影响不是？

　　……

　　7

　　奶牛一样的媳妇也不知是费了什么样的劲才把李斧背回的家，

　　车子扔到桥下不要了，顾不上了，她背着李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路上山坡走回自己的家，也亏得平时她常干力气活，身上有劲，搁一般人，这根本是不敢想象的事。

　　李斧在二柱子家喝多了酒从桥上掉下来，摔得不省人事了！听到送信的人来告诉她之后，她的头翁一声好像进来一窝蜂子似的嗡嗡乱响，眼前也星光乱闪。

　　李斧媳妇比刚结婚的时候胖了很多很多，她甩着一身肥肉咚咚跑到村西头小河沟，看到李斧一动不动趴在河底的时候，她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了，扶起李斧的头一看，只见李斧满脸是血，嘴唇翻肿着，双眼紧闭，可是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噜着什么。

　　媳妇眼里含着眼泪，跟李斧说，这是怎么了，怎么喝这么多酒？快起来走一走，看你还能不能动了，胳膊腿哪的，摔没摔坏？

　　可谢天谢地啊！

　　李斧除了嘴唇摔破了，脸皮擦伤了之外，浑身骨头啥的还真是没摔坏。

　　然而李斧也不能走了，李斧媳妇把他架到自己身上，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把李斧背回了家。

　　那一天，当李斧骑上自行车从二柱子家往回走的时候，其实他是没喝多少酒的，他的心里是清楚明白的，走到桥那儿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车把突然不听使唤起来，连人带车直直地掉进了河沟里。乡亲们都说，还好河里没有水，这要有水可坏了，李斧的小命不保了。

　　也有心术不正的坏人就趁机损李斧，哼，指定是没脸见人了才故意落桥下的，平时走的人千千万万，怎么也没见有别人掉下去，偏他掉下去？

　　落在河底的李斧正巧掉在一堆牛粪旁，看着嘴边不远处的这一堆牛屎，李斧泪如雨下，自己活成这样，跟一堆牛屎有什么区别？

　　他在家里一躺躺了半个月没有出屋，连屎尿都是媳妇给送出去的。

　　8

　　李斧好了之后，李斧的媳妇彻底糊涂了。活也不会干了，话也不会说了，整天就知道跟在李斧的身后，要是李斧不告诉她吃饭，她连饭也不知道吃了。

　　也许是她的这一生太累了，也许是她的这一段日子太紧张了，把脑子里的弦绷断了。

　　她整天跟在李斧的身后要听“响儿”，刚开始的时候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拿什么东西给她都不对，她变得暴躁，易怒，乱摔东西，后来干脆打自己的脸。直到有一天，心里实在烦闷的李斧不知怎么把好几年没动的二胡捡起来了，顺手拉了一会儿，李斧媳妇才咧开嘴笑着，坐在李斧身边安静地听他拉琴。

　　再后来，只要她一闹，李斧就找来胡琴拉一段，或者唢呐吹一段，只有这时，她媳妇才变得安静。

　　早已归于宁静的小山村里，又飘起李斧演奏的音乐声了，人们深感稀奇。等大家知道其中原委的时候又难免唏嘘。

　　李斧找出搁置已久的早年的那些乐器家什，擦干净，天天都给媳妇吹拉一会儿，只有听到李斧演奏乐器，他媳妇才会神态安详，老老实实在坐着，跟好人一样。

　　有的时候半夜起来也要听，李斧也只好半夜起来。后来李斧专门买了口琴，放在枕头下面，媳妇晚间想听的时候，睡得迷迷瞪瞪的李斧就摸起口琴躺在被窝里给媳妇吹一段，直到媳妇睡着。

　　孩子一个是嫌烦，再一个他们翅膀硬了也想出飞，他们都去了城里打工，不想回家来了，诺大一个大院子里，如今就只剩下这老两口子晃来晃去了。

　　李斧的老婆像条尾巴似的天天跟在李斧的身后，李斧干活的时候，老婆就在后面看。如今，年青时泼辣能干的李斧老婆什么活也不干了，不但不干活还跟在后面捣乱，时不时地就要听“响儿”，不管多忙，李斧都得放下手里的家具，从兜里掏出小口琴什么的坐下来给媳妇吹一段儿听。

　　乡亲们都在背后悄悄说，这是老天有眼啊，前半辈子李斧媳妇活干得太多了，后半辈子轮到李斧伺候她了。这还真好，翻了一个个儿，一辈子过下来，他们谁也不欠谁的，不用来生还欠帐了。说着，大家都挤着眼睛笑。时而又感叹，唉，这李斧媳妇要是早点这样了多好啊！要我看，这会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真是从没这么好过呢！

　　9

　　我慢慢地走上山坡，走到李斧身旁，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

　　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了？

　　岁月深处，埋藏的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时光，今天，在这片春日的暖阳之下，统统折射出了金质的光芒。

　　李斧真是衰老了，昔日的倜傥不在，满脸皱纹书写着岁月沧桑，与身旁那些娇嫩的山花形成对照。

　　我笑了笑，我还记得你刚结婚时蹲在地上的情形，你的脸红彤彤的。

　　李斧也笑了，他左面的门牙掉了一排，只有右面的门牙还在，整个嘴看上去一面高一面低，像眼前这个小山岗的阴面和阳面。当年从桥上掉下去，摔豁的嘴唇现在也看不出伤痕了，苍老的皮肤像土地似的，能帮助李斧隐藏一些过往的秘密。

　　李斧笑了笑，没说什么，眼光越过我头顶上的天空，看向遥远。但是，我听得出，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李斧和他手里的小拐杖，我忽然想起传说中的老王头子，忍不住和李斧说，人这一生，要真是能像老王头那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应该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李斧嘿嘿笑了，神情有些不自然。他肯定是想起了什么，我尴尬极了，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李斧媳妇呼哧呼哧爬上山来了，她顾不上擦一下淌到脖子里的汗，对李斧说，听响儿。

　　李斧伸出手去，替媳妇擦掉脸上的汗水，嘴里说，你看你，天都热了怎么还穿这么厚的衣服？叫不叫妹妹笑话？

　　听响儿。

　　李斧媳妇不看我，眼光直直地对李斧说着同一句话，阳光下，她的脸上是一片小羊羔一样纯净的笑意。

　　李斧无奈，只好掏出兜里的口琴，坐在山头呜呜吹起来。

　　群山叠嶂，秀色无边，满眼生机勃勃的绿叶红花，这一对老男女坐着，一个吹得欢畅一个听得开心，脸上都放着童稚的光芒。

　　我悄悄地退下来，我感觉这就像一副画似的，就让他们宁静永恒吧！

枫叶飘飘

艾玛，我骄傲，有你

枫叶飘飘

艾玛，板凳也是阿妹的

枫叶飘飘

还有地板。你你你……别抢啊

春笺素心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11 12:35
艾玛，我骄傲，有你

本想坐沙发等各位老师光临指导，想来想去，还是擦擦地板，站在门外恭迎各位大驾吧！

春笺素心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11 12:35
艾玛，板凳也是阿妹的

欢迎各位老师多多指正。

枫叶飘飘

哈哈哈，你好幽默

春笺素心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11 12:35
还有地板。你你你……别抢啊

我烧水煮茶……

春笺素心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11 12:40
哈哈哈，你好幽默

先行告退……

枫叶飘飘

你烧水烹茶去吧。我读

碣石清风

山棵（楂）树上开着雪一样

草舍煮字

到是这块吸饱了暖热的阳光的石头——倒

小草懒踏踏地随意长着——懒塌塌

碣石清风

好长啊，就像李斧三代的家史那么长。小说厚重，演绎着一段历史长河中风土人情及生存状况，犹如一幅民生画卷。李斧祖孙三代经历的时代变革岁月沧桑， 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也自然留下了他们繁衍生息的血和汗。他们成了见证者也是代言人，他们的喜怒哀乐里传递着时代气息， 真实生动。众多人物群像，个性鲜明， 有血有肉活灵活现。李斧夫妻形象有代表意义，很典型。关于鬼的传说写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再现当时的民间口头文化，小说的文化底蕴深厚。赞。

草舍煮字

平凡的人生，平凡的故事，普通百姓生生世世就是这么过来的，还要这样过下去，就像荒原的野草一样平凡。虽然他们占人口的主流，却不是社会上流，生生世世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我们为文者有使命为他们代言。

春笺素心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5-11 12:48
山棵（楂）树上开着雪一样

谢谢清风老师！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