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 五 一 这次回家,心里慌得很,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匆匆的脚步在胸中弥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刚拐过牛头山的山圪梁,一片枯黄村舍就现入眼帘。土坯泥墙,一道道青石台阶把山村分隔成短街深巷。街面上空荡荡的,只有无聊的风走街串巷嘶喊着,狂笑着…… 蓦然,一簇怪显眼的白麻纸剪成的岁纸从一片灰灰黄黄的瓦舍中跳了出来,狞狰着,狂舞着,在初春的寒风中沙沙地诉说。岁纸下,是拐五叔家泥皮剥落、烟熏火燎的残墙破壁。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的脚步匆匆,脑海里不断翻腾。 几个月前,我也回来过,他老人家在老槐树下坐着晒太阳,还冲着我笑,树根旁斜靠着两三个小孩都抬不动的玄铁拐杖。槐树下人们都远远躲着他,听说他得了坏毛病。我却不听大人的劝,吃过晚饭,在黯淡的月光下,捏个手电筒和拐五叔唠嗑去,从小我就喜欢听他讲故事。 但是我一看见那突兀的山坡上,一长溜依山顺势建造的古老院子,总是有点莫名的害怕。 据说拐五叔的祖辈在几百年前曾经做过将军,他家的祖屋自然十分讲究,庭院深深,四进院落,依山而建,背靠巍巍青山,脚下河水长流。院落四壁用大青石齐齐整整堆垒一丈多高,上有垛口,墙壁光滑,无法攀援。偌大的院落后面有一片果园,桃树、杏树、苹果树、枣树、核桃树层次栽种,出了后院门口,几棵桑树、榆树环绕下有一个古老的石磨,磨盘上刻有文字,可惜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模糊,难以辨认。果园后的山坡早被削成千仞崖壁,不知摔死多少冤魂。岁月如梭,这片果园已近半个世纪无人管理,如今果树早已枯死,园内荆棘丛生,碾磙和磨盘也淹没在了蒿草之中。狼狐之类乘机占领了这片乐园,栖息在崖壁的裂缝之中。 以前听拐五叔说过,在这个后院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那是在抗战时期,有一天上午,驻扎在县城里的日本鬼子派汉奸挑着货郎担子偷偷窜到村里,刺探武工队的情况。武工队得知后,赶到村里,大家挨门逐户搜查,没有抓到便衣,于是找到该村村长李鳌,也就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是一个白皮红心的村长,明地里给鬼子当村长,实际上为武工队提供情报、负责后勤保障。他又不能暴露了身份,所以和武工队早就沟通好了。武工队的人故意提高嗓门严厉地喊:“这家伙肯定在村里,你要包庇敌探,就按汉奸处理你,绝不留情!”就让人将李鳌我那曾祖父捆起来,吊在大门上,队员们连打带骂,每一鞭子都抽在了麻袋上,叫嚷声充斥了这个不大的村庄。起初曾祖父被打得直叫,然后以实在忍不住的口气求饶,接着他就暗暗提供了实情。 武工队员赶到后院中,搬开地窖口上的石板,向里喊:“出来,不出来就往里扔手榴弹,炸死你王八儿的!” “我出,我出……”敌探失望地说着,慢腾腾地从窖口爬出来。 当他看到只有几个武工队员,就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榴弹,企图顽抗,被武工队员一枪结束了狗命。 敌探死在地上,血流下一滩。 拐五叔胆子大,帮着掩埋了尸体。 我曾祖父跪在武工队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把他打死在这里,鬼子来了咋办呀?”武工队员大骂我曾祖父汉奸,并大声说:“这是我们干的,与你和村民无关!” 后来,鬼子接到了情报,上面写着:“从后山下来一股八路,把太君的一个便衣抓走了。村长李鳌,也因包庇便衣,被八路捆打!”当时敌我情况复杂,贪生怕死之徒或见利忘义之人总是有的,又不能随便猜疑,村长只好给他们演戏。 从此,拐五叔戏里戏外就成了跑龙套的。 二 我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八十多层石阶缓缓而上,石阶下的一个小院子就是我曾祖父住过的地方,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再抬头仰望石阶上这座院落,不时有古怪声音从后院传来,再想想那汉奸的游魂,令人不寒而栗。夜风吹动了屋檐下的铜铃,清脆的响声传遍寂静的山村,幽幽怨怨似乎从远古传来。黑铁皮包裹的五寸厚的大门没有上闩,虚掩着,推起来“嘎吱嘎吱”响,上东房的灯就亮了,厚厚的黑布窗帘挑起一角,玻璃上印出拐五叔古铜色的脸。他一个人在炕上和衣而卧,见我进来,嘴角抽搐着,浑浊的泪水噙满干瘪的眼圈。他费力地坐起来,在灯光下,消瘦的脸庞越显得蜡黄,花白胡须在松松垮垮的皮肤上任意滋生,谢了顶的头上还傲然站立着几根银白头发,就这尊容,怪不得吓哭了胆小的孩子,惹年轻媳妇的白眼了。 他挪动着身体下了炕,拄一根木棍,从灰黄的墙上摘下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来,长长的钥匙柄伸进古老的锁孔里,墙角雕琢精美的立柜就哆哆嗦嗦打开了。一包点心也就被一双颤抖而干枯的手摆在了我面前的炕桌上。 “拐五叔,我来看你都没给你带吃的,我还能吃你的?” “孩子,你能来看我这把老骨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还在念书,又没挣钱,哪能要你的?” 拐五叔斜靠在光滑的炕楞边上,炕楞边上还立着那根有点费力的玄铁拐杖。 “孩子,吃吧!刚从供销社买的,我还没打开呢。” 他看见我坐着不动,眼里忽闪着老浊的泪水。 我转过身,慢慢解开灰褐色的纸绳,拿起一块要放到拐五叔手心里,拐五叔却着了急,连连往后躲闪,“孩子,别!你吃,你吃!”惊慌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乞求。 看到我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的样子,拐五叔咧着没牙的嘴笑了,他孩子般的笑容却让我心疼。 没有月光的夜,很冷! 三 二楞在村口驱赶着牛耕地,甩一鞭与倒春的寒风撞击出刺耳的声音。老牛气喘吁吁,二愣的吆喝在山谷中回声响亮。 “二楞,村里出什么事了?咋这么静?” “拐五死了。”他头都懒得抬,手扶着犁铧,土地在撕心裂肺的叫声中,被犁铧翻耕。 我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顺着地畔追着二楞问,“他怎么会死呢?” “他怎么不会死?一个人要是不想活了,那就只能死!”二楞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大声地吆喝着牛,山顶的太阳就被他驱赶上了树梢。 “晦气!村里出了屈死鬼,真他妈晦气!”二楞的话像锲子,把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肩上的书包也掉在了地上,一盒午餐肉从坏掉的拉链里滚了出来。那原本是要孝敬拐五叔的。 “他根本就不是寻短见的那种人,你胡说!”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根本没顾得上看二楞诧异的眼神,我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冲进平地卷起的旋风,寒潮与热气流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撞击着,交织在空旷的山谷盘旋上升,而我恍若回到梦中。 半个世纪前,拐五叔正是一个精壮后生,那时候,还没有人叫他拐五,村里大半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大家都叫他五少爷或五哥。但是,日本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也不怕,村里的人都在隐蔽的山沟崖壁上凿了避难的洞,值钱的东西和粮食早埋藏了起来。一听说鬼子进山了,大家就分散躲藏。拐五叔家人口多,在后山有个将军墓,墓室四壁用巨大的岩石砌成,岩石上雕刻着墓主人的平生。棺椁和陪葬早被盗墓的抢劫一空,只留下空空的墓室,显得那么宽敞,要不是遭此大难,拐五的爷爷是不准家人进入墓室的,据说这是他祖上的坟穴。墓室入口是几株挨挨挤挤的粗大柏树,不易被人发现。 一天深夜,拐五叔出来小便,就听到一声声痛苦地呻吟。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循声过去,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人,他顺手抄起一截柳枝,轻轻捅了捅,那人却“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根本听不懂的话,把拐五叔就吓了一大跳,扔了柳枝就躲到一块岩石后边,那团黑影却一动不动,拐五叔好奇心强,见周围没有动静,掰了一截木棍又靠近黑影。这次,他可是看清了,头盔在清凉的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是日本鬼子?”拐五叔举起了木棍,“结果了他!”他心里这样想。 他的棍棒就无情地落下,日本鬼子一连串地哀嚎。月光下,拐五叔就看见了鬼子兵稚气的脸,和我们并无两样,他的棍棒就落不下去了,尤其是与鬼子兵哀求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什么仇恨屠杀都抛之于脑后了。鬼子兵无力地蠕动着,就露出了身下的长枪,刺刀的寒光在拐五叔眼前一晃,拐五叔心里暗叫不好,迅速踢开鬼子兵,夺过枪来,刺刀的利刃对准了还在挣扎的黑影。鬼子兵艰难地爬起,双膝跪地,哀求的目光让拐五叔犹豫起来。 拐五叔心一软,扶起鬼子钻进山林后的一个山洞里,这是他家藏粮的地方。他点燃了煤油灯,把鬼子的衬衣扯成布条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他比划着告诉鬼子兵不能乱跑,到处是武工队,出了山洞就是找死。鬼子兵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点了点头。拐五叔就拿了鬼子的钢盔,深一脚浅一脚顺着清泉的“叮咚”声,摸黑来到后山的山沟里,他舀了一钢盔泉水,小心翼翼捧着返回山洞,扶着鬼子兵的头灌下,鬼子兵“咳咳”的咳嗽起来。拐五叔悄悄回到将军墓,偷了奶奶的干粮,把石头饼捏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到鬼子兵嘴里,这鬼子兵大概饿疯了,一开始还等着拐五叔喂他,后来自己抢了,狼吞虎咽就吃。拐五叔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也是一个鼻子两张嘴,为啥就要跑到中国来拉屎撒尿杀人放火?”他想不通,就问鬼子,鬼子又听不懂。瞎子点灯白费蜡,干脆不问了。 这时天已快亮了,拐五叔把鬼子兵扶到山洞一个角落里,周围摞了几麻袋谷子,上边用谷杆草盖了顶,把鬼子兵藏起来后,他就背着枪出了洞,在山后的崖壁上找了一个裂缝把枪放好,这才返回将军墓。 到了白天,有人跑来说武工队把鬼子打跑了,大家就收拾东西回到村里。 整个村子里都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人们都在忙着给武工队员做好吃的,慰劳这些得胜归来的英雄。拐五叔想把鬼子兵交给武工队,又怕大家因他救了鬼子兵而骂他是汉奸,想来想去,还是趁早让他滚蛋就算了。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拐五叔从厨房里拿了几碗炒面装在一个布袋里,悄悄出了村。 鬼子兵已经养足了精神,听见洞外有脚步声传来,他紧握拳头,警惕的盯着洞口,从杆草里看见进来的是拐五叔,他把绑腿解下,两手攥紧。拐五叔扒拉开杆草的时候,鬼子一跃而起,拐五叔猛不防被鬼子用绑腿勒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他扔下手里的干粮带,两手拽住绑腿,身体往前猛地一倾,鬼子“嗷”地一声从拐五叔背上滚落在地。拐五叔快气疯了,大口喘着气,举起一麻袋谷子就砸了过去,鬼子一滚身躲过,连爬带滚闯出洞外。拐五叔追了出来,鬼子已逃进小树林,拐五叔追了半天没有发现踪影,他也不敢声张,把洞内收拾整齐,洞口封好,这才悄悄溜回村里。 谁知,没过两天,一伙鬼子进山了,他们没有进村,直奔后山拐五叔家藏粮的山洞。惊恐不安的一家人躲在将军墓里听着地面上杂乱的脚步声,大气都不敢吭一下。拐五叔从墓室石门的缝隙向外张望,就看见了鬼子们哇哇大叫着从山洞内搬运粮食,洞口站着的正是他救活的鬼子兵,他恨啊,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他想冲出去拼命,却又怕连累了全家人,再说,手里也没武器,鬼子人多势众,自己赤手空拳出去只有送死。他就咬牙忍着。家人早已惊惧成一团,老太爷心疼得浑身打颤,有几个嫂嫂捂着嘴小声啜泣,急得男人们直摆手。 直到鬼子把粮食全部搬运上了马车,狂笑而去。拐五叔闪出将军墓,快步从山后崖壁的裂缝里找出鬼子的枪,提在手里,飞也似的来到村外的一个山头之上。山下是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是鬼子回城的必经之路,路开凿在突出的石崖壁立的半山上,路边是无底的悬崖。拐五叔刚在山顶摆起几摞石头,就听得崖下马蹄急急,步履匆匆。日本鬼子过来了,他们也是怕在这儿遇到埋伏,行军速度加快,并不断的往两边山头上打枪,子弹“嗖嗖”地从拐五叔头顶飞过,他毫不惧怕,用力滚下石堆最底下一块大石头,其它石头没有了支点,如惊雷滚滚,似千兵万马俯冲而下。鬼子顾不得往山顶打枪了,纷纷抱头往马车底下钻,那马有被砸住的,受了惊,“呼喇喇”直往前冲,就有鬼子被马踢伤了的,鬼哭马嘶乱成一片。拐五叔挨个儿往下推石堆,崖底下哀声不断,一个个头破血流,如鼠逃窜,慌不择路,稀里糊涂做了崖下之鬼。看到有的鬼子要往山下逃命,拐五叔拿起长枪,就像拿火枪打兔子一样瞄准鬼子就是一枪,枪法却不准,没有几个被打死的,但是都受了伤,窝在地上鬼哭狼嚎。有几个鬼子从崖下绕上来了,拐五叔在岩石后看得真切,等他们爬到半山一片光坡的时候,又是一阵飞石滚下,可怜这些鬼子跟着石头一起滚下了山崖。 就在这时,四面枪声大作,没死的鬼子慌了神,不知道山顶有多少兵马,吓得抬着受伤的鬼子落荒而逃。枪声逐渐稀疏了,武工队员一个个从岩石后面露出头来,向拐五叔竖起了大拇指。拐五叔不理会这个,他只关心他家的粮食还有那个可恶的鬼子。他几个腾跃跳下山顶,从死人堆里拖出一具尸体,抓起两脚,恶狠狠地抛向路边无边的崖底。 四 “你这个孽种,还有脸回来,给我滚!” 阴森森的祠堂里,红烛下,映照出几张古板的脸。拐五叔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但眉宇间杀气犹存。 他的娘“扑通”跪在他一边恳求族长,哥嫂们也跟在后面。 “看在大家的面子上,逐出家门就免了,但是要打五十大板!”烛光下冰冷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禁一阵央求,但是家法是由族长说了算的,谁都无法改变。 当武工队队长进来的时候,执行家法的就抬头看了一眼,队长刚喊了一声:“慢!”棍杖已经落下,却打偏了,打在了小腿肚上,劲道不小,拐五叔一阵钻心的痛,晕死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听见武工队给他换药的姑娘在跟他娘说话:“队长看上了五哥,却去迟了一步,可惜腿被打折了,现在跟着部队行军打仗肯定不行了。” “这就是命,有什么办法呢!”拐五叔就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想吃不想喝。 换药的姑娘只好天天来哄他开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身子骨结实,一定能长好的。”拐五叔就喜欢听姑娘说话,尤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时间一久,就开始有人说闲话。其实,说内心里,拐五叔也真心喜欢人家姑娘,只是自己的腿伤怕连累了人家,所以,他把这个想法按在了心底,任外边的人怎么说,他都保持沉默。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姑娘在一次随武工队执行任务的时候被鬼子抓了,受尽折磨,撞墙而死。拐五叔闻此噩耗,疯了一般,拖着伤腿站在山顶仰天长嚎。 他的爹却怕他走远,把祖传的玄铁拐杖给了他拄,这拐杖很沉,一般小伙子需要两手才能提起,也幸亏拐五叔臂力超人。 从那以后,拐五叔性情大变,总是拄着玄铁拐杖像木头人一样呆坐在村口。再后来,拐杖封存于墙内密室,他也可以和先前一样在山岭间跳跃奔腾了。然而,有一天,他却在小山村里消失了,人们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他的娘在高台阶上哭天喊地,他的哥嫂在村中野地四处呼叫。 拐五叔的爹娘在鬼子投降前先后去世,兄嫂们打发了老人以后分家另灶,虽然拐五叔不在,但还是把他走之前住过的第一进院的两间上东房给他留下了。 全国解放了,老爷子的坟头却荒草萋萋,干枯的纸花树上落着一只乌鸦,见有人走近,“呱”地一声怪叫飞向另一道山梁。坟地里,突然一声嚎叫,就有一个汉子一跌一拐地扑倒在祖坟前痛哭,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女子,打扮一点不像个庄户人家。“爹……娘……儿回来了!”拐五叔抱着墓前的石碑泣不成声,那女子也恭敬地跪在一边。 拐五叔带着女人进了村,正是晌午时分,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村口几只狗见了他们狂叫了几声。拐五叔牵着女人细嫩的、白玉般的小手踏上了大门前的石阶,铁皮包钉的大门锈迹斑斑,挂着的一把铜锁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拐五叔从肩上的包裹里掏出一把古铜钥匙,伸进锁眼里,幸好锁子没换,拐五叔“吱扭扭”的推开院门,院子里鸟粪成堆,昔日父喝兄斥、嫂啼婴哭浮现于眼前。“我的哥嫂呢?侄儿侄女呢?”他踮着腿在每一进院里反反复复寻找,哪有一点踪影?他哪知道,自他走后,哥哥们不是被抓了壮丁杳无音讯了,就是被土匪绑架撕了票,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嫂子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只好远走他乡,另嫁他人,一个好端端的家现在破败如此。 村子里的人突然发现大门院里古老的烟囱,冒出了久违的青烟,有腿快的就爬上了大门坡的青石台阶,黑铁皮大门敞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在灶房里生火,把闻讯赶来的人都惊呆了。 “啧啧,这是仙女下凡了吧?” “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女人,这是哪个后生有这福气啊?” “瞧她那发型,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女人。”有那小媳妇不服气,捋一把自己的短发,“她那发型不就是个好看嘛!出猪食、切牛草,能行?” 大家正在议论纷纷,标致的女人款款挪着小碎步走了出来,用比较生硬的官话请大家进去坐坐。 这时,拐五叔一颠一拐地挑了一担水进来,大家亲热地围了上去,有的后生马上接过他的水桶,洗净了水缸把水倒了,婆姨们就围上来帮着洗涤锅灶,清理院子,男人们和拐五叔进了屋,寒暄着久别的话语。当有人问到拐五叔的腿时,他目光闪烁,呐呐吭吭地说:“被族长打折的。”可是大家明明记得他离家出走以前已经快步如飞了。拐五叔不愿说,大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有人指着灶房里说一口不利索的官话而正忙碌着的女人问:“五哥,这是嫂子吧?” 拐五叔高兴地点点头,但问起是哪个村的,拐五叔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结果,只是说,没有父母之命不敢成婚。众人就说,你也老大不小了,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只要自个愿意就把这喜事办了吧。也有人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黄道吉日,诸事大吉,就今天吧。大家说办就办,东家拿点枣来,西家带来核桃,大家搭帮着就把这喜事给办了。 可是大家对五嫂的来历还是很感兴趣,拐五叔又不肯告人。自己说不出结果的事情往往就会被别人解读出不同的版本来验证自己的聪明。人们也以为只要拐五叔不张嘴,他拐着回来的腿和带回来的标致媳妇,连同他失联多年的历史就会永远是个谜。可惜,平静的日子没过了多少年,曾经做过日伪军的刘大爷家的二小子怀中,经过政府改造返回了小山村,一颗石子打破了拐五叔安稳的生活。 “什么,你说那女人是日本人?”大家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怀中说得有板有眼,大家不得不信,“你们就不看那女人走路的模样,小碎步。再看她的吃食,和我们一样吗?”大家就努力回忆拐五婶的一举一动,还真别说,有好多地方就是不一样,众人也怀疑过,可就是没有怀疑到日本人头上去。 “日他祖宗的,日本鬼子没一个好东西,把她捆起来送交政府处理。” “对,说得对,成球了甚了,还能让日本人在我们村留下种?”一伙二杆子在怀中的煽动下就跑上了青石台阶,冲进了大门院里。拐五叔正巧不在家,五婶肚里怀着孩子正在院子里剥玉米,就被一群不知轻重的后生提扯着出了院门,被吊在了高圪台的枣树下。他们全然忘记了被吊起的女人曾经给他们做过可口的面条,为他们讲过许多有趣的故事,为他们缝补过因淘气而撕开不敢回家怕被大人看见的衣服……他们全忘记了。现在,在他们的眼里,被吊着的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魔鬼,“她还想生下日本种,做梦!” 当拐五叔闻讯赶回来的时候,五婶已经被那群混蛋小子拳打脚踢没有了人样。 “血!”人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惊叫一声,大家这才注意到鲜血顺着五婶白皙的小腿肚流下,滴落到石板地上,溅成朵朵梅花。 “混蛋,你们这群混蛋!美智子,我来了,我来了!”人们第一次听到这女人的名字,也印证了怀中的话。所以拐五叔怒火冲天颠着腿冲到枣树下,颤抖着双手要解开绳索的时候,被那几个后生一把推开了。 “五叔,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就都是坏人?就像我们中国人,难道就都是好人?”拐五叔一边争论,一边奋力往枣树下挤。 “快救人吧,怕不行了,你们这几个后生就是瞎胡闹!”还是当过民兵的村长的话顶用,后生们马上退到一边,就有几个年纪大点的七手八脚帮着拐五叔解开绳索把五婶放了下来。 “怕是要早产了,快叫产婆!”人群里有个妇女说。 泣不成声的拐五叔慌忙抱起五婶,血滴了一路,滴滴鲜红。 “大胖小子。”拐五叔颤抖着双手接过接生婆手里的孩子,抱过来给五婶看。 接生婆却摇摇头:“他五叔,孩子我是给你保住了,但是,孩他娘是怕不行了,下面的血,止不住。” 拐五叔一听,“扑通”跪下,抱着孩子“咚咚咚”就是几个响头:“你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救救她,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接生婆叹口气出去了。拐五叔放下孩子,上了土炕,被褥整个被血染红了。 “没用了,五……我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孩子,我看看咱们的孩子。”五婶靠在拐五叔怀里,她轻轻抚摸“哇哇”大哭的儿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不哭,都不要哭。”拐五叔嘴里说着“不哭不哭”却依然低声抽噎着。 “你,你听我说,这事也不要怨别人,这都是命。我的命是你从阎锡山的部队里捡回来的,那年,我们投降了,原指望能回家了,回到樱花浪漫的地方,没想到,青天白日旗下,他却要我们留下打你们,我们不愿意,他们就对我们进行非人的折磨。你在营救你的战友的时候,连我也救下了。我浑身是伤,跑不动,你背着我,结果你的腿负了伤,你没办法随军南下,都是我累了你。”五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神已经迷离,大口地喘气。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可怜了我们的孩子,他们不要日本人的种,我带着他回樱花盛开的地方……” “不要,不要,我看谁敢动我的孩子。”拐五叔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五婶泣不成声。 大门院里传来拐五叔撕心裂肺哭声,那呼天抢地之声久久在山村上空飘荡。 五婶的葬礼没有几个人参加,冷冷清清。 五 葫芦一生下来就没有了娘,靠着拐五叔一天三顿小米汤喂养大,有那好心的奶孩子的婆姨刚想喂两口,就被众人如火的目光烫回去了。所以,葫芦营养不良,原来胖乎乎的脑袋长得像个葫芦瓢似的,人们就叫他葫芦,还有人叫他东葫芦,因为他娘是东洋人。可怜的葫芦从来不敢走出大院门,就怕那些大孩子冲着他骂,还骂他没见过面的娘,甚至还有狗来助威,朝着他“汪汪汪”地叫,那红红的舌头和白森森的牙齿令他半夜里吓醒了不知多少回。后来更可怕了,他爹常被人拖出去批斗,说是“叛徒”,他救过日本鬼子,还娶了日本媳妇,做了逃兵,可是他参加大小战役多少次,立下赫赫战功却没人提起。葫芦听不懂那些大人的话,醒来的时候总是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捆了爹就走,他晓得爹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他一次次饿怕了,总抱着爹的腿哭,就有人来扯开他,他就发了狠,抱着那人的手就咬,那人被咬疼了,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拐五叔愤怒地反抗,却被人们拳打脚踢拖拽着走了,只留下葫芦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上号啕大哭。 漫天大雪紧跟着呼啸的寒风而来,葫芦不会生火,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夜已深,被批斗得不成人形的拐五叔艰难地爬上大门院台阶,台阶上出现了一溜脚印,向村子里蔓延。 也许是大雪封闭了山里与外界信息的传达,这个严寒的冬天,小葫芦在拐五叔温暖的怀抱里逐渐长大,大门院已经满足不了他的幻想,他便乘拐五叔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耍,但是,他往往头破血流而回,因为他不想听别人骂他东洋狗,更不愿意听别人骂自己的娘。虽然他从来没见过,但是他想娘一定是最美丽的,要不每个骂他的人眼里都是嫉恨的目光。他不甘心就要反抗,反抗的结果就是遭来更多的毒打,谁让咱是没娘的娃呢。他怕一身灰土麻花回去让本来就生活艰辛的爹生气,总是自己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收拾一下才回家。拐五叔不是傻子,他只能心疼地抱着儿子给他讲自己那些年的战斗故事,葫芦从故事的影子里捕捉娘的踪迹。 拐五叔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饼干,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奢侈品,是孩子们口中的美食。他常常拿出饼干盒来,铁皮的,上面花花绿绿,非常精美,只要大家愿意跟葫芦一起玩,饼干大家随便吃。玩伴们拿了饼干回家,往往被大人夺取喂了狗,看着狗贪婪的一口吞掉,小孩子心疼地“哇哇”直哭,大人总会说:“哭什么哭,那是东洋货,不怕毒死你个狗日的?”再以后,无论拐五叔怎样敲他的铁皮饼干盒,就是没有谁敢走上那大门院台阶,大家藏在枣树后怯怯地看着,口水瞬间被枯裂的树干吸尽。 黄昏的时候,拐五叔准时出现在青石台阶上,两只木桶“咣叽咣叽”和着颠拐的节拍一路悲鸣。在大门院到村口水井的路上,在老井台上,他常常挖一锅旱烟没滋没味吧唧半天,仰望血红的夕阳一点一点被苍山吞噬,或者,他回头看那依旧是崎岖不平、七拐八弯像世间某些人的心肠。 刘怀中终于在一次批斗时说出了拐五叔是战斗英雄的事实,大家便对拐五叔的残腿敬慕不已,队长就有了理由照顾他,给他分了一个喂牲口的活计。这头牛吃多吃少做快做慢,那头骡子脾性如何都在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尽管他喂下的牲口没有一个不膘肥体壮的,但总有人七挑八捡的,不是嫌喂得太饱了,就是怨草料下得太快了。一次,二寡妇要牵头驴到碾盘上磨面,但是没有队长的命令。拐五叔很守原则,二寡妇一句话不对破口就骂,拐五叔刚要辩解,二寡妇扑上来又撕又咬,拐五叔的脸上就开了花。牲口棚里马上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二寡妇坐在地上又哭又骂,人们从她唱腔似的哭声里好像听出了拐五叔要吃她豆腐的意思。一个光棍一个寡妇,这样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反正以后拐五叔的身后又多了指指点点的手指头。 拐五叔变得越来越迟钝了,人也成了哑巴。葫芦也成了闷葫芦,每天饿不死、冻不死就行了。葫芦的裤子早磨穿了一个洞,但家里没有多余的布缝补,这裤子还是他爹当年打鬼子时穿过的,早就褪了色。可怜葫芦上下学路上只好脊背贴着墙壁走,在学校有些小孩专门淘气,突然把葫芦拖到讲台边,屁股蛋子对着下边,害得女同学慌忙捂住了眼睛。这还不算,体育课葫芦不出去,同学们就硬把葫芦拖拽到操场上,葫芦羞红了脸就往回跑,一群男生就把他按倒在地,七扯八撕,本来就只能勉强穿着,洗都不敢用劲的裤子被撕得七零八碎,葫芦想操场上有个地缝的话就钻进去。他是趁着天黑跑回家的,从那以后,拐五叔打死他都不去上学了。 难熬的岁月总算过去了,拐五叔喂牲口的饭碗被改革的浪潮打碎了,他牵了别人挑剩下的老黑牛好不容易爬上了青石台阶。 昏黄的夜里,月光冷冷清清斜洒在萧条的大门院里,上东房的土炕上,拐五叔抽着旱烟一脸闷闷不乐,端饭进来的葫芦高兴地说:“爹,吃饭吧!这地也分了,牛也有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谁会耕地啊?你看爹这腿,唉!” “爹,我来。” “你能行?大队里一直让你挑大粪,犁地是技术活儿,做不好让人笑话死了。” “咱们还怕别人笑话?我从小就被唾沫淹大的,我还怕?” “那牛,你能驾驭的了吗?” “不试怎么知道呢。” 父子俩牵着牛才进了地,就有人远远地指手画脚的。葫芦扶着犁,那牛却不动,赶得急了,却又扶不住犁。一上午葫芦就跟在黑牛后边跌跌撞撞地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看看人家犁过的地,一条条平行线像画出来似的;而他的呢,宽一下窄一下,就像叫花子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葫芦很有志气,没多久就犁得一手好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景越来越好过了。 村里的人好像渐渐忘记了葫芦的身上的血有一半是日本娘的,对拐五叔的尊敬也与日俱增,尤其是爱听故事的孩子们,特别喜欢缠着拐五叔讲那些战斗年代的故事,其中也有老生子的我。按理说,我该叫他爷爷了,但我爹的年纪比他还大,老来得子,所以,拐五叔对我又格外的亲。 拐五叔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亮活起来了,偶尔坐在大门院外的平台上,棒打五婶的枣树下,“滋溜滋溜”的喝两盅烧酒,一张皱巴巴的脸就红润起来了,两眼盯着干裂的枣树皮不觉流下两行泪来。 葫芦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当眼看着一桩挺好的婚姻就要玉成之时,老槐树下的二寡妇就截住了女方的家人,那人家一定就不再上大门院的台阶,如此几番,就点燃了快成光棍汉的葫芦的怒火。其实,村里人对这个二寡妇也很不齿,就那张嘴,今天张家长了,明天李家短了,翻来倒去,搞得村里人鸡犬不宁。尤其是这次破坏葫芦的婚事,虽然葫芦有日本的血统,但是这孩子是大家看着长大的,敦厚、善良,吃皮耐厚,再说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大家都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她。可这人嘴就特别贱,这一天饭点儿上,她端着饭碗又在老槐树下七七八八地乱说,就又扯到了拐五叔是个汉奸娶了个日本娘们的话题上,被耕地回家的葫芦听了个正着。葫芦放下肩上的犁耙,把牛拴在电线杆上。有人看见火色不对,假装回去盛面,悄悄溜了。只有那二寡妇没有眼色,还在老槐树下滔滔不绝,碗里早已被吃得精光,放在她腿前光溜溜的石板上。 二寡妇是没想到葫芦会动手的,而且也来不及想,当她隐约看见蔚蓝的天空瞬间成了鲜红的时候,那殷红血正从她太阳穴汩汩流出,二寡妇倒在了光溜溜的石板上,石板上的碗在葫芦的手里滴着血…… 六 拐五叔从此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大家力保葫芦才免于死刑,但能否活着从监狱出来就看他的造化了。这时有人又提起了葫芦身体里流着日本人的血,才会如此凶残。拐五叔就如同耳背了似的,无论谁说好说坏,一概都哼哼哈哈一笑了事。没有了葫芦耕种土地,他就把牛卖了,地也租给了别人耕种,只要给够他一年吃的粮食就可以了。闲着无事,拐五叔每天吃罢早饭就拄起了玄铁拐杖到老槐树下晒太阳,坐的地方必然是树根处那块光溜溜的石板。直到我去看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得了癌症,他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早早为自己准备了后事,那具棺木就一直放在大门院的门道里,透着一股诡异,就更没有人敢迈进院里一步了。 所以,拐五叔到底哪天去世的就成了一个谜,人们之所以说他是自杀的,是因为他没有死在床上,没有死在院里,偏偏躺在棺材里。 我把拐五叔最喜欢吃的牛肉罐头摆放在他的灵前,灵前还有他不需再拄的玄铁拐杖。他的本家拿来寿衣要给他穿,我看老人家一身戎装,胸前一排军功章,干瘪的脸上似乎挂着笑容。我摆摆手:“算了吧,尊重老人的遗愿,就让他穿着军装走吧!”大家倒也听得进去我这个小辈的话,不再坚持。 村长是个明智的人,或许是为了村里的声誉也罢,听了我的分析,他郑重其事的在喇叭上反复播读拐五叔抗战的功绩,特别强调拐五叔的死不是自杀,是因为他不想连累他人。 喇叭声中,我们恍惚看到被病痛折磨的拐五叔,抖起精神穿上军装,把从不示人的军功章一枚一枚别在胸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人生最难过的那个坎。 拐五叔出殡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春风和煦,催人泪下的唢呐声中,怀中老汉跪在老槐树下路祭,香气缭绕穿过千年古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