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小白
1
凉城离婚女人徐丽娟的坠楼案最初是作为自杀案处理的。
一个性格孤僻,没有孩子,又陷入离婚阴影里的中年妇女,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从7楼窗台坠地身亡,现场没有他杀的痕迹,这样不幸的事件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在城市里一掠而过,飞过了就飞过了,很少有人会注意。即使想起,也不想再提起,当时死者坠楼,身体落在地面时,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死者的脑袋便像西瓜瓤一样裂开,血淋淋的,简直不忍直视。
据唯一的目击证人徐丽芬说,当时她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热播电视剧《封神演义》,你知道,作为千万名追剧大军中的一员,徐丽芬当然不会错过。听到妹妹的卧室里有响动,她才缓慢地移动着笨重的身子,朝着妹妹的房间走——那时候她已经有8个月身孕,身子在移动中像皮球一样笨拙,等到她走到妹妹的房间时,妹妹已经从窗台上坠落了下去。
在走访调查中,调查人员发现,周围的邻居普遍对徐丽娟的死报有一致的同情。住同一栋楼的张婶说,大家都知道她离婚了,心情不好,人一抑郁难免想不开,人想不开了就会走绝路,可是想不到她会这样极端。
对徐丽芬家人的调查结果也平淡无奇,死者的姐姐徐丽芬哭得伤痛欲绝,不断责怪自己说,如果我早点将窗台安上防护栏妹妹就不会掉下去了,我本来是想请她来照顾我分娩,顺便排遣一下离婚给她造成的阴影,没想到她还是想不开,徐丽芬回想起和妹妹三十几年来的姐妹情深,说到伤心处便昏厥过去。调查人员只能从她断断续续的述说中了解到,38岁的姐姐徐丽芬在二胎政策放开后,和丈夫商量要一个孩子,怀孕后夫妻俩对此都非常重视,5个月身孕时就请了妹妹前来照料自己的生活,那时候妹妹恰好刚离婚,心情郁闷,来照顾自己,也可以顺便帮妹妹舒缓一下情绪,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调查者当然不会放弃每一个可能涉及到这个案子的人,很自然地追问起这个家庭最重要的成员孙建平。但是徐丽芬说她丈夫前一天就去浙江出差了,这个细节当然不会被调查者遗漏过去,围绕着孙建平在事发时的行踪,调查者曾做过详尽的调查,但结果正如徐丽芬所说,孙建平确实去了浙江,两个与他同行的同事可以为他作证。
调查者又对死者前夫张超进行了调查,除了知晓夫妻俩因为感情不合离婚以外,调查者一无所获,因为事发当日死者前夫也有不在场证明。调查者遂将案子以自杀案结了案。
2
老李调任凉城公安局局长时徐丽娟的死亡已经有4个多月,调任期间他翻阅了近年来24起凉城发生的命案。卷宗里对所有死者的死亡描述都是冷静、客观而缺乏诗意的,但老李后来在翻阅徐丽娟坠楼一案的卷宗时眼睛却陡然亮了。
调查的同事围绕徐丽娟的死亡几乎将和徐丽娟居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都做了笔录,可是唯独有一个叫罗强的人没有做笔录,是工作人员疏忽大意了?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还有,周围的群众都说徐丽娟性格孤僻、保守,几乎从来没见过她穿过裙子,为什么卷宗上记录着徐丽娟坠楼时却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睡裙?种种困惑在老李的脑袋里萦绕着,让他辗转反侧,天亮后,他做了个决定,重新调查徐丽娟坠楼案。
3
小张是徐丽娟坠楼案调查员之一,对于老李要重查徐丽娟一案这件事,他也感到困惑。可是领导既然要查,那就只能跟着查。
“案件在哪里发生,我们就要从哪里开始”这是老李的办案经验,案发地常常能激发一个办案人员的灵感,就像作家猛然捕捉到一个灵感一样。所以,老李决定带着小张先去死者姐姐徐丽芬家一趟。
徐丽芬家住在一栋老职工家属楼里,整栋楼共7层,徐丽芬家就住在顶楼。楼顶是生活阳台,晾晒着左邻右舍各家清洗过的衣服。没有电梯,只能徒步爬上去。爬到顶层时小张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老李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老李就调侃小张,该锻炼身体了,别只长肥膘不长身体。小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好在这时老李已经开始敲门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得英俊而沉稳,小张认识他,是徐丽芬的丈夫——孙建平。显然,孙建平对两名警察的造访并不高兴。
“案子不是结了吗,还来做什么?”孙建平说。
“我们来就是想针对案子提几个问题。”老李微笑着说。
“有什么事就问我老婆吧,当时我不在家。去浙江出差了。”孙建平边说,边将老李和小张引到客厅。
客厅里,徐丽芬正忙着给孩子换尿不湿,孩子出生大概有两个多月的样子,模样可爱,小脸胖嘟嘟的。另外一张桌子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埋头写作业,老李猜想那大概是孙建平夫妇的女儿。一直等到徐丽芬把孩子哄入睡了,老李才开始询问。
老李:你妹妹坠楼是在3月16日凌晨对吧?
徐丽芬:嗯,快一点的样子。
老李:那么晚你还没睡?听说孕妇都睡得比较早。
“我老婆怀孕后一直心神不宁,常失眠,所以睡得比较晚。”孙建平把问题抢了过去。
老李:那你不担心你老婆出点啥意外?
孙建平:所以才让她妹妹来照顾她呀,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老李又问了些常规的事情,才准备离开,起身离开时,他注意到进门的地方,一个衣架上放着一件时髦黑色呢子大衣,上面的扣子不知为何少了一枚。
出门时是徐丽芬送老李和小张出来,孙建平已经不愿和他们多说一句,临别时,老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着对徐丽芬说:“你老公长得那么帅,你不担心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吗?”
“别开这种玩笑,小心我大耳刮子扇你。”徐丽芬显然已经愤怒了。
老李忙说:“别呀,我开个玩笑而已。”
4
回公安局时小张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
“李局,你为啥要激怒徐丽芬呢?”小张说。
“我就是要故意激怒她,看看她的反应,你没看到提起她老公时,她脸色有多难看吗?如果他老公没事儿,她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她是被戳到痛处了”老李说。
“你看过的新闻中老婆怀孕期间,丈夫出轨的案例多不多?”老李紧接着又问了句。
“现如今老婆怀孕期间,丈夫出轨找小三,找小姐的案例确实不少。”小张似在回答老李的话,又仿佛自言自语。
“下一个我们去走访调查谁呢?李局。”小张问。
老李: 调查徐丽芬的邻居们。
小张:可是她的邻居们不是在案发时都做了笔录吗?当时还是我做的笔录。
老李:哦?都做了吗?你再回忆回忆,是不是还遗漏了谁。
小张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还是想不出遗漏了谁。整栋楼14户住户,都一一做了笔录,没缺谁啊。
老李:卷宗上不是还有一个人的笔录是空白的吗?
小张:你说的是罗强?他……他……他的话做不得数的。
小张用手做了个手势,指了指脑袋,说,他脑袋有问题,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所以当时没记录。
“谁说精神病患者的口供就做不得数?就没有用?我们办案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对案件有帮助的证人,何况他就住在徐丽芬家楼下。”老李用过来人的口吻教导小张。
5
一大早,老李就将小张叫醒,匆匆赶往案发现场。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当时取证时画的圆圈和死者的血迹早已被风雨吹打干净,原来的街道也恢复了平静,可是站在案发现场,老李仿佛还能闻到死者的气息。那种气息逼迫着老李将案子追查下去。
罗强住在这个家属楼已经40多年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精神有问题,平常尽量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了,就对他微笑一下。
见到罗强时老李倒觉得他挺亲切,除了邋遢点,头发长点,没有别的毛病。
小张进了罗强家却真的受不了,家里一股臭袜子的酸臭味,小张连忙将鼻子捂了起来,只有老李依然如故。
不用捂,那袜子的味道对你们破案又起不了啥作用。罗强对两位警察的造访显然并不惊讶。
老李反倒有些惊讶了,他说:噢,那什么东西对我们破案有帮助呢?
罗强:电视上演的说你们警察不是讲究证据吗,我有证据啊。他们那帮饭桶,连自杀和他杀都分不清楚。
被骂“饭桶”,小张简直哭笑不得。
老李:你有什么证据?
只见罗强小心翼翼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扣子说,就是它啦!
老李:你什么时候,在哪里捡到的?
罗强:那帮笨蛋,办案毛手毛脚的,连最重要的证物都弄掉啦,这是我案发两个小时在楼下捡到的,这显然是徐丽娟死前抓在手里的嘛,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啦,剩下艰巨的破案任务也交给你啦。
老李惊奇地发现,那枚扣子和孙建平的风衣上掉的那枚一模一样。
6
案件有了新的发现,老李当然不会放过扣子带来的线索。但是调查的结果让老李颇感失落。经过调查之前和孙建平一起出差的两位同事,他们是去见一位客户,为了慎重对待,孙建平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西装,并没有穿那件风衣。
在积案室里,老李召集几位刑侦骨干召开会议讨论。
其中一位同事提出假设:那会不会是孙建平家里混进了人,是那个人推了徐丽娟?
根本不可能,据当时我们的调查走访和对她邻居的笔录来看,徐丽芬家里就她和妹妹和一个孩子在家,总不会是那个孩子将她推落窗台啊?现场又没有争斗的痕迹。小张批驳了他的假设。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在积案室里讨论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来。
这一夜,老李又开始辗转反侧,在他的脑海里,他做了另外一个大胆的假设。
第二天,趁着上班点,他带着录音笔又一次去了徐丽芬家。
那时候,徐丽芬的丈夫孙建平已经去上班了,孩子也在学校里,家里只有徐丽芬和刚出生的孩子。看到老李又一次造访,虽然不乐意,她还是将老李让到了客厅,为老李泡了杯茶。
老李:这次我来呢,开门见山说,是想给你一次机会。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关于你谋杀亲妹妹的证据,希望你能配合。
徐丽芬:什么,你说我谋杀我妹妹,那可是我亲妹妹呀,我怎么可能会杀她?你有什么证据?
老李:我们发现,你丈夫有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是在日本购买的,少了一枚扣子,那种扣子在国内很难配,所以那天我走访调查到你家时,那件风衣仍然少一枚扣子。你为什么要杀你亲妹妹?
徐丽芬看着老李手中的扣子,面如土灰。
徐丽芬:我没杀我妹妹呀,我真的没有杀她,她是自己掉下去的。
老李:你还是说说过程吧。本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个案子当作自杀案结案的,但是比起坐牢,心灵上的折磨不是更痛苦吗?
老李觉得,案情的真相已渐渐浮出水面。
徐丽芬慢慢将案情的始末说了出来:妹妹离婚后来到我家,本来我想开导开导她,让她走出离婚的阴影,看着她一天天情绪好起来了,我却心情压抑了起来。你知道,怀孕期间,为了慎重,夫妻间就没有了房事,但是我总觉得丈夫看我妹妹时眼神有些怪异,而我的妹妹,因为小腿粗,从来不穿裙子的她,居然穿起了裙子,我就怀疑她是故意穿给我老公看的。
直到此时,老李才明白徐丽娟坠楼时为什么穿着一件粉红色蕾丝睡裙。
老李:那你妹妹是怎么坠楼的?
徐丽芬:有一天晚上,就是我老公出差的那个晚上,我正要把老公换洗的风衣拿到洗衣机里去洗,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考验考验我妹妹。就穿着老公的黑色呢子大衣进了妹妹房间。我摸了摸她的脸,在黑暗中她对我说,姐夫,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过来我就死给你看!我看到她在四处找她的眼镜,她高度近视的。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着魔了,我还是不放心,又往前走了走,没想到她就冲向了窗台,我还来不及拉住她,她就……
说到这里,徐丽芬已经泣不成声。他们都是清白的啊,都怪我,怎么会想不到呢,女孩都爱美嘛,她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当然要改变一下自己,我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案情算是告破了,可是从徐丽芬家走出来时,老李的心情并不轻松。这个社会上因为产妇产前忧郁和产后抑郁的案子还有多少?还有多少悲剧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他不知道,老李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格外难受。
在他最难受的时候,在楼下他又看到了那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罗强。看着老李走下楼来,他将头凑了过去问,案情都弄清楚啦?
老李觉得有些搞笑,以前都是他在监视别人,现在自己仿佛正被这个精神病患者监视着,似乎整个案件都在他的监视中,那种感觉,还真有点滑稽。
了解清楚了,全靠你提供的那枚铜扣,谢谢你!老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凶手真的是徐丽芬?No,no,no,罗强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学着电影里侦探的动作,神秘地对老李说,杀人者另有其人。
老李看了看罗强,忽然想起小张的话,他还真是难缠。
罗强又一次神秘地将头凑得更近了,他说,因为,我有证据。
你又有啥证据?这回轮到老李惊讶了。
罗强:我曾经偷听到他们在楼上的争吵。
老李:谁们?
罗强:孙建平和徐丽芬的妹妹。
7
罗强黄昏的时候就用行动说明了他说的话,不过,他是被孙建平押到派出所的。
老李赶到派出所时,罗强正面红耳赤地和孙建平争吵,并紧紧用手护住胸前一个不明物体。
我给你找来证据了,我给你找来证据了!他朝着赶来的老李喊。
老李又看到他,也有些哭笑不得。
难道精神病就可以随便进别人家的屋子吗?就可以经常在别人家门口偷窥偷听别人家的隐私吗?孙建平怒不可遏。
我没有乱进,我是去找证据!罗强抢白说。只见他慢慢将胸口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老李。那是一本浅蓝色的笔记本。
老李将本子打开,就看到了死者徐丽娟的日记。
××年××月××日 晴
昨晚,他又进我房间了,这畜生,他以为我离婚了就成了公交车了吗?是个人都可以上吗?要不是为了照顾姐姐,我才不会死乞白赖留在这里呢,他是饿疯了吗。要不是我抵死不从,他一定会作出天地不容的事,好在都过去了,他没有得逞,希望没有惊到姐姐。再有一个多月,她就要生孩子了。
……
……
日记里的他,就是你吧?老李逼问孙建平。
是啊,就是我,可是那天我喝醉了,才会进她房间的,男人多少会一时糊涂,反正她又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妻子杀的,她是自己不小心坠楼的,我会因此被逮捕吗?你们会逮捕我吗?孙建平茫然地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