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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又见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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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0 14: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江南铁鹰 于 2017-5-24 06:36 编辑



      ·一·
      在朦胧的晨曦里,五个年轻的身影走出了凭祥三中的校园,穿着迷彩服的军装,像一队黎明出征的战士。我们一行五人,我肖军,南宁小贩李秀春,北京西城区的周和平,宣武区的林建国,海淀区的赵红军,怀揣着一场英雄梦,由我率队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朦胧的晨雾尚未散去,我们走进了郊外莽莽苍苍的大山。李秀春找了一个放牛的孩子,让他领着我们穿过国境线。在中越双方绵延数百公里的边界线上,两侧是一样的大山和原始森林。这里近似热带雨林的天然条件,让大森林变得格外茂盛,密密麻麻的各种植物统治了这片世界,没有人带路误闯进去,必会被这大森林吞噬。


      我们走到一条岔路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三岔路口的大石头上坐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山坡上散着一群牛在吃青草。
      看见我们走来,男孩子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李秀春身边,两个“叽里咕噜”说了一阵我们听不懂的话,接着李秀春拿出二十元钱递给他。男孩子收起钱,朝着我们挥挥手,沿着山路走去。
      李秀春朝我示意了一下,我领着同伴跟在男孩子身后朝深山走。
      走过李秀春身边的时候,我低声问他:“你给他多少钱?”
      “先给二十,到地方再给三十。这是官价,这一带的过界领路费都是这个价。”李秀春低声回答。
      我指着山坡那群牛,又问:“这些牛怎么办?”
      李秀春笑了,说:“没事,天黑牛也会回家。再说,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里是些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林子里黑沉沉的,走进去完全看不到天日。我终于明白了李秀春坚持要找向导的原因,没有那个放牛娃,我们在这片大山里真是寸步难行。几个人都是城市长大的孩子,走了半天山路已经气喘吁吁。年龄最小的赵红军几次提出休息一下,都遭到了李秀春的阻止。
      他低声对我说:“千万不能停下,休息一下就走不动了。我们必须在中午过界,要休息也必须过界之后。那边还有一半路,一拖下去就要在山里过夜了,太危险。”
      我点点头,顺手拿过了赵红军的挎包,搀扶着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鼓励:“红军,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咱们再走一段。”
      我们就这样咬着牙坚持着,紧紧跟在小牧童身后,在林子里走了足足一个上午。


      ·二·
      随着山势逐步抬高,林子开始稀了起来。阳光照进了林子,光怪陆离的斑影,映到我们脸上显得多了几分怪异。再加上我们身上的迷彩服,更凭空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我们终于爬上山顶,这里没有林子,而是在山峦起伏之间形成了一条宽宽的空隙带。代替林子的是青草地,还有竖立在草地上的银白色界碑,像一条飞腾在群山峻岭间的银色长蛇,明明白白地将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的大山,还有山里的原始大森林区分开来。这条银蛇就是广西地段中越国界线,银蛇北方是中国,银蛇南方是越南。这银蛇下面的草地,显然是人为的,目的也是明确的,以此来标明国界线,而这一片被伐去树木改成草地的区域,就是双方各自的国界线区域了。鉴于当时中越两国的特殊关系,在这条国界线的两侧看不到士兵,两国的边界居民是可以自由穿越的。
      我们走向一块界碑,那是银灰色的大理石篆刻的,朝着北方的那一面,用正楷体篆刻着“中国”两个红色大字。另一面是越南文的“越南”,同样是红色的。界碑的两侧正中间还有一道红色的直线,这就是标准意义上的国界线。
      我们看着这块界碑,用手轻轻抚摸着“中国”,我们的双脚依旧站在界碑中间红色线的北方,站在中国的土地上。那个小牧童没有走过来,他似乎看惯了这一块块界碑。小牧童朝着李秀春伸出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阵。李秀春笑着点点头,掏出三十块钱递给他。小牧童拿过去,朝我们摆摆手,转身朝着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密林里。


      现在只剩下我们五个人站在国界线上。
      我朝他们看看,说:“现在谁不想过去,还来得及。马上叫住小牧童,他会带你下山去。”
      没有人回答。
      我在这几张充满稚气的脸上看到的是坚韧、刚毅。
      “好吧,既然大家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就请跟我一起向祖国告别吧。李大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需要告别,很快要回来的。”我看着李秀春说。
      李秀春默默点点头,退开站在一旁。
      我整理好自己的军风纪,大声下令:“自愿赴越参战的红卫兵集合!”
      周和平、林建国、赵红军,三个人迅速在我面前站成一排,背朝着北方。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后转!”
      我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后,自己也跑步进入队列,站在四个人最右侧,然后,举起自己右手,握紧拳头放在右肩上,高声宣誓:“红卫兵肖军,自愿赴越参加抗美战争,甘愿洒血疆场,为解放全人类奉献自己的青春与生命!”
      他们三个人,一字一句跟着我一起发出青春的誓言。
      我们又一起对着祖国的大山,高声大喊:“请祖国和人民,等待着我们胜利的消息!亲人们、再见了!我们会凯旋归来的!”
      我再一次发出口令:“稍息、立正、敬礼!”
      我们四个人,不,这一次是五个人。李秀春走进了队列,他显然是被我们感动了。


      李秀春是个小贩,一个经常穿越中越边界的小走私犯而已。他没有我们这种豪情壮志,只是为了生存,利用了不设防国界线的便利,赚一点小钱,混口饭吃。战争,对于他而言,只是创造了一个做生意的机会。当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对我的想法很不以为然。我给了他一笔钱,一笔在当初不算少的钱。这笔钱很可能够他冒着战火穿越国界线做生意足足半年。看在这笔钱的面子上,他答应了我的要求,负责找向导,陪我们进入越南,到同登以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同登是越南境内一个小镇,距离中越国界线只有六十公里,是距离中国最近的越南小镇。为了这次远征,我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包括仔细研究和熟悉中越边界地形地貌,甚至学会了几句简单的越南话。


      我下达了出国前最后一道命令:“齐步走!”
      我们就这样一脚跨出了国门,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炮火硝烟的战场。


      越南的山是和中国境内那些山一模一样的,也是那样险峻,那样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树,连那些树的种类都是差不多的。在中越边境上林子里最常见的植物,不是水杉,就是竹子。水杉很少有枝杈,都是一根主干直指蓝天,竹子也是一样。于是生长这两类植物的山坡,密度就特别大了许多,几乎就是一株株比肩长起来,相互之间只有极小的缝隙。我们只有依靠指南针的帮助,再加上我提前准备好的越南地图判断方向。那可是一幅1:2.5万的高倍地图,为了弄到这张图,花掉我一大笔预先准备的资金。
      我们一行人几乎就是在林子的缝隙里挤过去,密林里根本没有路。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要躲避越南的边界民兵。李秀春告诉我,在边界上没有越南人民军的边防部队,只有民兵。因为整个国家都在打仗,所有的军队都在前线,更何况对现在的北越而言,中国大陆本就是他们的大后方。所有的武器和装备几乎都来自中国,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在中越边界设防?但是地方民兵是有的,这些民兵针对的是有可能从中越边界混进来的南越间谍。南越不断在北越后方,包括中越边界空投特务,用这些特务来完成,刺杀、投毒、埋地雷。以及侦查防空阵地等任务。
      李秀春告诉我,现在越南的地方民兵,几乎清一色的女兵,这些女兵经验丰富,战斗力超强,最好躲开她们有可能出现的路线走。这样的结果使得我们不得不在地图上,寻找那些没有城镇和村落的地方走。这就是没有路的原因了。


      ·三·
      我们几个人走得又困又乏,带的饮用水也喝完了。
      就在这时候,前面的林子突然舒朗起来,不远处有一个小池塘,水面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林建国和赵红军兴奋地大声喊着:“前面有个水塘!”
      “别过去!”
      我的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把没有拉住,两个人已经像兔子一样朝着前面的池塘冲过去了。
      “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冒起一股火光,再接着就是巨大的一股气浪袭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竹楼里,阳光透过竹墙幌到我的眼睛,我不由自主眯起来,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一种显然带着异族语调的汉语,但是却很好听。
       “你醒来了吧?”
       我张开眼睛,避开那缕耀眼的光,看清楚了在我躺着的竹床前,站在一个背着个斗笠,披着黑色长发的姑娘,一身越族打扮,上面穿着紧身的绣花衫,下面一条深色花的百褶裙,肩头斜挎着一支中国造的“六四式”冲锋枪。很显然,她是个越南女民兵。
      我不由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终于还是落到了当地女民兵手上。我突然想到了其他人,想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支起身朝周围看去。
      她一把按住我,继续用汉语对我说:“你别动,是找你的几个伙伴吧?我告诉你。”
      我老老实实地躺下去,用焦虑的目光看着她问:“他们在哪里?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误触了地雷!不知道你们究竟一共几个人,我们找到你和另一个,还有一具尸体,已经把他埋在池塘附近。你现在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听到她说我们误触地雷,又得知找到一具尸体,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这具尸体很可能是赵红军!因为他挣脱我的手冲在林建国的前面。可是为什么只有另一个伙伴得救,剩下的人在哪里?我必须马上弄清,我不顾一切再一次爬起来。
      “你先让我去看看他们。”
      “你想看谁?活着的在隔壁,死了那个我们已经埋了,我们在尸体附近捡到一顶软木头盔在我这里,他直接踩响了一枚威力很大的触雷,炸成了碎片……”
      她说着递给我一个沾着血迹的头盔。
      我认识这个头盔。我们在凭祥黑市买的,一模一样的五只头盔,为了分辨每个人在里面的衬布上各自做了标记。我在自己头盔里用钢笔画了一只苍鹰,赵红军直接写了“红军”两个字。
我从她手里一把抓过那只头盔,翻过来,拉开衬布,赫赫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红军”。这个巨大的噩耗,让我难以承受,中国有句古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就是这样应验到了我和赵红军的身上。
      我和赵红军几乎连朋友、兄弟都谈不上,我们只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的同志。从我们在南宁三中的接待站里相识,到他挣脱我的手,冲向死亡的那一刻为终点,我们的相处仅仅只有七天,南宁四天,凭祥两天,还有就是今天。只怕按照小时计算,也不过一百六十个小时而已。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却只留下了这顶带血的头盔。
我紧紧抓着头盔,死死咬着自己的牙齿忍住悲痛,另外一个女民兵搀扶着周和平走进来。他看见我手里的头盔,扑进我怀里大哭起来……
      两个越族女民兵就这样默默看着我们。
      我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推推趴在我身上还在哭的周和平,说:“和平,别哭了。咱们不是早就想到了会死吗?把眼泪擦干吧。”
      周和平抬头看看我,停止了哭泣,咬着牙对我说:“小军,我们要给红军报仇!杀死那些美国佬!”
      我把赵红军那顶头盔戴在自己头上,从床上跳下来,对两个女民兵用夹生的越语说:“两位越南大姐,我们不想瞒着了。我们一共五个人,是来自中国的红卫兵,是来参加抗美战争的。牺牲的是赵红军,请你们替我们给他竖一块最普通的墓碑吧。”
      那个一直在屋里的女民兵显然是个小头领,她看看我们说:“你们很像是中国人,可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伪装的南越特务?”
      我想了想,掏出了上衣胸袋里的两个小红本,一本是我的“红卫兵证”,还有一本是中越双语的《毛主席语录》。我把“红卫兵证”递给她。
      她很仔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那种浓重、严肃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微微一笑,把“红卫兵证”递还给我,说:“原来你叫肖军。我叫阮秀玉,是民兵小队长。我相信你了。你的眼泪很真实,谢谢你们,中国红卫兵!我会给他树碑的,还要写清楚他是中国红卫兵!你们打算去哪里?我可以带路,你们不能这样乱闯,林子里到处是地雷,都是南越特务和美国飞机布下的,不知道有多少兄弟姐妹误踩了地雷。”
      她的中国话还是一股子异族味道,我却听明白了所有内容。


      ·四·
       当天夜里我们没有离开这里,天色太晚了。
      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竹楼外面,看着夜空的星星。阮秀玉就坐在我身边陪着我。
这座竹楼修建在竹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相同的竹楼大约有十几幢。这是一个叫阮坪的小山村,阮秀玉告诉我村子里很多年前就只剩下些老人、女人和孩子们了。
      越南一直在打战,先是和日本人打,后来是法国人,再后来就和美国人打。战争把越南的男人差不多消耗光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剩下大部分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男女比例已经下降到了1:10。


      我指着几个在空地上嬉耍的孩子问:“他们的父亲是谁?”
      阮秀玉看看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说:“不知道。为了我们民族的繁衍,越南女人可以把自己给任何一个男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可以有孩子。我已经叫阮秀美去陪你的同伴了,我来陪你。我们上楼去吧。”
      我浑身一抖,把身子移开,很尴尬地说:“对不起,秀玉姐姐,我还是个孩子,才17岁。我不懂……”
      “不懂,姐姐教你。”
      阮秀玉抱住我的头,用自己滚烫的双唇堵住了我的嘴。我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都发烫起来。
      就在这一刻,我想到了战争。仅仅片刻时间,我的一个战友就已经死了。突然想到出发之前看到的彼岸花。那种黄泉路上的花,是不是个预兆?彼岸的花,我此刻已经站在彼岸的渡口了吧?心头不由自主地涌上一丝的颤栗。


      “进去吧,夜里有些凉。”阮秀玉轻轻地说。
      我恍惚地转头看看身边的这个异国姑娘,她竟如此善解人意,反而是我有些不知所措,喃喃地说:“对不起,玉姐,我……我还是坐在外面好一些。”
      阮秀玉大方地勾住我的脖子,说:“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放心吧,到姐姐床上去睡觉。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个姐姐,她是越族姑娘,她叫阮秀玉。”
      “姐姐,我记住了!”我的心头一阵发热。
      “姐姐现在想朝你要一件东西,算留个念想,行吗?”
      “行,可是姐姐,我身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带啊。”
      “姐不要别的,你就把那本红语录留下吧。”
      我拿出身上的《毛主席语录》,递给她,说:“姐姐,你要的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本语录。我知道是你们毛主席的语录,你这本是中越对照版,我可以看得懂。还有,我会说中国话,可是不太认识汉字,这样我可以学会汉字。”
      “姐姐,你为什么想学汉字?”
      阮秀玉说:“我喜欢中国,我想去中国。”
      我惊讶地望着她,追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中国?”
      阮秀玉把自己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幽幽地回答:“因为我的阿爸也是中国人!”
      “啊?”我大吃一惊,“你的阿爸是中国人?他现在在哪里?”
      阮秀玉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在中国,也许在台湾?”
      我更加意外了,忍不住重复着她的话。“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在中国,也许在台湾?你的阿爸是国军对吗?一定是,对不对?”
      阮秀玉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阿爸是抗战胜利那年离开我和阿妈的。他是远征军一位将军,从野人山突围负伤了,不知道怎么就被几个士兵护送到了这里。士兵们走了,阿爸留在这里养伤,住在阿妈家的竹楼上,以后就有了我。他临走说,会回来的。可是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阮秀玉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只好用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我就这样搂着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越族女孩子,度过了身处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清早,阮秀玉、阮美玉陪着我和周和平又去了那个池塘。池塘里泛着灰白的一层粉末,周围的树木被炸得支离破碎,有些还在冒着青烟。阮秀玉告诉我,那层粉末有毒,这些地雷爆炸后,会将一种粉剂的毒素撒到四周。
      她指着池塘边,一个硕大的弹坑,说:“就是那里。我们在这个弹坑边上捡到了这顶头盔,还有一些……”
      她没有说完,就说了下一句:“我把你的朋友,埋在那边林子里,过去看看吧。”
      水杉林里坐落着一个新坟,前面竖着一块墓碑,上面并没有名字。叫我极度诧异的是,就在这座新坟四周,一夜之间开满了彼岸花!那些红得似血一般的花瓣,把整座新坟簇拥成了一座小小的红色的山包。
      “这……”我指着那些有些诡异的花。
      阮秀玉看了一眼,却很平静地回答:“那是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你的朋友是好人,这些花会一路伴随他去天堂。”
     彼岸花,又是彼岸花。我出征前在凭祥的竹林里第一次看见彼岸花,没有想到几天以后就看见了彼岸花为我的战友送行。彼岸花啊,彼岸花,你真是如此的不祥吗?
      我蹲在碑前,拿过阮秀玉准备的毛笔,写下了赵红军的名字,还在名字的前面写下了“中国红卫兵”五个字。然后站起身,和周和平一起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军礼,转身重新踏上我们自己选择的征途。
      阮秀玉和阮美玉护送我们走出这片密林,把我们一直送到了同登镇。路上,她告诉我已经打听到了我另外两个伙伴的消息,林建国负伤,已经被护送回国;李秀春没有什么事儿,好像已经搭便车去了河内?路上她也曾劝我到了同登还是搭乘便车回去,战争不是儿戏。我却依旧执着地坚持要走下去。我们在同登镇分手了,她叫我不要忘记她,叫我回国前再去看看她,我满口答应下来。
      我和周和平又一次孤独地开始属于我们的征程。


      ·五·
      在异国的第二个夜晚,我们再也没有了身边有姑娘陪着,住在小竹楼里的好运气。我们这一回,才真的体验到了孤独地在深山老林里过夜的恐惧。
      深夜的黑森林并不寂静,暗无天日的空气里充满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不时有各种怪异的声响传入耳膜,甚至有时候就在身边出现。我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蜷缩在一颗大树的分叉上。这是一种本能,我相信树上一定或多或少会比地面安全几分。有一次,我甚至感觉到大树下面就站着一头野兽,感觉到它用身体摩擦大树的响动。其实,树上也有很多响动,有时候是猫头鹰凄厉的鸣叫声,有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树上窜过去、窜过来。
      我一只胳膊紧紧抱住树干,另一只手握住周和平的手,不时压低声音提醒他:“千万别放手!千万别睡着了!”
      我明显感觉到他在不停的颤抖,握住我的那只手却抓的那样紧,那是一种强烈的乞求。我知道这种时候,只有我能给他坚持到底的勇气。
      我尽可能地压抑住自己内心世界同样的恐惧,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没事,树上很安全,熬到天亮就好了。等天亮以后我们还是上大路去,实在熬不住就去找部队。”
      我的这几句话显然很有作用,他逐渐平静下来,不再那样不住地颤栗。


      我们终于熬过了这一夜,当晨光射入密林的时候,从大树上爬下来。我真的在树干的皱皮处发现了一些深棕色的兽毛,似乎应该是一头熊?想到夜里这个地方蹲守着一个大棕熊,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英明决定”。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相对大笑起来。
      “哈哈”
      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在一瞬间冲走了心中的恐惧。


     就在我们放松自己的那一刻,被突如其来的一张大网重新掉在了半空。我拼命挣扎着,朝四周张望,发现树下站在几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士兵。
      “放开我们,误会了。我们只是红卫兵。”
      我以为是遇到了中国军队,因为我已经确切知道这一带只有中国军队和越南民兵。
      四个士兵低声在交流,我的耳朵很好使,听出来他们在说越语。坏了,我心里一凉。这不是中国士兵,也不是北越的人民军。这一带不会存在人民军,他们是潜入北越的南越特务!
      我低声对身边的周和平说:“麻烦来了,咱们遇上了南越特务。”
      “怎么办?”周和平焦虑地问。
      “沉住气,等把我们放下来以后再见机行事。”
      四个南越士兵把我们放下,捆绑的严严实实,又从树丛里拉出一辆吉普车,然后把我们像肉粽子一样塞到了座位下面。我的见机行事算是彻底落空,只剩下了听天由命。现在不能做无谓的反抗,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杀掉我们。


      他们居然把车朝着北方开去!我想不通这些武装特务究竟想干什么?有一点肯定,绝对有阴谋!
      车子开到了同登镇外,他们把车子连同我们这两个“俘虏”一起藏在林子里,留下一个人看守我们,剩下三个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全副武装大摇大摆列队走进了镇子。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我满脑子已经是一盆浆糊,实在想不出来。把我们两个丢在这里,闯进镇子去做什么?我突然想到,这里似乎应该驻扎着一个人民军的兵站,经常会有从中国运来的战略物资在兵站里临时存放。难道这几个该死的南越佬要打兵站的主意?用手雷炸毁一车车弹药,还是在那些路过的粮食里投放毒药?
      我头皮一阵发麻,捅捅身边的周和平,低声说:“他们可能是去兵站搞破坏的,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他们。”
      “怎么办?怎么阻止啊?我们只有两个人赤手空拳,还被捆在这里。他们是全副武装四个……”
      “可这里只有一个。”我打断周和平说。


      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报警。这里离开镇子很近,只要枪一响,镇子上的驻军和民兵一定会警觉起来。我决心把这个看守我们的家伙骗进来,下掉他的枪,万一失败,这个家伙也一定会开枪。我可并不是个怂货,我自幼就让老爸的警卫员教过擒拿术。
      我把想法告诉了周和平,然后两个人在车里拼命弄出响动来。那个家伙果然很笨,他提着“六四”式冲锋枪,操着越语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我突然用尽全力把吉普车的车门踢开,车门撞到了他的头上。这个家伙朝后一倒,我翻滚下车,滚到他身边,用牙齿拔出了他腰间的匕首,然后叼着匕首爬到车门口,用刀隔断了周和平手上的绳子。周和平恢复了自由,接过匕首也隔断了我的绳子。
      我起身从那个倒在那里的越南佬子身上取下冲锋枪,对周和平说:“快,我们进镇子。”
      周和平拿着匕首问我:“这个家伙怎么办?”
      “别管他了,来不及了,我们先去阻止他们的阴谋。”
       我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镇子里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已经晚了,他们终究引爆了兵站的弹药车。
爆炸声惊动了全镇,当然也惊动了人数不多的驻军,还有周边的民兵,同时也把那个被我用车门撞昏的家伙震醒了。他爬起身,拔出手枪一枪就把周和平击倒了。我们毫无实战经验,竟然不曾想到,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
      我顾不上还击,就去看周和平的伤。他被击中了右腿,流了很多血。我扔下了冲锋枪撕下衣袖给他包扎的时候,一支枪口顶到我后脑壳上。
      此刻我反而异常平静,继续着我的工作,没有做出丝毫的反抗。两个南越佬不由分说,把我和周和平拖上车,继续朝北开去。我被重新绑起来,周和平就躺在我的脚下。我想象不出他们下一步的打算。
事后才明白,当时混乱的局势给了这些武装特务很多方便和机会。由于参战人员的复杂性,使得治安防备非常松懈,完全没有统一的保卫机构。


      ·六·
      我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看着脚下已经昏迷的周和平,心里一阵又一阵愧疚涌上心头。他会死吗?会不会和赵红军那样客死他乡?我真的后悔了,也许就是我害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在眼前出现了那鲜红而带着诡异的彼岸花。


      吉普车“吱”的发出怪声后戛然而止,停在了用大树根设置的路障前面。路障背后闪出了四五个女民兵,为首的一个扬起手,用越语喊着:“停车,检查!”
      车上的一个南越兵,却用熟练的汉语回答着:“我们是中国部队,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请你们搬开路障,让我们过去。”
      我听出了声音,刚才问话的是阮秀玉,刚要开口,才“呜”出声,就被一个南越佬堵住了嘴。
      阮秀玉一面朝车这里走,一面用生硬的汉语质疑:“你们是中国军队?是哪个方面的?这里只有工程兵、防空兵,       我看都不像。还要执行特殊任务?究竟什么任务?车里还有什么人?”
      那个南越小头目一面敷衍阮秀玉,一面暗中给部下使着眼色,企图夺关而去。
      捂住我嘴的那个家伙,稍一分神,被我挣脱开了。
      “秀玉姐,他们是南越特务!”
      阮秀玉听到我的声音大吃一惊,“肖军,你怎么会……”
      那个南越小头目一看败露了身份,对着阮秀玉就是一梭子,“哒哒哒……”
      阮秀玉一个闪身躲在了路障背后,举枪还击“哒哒哒”,一面打一面大声喊:“肖军,注意保护自己。我来救你!一组随我救人,二组侧面掩护,三组包抄。”
      顿时四面八方枪声大作。
      车上的南越兵,一面还击,一面弃车朝林子撤去。他们放弃了受伤的周和平,却挟持我作为人质,一边还击,一边退进了茂密的森林。我不甘愿做俘虏一直在反抗。那个小头目火了,叱令一个大个子把我扛起来。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从表情看,那个大家伙比划着,要求杀了我,小头目却不同意。我猜想,一定是他们下一步的阴谋诡计,还需要利用我这个人质吧?我继续徒劳地挣扎着。那个大个子很不情愿地,把我像夹麻袋那样,夹在自己胳肢窝下面,一只手提着冲锋枪。
      我突然发现他们手里是的武器竟然和那些越南女民兵一样,都是中国制造。真实想不到,我们的无偿援助给亚非拉的武器,居然是用来打我们的。
      阮秀玉看见我被挟持,更加不肯善罢甘休了。她让阮秀美去照顾重伤的周和平,自己带着一队女民兵咬住这几个南越士兵紧追不舍,她不敢开枪生怕子弹不长眼伤到我。
      这,给那几个南越佬带来了机会,我成了他们的挡箭牌。他们不断利用越南复杂的山林,朝着追赶的女民兵开枪,阻止着阮秀玉她们的追击速度。
      大个子夹住我朝密林深狂奔,渐渐甩开了女民兵的追赶。枪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我有些泄气,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这个大个子把我夹得气都上不来了。
      他终于在一条山沟的溪水旁停下来,把我“扑通”一下扔到鹅卵石滩上,疼得我大叫起来。
      “你这个该死的南越佬,要摔死你大爷啊?”
     我这个人很文明的,还是忍不住骂出口了。


      ·七·
      大个子越南佬听不懂,猜测是在骂他,便抬脚朝我踢过来。我顺势朝着山沟的溪水里滚去,大个子一脚踢空,自己摔了一跤,气坏了,嘴里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追到溪边。我已经滚到溪水里,不顾一切地朝对面滚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山林里站起一个女民兵,“哒哒哒”一梭子冲锋枪子弹,把大个子击毙在溪水旁,胸口流出的污血很快染红了清澈的溪水,一直流到了我的嘴巴里。我打了个恶心,赶快吐出来。那个女民兵已经跑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拖到岸上,我才看清楚是阮秀玉。
      “秀玉姐,怎么会是你?”
      阮秀玉一边解开我身上的绳索,一面说:“来不及和你细说,赶快先离开这里,剩下几个家伙马上就会到了。”


      果然,阮秀玉刚刚带着我藏好身,另外三个南越佬已经听到枪声赶过来。他们在溪边看见了大个子的尸体,却看不见我,料想我已经被北越女民兵救走了,朝四周看了看,看不见人影同伴的尸体都不再看一眼,便准备离开。我躲在林子的灌木丛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是战争吗?战争居然让人变得如此冷漠与血腥。我想起被炸死的赵红军,还有受伤的周和平……
      “和平怎么样啦?”
      “没事,他腿部受伤,虽然很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再说,他有秀美照顾,不用担心。”阮秀玉宽慰我。
      “你怎么会跑到前面来救我?”
      “我是在这片山林里长大的,这里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认识,他们留下几个人在阻击我们,我一听枪声就知道。肯定那个家伙夹着你朝这边跑了就绕到前面来等着他。”
      阮秀玉一面扶着我站起来,一面解释。
      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走,追他们去。他们一定还有阴谋。”
      阮秀玉担心地看看我,说:“你行吗?要不要我还是送你去寨子里吧?”
      我摇摇头,朝那个大个子走起。走到尸体旁边,拾起那支“六四”式冲锋枪,解下他的子弹袋挂到自己身上,然后又蹲在那里搜出了这个家伙腰上一支手枪。
      这会学乖了,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阮秀玉在一旁笑起来,说:“不错啊,挺有经验。”
      我苦笑着回答:“刚才要是有这警惕性,周和平也不至于受伤,越南佬的阴谋也不一定得逞了。”
      “别这样责怪自己,你又不是士兵,从来没有打过仗,怎么会知道这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不服气地整理好装备,恶狠狠说:“我就是来打仗的。走,追上去。我一定要打死那个打伤周和平的家伙,杀了所有南越佬。炸死赵红军的地雷肯定也是他们埋的,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战争,充满杀戮和血腥的战争,就这样在第一时间改变了我。此时的我,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眼中充满的是复仇的渴望,是嗜血的凶狠与杀气。
       阮秀玉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那就走吧。我知道他们会去哪里。”


      ·八·
     阮秀玉在林子里走得真快,不像走在密密麻麻长满各种植物的密林,倒是很像走在自己家的后院里,简直闭着眼睛都可以分辨方向,要不是她不时停下来等我,一定走的飞起来。我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小跑,冲锋枪早就到了她的身上,子弹袋也被她抓过去,只给我剩下一支手枪防身。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停下来。
      阮秀玉指着前面影影绰绰的一片房子告诉我,那里有个镇子,在同登东侧,朝北也可以抵达中越边境。战争开始以后,修建了一条秘密的公路,一直贴着越缅边界,可以直抵南方。这个小镇叫登东,是这条秘密运输线上重要的战略要地,镇子上经常有路过的车队在这里歇脚加油,不仅有油库,还有临时仓库。
      我瞪大眼睛说:“这就是传说里的胡志明小道?”
      阮秀玉点点头,说:“是,就是胡志明小道。”
      “胡志明小道怎么会是一条公路?”我诧异地追问。
      阮秀玉笑起来,“你真傻。那只是个说法,胡志明小道是中越两国建立起来支援南方革命的密码运输线,从抗日战争就开始建立了,并不是真的一条小路。当然在南方的有些深山老林真是些羊肠小道。”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孤陋寡闻。
      “秀玉姐,你是说,那几个南越佬一定冲这里来的?”
      我马上想到了阮秀玉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阮秀玉点点头,把冲锋枪还给我,说:“真聪明。拿好枪,等一下听我指挥。”
      我凑近她,说:“干嘛不先进去报警?”
      她贴近我的脸说:“只有三个家伙,我有把握干掉他们,替你出气。”
      姑娘身上那股子特殊的气息熏得我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一低头,刚好看见她迷彩服敞开的衣领。我赶紧回过头,在心里骂自己“该死,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瞎踅摸?”
阮秀玉却满不在乎地紧紧依贴在我身上。
     我故作镇静地说了句“谢谢。”正打算让开她火热的身躯,阮秀玉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脖子,朝下面一压。
“趴下,他们过来了。”


      前面的密林处,隐隐约约的有三个黑影在闪动,移动的方向恰恰朝着我们守的位置。
      我在心里佩服阮秀玉的推测,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却又急于给战友报仇,竟然迫不及待地开枪了。“哒哒哒”一梭子,真把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南越佬撂倒了。
      我虽然不是个军人,却从小喜欢舞枪弄炮的,很小就在父亲指导下学会打枪,早就对国产枪械了如指掌,枪法也是相当不错。却没有想到自己鲁莽的举动破坏了阮秀玉的计划,剩下两个家伙再次丢下伙伴就跑,又窜进了已经黑黢黢的密林。
      阮秀玉气得大声责备我:“肖军,你太冒失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吗?我本想把他们一锅端的。现在好,剩下两个窜进了林子,再想抓住他们就难了。”
      面对她的责备,我垂下了头。


      枪声惊动了镇子里的民兵,十几个女民兵荷枪实弹冲出来,在远处大声用越语喝问:“谁在打枪?什么人?”
      阮秀玉连忙大声用越语回答:“自己人!我是阮坪的阮秀玉。”
      “阮队长。怎么回事啊?刚才为什么打枪?”
      这些女民兵几乎和阮秀玉一模一样的的装束,一个领头的显然认识阮秀玉,一面询问,一面打量着我,然后和阮秀玉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接着“咯咯咯”笑起来。
      阮秀玉也看了我一眼,顺手打了她一拳,过来拉住我的手,介绍说:“肖军,这是陈莲珍,登东民兵队长。莲珍,他是中国红卫兵,他叫肖军。刚才就是他开枪击毙了一个南越特务。”
      陈莲珍斜过头看了我一眼,有点意外,笑着赞道:“行啊,你不简单!”然后又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扫过我和阮秀玉的脸。
      阮秀玉岔开话题把她拉过去,简单陈述者事情经过。
       陈莲珍脸色变得认真严肃起来,沉思了片刻,说:“这个问题有点严重了,秀玉,你们必须随我到镇子里去一下。这两个逃进林子的特务已经是个严重隐患,何况还不知道他们这次究竟一共派进来多少人,目的是什么?我们必须和镇上中国部队沟通汇报一下情况,也要和镇政府报告一下。”
      阮秀玉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又和陈莲珍低声交谈了几句。看陈莲珍的表情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同意了。陈莲珍大声对自己的部下命令着什么,然后带着女民兵们朝镇子里面撤去。
      我有些茫然,她们就这样撤了?逃进林子的两个怎么办?


      “走吧。咱们进林子追他们去。”
      阮秀玉拍拍我。
      我奇怪地问:“就我们两个?她们不和我们一起去?我们不是应该先进镇报告一下?”
      “你觉得咱们这样一起进镇子合适吗?你真的说得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一下子愣住了。
      一直没有想过,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偷渡者,准确表述是偷越国境者。在这种情况下和一群越南女民兵到她们政府机构去,或者到了镇上中国军队,能说清楚吗?就算说得清,他们也相信了,肯定会直接把我遣送回国。我的梦想岂不是彻底破灭了?其实,我还是没有想到要害。我们已经和南越佬混在一起说不明白了。无论是越南的地方治安机构,还是中国军,都有足够理由怀疑我和他们是一伙。
      阮秀玉拉了我一把,说:“别发傻了。走吧。咱们先抓到他们再说。”
      我傻乎乎地跟着她又一次潜入密林。


      ·九·
      同样的密林黑夜里,有了阮秀玉在身边,我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有一支冲锋枪,而且用它打死了一个人!战争的血腥让我胆子变大了,也变得血腥起来。
      一路上阮秀玉一直低声提醒我,生怕我因为不熟悉环境发生意外,这里毕竟是南越的原始森林。我们几乎在密林里走了一夜,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凭借什么在寻找两个南越佬的踪迹?她一路走走停停,还不是蹲在地上,打开我送给她的小手电查看着。
      这种手电是那个时代中国生产的,据说很受东南亚一带老百姓欢迎。我在那个南宁小贩李秀春的身上拿来的,他就是把这类小商品贩过来赚钱的。我那天和她分手的时候,本以为不会再见了,就把从李秀春拿来要来备用的这支小手电送给了她。没有想到,她居然在这里用上了。
      阮秀玉不断改变着前进的方向,可速度还是很快。好在经常停下来,让我可以气喘吁吁地跟得上。


      当山林上空开始发白的时候,我们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的林子边缘。从林子到那条河之间,是一片开阔的鹅卵石河滩地。我走了一夜,又累又渴,看见前面一条清澈的河水,忍不住赶到了阮秀玉前头,想跑过去喝口水。
      阮秀玉一把拉住我,我晃动了几下,脚下一块山石朝下滚去,接着耳边已经听到了枪声,“哒哒哒”。
      身后的阮秀玉大叫一声“趴下!”,接着扑到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滚下了山。子弹带着“呼啸”,不断从我耳边擦过去。我突然感觉脸上有点热,顺手一摸,是血!扭过头依稀看见阮秀玉压在我背上的胸口正在淌出殷红的鲜血。
      我用力从她身下滚出来,急切地问:“你受伤了?”
      阮秀玉断断续续说:“别管我……他们在对岸……树林里,我们已经……暴露了……小心……拖住他们……陈莲珍……会赶来的……”
      子弹还是我们身边穿越,我们完全暴露在对手的射程下。这个河滩地除去鹅卵石,什么也没有。现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火力压制住对方,然后退回上面那片林子里。
      这是儿时我从父亲的故事里学到的战术。


      我微微抬起头,查看着对方的位置,看见对岸一片灌木丛里两个身形。
      我不顾一切跃身而起,端着冲锋枪对着那个方向一阵狂扫,嘴里大声诅咒着:“我杀了你们几个狗娘养的!”
      子弹朝我迎面飞舞,我的枪口却喷射着复仇的火焰,疾风暴雨般扫射那片灌木丛。在我感觉到对面射来的子弹变得有些稀疏的那一刻,突然感觉胸口发烫,一头栽倒在鹅卵石上。接着又响起更密集的枪声,还有许多女人的喊杀声,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身边站着的是阮秀美,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陈莲珍。
      我刚想起身,就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又摔回去。
      陈莲珍抢在阮秀美前面扶住我,说:“别动,你伤得很重,子弹离开心脏只有一公分。手术后已经昏迷七天了。我们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我忍着痛,问:“秀玉姐怎么样?她在哪里?”
      阮秀美安慰我说:“她没事,就在隔壁病房。等你好一点,我陪你过去看她。”
      我看着她的脸色,总感觉说得有点言不由衷,似乎隐瞒着什么?我又想起了战友周和平,忙问:“秀美姐,和平的伤势怎么样?”
      她们都会说汉语,只是没有阮秀玉说得好,多少有些生硬,却完全可以听懂。
      阮秀美眼中闪动泪花,呜咽着回答:“他也在这所医院,在你之前做了手术,左大腿被打断,已经截肢了……”
      “截肢?”我又朝起仰身,“哎呀”疼痛再一次把我拉倒。
      陈莲珍和阮秀美同时按住我,一起埋怨着“你干什么?别动啊。你伤得比他更严重,差一点丢了小命。他只是打断了一条腿……”
      我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说:“是我带他出来的,他断了一条腿,将来怎么办?我怎么回去交代?”
      陈莲珍撇了一下嘴,说:“回去?你们现在还回得去吗?”
      “什么意思?”我没有明白她的话意。
      阮秀美却连忙解释:“没有什么,她是说,你们都伤得这么重,怎么回得去?”
      我没有再说什么,把脸转过去。
      两个姑娘以为我想休息,便轻手轻脚退出了病房。
其实,我这个时候想起很多,想到了被炸死的赵红军,还有其他一起国境的战友……


      以后我才知道阮秀玉伤得比我更加严重,一串子弹穿过心脏,另一颗打进了额头。子弹虽然取出来,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却始终没有醒来。
      当我被陈莲珍推着去看她的时候,只见她面无血色地安静地睡在那里,就像我常常会在梦中见过的睡美人那样,端庄而美丽,却是无声无息地静静躺着,只是一个精美的蜡像。医生告诉我,子弹伤了神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我哭了。
      看见赵红军遗留的头盔,我并没有哭,得知周和平被截肢后,也没有流下眼泪,得知阮秀玉的伤情,我终于哭出来了。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在医生护士的干涉下,我被推出她的病房。


      我在医院滞留了很久,一来伤情严重,二来也是低落的情绪影响着我的康复。周和平却在阮秀美的照顾下恢复的很好,经常由阮秀美推着轮椅来看我。四个月后,已经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自己走来了。如今轮到他来开导我了,他竟然很豁达,并不在乎自己丢了一条腿。他告诉我,阮秀美已经有了孩子,等出院以后就留在这里,和阮秀美过日子了。
      我每天都让护士推着去看望阮秀玉,在病房里一呆半天。她一直没有醒来,我想,除非有一天她醒来了,可以完全康复了,否则我一定不会离开她。


      ·十一·
      以后的事情都是我想不到的,就在我和周和平先后康复出院的时候,我们被越南公安机关羁押了。羁押的理由很清楚,也不止一条。首先是需要向中国国内核查我们的身份,其次当然要追查我们穿越国境的事情,还有赵红军的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的越境和南越武装特务破坏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
      我们被羁押了多久,自己都记不清日子了。直到有一天,我们被甄别完毕释放的时候,我们在羁押所大门外面看见了牵着个孩子的阮秀美。那是个清秀的小姑娘,有五六岁了。
      阮秀美把我和周和平一起接到自己家里。
      战争早已结束,越南已经实现了南北统一。阮秀美的家也从丛林搬进了城里,就在同登市里。
路上阮秀美告诉我,秀玉就住在她的隔壁。她始终没有醒来,已经被政府授予英雄称呼,专门派了人照顾她。根据多方专家会诊认为:她似乎并不完全符合植物人标准,仍旧存在复苏的概率。


      我走进阮秀玉家的小院子,第一眼看见的竟然又是一片无比灿烂的彼岸花,还是那样的殷红,妖异。
      我走着彼岸花之间的小路踏上台阶,推开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



评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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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5-20 14:59 | 只看该作者
楼主吉祥。
3#
发表于 2017-5-20 15:02 | 只看该作者
又见此花!来读。
4#
 楼主| 发表于 2017-5-20 15:14 | 只看该作者

不会加版权
5#
发表于 2017-5-20 15:20 | 只看该作者
我来吧。鹰。
6#
发表于 2017-5-20 16:0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17-5-20 16:03 编辑

是纪实小说吗?一段令人难忘的经历,我想象不出当时是怎样一种情绪使这几个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这种经历这辈子肯定是无法磨灭的。如今再去回忆,一定百感交集吧。
7#
发表于 2017-5-20 16:39 | 只看该作者
好长哦,还在学校陪读中,晚上回家点评。
8#
 楼主| 发表于 2017-5-20 17:23 | 只看该作者
灯芯草 发表于 2017-5-20 16:02
是纪实小说吗?一段令人难忘的经历,我想象不出当时是怎样一种情绪使这几个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这种经历 ...

那是我们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冲动,渴望实现英雄梦的冲动。我们这些人大多数是些高干子弟,身上流淌这父辈的英雄血,骨子里有一股不怕死的精神,于是有了这种你们无法了解的冲动。
9#
发表于 2017-5-20 17:51 | 只看该作者
展示了一幅新画面。棒!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5-20 20:05 | 只看该作者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5-20 17:51
展示了一幅新画面。棒!

谢谢回复点评
11#
发表于 2017-5-20 21:3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zizhu 于 2017-5-20 21:39 编辑

小说很厚重。
彼岸花又赋予了新的涵义。红艳的花儿,如滴血开在战场上,默默地守护着抗战英雄,是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彼岸花,彼岸花是英雄们对国家的最后的眷恋,他们的英魂如一面红艳的旗帜,开放在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上。彼岸花预示着分离,情感的别离,战友的死别,然而,它始终如一开得鲜艳,它其实是涅磐之后的重生,它是作为一种精神存在的。小说中大量的环境描写,烘托出战争的残酷性。一个个女汉子硬生生地成为保家卫国的栋梁,让人敬佩中又生出心疼。有国才有家呀!彼岸花开在边界上,是对和平的守望!
12#
 楼主| 发表于 2017-5-21 08:08 | 只看该作者
zizhu 发表于 2017-5-20 21:36
小说很厚重。
彼岸花又赋予了新的涵义。红艳的花儿,如滴血开在战场上,默默地守护着抗战英雄,是他们的鲜 ...

谢谢,认真回复。说的很好,那个时代有着一种对国家发至内心的忠诚。
13#
发表于 2017-5-21 21:23 | 只看该作者
来看看哥哥。
14#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07:53 | 只看该作者

问候清风
15#
 楼主| 发表于 2017-5-23 18:11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小节有一错别字已经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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